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前天晚上是彭佑去见的留福?”崔凝问。
卫冷凑近她耳边,轻声道,“你猜?”
他眼角上翘,唇畔永远噙着笑,仿佛要引人堕入欲望,一起沉沦。他的笑风流多情,魅惑勾人,却唯独没有高兴。
崔凝与他拉开距离,“我猜不中。”
那天所有目击者口中所描述的人有点像“本我”彭佑,可是在了解了“他们”之后,崔凝又觉得不是。她也不知道,彭佑分裂出这些人之后,他本身那些情感还在不在,经受过的痛苦会不会减少,所以很难想象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
“他已经有七年没有出现过了。”卫冷脸上的笑意都收敛了些,“我甚至不知道他还在不在。”
七年没有出现过?
映桃说曾经见过彭大人一个人在园子里哭,可是彭佑分裂出的这两个人,都不像是会轻易掉眼泪的性子,崔凝看着卫冷,满心疑惑,“难道……除了你和彭二之外,还有其他人?”
“唷。真是不得了呢。”卫冷笑着躺在胡床上,也没想卖关子,侧身用手支着头,“你猜对了!还有一个,他叫小鱼,今年十四岁,是个爱哭的家伙。”
一生二,二生三,崔凝都已经麻木了,就算现在有人说彭佑能分出一百个人,她都不会吃惊。
崔凝道,“那天晚上去见留福的人是他?”
“嗯。”
崔凝抱着一丝希望,“你应该知道事情经过吧?”
卫冷失笑,“谁告诉你,我知道?那小家伙鬼着呢,不像彭二这个大傻子。”
算起来,卫冷已经很久没有出来过。自从杨檩续弦之后,再没有找他寻欢,他无聊的紧,疯玩过一阵子,发现没多大意思,便歇着了。
崔凝总算明白为什么魏潜明知道彭佑可能是知情者,却不从他这里下手。因为人虽然近在眼前,但机会着实渺茫,光是了解病情都要消耗很长时间。如果凶手趁机消灭证据,那这个案子真要悬了。
第281章 橘香散(1)
好在崔凝本就是抱着万一的心态,本就没想过一定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所以谈不上失望。
“你能不能让小鱼出来?”崔凝问。
卫冷懒洋洋的道,“我回去了,自然会有人出来,至于是谁,却不受我控制。”
还有一种可能,卫冷未说出口:假如没有人愿意出来,躯壳就会昏迷,若是一直没有人愿意出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死亡。
卫冷这一次出来,完全是因为小鱼突然回去,迫不得已罢了。
“小崔大人。”卫冷垂下眼帘,掩住眸中神色,“除了彭二,没有人在乎杨檩死活,我也,不在乎……”
不在乎吗?他因为杨檩而生,因为杨檩的冷落而沉睡,现在杨檩死了,他或许也会消失。
崔凝察觉到他情绪变化,顿时觉得不妙,“卫冷,你别想不开啊!”
卫冷愣了一下,却未曾回答崔凝的话,而是忽然又说起案子,“那天小鱼偶然发现有人冒充我约杨檩,便跟踪他到了一家客栈……”
小鱼看见卷云就在客栈附近,就找了个地方蹲守。
等了约莫一刻,小鱼看见留福鬼鬼祟祟的从暗巷出来,便跟了上去,只是他不熟悉路,半道上跟丢了。
“小鱼不甘心,所以每天都会出来到跟丢留福的地方转转。前天早上,终于叫他抓到人。留福却只说欲知真相,傍晚到心苑一会。那小子玩心重,傻不愣登的就去了。”卫冷无奈道,“他去赴宴途中,不知怎么晕了过去,待再醒来时,便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马车上。”
崔凝立即问,“留福叫他去何处赴宴?”
“一个叫橘香散的地方。”
“橘香散?”
这名字听着不像个地名,倒像是某种香。
卫冷道,“他只知道这么多了。”
从方才短短一个照面,以及其他的叙述,崔凝大致了解了小鱼。那是个好奇心很重,却又格外容易受惊的少年。
“多谢卫先生。”崔凝起身,“您若是需要什么,只管和守卫说。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卫冷靠在胡床扶手上仰头看着她,粲然一笑,吴语软哝,“再会啊。”
他现在不同于一开始骚里骚气的样子,可是笑也不似旁人那般爽朗,眉眼之间总带着一点缠绵。
崔凝被他的笑容晃了眼,愣了片刻,才笑着回道,“再会。”
出了房门,崔凝匆匆往书房去,走出不远,忽然停住脚步,耳边全都是全都是卫冷那句“再会啊”,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崔凝想着,便直接折道回去。
她推开门,便见屋里头的人霍得站了起来,满脸焦急的迎上来,“崔大人,案子有眉目了吗?”
崔凝看着他绷得紧紧的脸,仿佛所有的光彩都敛了起来,变回了那个严肃的、阴郁的彭佑。不,也许应该叫彭二。
“彭大人。”崔凝回过神,缓缓吐出一口气,“你……”
她本想问问,他如此才能过人,怎么会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异常,可是转念一想,这是种病,是病就说明有某种缺陷。有些事情,注定没有答案。
第282章 橘香散(2)
“没事。”崔凝想通了,便没有再问什么,只道,“你放宽心,迄今为止还没有五哥破不了的案。”
彭佑闻言,像是松了口气,“魏大人接手了?”
崔凝点头,“嗯。”
崔凝顿了一下,忽然又问,“彭大人,案子结束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彭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一时竟是没反应过来。
崔凝尴尬笑笑,“随口一问罢了。天色晚了,你早些休息吧。”
她并不算多愁善感,此时心里却难免有些唏嘘。彭佑分裂出的三个人,一个是好奇的少年,天真无邪,一个是稳重的男人,忠诚有才干,只有卫冷完完全全是为了抵御伤害而生,他生来强大,不会哭弱,不会低头,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不会使他褪去笑容。可是就在刚才,他低垂眼帘说话的样子,仿佛卸下了重担。
假如一个人一生中全部都是伤痛,活着必然是种煎熬吧?
彭佑后来大部分的创伤都是来自于杨檩,现在杨檩死了,卫冷会不会觉得完成使命,然后消失?一旦他们之中最强大的人消失,将会发生什么?
崔凝叹了口气,快步回到书房,在一堆卷宗之中找到了吴县的,刚刚翻开,又忽然想起卫冷提到的“橘香散”。与其大海捞针似的排查,不如从这个地方入手。
“来人!备车!”
两刻之后,马车到一处园子前。
车夫“吁”的一声停稳马车,转头对崔凝道,“大人,这里就是咱们刺史的园子。”
刺史真正的住宅是在府衙后头,这个“程家花园”只是程玉京另置的,虽起了个“花园”的名字,但事实上就是程玉京的家。
坐在车前的士兵先跳下车,崔凝随后下来,抬眼望过去,不由惊讶的“咦”了一声。
程府门口挂着两盏灯笼,上书一个“程”字,大门倒是没有什么稀奇,但是门后一片光亮,像是要照亮整个苏州城的架势倒是难得一见的景儿。
崔凝看了几眼,便令士兵上前叫门。
不多时,里头一个少年从侧门探出头,看见崔凝,略显诧异,“您那位?”
崔凝道,“监察司崔凝前来拜访。”
“监察司?!”少年瞪圆眼睛,“你、你等等!”
说罢,砰的一声关上门,急忙跑去通传,隔了一会又带了程府的管家匆匆返回。
侧门再次打开,程府管家满脸堆笑的走出来,叉手行礼,“门房小子不懂事,多有得罪,还望大人见谅。”
“无妨,倒是我深夜来访叨扰刺史。”崔凝道。
管家假惺惺笑的道,“哪里哪里,我家大人高兴还来不及呢!大人稍等,我这就叫人开正门。”
崔凝哪里听不出这只是客套话,倘若真的想开,方才来的路上早就命人开了,根本不需要等到现在。
本来开不开正门的她也不在乎,更何况她大晚上不打声招呼跑过来,失礼在先,就算人家直接甩脸子也正常,但做戏这种事情,要是对方演的太假,她也懒得费劲虚与委蛇,“我有急事,不用在意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
管家讪讪笑道,“是我思虑不周,大人请。”
程家大门平平无奇,可过了一道门,瞬间便像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府内不仅四处游廊、屋檐挂满灯笼,就连院中树上假山也都别出心裁的用各种各样的小灯笼装饰,照的整个园子亮如白昼。
崔凝在管家引领下,顺着小径七拐八拐的来到湖边。岸边垂柳上的灯笼随着湖风明明灭灭,湖面水雾袅袅,水上飘着许多莲花灯随波摇晃,湖中枯残的荷叶之上凝结的浅霜在这些光线的映照下晶莹发亮,恍若梦境一般。
崔凝自从到了崔家之后,也算是长了不少见识,可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这么玩的!
管家带着她在一处石舫前停下,“我们家大人正在里头,您请。”
“有劳。”
崔凝正要进去,不经意间却瞥见石舫牌匾上字,瞳孔猛然一缩。
匾上“橘香散”三个字,随性自然,颇有几分不羁之态,若是平时,她说不定还会发自内心的赞赏一番,这会儿第一反应确实扭头看了身后士兵一眼,满心忐忑的想着:坏了坏了,看来人带少了!我这不是提前来送菜了吧!
不过再一想,既然凶手如此了解苏州这些官员的事,要假借程玉京的名义也不是不可能……
程玉京的声音从舫内传出,“小崔大人既然到了,怎么不进来?”
崔凝稍作镇定,举步进入。
甫一进门,崔凝眼前一暗,适应了片刻,眼前才逐渐清晰起来。石舫之内与外面灯火通明不同,反而一灯如豆,几乎只照亮了胡床前那一小片地方。
“卷帘。”程玉京道。
这时屏风后窸窣有声,很快四下窗帘被卷起,屋内瞬间亮堂起来。
崔凝这才看见屋内竟然还有六个婢女。程玉京施施然从屏风后走出来。
原本崔凝有无数个问题要问,但是被外头门匾上“橘香散”三个字给噎了回去,一时间还没想好深夜造访的借口,于是不等程玉京问,便率先开口,“大人这石舫的名字很特别。”
“白术4两,陈皮2两,茯苓2两,甘草2两,附子1两,干姜半两。调顺三焦,平和胃气,顺气。”程玉京边说,便笑着伸手请崔凝落座,“橘香散(san 三声),一个顺气的药方。”
崔凝笑道,“下官还以为是香名。”
程玉京笑道,“这么说也没错,起初我家夫人在岸边种了许多橘树,一到五月橘子花纷纷洒洒,她喜欢橘子花的香味,便仿着调了一味香,叫橘香散(四声)。”
“方才一路过来,却是没见到橘子树。”崔凝道。
程玉京笑容顿了一下,随后淡淡道,“她去世的第二年,我把树都给拔了。”
“下官不知……”
崔凝正要道歉,却被他笑着打断,“拔了之后,我又后悔了,也拉不下脸栽回去,所以给石舫改了个名字。没想到后来这官儿当得受气,气得饭都吃不下,真要喝几服橘香散了。我琢磨着,定是她泉下有知,故意报复我呢吧!”
第283章 惊鸿一面
崔凝无意戳人痛处,不过看他像是挺愿意提起程夫人,便附和了一句,“想必您与尊夫人感情甚笃。”
“感情嘛……”程玉京自嘲一笑,“不提也罢!她去后,我这大大小小的纳了满院子,快活的很。”
崔凝腹诽:这满脸自怨自艾还能再明显点吗!
婢女端着茶点上来,轻手轻脚的摆上桌。
程玉京端着茶并不喝,只放在鼻端轻嗅茶香。他见崔凝迟迟不表明来意,心中觉得有趣,便也丝毫不着急询问。
“咳。”崔凝干咳了一声,起身施礼,“下官冒昧寻上门来,还望大人恕罪。”
程玉京抬手示意她坐下来,故意调侃道,“诶,先坐,我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要不要恕罪,端看你说什么。”
崔凝却也不慌,淡定落座,“彭佑身患怪病,方才下官审问之事,恰巧碰到他病发。”
“哦?”程玉京似乎有点兴趣,然而神情却未有什么变化。
崔凝问,“您之前可知彭佑有疾?”
程玉京不答反问,“他患有何疾?”
崔凝道,“他在某种情况下,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程玉京闻言皱起眉头,沉思须臾,不知道想起什么,忽然坐直身子,“你的意思是,他和常人不同,一个皮囊之下有两个魂魄?”
“唔。”崔凝突然觉得不太好解释,“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吧。”
程玉京忽然想起一件事,顿时满面震惊,“怪不得……怪不得……”
七年前,他在润州任长史,恰逢冬至,便与几位友人相约去郊外山庄赏梅。
那天傍晚忽逢大雪,众人欣喜若狂,当夜便留宿山庄。屋内炉火融融,一众人开着门,围坐炉边焙酒赏雪,外面天气阴暗,大雪纷纷,有一人忽而从一旁树林走出来,闯入众人视线。那人身形瘦长,白衣大氅,青丝与衣袂在雪中翩飞,似要随风羽化登仙。
待近了,众人才看清此人衣衫散开,刬袜踏雪,青丝披散,明明是有些狼狈的装束,走的也极快,姿态却十分从容洒脱。只不过他一直侧对着这边,脸又被飞起的青丝遮掩,并不能看清长相。
程玉京本就是个放浪不羁的性子,他的朋友也自然不是什么规行矩步之人,见着此情此景,颇觉得合意,便有人高声笑问,“这位郎君,可要进来喝上一杯暖暖身子?”
那人闻声看过来,青丝被风扬起,露出一张雪白俊俏雌雄莫辩的脸,唇角带着一点红痕,似魅似仙。他弯起眉眼,冲众人一笑,脚步却未停,氅衣顺着肩头滑落亦无所觉,飞快进入不远处的一座阁楼。
众人一时间被惊艳到失语。那张脸分明带着几分稚气,一举一动却尽是风/流,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端是摄人心魄。
其实若说那小郎君生的多么俊美无双,倒也不至于,只是或许是因为美景相映,便成了程玉京平生所见最美之一。众人之中不乏擅画者,但是当他们激动的铺纸执笔,竟然画不出那情景之万一。
程玉京还记得初次见到彭佑的时候,他也不过十几岁,皮肤雪白,雌雄莫辩,容貌颇类那个小郎君,只是性子似乎有些怯弱,缩在杨檩身边,目光躲闪不敢与人对视,明明九分的容貌,勉强只剩五分。程玉京瞧见这种人就腻味。
可杨檩也不知怎么养的孩子,隔了几年再见,一只小羊羔突然变成了凶悍的狼,面容棱角分明,一双眼眸黑沉沉的,说话之时紧紧盯着人,仿佛在看着将死的猎物。乍一见,程玉京完全没认出来。
“我就说!短短数年,一个人怎么可能变化如此之大!”程玉京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见过彭佑的改变远不止一次,“不对呀……他难道……”
崔凝不等他细想,叹了口气,看上去颇为惋惜,“看来一时无法探知其中秘密了。”
“你既然知道此事,必是见过他的变化了。”程玉京想起雪天看到的那一幕,不由好奇,“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他说他叫卫冷,很爱笑,笑起来特别好看,和彭……彭佑完全不同。”崔凝考虑到“橘香散”的事情,话便只说了一半。
“卫冷……一定就是他!”程玉京起了兴致,“我这就与你同去府衙提审卫冷,想必杨檩之死,与他有脱不开的干系。”
“大人!”崔凝连忙阻止,“他已经变回原样了。”
程玉京满不在乎,“既然他能变,就想办法让他变,事关案情,难道还要坐等不成?”
崔凝忍不住皱了一下眉。他一个甩手掌柜,突然间变得如此积极,哪里是在意案情,分明是好奇心作祟。可到底是她大半夜跑来说起此事,眼下只能好言相劝,“案子如今移交监察司,大人若是插手,难免有些说不清。”
“唉!”程玉京砸了一下嘴,“可惜了。”
崔凝见状,试探道,“大人似乎对卫冷很感兴趣?”
程玉京笑道,“我对有意思的事情都感兴趣。”
“下官此次过来就是为了此事,既然大人亦不知情,下官就不叨扰了。”崔凝起身告辞。
程玉京也不假客套的挽留,直接道,“阿燕,替我送送小崔大人。”
站在旁边没什么存在感的婢女应了声“是”,陪着崔凝出门。
程玉京斜靠在扶手上,眯着眼睛看着她们离开。
屋内一片寂静,隔了半晌,程玉京无声抬手,动了两下手指,一旁的婢女立即躬身上前。
“叫人跟着崔凝,看她去了何处。”
“是。”
崔凝走出程府,回首只见两个写了“程”字的灯笼随风微微晃荡,仿如刚才灯火如昼的场景只是一场幻觉。
跟着她的士兵忍不住感叹,“这一晚上得烧多少灯烛啊,贵族的日子果然奢靡。”
崔凝正抄着手沉思,闻言,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
士兵顿时一凛,他只是看这女大人面嫩,便放肆了一些,却忘记这位背后可是清河崔氏!妥妥的门阀贵族,比程氏还要有权有势。他生怕被问罪,提心吊胆的等了半晌,没等来斥责,谁料转眼一看,这位小崔大人皱着眉头仿佛遇到什么天大的难题。
崔凝确实被难住了。
关于吴县县令还有“橘香散”的问题,她原想着向程玉京打听,可万万没想到,那橘香散竟是程玉京家中石舫之名。
当然,有可能是真凶故意陷害,想一石三鸟,一举将苏州几名掌权者除掉,可程玉京也实在脱不了嫌疑。若是前者,那么王司马和吕长史作为可能得利的人,有没有参与其中?
崔凝在犹豫,接下来是否要去向这两位打听情况。
如果其中有人是凶手,万一打草惊蛇,岂不给破案增加难度?
“唉!”崔凝仰头长叹,从钱袋里掏出一枚铜钱,抛向空中。
一旁的士兵诧异的看着那枚铜钱落回崔凝白生生的手掌,又被她抛起,如此反复几次,她才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走吧!”
待上了车。
车夫问,“大人现在回衙门吗?”
“不回。”崔凝顿了一下,“去吕长史家。”
“诶,您坐好。”车夫扬鞭驱马。
士兵忍不住问道,“大人还会卜卦呢?”
“不会。”崔凝回答的干脆利索,“遇事不决,抛个铜钱不是很正常?迷路的时候还要扔个小树杈呢。”
士兵和车夫听着颇为无语,好歹也是个监察司的大人,做决定这么随意的吗?
其实作为师门下一代门面担当,崔凝从小就要学各种神棍必备技能,卜卦这一项乃是重中之重,怎么可能不会!但本来就是为了糊弄人,鬼知道准不准呢!于她来说,这真还就和扔小树杈择路差不多。
马车停在吕府门口。
一个黑衣人隐在后面不远处的巷口,静静观望,只见崔凝下了车,士兵上前去叫门,角门开了又关,不多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提着灯笼迎了出来。
“大人已经睡下,听闻崔大人前来,已经起身了,您且进来吃杯茶稍候片刻。”管家道。
崔凝颌首,“叨扰了。”
她一脚迈进门槛,突然顿了一下,微不可查的侧首朝右后方的巷口看了一眼才进门。
崔凝自定下心之后,又将每日练武的习惯捡了回来,现在的功力不说高深,但底子十分扎实,而外人都只道她是那个高门贵女,一般不会过多防备,今日跟踪的人,也正是因此掉以轻心才露了行迹。
从程府出来就被人跟踪了,这说明什么?
又是“橘香散”又是跟踪,叫人如何相信程玉京与这个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崔凝想,就算他没有直接参与作案,也肯定知道些什么。
吕府管家在前头领路,本想寒暄几句,但见这位小崔大人自打进门便脸色凝重,便也只好作罢。
“哎呀,小崔大人这么晚亲自过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吕长史一身软肉颤动,气喘吁吁的疾步迎上来,很有些吃力的样子。
“吕大人。”崔凝拱手施礼。
“呼——”吕长史长呼一口气,“先坐下说吧,请。”
二人前后进屋落座。
崔凝见他半晌没缓过来,心里颇有点不好意思,便顺手帮他倒了水,“半夜扰人清静,先与大人赔个礼。”
“哎唷,使不得使不得。”吕长史忙接过水,喝了几口,“苏州发生这么大个案子,本官作为一州长史,自然要全力配合监察司办案。”
崔凝腼腆的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吕大人,我这次来……”
吕长史闻声也立即倾身认真倾听。
“是想跟您打听打听程刺史先头那位夫人的事。”
“程刺史……”吕长史正要侃侃而谈,突然反应过来,笑僵在脸上,“的夫人?”
吕长史内心咆哮,合着你大半夜跑过来就是为了找我说八卦?!
“听闻他为了纪念先夫人,将园中石舫取名橘香散,看起来两人感情甚笃。苏州大大小小的事都逃不过您的眼,您一定也知道这位程夫人的事吧?”
吕长史没别的爱好,就喜欢聊几句闲话,前一刻还在暴怒边缘,这一刻马上被崔凝虔诚的表情取悦,整了整衣襟,分外矜持的道,“这……在背后说人私事不大好吧?”
崔凝忙恭维道,“我知道大人高风亮节,但是案情面前无私事,一切都是为了破案。”
“咳,好吧。”吕长史“免为其难”的点了头,“那位程夫人可是个奇女子!”
崔凝深谙捧场之道,马上做出被勾起兴趣的样子,“哦?”
吕长史往前挪了挪,矜持中露出按耐不住的兴奋。
程夫人出身江左孙家。江左孙家也是个老士族,曾与谢家并称江左孙谢,如今亦与谢家一样门庭凋零。孙氏门风与大部分士族都不同,家中无论男女皆擅兵法,亦要学武功,据说孙氏还在闺中时曾是陈将军幕后军师,十几岁的年纪,便能数次出谋划策助陈将军多次御敌。这也是为什么程家非要为程玉京求娶孙氏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孙氏固然有“奇”的地方,但点燃吕长史八卦之魂的事情,显然并不是这一桩。
第285章 江左孙氏
吕长史努力压抑着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假做淡然道,“听说孙氏在嫁给程刺史之前,曾有个感情极好的竹马。”
吕长史出身普通,官场上每每遭世家大族子弟排挤,因此平时最喜欢看他们笑话。因着这桩事儿,再看程玉京这顺风顺水的官途,他心气儿都顺了不少。再怎么矜贵又如何,还不是头顶大草原,绿草如茵?
这个消息倒是真引起了崔凝的注意,她故作不信,“不可能吧?”
“这桩事儿是孙氏身边婢女透出来的,绝不可能有假。”
“婢女?”崔凝本只是假装不信,这下还真有点不信了,“士族最重颜面,孙氏再如何没落,也不至于连个下人都调/教不好吧?”
世家大族规矩森严,这种嘴上没把门的婢女,早打死一百回了,孙家虽然败了,但孙氏可不是寻常女子,怎么会把这种婢女留在身边?
吕长史印象里那些贵族个个矜骄,恨不能拿脚底板看人,崔凝却十分平易近人,让他颇有好感,于是便也愿意多聊几句,“唉!此事倒也未必怪那婢女,她也是没法子。崔家鼎盛,小崔大人许是没见过那些败落老士族吧!”
崔凝不解,“大人此话何意?”
江左谢家已经几乎后继无人,可还是能养出谢子清这样出类拔萃之人,孙家门庭凋零,可孙氏照样兵法娴熟,远胜过许多男子。数百年底蕴的大族,权势虽不如当年,总还有几分底子在。
吕长史似乎看透她的想法,目光别有意味,“远的我也不提,就说江左谢氏吧。”
崔凝见话题要扯远,有心拉回来,又担心太过明显,让吕长史猜到什么,便耐着性子陪他扯,“谢氏不是……”
吕长史道,“我知道你想说谢子清。他的的确确是个人才,但你若是知晓谢家的事情便什么都明白了!”
崔凝不解。
“谢子清原是谢家大房嫡出,谢家遭难时,他那一支守着老士族的骨气,宁折不弯,只保他一人活了下来,反倒三房舍了脸面,下嫁了几个姑娘,换取一门富贵太平……”
那时候谢飏还只有六岁,谢家嫡出几支散落天南海北,他幼时体弱,只好就近寄养在三房。谢飏天资过人,惹得三房主母心生嫉妒,收了一笔钱财,便将他的婚事卖予商贾家。
谢飏得知消息,只得偷偷离开,去投奔外祖家。只是他第一次出远门,没走出多远便迷失在山谷之中。他在山中被困了两日,才被堂兄寻到。
世事难料,兄弟二人在两三仆役的护送下回城途中遭遇狼群,谢飖身受重伤,回到家中不久后不治而死。
吕长史叹息,“谢飖一死,谢子清欠三房的可不仅仅是一条人命!”
谢家三房有四个儿子,但唯谢飖是嫡子,且是最有出息的一个,可以说,他身上系着整个三房的荣辱兴衰。
崔凝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些事情,没想到在谢子清神君一般不容亵渎的表象之下,竟然还有这么多不可为人道的心酸。
“这人呐,矜贵的时候连一片衣角都不容人犯,可一旦自己越过底线之后,便会越来越没有底线!谢家三房能卖女求荣,三房主母能卖侄儿婚事,能是什么好货色!”吕长史嗤笑。
“怪不得……”崔凝喃喃道。怪不得谢飏明明挺聪明的一个人,入仕之后几次调动都显得那么浮躁急切,一大概都是三房的手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