梅君尧早被逐出家族,他突然病逝,家中只剩下一屋子莺莺燕燕,并一个十来岁的儿子。梅君尧花钱向来不节制,家中除了一些平日添的贵重物件之外,也就余些画值钱,翻了箱底,全家上下加起来,居然连两百贯现银都没有,而他那儿子因着娘胎里带出的病,又只能娇贵养着,若不想法子,恐连三五个月都过不了。
那孩子托人求上周云飞,他也不能袖手旁观。
当时拣选遗作时,那幅“玉山雪中行”一展开便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叹不已,画中之人的面容,亦深深印在周云飞的脑海里。
第290章 梅间集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虽然周云飞并不惊讶魏潜能够查到他身上,但能够深入到这个地步,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玉山雪中行》虽然令人惊艳,但在梅君尧的画作之中并不出名。因为画上是一名浑身带“欲”的男子,那种至纯至欲的感觉像是要溢出画,除了有特殊癖好的男人和大胆奔放的女子之外,很少会有人花重金买这样一幅画。
且当初梅君尧遇见卫冷,完全是偶然,根本没有人知道画上之人的身份。更何况,彭二和卫冷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性格,画上的卫冷又是少年时候,二者几乎没有相似之处。别说现在去查证了,就算周云飞早就知道真相,在见到彭二的时候都曾对这件事情产生过质疑。
魏潜又是如何查到这些细节呢?
“因为梅君尧。”魏潜道。
周云飞能一出仕就得到重用,显然不是个蠢人,魏潜略一提醒,他便明白了。
梅君尧太出名了,他性子喜好,一举一动,都不是什么秘密。梅君尧出了名的爱画美人,曾经因为尾随一名美貌女子,想要为其画像,而遭到十几个家丁围殴,险些被活活打死,躺了近一个月才勉强能下床走动,可等到痊愈之后,故态复萌,又跑上门求画。这时女子家人已得知梅君尧的身份,因顾忌梅家,不好直接拳脚相向,每每委婉拒绝,不料他分外执着,令人烦不胜烦,女子的父亲只好亲自上门去求梅家。
梅君尧是嫡长子,自小聪敏过人,梅氏上下对抱着很大的期待,可惜长大之后虽然才气仍在,行事却分外放纵。他死皮赖脸要画旁人家的小娘子,已经不是一两次了。又一次被人寻上门,梅父失望透顶,直接打了他一顿,逐出梅家。
梅父此举不过是想磨一磨梅君尧的性子,谁知道,这一出梅家,他便犹如野马脱了缰,整日泡在胭脂堆里,一去不复还了。
以梅君尧的性子,在遇见卫冷之后会不会去寻,根本不用猜想,因为所有了解他的人,都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这是梅君尧的亲笔。”魏潜从信封里取出一张纸,“上面是一篇文章,名叫《与雁南书》。”
周云飞脸色异样。雁南,是他原本的字。后来他诸事不顺,周母着急的很,便亲自去寻高人卜算,那高人道雁南飞正是秋风萧瑟之时,寓意不好,这才改为“破云”。《与雁南书》并不是真正写给他的书信,而是《梅间集》里面一篇记录与他之间某些趣事的文章,因为他们分隔两地,一直书信来往,才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梅君尧有一手好画,却做着文豪梦。他写过很多文章,曾汇总成集在书舍售卖,名字叫《梅间集》,当时还被群嘲了好一阵子。他的文章几乎都是很记实的生活琐事,既没有华丽辞藻,也不平实动人,更没有独到见解。不仅如此,《梅间集》里面有许多文章更是写记录了他某些得意画作的创作过程,而他的死皮赖脸一向为人诟病。因此这本《梅间集》一出,便被众多文人痛批。
尽管周云飞与梅君尧关系不错,可对他那点事也十分看不上眼,品行有瑕也就算了,竟然还得意洋洋的写给天下人看?
周云飞怎么都没有想到,素来刚直清正的魏长渊竟然还看种书!
崔凝见周云飞神情怪异,心生疑惑。
《梅间集》怎么究竟值不值得看先暂且不表,《与雁南书》中却一字一句的记载着《玉山雪中行》的事,包括后来周云飞寻到卫冷,并与之相交甚密的事情亦有提及,抵赖不得。
周云飞通过梅君尧,早已知晓卫冷的很多事情,极有可能包括其真实身份。
“魏大人果如传言一般博闻强记,连《梅间集》里这么一篇不起眼的文章都还记得。”周云飞叹了口气,方才尚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现在才知道,当真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梅间集》是五年多以前成集,一共才只刻印了一千本,甚至都没有在都城书舍售卖过,魏潜却机缘巧合看过这本书,只能叹一声时也命也。
崔凝暗暗记住《梅间集》,决定回头寻来看看。
魏潜似乎猜到她在想些什么,侧头看了她一眼,便又继续道,“因为梅君尧过世后,你把梅家迁至吴县,所以我才能拿到这纸证据。梅郎君手里还有许多书信,想必能够证实文章中所言并非虚构。”
“可是,周大人为什么要杀杨别驾?”崔凝听程玉京讲过和一群友人偶遇卫冷的事,所以,说周云飞与其中一人相识,从而查到卫冷就是彭佑,并不难理解,但他为什么要杀杨檩呢?
“我认罪。”周云飞忽然道。
崔凝懵了一下,一脸疑问。
魏潜目光沉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杀杨檩,陷害彭佑,是因为杨檩害死了孙氏。我可以不继续深究,但我想知道,让你杀杨檩的人是不是你的主子?”
周云飞瞳孔猛然一缩,半晌没能言语。
魏潜极有耐心的等着,仿佛笃定他会说一般。
“你这是在威胁我?”周云飞喉咙干哑。
魏潜道,“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长江前浪推后浪,周某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一点都不冤呐!”周云飞叹罢,才答道,“你会这么问,其实心里早就确定那人并非我的主子。不过,你也不要问我是谁,因为我也不知道。”
魏潜点头,起身径自走到书案旁,提笔写下供词,交给周云飞画押。
崔凝虽然满心疑惑,但明智的选择闭嘴。
她看着周云飞顺从的画押,之后被押走,如做梦一般没有真实感,“案子……就这么结束了?”
魏潜知晓她有许多疑惑,便主动道,“他是太子的人。”
崔凝瞬间想通很多事情。当年水灾事故,多大一个把柄啊,就算周云飞政绩出挑又如何,下面多少人等着占他的位置呢,有了这么好的机会,还不齐心协力把他弄掉?彭二说是有人帮他从中斡旋,崔凝一开始还以为是陈将军,但其实,那位陈将军一不是周云飞的至亲,二不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未必能够保下他。然而迄今为止,朝中还有很多人暗地里支持太子,想保下一个周云飞不难。
“可他说背后指使之人不是太子,那又会是谁?”崔凝问。
魏潜道,“如果真是太子指使,他不会传信求救。”
假如周云飞此番确是为太子办事,凭着多年忠心耿耿,说不定太子还能捞他一把,相反,把太子拖下水,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况且,信函上写着“事已败露,速救”,也完全不像是对太子的语气。
“他会如此轻易认罪,不过是怕我深查,扯出太子罢了。”魏潜心里清楚,这世上并不是什么蛛丝马迹都能随便触碰。
政权更迭之中掺杂许多见不得光的东西,盘根错节,没有足够多的筹码便冒然去扯开,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把自己搭进去,所以他并不打算在此时深究这些。
“那他……”崔凝一时转不过弯来,“难道是故意的?”
“是,但我不能确定他为什么这样做。”魏潜蹙眉,脑海中飞快梳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总觉得有很多违和感,但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一切还是等堂审之后再说吧。”
崔凝点头,按下心中好奇。
周云飞连同在吴县的人证物证都被连夜押送苏州,抵达之时,城门刚开。
程府花园,塘边薄雾如纱,垂柳黄叶被晨风卷落,下人们乘船在半枯的荷塘里轻手轻脚的打捞昨夜残灯。河畔曲径上一名着绿色官服之人脚步匆匆,冲乱一片宁静。
“大人在里面?”于参事跑到橘香散门口,气喘吁吁的问守门婢女。
婢女点头,“大人尚未起身,于大人不如先去偏厅稍候?”
“若非有急事,我何须此时急急赶来扰了大人清静!”于参事说罢见那婢女仍是不动,不禁又急又怒,“还不快去通禀?!”
婢女迟疑,在于参事迫人的目光之下,才不得不转身开门。
于参事站在门口,屋内动静听的一清二楚。那婢女同禀之后,只听咣啷一声,有什么瓷器被摔碎,隔了片刻,才听到程玉京慵懒略带沙哑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于参事瞬间冒了一身冷汗。他听到消息之后,太过激动,竟然忘记程玉京起床气大的吓人。
这厢念头才闪过,婢女便闪身出来,“于参事请。”
即便此时萌生退意,于参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进门了。
进入橘香散便是一道檀木镂花隔断,从两侧进入之后是一方会客之处,中间隔了一道八幅屏风,另外一头便是程玉京平常歇息的地方。
程家花园有许多奢华舒适的卧房,可程玉京偏喜欢在橘香散歇着,一年至少有一半时间宿在这里。
于参事隔着屏风停下,微微抬头,隐约见屏风另外一边有婢女奉茶,程玉京似乎半靠在榻上,尚未起身。
“大人,杀杨檩的凶手已经抓到了。”于参事道。
程玉京垂着眼皮饮茶漱口,面上波澜不惊,又取了帕子拭面。做完一套简单的清洁,这才不咸不淡的出了声,“哦?”
于参事本是满心激动,程玉京的反应令他彻底冷静下来,规规矩矩的答道,“凶手正是吴县县令周云飞,听说已经认罪画押了,今天就要堂审。”
程玉京轻笑一声,“魏大人到底是不负盛名啊!”
于参事在程玉京手底下混了这么久,自然听他心情不坏,顿时放心下来。就是说嘛!杨檩一派窝里斗,最后一个不落的下马了,刺史怎么可能会不高兴!
然而,程玉京心情好,还真不是因为案子告破。他昨晚猜出“橘香散”的事情之后,便料定这桩案子马上就会真相大白,实在没有什么惊喜可言,他之所以开心,是因为觉着日后定然有不少好戏看。
于参事尚未离开,官衙那边便来人传信,辰时堂审,请程大人前往。
程玉京挑了挑眉,对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兴趣缺缺,然而这个时候由不得自个儿性子,啧了一声,便令婢女服侍他更衣,而后和于参事一同前往衙门。
等他到时,几乎全苏州的七品以上的官员有大半都已经在大堂上了。
这个案子虽然只有一名死者,却完全可以算得上十年难遇的大案,毕竟凶手和受害者皆是朝廷命官。
其实在座的所有人都想不通,官场上尔虞我诈,想对付一个人实在有太多办法了,哪怕雇一个刺客也成啊,为什么非要亲自动手?
吕长史是头一个赶到衙门,尽管起了个大早,现在仍是精神奕奕。
周云飞杀人动机是因为孙氏,而孙氏正是程玉京已故的夫人,因而即便这里数他官职品阶最高,也只能作为旁证坐在堂下。
程玉京心里清楚,倒也没有什么不乐意。
魏潜见该到的人都已经到了,便道,“带疑犯吧。”
昔日同僚,转眼成为阶下囚,还是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原因,因此,周云飞一进入大堂,各种各样的目光便齐刷刷的落在他身上。
崔凝今日与魏潜一同审案,坐在右上首,此时也随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正见周云飞一身素白中衣,面色不改的走至堂中,即使是下跪,亦仍一副与世无争、不卑不亢的模样。
魏潜发问,“堂下何人?”
周云飞垂眸道,“周云飞。”
一般案子应由被害人亲属作为原告,但奈何杨檩只有两名亲近之人,能抗事的彭佑已经涉嫌杀人被拘押,杨夫人实在胆小怕事,竟连公堂都不敢上,死的又是朝廷命官,所以最终直接由监察司。
杨夫人这个人,崔凝无法理解,第一面,她是一副佯装伤心过度的样子,或者是惊怕远远盖过伤心,可能后来回过神了,再次见面,崔凝感觉到她的悲伤不是作假,虽然其中自怜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对杨檩,多少是有些感情的。可是崔凝怎么都没有想到,她竟然完全不愿意克服恐惧,为杨檩站上公堂。
她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依托在别人身上,不论遭遇什么样的事情,全然不做挣扎,一味只叹造化弄人、命运不公,纵使真的历经坎坷,崔凝也实在生不出多少同情心。眼看着今日之事,崔凝不禁想,当初她找上杨檩,究竟有几分是为前夫报仇,又有几分是借机为自己寻个下家。
第292章 堂审(2)
当然,不论杨夫人是什么样,都与这个案子关系不大,没有必要深究。反倒是彭佑,让崔凝有些担心。
卫冷与梅君尧有一段过往,而且对“彭佑”身上发生的所有人事情都一清二楚,假如能够出来作证,案情将会更清晰。可惜自从他听到真凶落网的消息之后便晕了过去,此时医者还在诊治,也不知结果如何……
崔凝收回思绪,看向周云飞。
“三日前夜里,你与小厮合谋杀害杨檩。周云飞,你可认罪?”魏潜道。
周云飞顿了一下,“认罪。”
他昨晚就已经认罪画押了,堂审不过是走个流程,将种种证据都录入卷宗,可是此事,除了崔凝魏潜之外无人知晓,此刻众人见他如此痛快认罪,诧异之余不由想的更深。
魏潜再厉害,也不过是个监察佐使而已,杨檩被杀案涉案之人均是朝廷命官,这件案子便是监察令亲自来审,也会受到重重束缚,但凡有一点疑问,都不可能轻易把周云飞定罪,这事儿就算是他所为,只要一天不亲口认罪,就说不定就会有翻盘的机会。
“这……”吕长史犹豫了一下,看向魏潜,“周大人与杨别驾无冤无仇,为何会痛下杀手?”
周云飞惨笑,抬头看向吕长史,目光迫人,“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害过多少人?不该死吗?!”
吕长史被这突如其来的逼问吓了一跳,愣了几息才回过神,“咳,周大人不要这么激动嘛,本官也只是例行询问。”
魏潜不会主动把太子牵扯进来,但在案情面前,也不会给任何人留面子,“周云飞,乃是陈关陈将军的远亲,与程刺史已故的夫人是故交。”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表达的内容却令所有人懵了半晌。
其实孙氏曾有个青梅竹马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众人碍于程玉京的面子,从来不拿到台面上说罢了,背地里谁没有议论过呢?
王韶音也颇感意外,看向周云飞时,微不可查的挑了一下眉。
“程夫人的死亡原因,不知程刺史是否知情?”魏潜问道。
没有男人能受得了自己头顶一片大草原,更何况,这人还就在眼皮底下,指不准还在上头放过羊!众人忍不住看向程玉京,心里皆十分好奇,他是用何种心情顶着这份耻辱给自己树起一个情深不悔的形象?
“孙家的女人与寻常女人不同。”程玉京面上并未露出丝毫羞恼,反而提起孙氏的时候,一贯漫不经心的表情里多了几分认真,“内子熟读兵法,运筹帷幄,不是整日只知涂脂抹粉的小娘子,我时常与她商议要事,内子与杨别驾起冲突,全是因我之故。”
周云飞闻言,咬牙切齿,“你还有脸说!杀人诛心,你明知道流言都是假的,还偏要将过错归在她头上,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孙氏是个极为聪明的女子,自然不会连一个“青梅竹马”都捂不住,更不会任由流言传播。所谓流言,都是杨檩使的离间计。
孙氏的谋略和胆识,都令杨檩忌惮,程玉京整日吃喝玩乐,光是孙氏一个人就能令他焦头烂额,假如夫妻二人联手,苏州哪里还有他的位置?他没有一个好出身,向上每行一步,何其艰难!若是被程玉京压住,以后将会举步维艰。人在官场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坐上苏州别驾的位置,不知多少人眼红嫉妒。他怕只要一失势,就会被狼群撕碎。
不是所有事情退一步都会海阔天空,某些时候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周云飞说的没有错,虽然是杨檩在背后挑拨陷害,但最后逼死孙氏的人,是程玉京。
在这场博弈之中,孙氏和程玉京惨败,无非是因一个“情”字。
当初程玉京娶孙氏只是遵从父母意愿,没有成亲之前,他以为孙氏那样有手腕有心计的女人,性子必然冷硬强势,没料想,她不但多才多艺,且容貌秀丽,宜嗔宜喜,进退有度,像一个永远挖不完的宝藏,处处都能带给他惊喜。
孙氏仿佛是照着程玉京喜好长的,没有一处不合他心意。
浪子回头,程玉京把对世间所有美人的爱全倾注于孙氏一人身上,感情浓烈炙热,相宜之时自是极好,若不相宜,必会将其焚毁。
他那篇悼念亡妻的文章之所以会为人称道,皆因里头字字句句尽是深情。
孙氏死后三年,程玉京纳了满院子的美人,再未寻到一个如此合意的。明明逼死孙氏的时候,他即愤恨又痛快,可为何才过了三年,便悔了?
他抿唇,泄露一丝悲伤。
周云飞怒目而视,“她曾救我于水火,她死的冤枉,此仇不报枉为人!”
与种种龌龊传言不同,孙氏与周云飞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逾矩之情。当年孙周两家曾是邻居,二人是幼时玩伴,后来孙氏父亲英年早逝,孙家败落,举家迁走,二人也就断了联系。许多年后,周家出事,周云飞孤身前去投奔陈将军,这才再次遇上。
彼时周云飞刚刚失去至亲,孤零零的一个人,突然遇上幼时玩伴,有如于深渊地狱之中触及了一丝光明,便是这份慰藉,令他从绝望中振作起来。两个经历相似的人相互扶持走出困境,这种经历和情分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弥足珍贵,因此孙氏在周云飞心里自然也不是什么普通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我后悔,后悔没有先杀了你这个卑鄙小人!”周云飞目眦欲裂。
这时一名士兵进门,从一侧匆匆绕到崔凝背后,弯腰低声耳语。
崔凝听罢,忍不住惊道,“什么?!”
众人看过来。
崔凝起身拱手致歉,又冲魏潜道,“我先出去一下。”
魏潜点头。
崔凝按捺住满心焦急,疾步出门之后才一路小跑,来到彭佑所在的房间。
“大人。”陈则运满头大汗的迎上来,“彭大人脉相越来越弱,怕是不行了。”
“怎么会这样?”崔凝绕过屏风,见彭佑安安静静的躺在榻上,身上尚有几根银针,但是胸口已经几乎看不见起伏。
医者道,“老夫也是头一回见到这种怪症,已经尽力施救,只是……”
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崔凝脑海中全是卫冷那句“再会啊”。她不懂这种病症,但这几日接触下来,能感觉到在杨檩死后,彭佑整个人似乎失去了生机。
彭佑本体已经藏匿许多年不愿出现,小鱼是个担不起责任的,闯了祸只会躲起来,卫冷……似乎是完成使命,那天道别过后就消失了。
假如一个躯体中没有灵魂,那躯体将会面临什么?崔凝看着彭佑,已经有了答案。
现在似乎只有彭二还有一丝唤醒的希望!
“彭大人!彭大人!”崔凝俯身在他耳边大声道,“你现在不能睡!案子尚未了结,你若睡了,谁来给杨别驾做主!”
任是崔凝如何呼唤,彭佑都没有丝毫反应。
崔凝可不相信自己能创造什么奇迹,喊了几声,便立刻下令,“去把苏州城有名的医者全部请来!越快越好!”
“我这就带人去请!”陈则运道。
“等等!”
陈则运停住脚步,疑惑的看向崔凝。
“同人家讲清楚缘由,若是医者手上确有危急病人,不得用强。”崔凝道。
彭佑的命固然重要,但旁人亦非草芥。何况,他涉嫌谋杀杨不换,现有的证据基本上可以定罪了,就算活着,最终怕也死罪难逃。崔凝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理这件事才正确,但私心不愿为了救他而耽误其他人的性命。
至于案子……
崔凝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彭佑身上,心里乱的很。
公堂之上,审问并未因崔凝突然离开而中止。
魏潜出示了在吴县搜集的各种证据,除了周云飞和梅君尧的信件之外,还有梅小郎(也就是现在的梅郎君)作为证人。
梅君尧行径荒唐,他与卫冷相熟的事情,除了这些文字证据之外,梅郎君幼时亦知晓。
“这些东西只能说明周大人知晓彭佑身患怪症,不能定罪吧?”吕长史道。
“他既与小厮留福合谋,便有迹可循。杨别驾被害后,隔天小厮便溺死在护城河里,经仵作开膛验尸,发现诸多线索。”魏潜道,“传仵作。”
开膛验尸的事是由崔凝主持,苏州主要官员都知情,但最终的结果,并未提前放出来。
衙役领着仵作尧久之进来。
尧久之弯着腰,手里捧了个托盘,上面有一只木匣,木匣表面凝了一层浅霜,里头显然放了冰,木匣旁边是几个白瓷浅碟,也不知有什么用处。
谋杀案每年都会发生很多,但剖尸验证的时候并不多,在场官员之中,甚至有人为官十余年亦从未碰见过一次,所以都有些好奇究竟如何从尸体内找到不为人知的线索。
“见过各位大人。”尧久之躬身行礼。
“免礼。”魏潜道,“尧久之,将你开膛验尸的结果详细说来。”
“是。”尧久将托盘交给衙役托着,小心打开。
众人见木匣打开之后里面果然放置了一块冰,冰块上面掏了几个圆洞,每个圆洞里都放置一只拇指粗细的铜筒。
尧久之道,“这些是从小厮口中、咽喉、胃里取出的东西。为了防止这些证据腐坏,只能如此保存。”
他边说,边取出一只铜筒拧开盖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小瓷碟中,“这是在小厮口中取出的残渣,经过仔细辨认,发现里面有水藻、羊肉。”
口中才能存多点东西?一点残渣而已,若不仔细看,很难辨别是什么东西。
众人虽觉得恶心,但也能故作淡定的看上几眼。
在场的人,有几个真的愿意凑过去仔细辨认?想他们寒窗苦读,一朝为官,不说金尊玉贵吧,也算锦衣玉食了,不曾想今日还要看一个小厮口中残渣!然而这还只是个开头,接下来的东西怕是更不堪入目。
果然,尧久之紧接着又取出一只铜筒,盖子一打开,一股浓烈酸臭混合着淡淡的酒气涌了出来,熏得人险些当场要吐了出来!
当盘子端到吕长史跟前的时候,他一张总挂着三分笑的脸当即脸绿了。
盘子依次从众人面前端过,尽管下一刻可能就要吐,这一刻出于朝廷命官的操守,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看上一眼。
尧久之道,“这是从小厮咽喉和胃中取出的残渣,里面除了同样有水藻之外,还有更多种食物残渣。小厮是个粗人,乍食珍馐美馔,狼吞虎咽,很多东西形状还算完整,又加之是在死前不久才进食,只克化了一半,所以很容易能辨出里头有羊肉、藠头等等。崔大人还从中辨认出一种叫‘醍醐饼’的吃食。”
小厮在城外庄子上吃的宴,羊肉、藠头这些还算易得,醍醐饼却有些稀奇。
醍醐是一种乳制品,《涅磐经》中记载“从牛出乳,从乳出酪,从酪出生酥,从生酥出熟酥,从熟酥出醍醐”,可见醍醐的制作工序十分复杂。而《法华经》里又提到“无上醍醐妙味”,据说,这是世间最稀有的、最妙的一种味道。
传说归传说,然而现实却并不是人人都能欣赏醍醐的味道,不过大唐不乏喜好尝鲜之人,用醍醐入面烤制成的饼,在长安一度十分流行。只是江南人口味清淡,又偏好酥软的食物,耐嚼的醍醐饼在这里并不是那么受欢迎,满苏州城都找不出几家常供此饼的店。
崔凝往常在山上过的清贫,到崔家之后才有机会尝试这些花样繁多的美食,她能认出来,正是恰好前不久才尝过。
王韶音回忆道,“我记得苏州只有全福楼和飞鹤楼有醍醐饼。”
这件事情魏潜早已令人调查过,此时人证也已经带到衙门,“传飞鹤楼掌柜。”
程玉京捂着口鼻,“还不快点将这些秽物拿出去!”
衙役看向魏潜,见他点头,这才把瓷碟中的东西端出去。
不多时,门口光线一暗,一名身量高大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此人看上去四十余岁,高鼻深目,五官似有一些胡人的影子。
堂审毕竟要录入卷宗,即便魏潜明知此人便是飞鹤楼掌柜,也只能依循惯例发问,“堂下何人?”
“草民毕顷,是飞鹤楼掌柜。”毕顷躬身行礼,看上去丝毫不怯场。
魏潜道,“你店中可售卖醍醐饼?”
“回大人,小店的确售卖醍醐饼。”毕顷又紧接着补充一句,“苏州仅有两家店卖醍醐饼,不过另外一家为了迎合江南人口味,早已经改了配方,做出的醍醐饼更像糕点。草民母亲是胡人,擅制酥酪醍醐,饼也是最传统的那种。不过大伙都吃不惯,没人家卖的好。”
“你还记不记得八月二十那天卖出过多少份醍醐饼?”
“只卖了六份。”毕顷不假思索的道,“我家醍醐饼卖的一直不多,只是因家母喜欢,每次都会顺带多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