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飏侧首,见婢女的身影消失在二门处,这才进屋。
屋内昏暗,几上香炉中烟雾袅袅,散发出令人躁动的香气。
“你在二门处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谢飏带着一股刺骨的冷意,一瞬间又隐去,让人难以捕捉。
小厮领命离开。
体内的躁动仿佛在催促,他却缓步从容走到帐幔垂垂的床榻前,抬手撩起绫帐。
一张清丽的脸映入眼帘,正是方才见过的崔凝。
先前她穿着一身束袖胡服,举止不像一般女子柔婉,又加上年纪小,很难让人产生什么别的念头,而眼下她躺在榻上,衣服似乎被剥光了,身子被锦被遮掩,只露出雪白的肩头,乌发披散,宛如绸缎铺散,许是因为吸入了过多香气,整张脸有些泛红,显得脆弱又旖旎。
谢飏就这么自虐似的静静看着,不露丝毫窘态,直到她缓缓张开眼睛。
“表哥……”崔凝疑惑的唤了一声,惊觉自己的声音变得甜腻中带着一丝沙哑,旋即便是一种古怪的感觉席卷而来,让她忍不住想靠近谢飏。
恍惚之中像是有一个蛊惑人心的声音在耳畔催促:靠近他,抱紧他,占有他。
崔凝一时没反应过来,睁大眼睛,懵懂的瞪着谢飏,只觉得那张俊美似神祗的面容,在此刻竟让她生出想要亵渎的念头。
她不知道,这般纯净懵懂此时此刻会将自己置于怎样的险境。
谢飏幽暗的目光之下,各种危险的想法翻涌,终是被他压制在冰寒之下,他回身抓过旁边的衣服丢到榻上,“穿上衣服,我命人送你回家。”
崔凝闻言才找回几分清明,意识到现在的处境,脸色瞬间煞白。
她于男女之情上懵懂,却不意味着不明白现在是怎么一回事,她抖着手掀开被子看见自身情形,血液几乎凝固,一时间浑然感觉不到那股甜香的影响,眼前一阵阵发黑,完全没有办法思考,满脑子都是魏潜的身影。
谢飏没管她,自顾走到几边坐下,慢条斯理的将香炉熄灭。
屋内一片死寂。
谢飏没有等太久,便听见帐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崔凝脸色惨白着走出来,腿脚虚软的扶着墙站在他不远处,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谢飏侧首看向无措的少女,垂眼,声音低哑,没头没尾的说句,“这里是西市,现在是戌时末。”
崔凝现在脑子一片浆糊,闻言两眼懵懵的望向他。
“从朱雀街到西市,至少大半个时辰,也就是说你躺在这里还不超过两刻。”谢飏向后靠了靠,斜支着脑袋看她,“你究竟是瞧不起我,还是在瞧不起你自己?”
“嗯?”崔凝一时没有想通这和瞧不瞧得起有什么关系,但明白,他这是在向她表明,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顿时放下心来。
谢飏借着不怎么明亮的光线看见她的神色变化,似是自嘲一笑,“你倒是相信我,就不问问为什么?”
崔凝从善如流,“为什么?”
谢飏却未曾回答,沉默片刻,扬声道,“来人!”
小厮匆匆跑来,“郎君。”
“送她回崔府,今日之事不许向任何人提起。”谢飏道。
“是!”小厮应声,看了崔凝一眼立刻垂下头,“崔二娘子请。”
“表哥……”崔凝迟疑了一下,见他平静的表情背后却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爆发一般,又因心情放松之下身体受到香味的影响,令她感觉十分不妙,心知眼下不是询问的好时机,便果断不在纠结,咬牙拖着虚软的脚步离开。
随着崔凝的离开,屋内再度陷入死寂。
隔了许久,他忽的抓起面前的香炉,猛然摔出门去,精巧的炉子顿时四分五裂。
“蠢货。”低哑的声音彷如淬了冰,一贯如昭昭日月的模样此时亦如深不见底的寒渊,眸中杀气四溢,异常狠戾。
门口响起轻而继续脚步声。
二夫人身边的婢女匆匆而来,“郎君怎得放崔二娘子回去了?”
谢飏闭上眼睛,情绪渐渐退去,“转告婶娘,今日大礼子清铭记于心,必当百倍、千倍报答。亦会不负所望,不惜一切代价也会让谢家复起。”
他张开眼,看向婢女,温和的笑了笑,“可是,若想枝干壮大,必要剪除一些肆意生长的冗枝,婶娘日夜盼望家族昌盛,一定能明白我的苦心吧?”
这些话似乎别有深意,但是他态度太过温和,在云端的男人难得有丝许温柔,让婢女觉得仿佛被垂爱一般,满心的羞涩与欢喜远远盖过其他,“是,奴婢这就去回禀。”
“嗯。”他轻轻应下。
既要剪除,当然要让所有人知道它是长坏了的。
而谢家二房便是那冗枝。
两晋南北朝士族如林,然而几乎没有哪个世家大族堪与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比肩,这么多年来谢氏人才辈出,即使如今一时人才凋零,亦没有人会否认谢家的地位。
当权者要打压门阀士族,就连如今正煊赫的崔氏都要寻求自保,他又凭什么带着一个徒有名望的老士族重回巅峰?
“不破,不立。”随着话音,似低吟又似叹息般从薄唇开合之间溢出,压抑却更加勾人心弦。
那边,崔家众人备受煎熬,明明急的要命,却又不能大张旗鼓的找,一拨拨人回来,都没有带回任何消息。
堂屋,崔玄碧脸色黑沉,其他人亦是惴惴不安。
崔道郁忍不住道,“父亲,要不派人搜查吧,名声哪有命要紧!”
他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已方寸大乱,可其实心知肚明,对于他们这样的家族来说,有时候名声远比性命更重要。
他们崔氏固然不会靠女子去博取前程,但是士族之间总要联姻,自家女孩传出这种事情,若是不处置,这叫旁人如何看,以后崔氏女如何自处?
“回来了!二娘子回来了!”小厮欢喜的跑来通传。
崔况霍然起身,“人呢?”
小厮道,“二娘子说回去梳洗一番再来向郎君夫人请安。”
崔玄碧见小厮面色没有什么异样,心知就算发生什么事,崔凝也未曾在人前露出端倪,于是放下心来,故作不悦的道,“都是做官的人了,玩心还是这样大,教一大家子跟着提心吊胆,让她明日自己去到祠堂领罚!”
在场没有一个蠢的,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崔道郁连连道,“自当如此,自当如此。”
凌氏急忙起身,“我去看看她。”
她是被人当着崔净的面掳走的,不会猜不到家里人有多着急,可她竟然没有直接来回话,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凌氏回到后院,正碰上听到消息让婢女搀扶着赶过去的崔净。
崔净极少碰那些摊贩售卖的吃食,只不过是在那样的气氛之中忍不住稍稍尝试,因为摄入迷药不多,所以没有完全昏迷,但她近来身子不大好,中招之后眩晕反胃,浑身瘫软,不得已只能回屋躺着。
凌氏见她面色青白,忍不住道,“你怎么起来,还难受吗?”
“我没事,听闻妹妹回来了,我去看看。”崔净眼睁睁看着崔凝被人掳走的那一刻,几乎目眦欲裂。从来没有哪一刻让她清楚意识到,自己竟如此在意这个妹妹。
崔凝只穿着薄薄的中衣跪坐在几旁,整个脑袋都扎在水盆里。
她一路回来,一些琐碎的记忆不断涌现。
那个下午魏潜衣衫半敞的样子,雪地里他认真亲吻她额头的样子……
想着想着,她觉着鼻子堵得慌,用手指一抹,发现竟然流了鼻血!
若是平常,不管遇到什么难事,她最依赖的人总是魏潜,可是她现在只想死死捂住这件事,一想到可能会传到魏潜耳朵里,便忍不住心慌。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崔凝不想任何人知道。
青禄抱着氅衣在旁急的团团转。
青心焦急道,“这样下去要冻坏了,我先去告诉夫人。”
“别!”崔凝猛地抬起头。
凌氏和崔净进屋,便瞧见她浑身湿淋淋的样子。
凌氏大惊,一面急急从青禄手里取了氅衣披到崔凝身上,一面训斥,“怎么回事!这样冷的天就叫你们娘子冻着?!”
“不关她们的事。”崔凝冻得小脸乌青,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躁动被凌氏这么一捂又不安分起来,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潮红,平日清明的目光此刻彷如含着春水。
凌氏见状不由心惊。
崔净隐隐察觉不对,“青禄出去候着,不要让闲杂人等过来打扰,青心,你去请咱们府上的医者过来,就说二娘子染了风寒。”
“是。”青心领命正要出门,又被崔净喊住。
“等等,莫要直接把人带过来,先让他在小厅坐会,等这边收拾收拾。”
“欸,好。”
青心青禄都是未出阁的女子,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还只道是娘子吃多了酒。
“你也出去吧。”崔净对身边婢女道。
“是。”
方才见到凌氏与崔净进门,崔凝这才全然理解之前崔净狼狈回家之后排斥她在场围观的心情,不是怕她看笑话,只是不想多一个人知道。
不过听见崔净有条不紊的安排一切,崔凝也就将一瞬间的想法抛之脑后了。
“究竟是怎么了?”凌氏摸摸她滚烫的脸颊,心疼不已。
崔凝迟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我晕了过去,醒来之后躺在一间屋子里,满屋子都飘着一种香气,闻着身上便开始燥热。”
崔净听得心惊胆战,问道,“你是怎么回来的?”
崔凝回想当时的情况,看谢飏的态度,分明没有想对她做什么,反而救了她,所以便想着能瞒便先瞒着,但迎上凌氏和崔净关怀焦急的目光,还是决定说出实情,“是表哥让人送我回来的。”
“他……”凌氏听到这里,哪还能猜不到是怎么一回事!她强行压下纷乱的思绪,仔细看了看崔凝的眉眼,瞧着不像经了人事的模样。
只是这样瞧也未必准,女儿又太小,还不懂那些事……
凌氏想到女儿初来月事的那天,窜进她屋里脱下裤子,暗红色的血顺着白生生的腿流下的画面,便把想要细问的念头压了下去,只关切道,“除了燥热,你身上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崔凝摇头。
凌氏心道,药性未解,情况应该还不算太糟,便安慰她道,“莫怕,让医者瞧瞧就好了,不会有事,咱家也是不白养着人呐。”
崔凝这才想起来,崔氏自家养着医者,平常小病并不去外头请人。
因近年关,檐下挂着的灯笼比平日多几倍,院中被暖融融的光笼罩。
青心匆匆往侧府走,经过游廊时瞧见一小厮引一男子往东院方向去,那男子披发素衣,手中持鞭,不由觉得奇怪,只是她现下满心惦记请医者的事,并未理会这些闲事。
崔家还延续着养门客的习惯,教习先生、医者、舞姬都住在侧院,侧院与主院并不互通,要走正门出去才行。
“姑娘这是去哪儿?”头发花白的门房笑盈盈的迎上来。
青心道,“娘子晚上吹了风,身子有些不适,夫人命我请医者过去瞧瞧。”
门房忙道,“这大晚上的,您去也不方便,我叫个小厮喊了人来吧,姑娘在屋里头稍坐。”
青心点头,嘱咐道,“可快着点。”
倒不是青心偷懒,侧院各种人混住,小娘子的贴身侍女若常常与之接触,总归不好,所以寻常都不会亲自过去,更何况现在还是晚上?
门房喊了个小厮跑腿,又殷勤的给青心倒了杯茶。
“多谢您了。”青心接了茶,只抿了一口便放在几上。她哪有闲心坐在这里品茶,只是眼下也没旁的事,便随口问道,“方才我瞧见一人素衣执鞭往东院去了?”
一般身着素衣头发披散出门,多半是代表戴罪之身,那人手里还拿着鞭子,显然是来请罪的。
“是谢家郎君。”门房亦很是疑惑,“瞧着脸色不大好,也不知出了何事。”
崔玄碧因着谢老夫人对谢家颇多照拂,凡谢飏在长安,必要叫来问一问近况,关系还算亲厚,若说谢飏做错了事情,跑来请罪也不算特别奇怪。
东院书房。
崔玄碧和崔道郁已得知事情经过,看着跪在案前的谢飏,一个脸色黑沉,一个面色复杂。
算起来,崔道郁也不过见了谢飏三四回,每次都只是简单寒暄,也就是有意联姻的那回多聊了几句,但他看过谢飏的书作,十分喜欢。
在崔道郁的印象里,谢飏矜贵又不失洒脱,身上有他最为欣赏的那种气质。
如此皎皎如明月的君子,竟被谢家二房拖入污泥,纵是一身傲骨,此刻却只能披发素衣双手托鞭,跪求一罚。
若是旁的事,崔道郁恐怕早就开口替他说话了,可偏偏今晚平白受牵累的是他女儿。
崔玄碧看向崔道郁,“我欲罚他二十鞭,你可有话说?”
罚了,此事自当揭过。
别看只有区区二十下,谢飏手里的鞭子可不是寻常打马驱车所用,而是实打实的兵器,有棱有节,节间还有勾刺,一鞭子下去必是皮开肉绽。若是真下狠手,难保不会把人打死。
崔道郁垂首道,“全凭父亲做主。”
“你可认罚?”崔玄碧看向谢飏。
谢飏高举鞭子,“飏认罚。”
崔玄碧起身,握住鞭子,竟是要亲自动手。
崔道郁大惊,“父亲!”
崔玄碧年轻的时候习得一身武艺,也曾征战沙场,就算不使尽全力,怕是也要把谢飏打残废。
眼下崔凝无事,崔道郁终究是心软了,“父亲,还是让儿子来吧。”
“好个谢家二房。”崔玄碧冷冷道。
第302章 罚
兵器能发挥多少威力,端看使它的是谁。崔道郁是个标准的文士,就算使尽全力去抽,也远不能与会武功的人相提并论。
崔玄碧却没有顺势将鞭子交给他,“你先出去。”
崔玄碧一向厚待谢家,然而崔道郁此刻却丝毫没有怀疑父亲想要偏护谢飏,因为那眉目之间的怒气翻涌,犹如实质,崔道郁甚至害怕他会失手将人打死。
“父亲……”
“出去。”崔玄碧的怒气几乎压制不住。
崔道郁已许久不曾见父亲这般动怒,心道这里头怕是有些他没看明白的事儿,遂也不敢多劝,忧心忡忡的退了出去。
谢飏垂着头,鞭子迟迟没有落下。
“你可知我为何罚你?”崔玄碧问。
谢飏道,“知道。”
“知道就好,若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家主,心肠难免要硬一些,二房不堪用,不用便是,可你纵容他们操纵一切,究竟因堂兄之死心怀愧疚,还是害怕自己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声?”崔玄碧字字句句都如刀刃,戳在谢飏心头上。
如今二房急功近利被世人耻笑,谢飏则是重情重义,虽则难免有些人背地里说他性子过于优柔,但这世上有谁历经世事变迁,性情还能始终如初?只要将来他能担得起事,一时的缺点不足为虑。
崔玄碧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谢飏有意为之,假若真是如此,他情愿谢飏优柔寡断。
当年谢家二房长子早逝虽则不能全怪谢飏,但毕竟是因寻他才会出事,他如果真的心怀愧疚,应当处处规劝约束二房,免得他们作死,可倘若在这种情况下他仍是步步算计在二房自毁的路上添一把火,心肠未免也太冷硬歹毒。
“二房立身不正,自作孽不可活,可你扪心自问,其中到底有几分因是你纵容之故?以你之智,难道还拿捏不了那帮子蠢人?!”
崔玄碧的语气不可谓不痛心疾首,谢飏这般人才,便是不出在谢家,他也不免会多爱惜几分,更何况此子乃是他妻族的希望。
“子清,万望你记得,我辈立身于世,纵万事可抛,风骨不可失。”
谢飏微微俯首,“子清谨记教诲。”
他垂着首,光线勾勒出刀削斧凿般的面容,明明身处昏暗之中,却灼然令人莫敢逼视,而这样盛的光华也同时掩盖了许多东西。
崔玄碧阅人无数,却看不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遂不再多看。
耳边突然响起裂空之声,一道劲风刮过,扬起披散的发丝,“啪”的一声,鞭子狠狠抽到他背上。
那一瞬间,谢飏并未觉得痛,只觉整个背都木了,随着血迅速透出素衣,密密麻麻的疼痛才接踵而至,但是很快又被麻木取代。
一鞭接着一鞭,崔玄碧虽然没有真的使尽全力,但也没有刻意留手,二十鞭下去,谢飏已然皮开肉绽,整个背仍像是被血浸泡过一般。
崔玄碧将鞭子随手丢在脚边,扬声道,“来人!”
侍从推门而入,崔玄碧吩咐道,“带他去上药。”
“是。”
侍从见着眼前惨状心中惊骇不已,一时愣住,谢飏已自行起身,“子清告退。”
崔玄碧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地上的血迹上,忍不住沉沉叹息。
当初多少人道“惜乎江左小谢不为男儿身”,如今的谢飏才华比“江左小谢”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千万莫要左了性子。
那边,崔凝折腾了半宿,总算安安稳稳的睡了过去。
医者再次把脉,感觉到脉象归于平和这才松了口气。
“没事儿了吧?”凌氏见医者收回手,连忙问道。
医者回道,“夫人无需担心,二娘子身上药劲儿已经退干净了。”
“那就好,那就好。”凌氏顿了一下,又隐晦追问,“此药会不会妨害身子?”
她曾听闻,这类药物之中有些药性霸道的,会损害女子的生育能力。
“无碍。二娘子不慎染上的只是平常之物,便是不就医,扛过药性也就没事儿了。”
要说谢二夫人蠢,却还有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她是不敢将崔家得罪死了,也存心要看谢飏的笑话。
一个娇花儿似的姑娘,还是崔氏贵女,躺在那里任凭别人为所欲为,会有男人能够管得住自己?所以她便只用了点能够催动情/欲的香推一把,就算真发生什么,那也是谢飏自己管不住自己,可不是中了什么不得了的药,非要解不可。
“倒是大娘子……”
医者话锋一转,倒是教凌氏吓了一跳,“净儿怎么了?”
医者连忙道,“夫人莫慌,是喜事。大娘子像是有身孕了,只不过日子太浅,老朽只有三分把握,再过半个月方能确认。”
“当真?!”凌氏见崔净面色不好,便也顺带让医者瞧了瞧,没想到竟瞧出喜事了!
青心青禄闻言,也跟着高兴起来。
崔家的医者医术毋庸置疑,他道有三分把握,只不过是习惯性的留条后路预防万一,既说出口的事,想必心里十有八九是确定了。
凌氏今日数次乍惊乍喜,此时竟是忍不住眼眶发酸,“如此甚好,待半月之后再叫先生看看。对了!”
说着,她突然想起姐妹二人今晚吃了掺有迷药的食物,忙问道,“她今晚不小心吃了些不该吃的东西,可有影响?”
“大娘子可是吐过?”医者问。
凌氏道,“是。”
医者点头,“那便无碍了。”
凌氏松了口气,命青心送人出去,见崔凝睡得熟,便又吩咐青禄道,“好好照顾你家娘子,我去瞧瞧大娘子。”
崔净身子不适,又放心不下不愿离开,凌氏只好劝她去偏房休息。那处距崔凝的卧房不远,抬抬脚便到,凌氏得了喜讯,又想到女儿和女婿闹了龃龉,自是忍不住要过去。
崔家这里总算消停下来,却不知,外头已然闹翻天了。
太子“幽居”东宫,久不现身,几乎是个隐形人了,可就在迁都在即,竟然爆出苏州别驾被害一案的真凶曾是太子宫里出去的人,个中内情,岂能教人不多想?
这件事在魏潜进宫面圣之前就已经闹开了,圣上早已听了不少议论,于是在听完他不偏不倚的叙述,面含笑意,分外温和的问了一句,“魏卿家觉得,此事与太子有没有干系?”
事关皇权,君王有所避忌才正常,圣上居然就这般轻巧随意的问了出来。
纵魏潜素来料事如神,也未曾想到圣上这么不循常理,不过既是有问,他答了便是,“微臣想不到太子与杨别驾之间有何冲突,是以不知。”
圣上莞尔。
其实自从这个案子传到御案之上,魏潜并非是她问过的第一人,被问到的臣子无不惊讶,而后紧急想着应对的言辞,她瞧着当真有趣极了。
有道是“圣心难测”,从前君臣皆为男子,想事情的思路多多少少有些相似,天子近臣想要揣测君心也不是不可能。可当今圣上是世人从未瞧在眼里的女子,他们何曾费神去揣测过女人的心?更何况,圣上九五之尊,和寻常宅院里的女子又截然不同。
然而,在登顶之前,圣上却十年如一的观察揣测男人。
被她问过的人之中,也有与魏潜同样的答案,可是没有一个似他这般不假思索。
魏潜垂首立在下头,敏锐察觉那道审视的目光收回。
“听闻此案能告破,‘小崔大人’功不可没?”圣上语调带着几分调侃。
“是。”魏潜顿了顿,心念微转,想到崔凝师门的案子,打消了为她揽功劳的想法,如实答道,“此案起初是由崔巡察使主导,后来由于牵扯甚广,才转由微臣审查。”
圣上笑道,“方才问你太子之事,你不假思索,眼下提到小崔大人,你倒是慎重非常。”
虽听着像是打趣,但深思起来似乎有些责备之意。
“忠君不难,只需从心从实,但崔巡察使……是微臣的未婚妻……”
魏潜难得露出丝许羞窘之态,令圣上不禁笑道,“我记着崔二过完年该及笄了吧?”
“是。”魏潜答道。
圣上道,“明儿朕便帮你催催崔老大人,好叫你早日如愿。”
魏潜万没想到圣上还有催婚的爱好,闻言抖了抖嘴角,俯身行礼,“微臣叩谢圣恩。”
时已入冬,夜晚更是寒冷。
魏潜从紫宸殿出来时,没想到外面已经飘雪。高大的宫墙挡住寒风,雪花儿在宫灯的光线之中悠然飘落,倒是外面难得见到的美景。
魏潜看了几眼,步入雪中,才走了一小段路,便听见有人唤他。
那女声低软微哑,仿佛雪花窸窣落在人耳畔,清冷中又似有似无的带着几分缠绵,“魏大人。”
魏潜回首,瞧见一个撑着伞的女子从旁边小道转弯处的假山后面缓缓走出。她约莫花信年华,身披黛色披风,袖口边角用彩丝绣着大朵昙花,清雅又不失贵气。
魏潜目光在花上停留一瞬,旋即拱手道,“微臣见过公主。”
来人是宜安公主,高宗之女。
高宗女儿不多,如今尚在世的除了当今圣上与高宗所出的太平公主便只有这位了。
宜安公主抬手名身旁宫女将伞和灯笼送至魏潜面前,“大雪路滑,魏大人当心。”
“多谢公主好意,微臣家中马车就在宫外,便不占用公主的好物了。”魏潜自不会无故拂了一名公主的面子,只是宜安公主盯着他的目光太露骨了。
宜安公主曾借着一次偶遇,对凌策言语暧昧。倘若如此便也罢了,驸马病逝,她闺中寂寞逗逗未婚青年,倒也不是什么可憎的事儿,但她同时又撩拨符远,倒像是想要将二人全都收归裙下的意思,将二人膈应的不行。
魏潜一直醉心查案,倒是没单独遇见过宜安公主,却也从好友口中听说过,此刻面对她的示好,那是断然不能接受的。
宜安公主被拒,却也不恼,反道笑问,“我吃人不成?竟让魏大人避之不及?”
“公主言重。公主若是无事,微臣先告退了。”
魏潜行礼欲走,却听宜安公主道,“劳魏大人给符长庚带句话。”
魏潜脚步一顿。
“他逃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宜安公主不等魏潜回答,又道,“魏大人好走。”
怪不得符远这么急着去了岭南!他走时只说去历练,竟然瞒的滴水不漏。
符远满心打算娶个贵女,若是被宜安公主缠上,名声有损,此事怕是毫无指望了。
魏潜坐在马车里,垂目思索。
今晚的事,处处透着怪异。
当今圣上与高宗最后几乎兵戎相见,宜安公主正是在两人关系最僵的时候,高宗宠幸一个地位低微的妃嫔所得,如今圣上倒也没迁怒,可也不可能待见她。
宜安公主没有自由出入宫廷的权利,这么晚了怎么会在宫里?
再者,符远的去处又不是秘密,宜安公主有什么话直接送信便是,又如何需要他来传话?
魏潜想着,脑海中晃过一簇昙花,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天蚕丝……”
雪下一整夜。
次日,崔凝醒来时外面已经白茫茫一片,距离休沐还有些日子,她还要当值。
青禄帮崔凝梳头,见她坐在镜前打盹,不由道,“娘子昨晚没睡好,不如告假在家休息吧。”
崔凝打了个哈欠,“你以为我不想啊,可我才回来,今天得去述职。”
青心端着水进来,拧了帕子给崔凝擦脸,瞧着她懒洋洋的样子,犹豫了一下,“娘子,昨儿晚上谢郎君素衣捧鞭上门,被带去了东院。”
青心猜测到谢飏上门请罪大约与昨晚娘子被掳有关,如今她已不把自家娘子当成不懂事的孩子来看,有什么消息自要禀报一声。
“糟了!”崔凝顿时困意全消,忘记青禄正在梳头,豁然站起来,“哎哟!”
“娘子!”
“娘子!”
青禄惊慌撒手,青心也吓了一跳。
“没事。”崔凝摆摆手,又问青心,“打听过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青心道,“奴婢不敢往东院打听,只听说到今早都没见人出来。”
崔凝想了想,“罢了,先别管这事儿,祖父自有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