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净早已散开心结,可她还是做不到把不堪的一面袒露在崔凝面前。
凌氏见她愣愣出神,追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崔净本就是个擅长克制自己的人,初时委屈的劲头过去了,现在便有些难以启齿。
“你倒是说话啊!要急死我不成!”凌氏忍不住着急。
“娘,凌策要纳妾。”崔净哽咽。
“纳妾?!”凌氏恨恨拍了一下桌子,倏地站起来,“来人!给我准备出门衣裳!我这就去看看,到底什么妖精让他连脸都不想要了!”
婢女领命进来准备收拾东西,却被崔净撵了出去。
“娘,这件事……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错。”崔净满心憋屈,“是我要求太高了。”
“不让他纳妾就是要求高了?!”凌氏怒道。
这样亲上加亲,又是下嫁,要求凌策十年无子再纳都是寻常,他竟然现在就忍不住了?凌氏简直气的头脑发晕。
“或许……是我逼得他太紧了吧。”崔净说起这个,越发觉得委屈。
崔净本就是个要强之人,不仅仅是要求别人,对自己更是严格。她本就擅长揣摩人心,更何况凌策就是个直肠子,想要迎合他的喜好,太容易不过了,因此婚后两人也甜蜜了一阵子。
凌策婚前多少知道崔净的性格,本没有对这桩婚事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想着日后能相敬如宾就很好了,但婚后的相处,实在令他惊喜不已,很快便喜欢上了崔净。
可崔净毕竟只是在压抑自己的性子去迎合,心里觉得他沉溺儿女情长,时间久了,难免要劝诫。起初凌策还是听的,但随着崔净的要求越来越高,便有些撑不住了。
凌策是个散漫性子,不得已要担起整个凌氏,从小被凌家上上下下劝学,就连他奶娘,大字都不识几个的人,每天都会念叨“哥儿今日有没有念书”、“哥儿该念书了”。
这么多年过的十分压抑,但凌策早已经认命了。
若是不想担起责任,他当初便不会顶着压力求娶一个明知道与自己性格不合适,但能胜任大妇的崔净。婚后,崔净帮他,本身却也成了他更大的责任。他求娶了她就要对她负责,他也想让她满意,可是她太严苛了,仿佛怎么努力的奔跑都达不到她定好的地方。
假如崔净从来没有给过他想要的美好,或许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有些东西,没有得到过就算了,可明明拥有过,又被收回,凌策难以接受,闹腾了一阵子,便被各方压力逼的不得不收起任性,面对现实。
然而,面对这样的崔净,他无法像刚开始那样肆无忌惮的卖乖亲昵,除了客气、尊重,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如此一来,得到又失去的人就不止凌策了,还有崔净。
他们婚后,除了一开始那阵子,就没有安宁过。凌策闹腾那是鸡飞狗跳,崔净闹腾,冰封三尺。
纳妾这件事情,崔净不是不能容忍,只是不能接受在这个时候纳那个女人。
说起来,也算是个意外。凌策因为心中苦闷,喝酒之后一时冲动睡了个婢女。他是个负责的人,自然不可能就这么算了,所以即使理亏,也提硬着头皮出要纳此女为妾。崔净认为那个婢女手段了得,又有野心,放在后院容易闹的家宅不宁。
再者,凌家肯定会把此事捂紧。他们才成亲多长时间?外面不知内情的人,必然会猜她崔净哪里不好。她这样爱面子的人,怎么可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于是直接将人发卖了。
可凌策本就觉得是自己酒后失德,做了错事,若是把责任推到受害者身上,岂不是连他仅剩的良知都要丢弃?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当天又把人带了回来。
两人虽然一直各种不对付,但都还算理智,这一次或许是长久以来积压的情绪骤然爆发,吵起来什么伤人的话都说尽了。
崔凝从凌氏屋里出来,突然有点无所事事。
祖父、父亲和小弟都不在家,她想了想,正打算回去理一理从苏州带回来的礼物,便见小厮急匆匆往二门去。
小厮见着崔凝,打了个趔,“二娘子。”
家里下人规矩都极好,很少会出现这么慌张的样子,崔凝疑惑,“你匆匆忙忙做什么呢?”
小厮道,“回二娘子话,大姑爷来了,正在门房喝茶呢。”
大娘子才黑着一张脸回来,大姑爷就一脸苍白的追来了,长眼的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多少人家结亲反结成仇,小厮可不敢耽误。
崔凝回头看了一眼二门处,心道也不知姐姐和母亲聊完没有,总不能真把姐夫扔在茶室里头坐冷板凳吧。
“我先去看看,你去通禀吧。”崔凝道。
“欸!”小厮松了口气,转身去找守二门的婆子。
茶室里冒着淡淡雾气,静的落针可闻。
凌策看着茶水出神,就连有人进来都没有察觉。
“姐夫。”
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将他拉回神,回过头,便瞧见一个着胡服的少女含笑立在门口,眼睛里都透着光彩,端是一派勃勃生机。一瞬间,凌策眼中蒙上一层雾气。
眼前的少女,变得这样耀眼,比他曾经想象的还要好。假如也能恣意潇洒、不畏羁绊,是不是也能像她一样?
崔凝方才在门外看见凌策的身影,险些不敢认,以前多么意气风发的郎君,即使要担对他来说过于沉重的责任,眼里仍有坚毅和希望,这才多久,竟然变成这副颓唐模样?!
凌策站起来,“二妹。”
“姐夫先同我去偏厅坐吧?”崔凝道。
“不用了。”凌策又缓缓坐下,“我在这里等一会。”
崔凝见他这样,叹了口气,“等一会之后呢?”
凌策没有答话,半晌之后,才摇了摇头。
第298章 再见
崔凝走到他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捧在手里,想说点什么,却又一时不知从如何开口。她以前不知道听谁提起“至亲至疏夫妻”,又有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人家夫妻之间的事情,旁人冒然插手,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可是看着两个原本十分优秀的人变成现在这样,崔凝觉得不可思议,也觉着惋惜。
“阿凝。”凌策轻声叹息,“活着真累啊。”
从前他也觉得累,但心底小心翼翼的为自己存了一片净土,闲暇时候能够与魏潜符远一起喝酒赛马,烦心的时候躺在院子里闲听落花、抚琴舞剑,过的还算不错。婚后,他把自己最珍视的净土交给了崔净,却不曾想,会把自己弄的如此狼狈。
崔凝大概能猜到他们之间产生了怎样的争执。她的性格与凌策有点像,所以见着崔净这样的人,会尊重敬佩,却不会主动凑上去与之亲近,这也是她与崔净之间关系不如和崔况亲近的原因之一。
“姐夫,人生于世,很多事情都没有选择,但是同一条路,每个人走过的心境都不同。你莫把自己逼的太紧了。”崔凝劝道,“阿姐……是讲理的人,你们大约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方法相处。”
凌策扬起嘴角,笑得温和,“嗯。小小年纪,莫操这份心,我还能连你都不如?先时是我想岔了,以后不会了。”
崔凝见他这样,心里一时间有些堵得慌。
那个神采飞扬的青年不见了……
不过转念一想,人总是会变,她自己也变得和以前很不一样了,不一定就是坏事,倒也不必太过惋惜。
想到这里,崔凝笑道,“姐夫能想开就好,我娘肯定也会劝劝姐姐的。”
正如崔凝所料,凌氏那边听说凌策这么快就追过来,怒气消散了不少,反倒开始劝起崔净来。
“他觉着对不起那个婢女,又不是非纳不可,于别处多多补偿,打发出去,想来他也不会反对。”凌氏叹了口气,“你自小便处处都拔尖,对自己也严格,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可是净儿,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上一次凌策没有考中状元,凌氏便看出崔净的心思了,但是后来看两人关系还不错,她便没有戳破,没想到竟然闹到这个地步。
“娘,我一直以来都做错了吗?”崔净不服气,“我想要的,凭自己本事挣,我想看看靠着自己能走到哪里,能看到什么不一样的风景,夫妻一体,他本也肩负凌家的责任,我想凌家在我们手里更进一步,难道不对吗?他娶我,不就是为了这个?”
以崔净的身份人品,多高的门第都配得上,她之所以放着那么多更好的不选,选了刚刚起来又显然有点后继无力的凌氏,就是觉得亲手将家族推向巅峰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她知道凌家的意思,也清楚自己嫁过去很快就能够掌权,她只要一想到能与凌策携手共进,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就觉得热血沸腾。
可是,凌策兜头给她泼了一盆冷水。
凌氏张了张嘴,半晌才道,“你说的都对,可他不光是未来的凌家家主,更是你的夫君,是你携手共度余生之人。净儿,夫妻之间……不应该只是这样。”
崔净忽然想起之前凌策与她腻乎的那些日子,一时有些迷茫。
凌氏觉得有必要和崔净好生说道说道,便想留她在家住一晚。
凌氏亲自去见了凌策一面,眼见那个原本顾盼神采飞扬的少年,如今满身颓然,再想到女儿憔悴的样子,心里不由生出悔意。
其实崔凝的性子比崔净更适合凌家,也更适合凌策。规矩不会可以学,她当初刚到家里,整日小错不断,现在出门在外不也是有模有样?可惜,就算凌家不求娶崔净,崔家也不会将崔凝嫁过去,因她身上背负的仇,凌家担不起。再说,现在的崔凝毕竟不是原来与凌家有婚约的那一个。
本以为,崔净嫁过去是皆大欢喜,凌氏万没想到,一桩看着哪里都好的婚事,结果竟然是这般。倘若两个孩子能寻到合适的相处之道也就罢了,若是不能……
“唉!”凌氏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叹气,“长渊和阿凝还不知怎么样哟!”
凌氏也知道老爷子坚持促成婚事的原因,但魏潜和崔凝岁数相差那么大,将来也不知道能不能过到一起去。
一时间,凌氏只觉得自己为着两个女儿的婚事头发都要愁白了,心叹,还好儿子省心。
凌氏兀自烦恼,崔凝却没闲着。
她在家里待不住,听说晚上东市有灯会,便使人去给正当值的崔况递消息,邀他同行。
迁都在即,日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逛长安,崔况自然应了。
崔凝想到崔净心情不好,便去撺掇她一块出去逛逛。
“阿姐,走吧走吧,呆在家里有什么意思!”崔凝卖力的忽悠,“你要觉得太闹腾,不如我们一起去五哥他们开的酒楼里坐坐,他那儿清静!”
崔净闻言心中微动,见她提起魏潜,眸子之中光彩流溢,漂亮的晃人眼,不禁脱口问道,“你很满意与魏长渊的婚事?”
崔凝未料她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一下,旋即面上绽开粲然笑容,“当然啦!我可喜欢他了!”
猝不及防的直白,直教崔净涨红了脸,啐道,“你羞不羞!”
“我都是有感而发,有什么好害羞的。”崔凝心里美的不行,也很客气的夸了夸凌策,“姐夫也挺不错。”
崔净面上红晕渐渐褪去,笑意也落下了几分。
崔凝见状,只做没看见,“那间酒楼是五哥、符大哥和姐夫三个人一起开的,他们常常去喝酒,姐,真的不过去看看?”
那处产业,崔净在账本上也看见过,不过因为只是朋友之间玩闹弄出来的地方,进项也有限,崔净便从未上心,此时见崔凝极力推荐,心中有几分好奇,终是被她连哄带骗的拐了去。
崔况刚刚下职,回家换了件衣服便随着两个姐姐出门。
三人到了朱雀街的酒楼,崔况趁着崔净打量环境的时候,才逮到空朝崔凝抛过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崔凝用口型道,“吵架了。”
崔况了然点头。他就说,这还没到拜年的时候,怎么突然就回了娘家。
“咦?”崔凝转头,正见魏潜从外面进来,顿时欣喜不已,“五哥!”
魏潜没什么表情,眉梢眼角的温柔却泄露了心中愉悦,看了她一眼,又向崔净和崔况打招呼,“大娘子,小弟。”
他比崔净年纪要大,若是现在就随着崔凝喊一声大姐,别说他自己是什么感觉,就是崔净怕也觉得怪异。
“魏大哥。”崔况拱手施礼。
崔净目光从魏潜面上掠过,回礼,“魏郎君。”
他们几年前在清河就见过,但崔净从未如此近距离的观察魏潜。凌策算是极好看了,就算她每日对着那样的容貌,乍然靠近魏潜,还是受到了视觉冲击。
“先去楼上坐吧。”魏潜道。
四人正准备换个合适的地方说话,便听门口一阵骚动,间或夹杂几声女子娇声唤“郎君”。
那些嘈杂声音越来越近,直到门口光线一暗,几人回身望去,只见一个身着苍色袍服,身量颀长的男子走了进来,他长眉入鬓,眼底带霜,暖融融的烛光染满鬓边,衬得如玉俊颜愈发冷漠,仿如早已断情戒欲的仙君,浑然不似真人。
凡见者,无不被晃花了眼。
魏潜颌首,“谢大人。”
崔凝去苏州之前与谢飏匆匆见了一面,比起那时,他的神态越发的冷,与之对视,只觉冷锋逼人,便是笑,也丝毫没有温度。崔凝不由觉得惊讶,先时她只觉得谢飏气势太盛教人觉得难以接近,然而彼时笑起来时风姿灼人,却分明不似这般清冷。
“表哥。”崔净欠身施礼。
崔凝与崔况亦随之行礼,“表哥。”
谢飏微微颌首。
“既然不期而会,不如同坐?”魏潜询问众人意见。
崔家三姐弟自然没有意见,谢飏亦欣然应邀。
崔净落后几步,小声问崔凝,“表哥和魏郎君有过节?”
“没有吧?”崔凝疑惑,“阿姐怎么这样问?”
崔净接触尔虞我诈的场合比崔凝多多了,对于人与人之间的气场有种很微妙感觉,这两人面上看着客客气气,她却嗅出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不过想到家里曾有意撮合妹妹与谢飏,心中又了然。
崔净笑笑,“我近来思绪不宁,胡思乱想而已。”
崔凝压低声音,笑嘻嘻的道,“其实我也觉得有点怪。”
“你啊!”崔净莞尔,“可长点心吧。”
都说男人心思粗,可事实上,他们若是在某些事情上计较起来,斤斤计较的程度比女子不逞多让。
众人上了二楼雅间,窗子敞阔,朱雀街的灯海近在眼前,外面热闹非凡,屋内却十分清静。
崔净看了一眼,“闹中取静,倒是个好地方。”
魏潜道,“大娘子喜欢,日后常来便是。”
自凌策婚后,魏潜便极少与他碰面了,原是想问一句近况,但他素来敏锐,一扫眼便见崔净眉宇间有郁郁之色,便只随口客气了一句,转而与谢飏说话,“谢君也来逛灯市?”
“那倒不是,近来闲赋在家,偶然发现这间酒楼颇有趣致便时常过来坐坐。”谢飏言语神情之中没有任何情绪,让人难以窥探他内心真实想法。
关于谢飏的入仕之后的经历,魏潜也有所耳闻,心中只觉得可惜,门阀士族,便是被当权者贬落到尘埃里,也算不得什么,因为钱财、荣耀远远不是他们立足的根本,倘若哪一日风骨尽失,才是真正的倾颓没落。
谢飏入仕之后,无数眼睛盯着,眼见着谢家如此急切激进,暗地里不知笑话多少回了。
谢家远离权力中心这么多年,却一直都是氏族谱上赫赫有名的贵族,如今出了一个人才,可是种种汲汲营营,十分辱没门风,竟是动摇了百年来的名望。
魏潜心里很奇怪也觉得有些惋惜,谢飏为什么会任由摆布,完全不反抗族中的安排?不过他与谢飏之间连朋友都算不上,不好交浅言深,便也不曾询问。
崔凝想起在苏州听人提起过谢飏的身世,心觉得他事事听从叔父安排,大约是觉得堂兄之死有自己一部分责任,心里觉得亏欠吧。
“记得表哥所著《鹿台咏》中有一篇《上元雪赋》提到在高台上观灯市,当时未曾读懂,如今坐在这里,倒是能体味几分了。”崔净笑道。
《上元雪赋》只是《鹿台咏》中很短小的一篇,比起其他颇受赞誉的文章,这一篇十分不起眼,有人觉得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因为它通篇写的都是热闹景象,似乎没有什么深意,也不曾感怀什么。
谢飏道,“你竟记得这篇。”
那容颜太晃眼,崔净垂眼答道,“总觉得热闹之下尽是孤寂。”
谢飏顿了顿,只莞尔一笑,不予评论。
崔凝倒是没怎么关注过谢飏的书作,只恰好读过这一篇,便笑着接话,“还是阿姐解的深,我读完这篇却只觉得如同庄周蝴蝶,做了场梦似的。”
谢飏闻言长眉微动,看向崔凝,清冷的眼眸中难得显露出几分讶异,连惯常漫不经心的语调都带了几分认真,“庄周蝴蝶?”
崔凝觉得他目光灼人,一时辨不清喜怒,连忙道,“我不懂解文,表哥可别怪我胡言乱语。”
《上元雪赋》是谢飏十六岁所作,文章里面他是雪、是灯、是任一一个路人,字里行间都是真切的快乐。许多人觉得平平无奇,却也有人觉得很有趣味,甚至从中读出了连他自己都不曾想过的深意,然而从未有人怀疑过文中所描写的一切是真是假。崔凝是第一个……
如今回想起来,实际那日他不过是他多喝了几杯,在鹿台暖阁之中向下瞧了一眼,也不知是真的跑去玩乐了,还是睡了过去,醒来时已是在回家的马车里。
“读文读心,本就读的是己心。”谢飏道,“人心隔山海,哪里是能从只言片语中能轻易读懂的。”
同一篇文章,不同的人能读出截然不同的意思。
只是有人恰好与他同罢了……
谢飏淡淡带过了过去,“听闻魏君在苏州又破了一起大案?”
“我不过是给小崔大人打打下手。”魏潜道。
谢飏笑的别有意味,“魏大人变了不少。”
恐怕认识魏潜的人听他说出这话都会觉得难以置信,素来刚正不阿的人,竟然会为了一个人说虚言了。
魏潜也觉得怪,若是熟识之人说他变了,魏潜觉得正常,但他与谢飏只有过几面之缘,谢飏话中却仿佛很是熟稔的样子。
谢飏未等魏潜答话便起身,“今日提到旧文,忽觉该去感受一下灯市的热闹,诸位且坐,子清这便告辞了。”
“谢君请便。”魏潜道。
崔氏三姐弟道,“表哥慢走。”
待目送谢飏出去,崔净忍不住道,“听说表哥仕途不顺,见他却像是未曾放在心上。《鹿台咏》那般辞藻瑰丽,妙趣横生,全无世间纷扰烦杂,能写出这等文章,想必也不会将这些看的太重吧。”
崔况摇头,“我却以为不然。”
崔净疑惑,“此话怎讲?”
“大姐可曾看过表哥编纂的《阳夏志》?”崔况问。
崔净点头。
崔况道,“《鹿台咏》看似像是庄子一般讲的道法寓言,但只这名字,便别有深意。”
崔凝奇道,“有何深意?”
“《阳夏志》中提到那鹿台的旧址始建于五胡诸国混战之时,原名逐鹿台,是军事谈判之所,取自《史记·淮阴侯列传》中‘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疾足高材者得焉’。隋时改建成观景台,地方官员觉着名字不妥,便改名叫观鹿台。后来,此地成了文人雅士以文会友的地方。”
崔凝不解,“那为何又叫鹿台?”
魏潜道,“鹿台此名正源于谢君。他的《鹿台咏》盛名在外,因他常去观鹿台,众人便默认鹿台便是观鹿台,所以现在很多人都把那里叫鹿台。”
逐鹿台建造之初便有“逐鹿天下”之意,野心可窥一斑。
因着《鹿台咏》中的寓言文章大多十分奇异,所以也没有人深究“鹿台”究竟是什么意思,崔况结合文章中的许多寓意,认为谢飏心有雄伟抱负,觉得“观”字不合心境,故而省略此字。
崔凝闻言不由怔然,她临窗探头往下看了一眼,正见谢飏刚刚走出不远。
周围无数目光黏在他身上,他却仿佛忽有所感,回首往这里看了一眼。
灯火煌煌如漫天繁星,他驻足其中,便如最耀眼夺目的一颗,四目相对,崔凝不由呼吸微滞。
谢飏收回目光,微微垂首,从街边摊贩那里取了一张面具戴上,丢下一串钱,洒然而去。
“阿凝也想下去玩?”崔净见她盯着外面,便问。
“啊。”崔凝回过神,懵头懵脑的答道,“好啊!”
魏潜亦刚刚收回目光。
崔况将方才的一切收入眼底,不由暗暗忧心,二姐别是被表哥迷花眼吧?
叩叩叩。
有人敲门,“大人,宫里有召。”
“知道了。”魏潜说罢,又对崔凝三人道,“我进宫述职,你们用完饭再出去玩,注意安全,早些回去。”
崔凝点头,“好。”
崔净笑道,“魏郎君放心便是,我们定将阿凝全须全尾的带回去。”
魏潜闻言笑笑,十分顺手的揉了揉崔凝的脑袋,起身匆匆离开。
其实魏潜一回来便赶去监察司述职,又怕圣上传召,在官衙等了半日,监察令才让他回来沐浴更衣暂作休息。
虽说监察司直属圣上管辖,但圣上也不是每一次巡查之后都会亲自问询,然这一次案件事关一州别驾,圣上不可能不过问。
崔凝拉着姐弟去灯市,本想着放松一下,万没料想,崔况竟然成了长安城里头最受欢迎的俏郎君,也不知谁高呼了一声小崔状元,姐弟三人登时万众瞩目。
街上恰有表演,热情奔放的舞姬凑上来,围着崔况舞蹈。
人潮生生将三姐弟挤散。
崔凝与崔净也是好不容易脱身,发现身边小厮婢女都不知道被挤去哪里了,崔净一时心慌,“阿凝。”
“阿姐莫慌,想来他们就在附近。”崔凝环顾四周,见旁边的卖胡食的摊子还算清爽,便拉着崔净坐下买了两碗酪,“咱们坐在此处等等便是。”
崔净想着前面就是自家酒楼,崔况也在不远处,这才放下心来。
崔凝看着不远处拧着眉头被舞姬围在中间的崔况,喝了口酪,“这些人眼神都不好使吗?是谢子清不好看了,还是魏长渊才尽了,他们竟然开始追捧小弟?”
崔况相貌再好,也不过是个孩子,远不及谢飏他们风姿翩然,可是刚刚谢飏走在街上,虽说引了无数目光,却并不像崔况这般轰动。
“大约是胜在一个‘奇’字。”崔净笑道,“前阵子圣上亲口夸赞他乃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少年奇才,这才引得众人争相围观吧!”
古往今来,少年才高者总会让人另眼相看。不过,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崔净没有说:崔况更胜在出身。
崔氏的煊赫,是旁人远不能比的。
众多光芒集于一身,可不是难得一遇?
“那倒也是。”崔凝一边喝着酪一边看自家小弟的窘况,好不惬意。
一碗酪饮尽,崔凝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还不见人寻来?”
照理说,他们只是被人群挤开,其他人不会走太远,附近的人都在驻足围观,小厮婢女们应该很快就能挤过来。
正想着,崔凝忽觉得眼前发黑,“阿姐!”
她一把抓住面前的崔净,只觉有人强硬的扯开了她的手,隐约听见崔净惊呼“阿凝”,便失去了意识。
长安西市。
比起朱雀街,这里更加喧闹,夜色仿佛揭开了某种枷锁,令克制的人放纵,令放纵之人愈发肆无忌惮。
一辆马车停在巷口,车内原本闭眸的人瞬间张开眼睛。
“郎君,到了。”
车外小厮提醒的话音尚未落,谢飏已经下车,步履匆匆的朝巷内走去,薄唇紧抿,显见情绪并不算好。
谢飏人高腿长,小厮跟在身后一路小跑,“郎君莫急,老夫人没有大碍。”
无人回应,小厮也早已习惯。
不多时,二人已经停在一处宅院门前。小厮敲门之后,立刻便有人开了门。
谢飏驻足在门前却没有立刻进去,只是凝视院内眉头渐拢。
许是时间太久,门房小声提醒,“郎君,老夫人在后院。”
谢飏垂眸不带丝毫情绪的看了他一眼。
门房缩了缩脖子,忍不住向后退了小半步,背上瞬间出了一层冷汗,只觉一息一瞬都备受煎熬,不知过了多久,见谢飏终于进门,才悄悄松了口气。
在向后院去的路上,谢飏问,“你亲眼见到老夫人在这里?”
小厮一愣,旋即明白什么似的,“没有,是老夫人身边婢女来告诉我的。”
谢飏只身在朱雀街闲逛,小厮突然跑来说老夫人在西市不慎摔伤,在小院暂歇。
这处西市的小院是他的私产,谢母知晓却从未来过,现在却有人自作聪明,编出这样漏洞百出的谎言骗他来此,为什么?
有人张狂的,竟敢把手伸到这里来了。
谢飏冷笑,顺着婢女引领到了后院卧房前。
门口是二房夫人身边的贴身婢女。“郎君,这是我家夫人为郎君准备的大礼。”
推开紧闭的房门,一股甜香扑面而来,这种靡靡之气,令他一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谢飏眸色越发幽深,面色一派平静,无人察觉隐在袖中手青筋暴起,“替我谢谢婶娘,你去前院等着。”
“可是……”
婢女正要拒绝,却见那张俊美无匹的容颜上绽开一抹浅浅的笑,直视着她,情绪不算浓烈,但是自有一股惑的魅力,就连清冷的不容人质疑的声音,亦让人难以抵挡,“可是?”
婢女愣了愣,脸色瞬间涨红,“奴、奴婢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