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冬天尚未至,崔凝已经被包的像一颗球。
崔家四房的院子就这么大点,有什么风吹草动满院皆知,更何况是人精崔况?尽管所有人都支支吾吾想把事情瞒住,但崔况还是猜出个大概。
“怎么不干脆蠢死算了。”崔况鄙视道。
崔凝哼道,“你懂什么!”
崔况确实不懂何谓葵水,但也知道她被一点小事吓得写了遗书。
“打发你小厮去帮我找五哥,告诉他我痊愈了。”崔凝道。
第217章 无知少女(补)
崔凝在家养“病”的第一天,魏潜便带着礼亲自来探病了,只不过凌氏让崔况去待客,并没有让他进内院来。
这又不是真的病了,来个葵水还让未婚夫探病,像什么话呢!
凌氏没说具体,崔况哪里说得清内情,只道是小病。魏潜还以为崔凝是那天晚上从乐天居回家的时候染了风寒,又是心疼又是内疚,连着两日都暗暗谴责自己不应该让她独自回家。
今日好不容易得了消息,魏潜当下便丢了手里所有事,骑马跟那报信的小厮一并过来了。
马车行的不快,魏潜驱马在侧,俯身敲了敲车壁,“阿凝?”
声音隔着车壁显得有些闷,但在崔凝耳朵里却如旱天雷一般,惊得她抖了一下。
若是以往,她早就扑出去笑眯眯的喊五哥了,这会却只是低头揪着袖子,崔况诧异的看了她一眼,略一沉吟,开口道,“停车。”
崔凝在家养病,崔况起初并没有多么留意,也以为是染了风寒,但接连两日见她脸色极好,也没有什么风寒的症状,病的如此奇怪,他怎么可能不打探一番?他要是想知道什么,十个崔凝绑在一块也捂不住。
葵水什么的,崔况虽不大了解详情,但也知晓每个女孩长大之后都会有,有了葵水之后就要开始懂得避讳了……
崔凝是朝廷官员,不可能处处避免与男人接触,可眼下,她分明不知道怎么面对,崔况便十分体贴的没有邀请魏潜上车,而是自己下车骑马作陪。
“阿凝身体怎么样了?”魏潜问道。
“嗯……”崔况心道,这个事儿该怎么说呢,魏潜很精明,且明人之间不说暗话,不能欺骗或敷衍,可又不能直说。
“如何?”魏潜见他迟疑,不禁皱眉,“很严重吗?”
“那倒不是,她挺好的。”崔况干咳一声,凑近他压低声音道,“女孩儿家的事儿,魏兄就别多问了。”
女孩儿家的事?想到崔凝的年纪,魏潜瞬间明白了,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这对他来说算是个好消息,最起码能看到成亲的希望了。
他猜,崔凝这是害羞了。
其实关于崔凝的成长,魏潜心里感觉是有些复杂的,他一方面盼着她快点到成亲的年纪,一方面又担忧她长成自己无法接受的样子。崔凝那张脸,长开之后必然很美丽,而他对美人只消看一眼,浑身便不自觉地开始戒备,更别说什么亲密接触了!
他很怕自己有戒备崔凝的那一天。
魏潜黑眸微转,看向马车晃动的帘子,暗暗做出了一个决定。按理来说,随着崔凝年纪渐长,不管他们有没有定亲都应该发乎情止乎礼,但他心理有缺陷,必须要让自己提前习惯碰触她,也不是说要在成亲前做什么特别越界的事情,就像以前那样就很好。
哪怕这样做有些自私,他也不能任由崔凝躲避,“我进去看看她。”
“唔。”崔况没有答应,但也没阻止,只想着自己作为一个合格的弟弟是不是应该跟上去。
魏潜显然也没有打算征求崔况的同意,说罢便直接从马背跃过去,轻巧的钻进车里。
熟悉的容颜乍然在现实里出现于眼前,崔凝满脑子都是他光裸着上身用那种慵懒的神情冲她浅笑的画面,目光不由自主的便移到了他光洁的脖子上。
魏潜今日也休息,因此穿了件玄色常服,白色的中衣露出半寸,整整齐齐的贴着修长的脖颈,显得分外整洁,也拦住旁人想继续往下看的目光,玄色衣袍包裹着健宽肩窄腰,板正的没有一条多余的褶皱,难免让人觉得他是一个严肃古板的人。
他俊美的脸上亦如往常一样没什么表情,整个人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可越是这样,崔凝脑海里那表情慵懒的俊颜就越清晰,清晰到,她忍不住想弄乱他的整齐的衣裳和头发,想让他露出那种吸引人的表情。
“怎么回事?”魏潜见她脸色涨红,忍不住抬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温热的掌心贴近额头,崔凝像是被烫了一下,又想躲开又想贴近,一时脑子太乱,身体无法做出反应,整个人便僵住了。
明明是两天前偷偷牵一下手就能乐颠颠的小丫头,突然不那么亲近他了……
魏潜掩饰好自己的失落,难得主动的握住了她的手。
他知道崔凝的过去,了解她的性格,所以很轻易便推测出她以前的生活可能简单到几乎脱离世俗,以前她年纪小,想必崔家没有特别重视某些方面的教育,直到她年岁渐长,又总是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之后,他们才发现问题。她现在的改变,并不是像别的女子一样自然而然的成长,而是因为落入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环境,一股脑接受了许多本来不知道的东西之后被迫开窍了。
无论对旁人来说,还是对她自己来说,这种转变都显得很生硬。
魏潜觉得此时此地不适合对她讲太多道理,“阿凝日后都打算不同我说话了?”
“五哥。”崔凝觉得自己的手被一团火包围,炙热的温度让她难以忽视。
“我现在变得好奇怪。”她眼睛里包着两包泪,“以前特别喜欢抓着你的手,觉得温暖舒服,可是现在感觉热得慌,身上软绵绵的没有劲,还总是想……”
“嗯?”魏潜也不懂,他觉得抓着她的手总有很多力气没地方使。
崔凝听他疑问似的嗯了一声,还以为是让她继续说下去,于是抿了抿嘴,鼓起勇气凑到他身边,红着小脸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还总是想脱你衣服。”
魏潜脸色瞬间爆红。
因两人身高差距很大,崔凝不刻意抬头很难瞧见他脸上的变化,更何况,她现在满脑子都事儿,正期期艾艾的揉着自己的衣袖,“五哥,你说我是不是真的病了?”
在今天以前,崔凝还不知道自己碰到魏潜会有这样的情形。她不敢见魏潜几乎是出自本能的反应,与凌氏说的那些道理没有任何关系。
尽管听了很多道理之后崔凝准备按照规矩行事,可她很不愿意把魏潜划入“男女有别”这个范围之内,在她心里,他是在她最彷徨无助的时候从天而降的希望,是她最信任最依赖的人,她不想与他产生任何距离。
魏潜怕她瞧见自己的窘态,长臂一揽,干脆把她拥入怀里,硬着头皮轻声安慰道,“长大了肯定和小时候有很多不同,以后慢慢适应便是。还有,这些事情可以私下与我说,不能随意说给别人听,懂么?”
这话听着好耳熟,似乎母亲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是魏潜此刻的声音带着微哑,跟梦里的一模一样,特别好听,她脑子里变成一片浆糊,觉得他长得这么好看,声音这么好听,说什么都是对的。
“五哥,你身上好热。”崔凝喃喃道。
马车外头的崔况听她的话里内容越来越奇怪,立刻抬手令车夫停下,作为亲弟,他觉得有责任看护这个无知少女。
魏潜感觉马车停下,便松开崔凝,接着便见崔况飞快蹿了进来。
“外面太阳太大,还是坐在车里凉快。”崔况说着,目光从两人脸上扫过,发现皆有可疑的红晕,于是深感自己做了个十分明智的决定。
崔凝和魏潜默默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都未做声。
崔况也不在意,就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抄着手坐在二人对面。
在公事之外,魏潜不是那种会主动找话题的人,此时倒也没有觉得多么不自在,可崔凝就不那么得劲了,满车厢的怪异的静默简直叫她如坐针毡。
崔况看她挪来挪去,离魏潜越来越近,忍不住道,“坐垫上长针了?”
崔凝眯着眼睛鼓了鼓腮,“何止,我觉得满车厢都长针了。”
“哼,你就不能消停会!”崔况又无数种刻薄言辞,但考虑到这是在她未婚夫面前,还是很贴心的给大家都留了点面子。
他嘴欠,却不是那种不分场合乱说话的人,相反,他很懂得审时度势。
因为开智极早,心智老成,他打小就喜欢与年长自己很多的人相处,起初被人暗暗嘲笑的时候,曾经费了很多心思察言观色,在摸索中迅速成长,那种老成的感觉已经逐渐变得自然起来,成了他与众不同的气度,不再是两年前那会儿,总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时已有了初夏的味道,悬空寺附近绿草茵茵百花盛放,连温热的山风里都带着淡淡的花草香气。
崔凝上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有些冷清,今日却是游人如织,山脚下熙熙攘攘,道路两侧竟然有许多售卖小玩意的摊位!
“好热闹!”崔凝叹道。
魏潜很自然的伸手帮她理了理衣裳,“再过两日就是浴佛节了,那时更热闹。”
五月十五浴佛节,悬空寺下会聚集成百上千的商贩,届时可见万人浴佛的盛况。
距离浴佛节还有两日,山下已经商贩云集,事先占好了摊位。崔凝被眼前景象吸引大部分注意力,很快便将那点少女懵懂心思丢开,开开心心逛了起来。
崔况一扯嘴角,嘀咕道,“我是吃饱撑的才想着担心她!”
魏潜闻言也不禁微微一笑。
两人一个错眼的功夫,崔凝就已买了几份鲜花饼让青心青禄分给大家,自己则是一边啃着饼子一边叹气,“怪不得我师父总是喜欢缅怀百年前的论道节。”
崔况和魏潜都知道她的情况,因此并不奇怪她会如此感慨。
百年前道家兴盛的时候,每逢各种节日,道观附近也会有类似这般景象,然而实际上,远没有眼前这样的盛景。初唐时,皇室虽认李耳为先祖,支持道家发展,但历代皇帝都不是那么热爱修道,没有一个像当今圣上这般今日修尊佛、明日建座寺,虽然没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情景,但也差不远了,光是京郊大大小小的寺庙都有几十处。
悬空寺以景闻名,因此每到浴佛节,哪怕不信佛的人家都选择会到此一游。而护国寺那边就庄严很多,圣上每年亦会亲临浴佛。
崔凝心中遗憾陈元不能亲自出来逛逛,于是了一堆东西之后才往山上去。
奇怪的是,越往阶梯处,游人聚集越多,就连魏潜都觉得奇怪,这些人不去游玩,跑到这边扎堆做什么?
一行人好不容易挤到阶梯处,才发现长阶之上已然被清场,两侧站着身挎长刀的御林军。
魏潜带着崔凝占到了一个不那么拥挤的地方,自己则过去询问情况。
御林军和监察司几乎没有什么交集,一个是圣上亲卫军,一个是圣上手中利刃,外头遇见倒是会卖彼此个面子,再者今日的事情并非机密,因而魏潜很容易便打听到了情况。
这个消息说不上是好还是坏。
“圣上召见陈元。”魏潜道。
“什么,那……”崔凝急道,“之前司言灵的案子会不会影响到他?”
魏潜第一次述职的时候极力弱化了陈元的存在感,着重的说了案情,他算着浴佛节就要到了,所以刻意把整理好的卷宗拖了一日才递上去,本来按他的推测,哪怕圣上立刻看了卷宗,对陈元有些好奇,应该不会选在浴佛节的前一天召见,而圣上日理万机,这等小事多半过几日就忘记了。
司言灵出身道家,陈元自然也是,魏潜不得不多想,是不是有人刻意为之。
“案子已经过去这么久,圣上不会翻旧账。”魏潜安慰她道,“就算认真计较起来,陈元本也没有什么罪过。”
崔凝听了他话,原本慌乱的心很快平复下来。
隔了约莫一刻,阶梯上已经能看见缓步而下的人影。
晨雾尚未散尽,金黄的晨光透过树冠,疏漏成片成束,在长了青苔石阶落下点点光斑。
那光线在空气中仿佛被雾气洇湿了,带着柔和的光晕笼罩在那一袭白衣之上。那人撑着素面伞,白衣白发,眼上覆这黑纱,肌肤胜雪,像是清晨从深山里走出来的精灵。
随着他越走越近,众人越发看清他的容貌,他长长的白发半拢,迤逦于身后,挺翘的鼻尖下面唇色浅淡,宛如三月里盛开的杏花色,粉白脆弱。人群不自觉的屏息,周围静默极了,似乎生怕发出丝毫声音惊动了那个人。
陈元被这么多人围观,心里慌乱不堪,然他自幼便能窥破玄奥,看待事物自然便超脱于众生之外,以至于眼下还能够保持着正常姿态。
他步下最后一个阶梯,隐于黑纱后的目光微动,便瞧见了崔凝,当下顿住脚步。
崔用口型无声道:不要怕。
陈元抿唇微笑,不等旁边的侍卫催促,便挽着宽袖上了马车。
随着马车远行,周围像是突然被解开封印一般,人们开始议论纷纷,许多人说陈元是被佛门镇压的妖物,也有些人提起了当年的司言灵。
司言灵的案子,普通百姓尚不知情,在很多人心中,他仍是神灵一般的存在。
圣上不会不问青红皂白的杀人,但是流言可杀人,如果陈元的存在公诸于众,而他又不被世人接受,必然活不了多久!崔凝听着舆论不算太糟,心里安稳许多。
陈元被带走,她没有心情再逛了,“咱们快回去吧。”
她要赶快回去找到祖父,请他打听一下陈元进宫的情况。
魏潜亦如是想,“莫急,你乘车回府,我先去打听一下,最迟傍晚就给你回音,乖乖的,不要乱跑。”
“好。”崔凝点头。
几人匆匆返回。
崔况这是第一次见到陈元,心中惊奇,“你带我来是为了见他?”
崔凝点头,满腔都是愁绪,“阿元以后该怎么办啊?”
陈元被圣上如此高调的捧出来,若之后不被重用,那么只要司言灵的案子内情大范围扩散,单是那些亲人死在洪水里的幸存者都能把他啃得渣都不剩!
崔凝心里明白,魏潜说陈元无罪的话只是安慰之言罢了,如果要认真计较,陈家所行之事是滔天大罪,若不是他们早就遭了报应,定要判个满门抄斩,陈元身为陈氏后人又怎么能说无罪呢?
人既入了圣上的眼,旁人便再也插不上手了,崔凝只能请祖父帮着留意一二,静静在家等着消息。
还不到傍晚,崔玄碧和魏潜都使人稍了信来——陈元被圣上赐名司元灵,入浑天监任观星师,居新观星台,无诏不得出。
“这是囚禁!”崔凝看罢猛的握住信,指节微微泛白。
崔况想到今早看见的那个人,微微叹了口气。
那人的眼上覆着黑纱,崔况未能看清神情,却莫名的对他生出些许好感,“圣上只说无诏不得出,也没说不让人探视,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圣上为什么要这样做?”崔凝心疼极了,那样一个纯粹的人呢,要一辈子被囚在方寸之地吗?
“你不知道?”崔况斜了她一眼,见到她眼底微微泛红,挖苦的话到了嘴边只好生生咽下去,耐心解释,“当年圣上没有下这样的旨,司言灵也是一辈子都在观星台。”
崔凝参与了这个案子都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她没想到崔况小小年纪竟然知道这么清楚,十几年前,他还没出生呢。
“你只知道司言灵是会预言,却不知,他还是画师、琴师,同时还是大唐国手,一手棋神鬼莫测,无人能出其右。还有,虽然他传出的词句不多,又大多是关于天象,但即便在他死后这么多年,文坛中也一直都承认他文采斐然,一手字写的也很是不错。这等才子,我怎能不知道?”
提起司言灵,崔况满是赞誉。
“他还是个全才啊!”崔凝想起陈元,“我没见过阿元写诗文,但他棋下的也很好,字也好看。”
崔况现在就有几分高处不胜寒、人生寂寞如雪的感受,他可以选择和岁数大的人交友,然而那些人未必有他聪明,阅历却都比他多,相处起来难免觉得累,所以他始终渴望能有一个真正的知己,因此越发遗憾没能早些认识陈元。
“那他究竟为何不出浑天监?”崔凝问。
“我也是偶然听的一些闲话,也不知真假。”崔况低声道,“据说当年陛下和长公主同时看上他,他不愿,便只好将自己囚于方寸。”
崔况觉得是有一定可信度,这么样一个风姿卓然、才华横溢又神秘莫测的男子,被人喜欢不是很正常吗?他没有见过司言灵,但今早从陈元身上亦能窥见那人当年是何等的风采。
崔况接着道,“不过还有一种比较神秘的说法,说预言之能必须要不染尘俗才行。”
崔凝沉默,心想司言灵案子已经揭露所谓三个预言都是造假,难不成圣上还会相信吗?而且圣上如今年纪都多大了,也不大可能看上十三四岁的陈元吧?
这些事儿,别说是他,就是祖父和符相这些人都未必能弄明白真正原因。
崔凝道,“你看人眼光也不怎么样。也许司言灵真一百年都不出一个的才子,但有一件事我是不敢苟同的。无论如何,他都不该纵容陈家为非作歹,那可是数万条人命!你可以说他心存侥幸,以为陈家只是在小事上闹点事儿,又或者可以推说,当初水患之事若不是陈家在行事过程中发生意外,也绝不会害了千万人性命。可是天道从来无常,你以为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说不得只差那一把柴火转眼之间便能焚天灭地。”
一席话说的崔况忍不住打量她,“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崔凝忽然想起在清河的时候,那些教导她的姑姑和先生,头一件事便是向她灌输家族观念——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以家族利益为首。
如果她说大义灭亲……
崔况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你笑什么!”崔凝有一种被看破心思的羞恼。
说起来,她真是极少看见崔况笑的这么开心,这孩子一天到晚都像个老叟似的,满脸写着忧国忧民。
“万事以家族利益为首,出嫁便以夫家家族利益为首,咱们大家族里出来的女子都有着这样根深蒂固的思想,她们高贵,有才有德,识大体,懂得牺牲,娶了这样的女人才有利于家族兴旺,所以天下人皆费尽心思求娶世家大族之女。但是咱们教养男丁和教养女人是不同的。”
崔况笑道,“在咱家祠堂里供着的族规,忠孝礼义信都要排在天下大义之后,只不过对外只能谈前者罢了。”
也就是说,倘若当今不仁,崔家很有可能会应时势而起,绝不会一味愚忠。实际上,所有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都奉行这一点,因此他们都有各自独立的想法和立场,要不然皇帝也不会迫切想削弱世家大族的势力。
“倘若真如你所言,司言灵此人的确不值得我欣赏。”崔况往榻上一歪,伸手抓了抓罐里冰凉的棋子,“来一局?”
“没心情。”崔凝说着还是坐到了他对面,叹了一会气,还是伸手拈起一颗棋子,“我心乱已处劣势,所以我先,你让我三子。”
崔况拈出五颗放在一边,“让你五子。”
崔凝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登时怒了,“你这是在侮辱我?”
“我到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崔况从善如流的捡了两颗回来。
崔凝因着陈元之事,心里难受的很,偏又插不上手,只好闷头于棋盘上厮杀。她平日棋路沉稳,今日却像不要命是的,锋芒毕露,步步不留退路,倒是把崔况逼的狼狈不堪,眼看就要赢了,没成想,最后竟然被崔况绝地反杀。
“啊!”崔凝丢了棋子,有气无力的躺在榻上,“我心情不好,你还这样赢我!”
崔况抄手看着棋盘,认真道,“说句公道话,要不是你心不静露出几个破绽,凭这个路数,我便是不让子也未必能赢,你日后可以试试。”
崔凝爬起来仔细看棋局,余光瞥见侍婢端了切好的瓜放在几上,便伸手拿了竹签子去扎了一个过来。
尚未递到嘴边却被崔况夺了去,“这两天母亲在你耳边天天念叨不准碰凉物,我都快听吐了,你还不长记性!”
第220章 观星
腹部没有那种微弱的抽痛感之后,崔凝便完全忘记了葵水这回事,被剥夺吃瓜的权利,只能生无可恋的瘫在靠垫上。
崔况只好又让人给她端了盘红豆糕来。
红豆糕是一种极其寻常的点心,因家里时常会备一些,用不掉的话晚上就分给仆役,可以说现在全家上下也就崔凝一个吃不够。
侍婢将糕点一放下,崔凝便一咕噜爬起来。
崔况见她吃的香,也顺手插了一个送入口中,甜腻的红豆泥在口中化开,齁的他眉头都拧成一团。
“不喜欢吃就别吃,浪费。”甜入心扉,崔凝的心情飞扬,忍不住哼起小调来。
崔况再吃甜瓜,发现几乎尝不到甜味了,而这种清脆无味的感觉出乎意料的更合他心意。
从前崔宁没有去世的时候,崔况最喜欢那个二姐,她也是个聪明的孩子,但她所有的聪明都用在了玩耍上,整个人天真的不谙世事,所有的感情都很纯粹,从不会和人耍心眼。而崔凝……在某些方面和崔宁很像,却又似乎截然不同,她固然也有天真的一面,但更多时候,她的通透连崔况都自觉受益良多。
在亲情之外,崔况渐渐开始把她当做一个可以聊聊的朋友。而其实崔凝最令他满意的一点是——无论怎么说,她都不会生气。
“吃点心的时候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崔凝一边吃红豆糕,一边想着陈元的事情,竟然觉得看开了点,“其实阿元暂时住在观星楼也好,他在外面非但不自由,反而还不安全。”
“你能想明白最好,过段时间再看看吧。”崔况觉得这个人自愈能力超凡,根本不需要任何安慰。
“只是可惜了慕容绿衣。”崔凝敛去笑容,叹了口气,“花儿似的一个人呢。”
“女人……”崔况无语望天,女人思想难道都这么跳跃?情绪难道都是如此反复无常?前一刻看着还好好的,下一刻不知道想到什么又突然低落了,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时间,“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裴九,不会也这样吧。
按照崔况后来自己的说法,他媳妇的脑子有坑,而且是个无底的坑,泛泛之辈根本填不上,他这辈子浪费在裴九身上的那些智慧,足够再创造出一个盛世大唐。
不过眼下崔小弟尚抱着一个美好的想法,觉着自己英明果断的在前面十年安排好一切,剩下的所有时间都可以心无旁骛的建功立业了。
五月过去,天气越发炎热。
每年夏季是监察司最清闲的时候:去年的卷宗已经入库,今年的卷宗还未上来,一般的案件又不会交用到监察司。
于是五月一过,整个监察司都沉浸在懒洋洋的气氛中,连值夜都变得闲适极了,而崔凝最大的烦恼也不外乎是来月事的时候不能吃冰。
陈元入了监察司之后,反倒更方便了,圣上完全没有阻止他会客,只不过因他身份敏感,一般人没事不会往上凑。
崔凝,显然不是那一般人。
她无法给他自由,只好挖空心思的给他创造更舒适的生活,但凡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想着往观星台送一份。
夏夜的观星台上凉风习习,是个不可多得的纳凉之处,崔凝拎了从乐天居里顺来的吃食哼哧哼哧的爬上了高耸的观星台。
陈元站在护栏前仰头看着浩浩然夜空,听见身后熟悉的脚步声,回过身来看向她。
以皓月之辉为袍,浩瀚星河入眸,恍若从远古踏着历史长河而来的神祇,这样的陈元仿佛离红尘人间很远很远,崔凝的脚步有一瞬凝滞。
“阿凝。”他笑着走过来,一瞬间便褪去一切光辉,眼里满是欢喜雀跃。
“我现在也要值夜。”崔凝抛开一切杂乱的心思,把食盒放在小几上,“以后见面可方便了。”
“真好。”陈元在几前坐下,宽大的衣袍铺在地面上,一瞬间把他衬得格外瘦小,“阿凝,我觉得很开心,以后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崔凝正在把食盒里的东西摆出来,闻言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他,“不觉得无聊吗?”
陈元眼睛弯弯,“观星楼里全是书,各种各样的都有,夜里还可以随便出来看星空。我以前不太懂得观星,自从看了书房里历代观星师记录的天象,再抬头看这片夜空的时候,眼里就多了很多东西,我觉得等我再厉害一些便能去到任何地方。而且,还有你。”
“你可真容易满足。”崔凝笑着,感觉脑海里似乎有一个想法一闪而过,她来不及抓住,但直觉告诉她,圣上把陈元留在这里并非是单纯的囚禁,于是叮嘱他道,“阿元,关于你的能力,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
也许当年司言灵的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好。”陈元对崔凝是无条件的信任,她说什么,他都打心底觉得对。
崔凝让侍卫提了一桶水上来,两人净手后,在坪上吃着夜宵。
“这里看星空真有些不一样。好像伸手便可触到星辰。”崔凝也跟四师兄学过观星术,虽然只学了几日,但她记性好,几年过去再想起来又有了不同的感悟。
想起四师兄,她突然明白陈元说开心也许并不是因为容易满足。
四师兄和二师兄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二师兄放浪形骸,四师兄严肃刻板,二师兄一天不出去就浑身难受,四师兄能在方寸之间保持一个同一个姿势一站就是几个时辰,且印象当中,他似乎从未出过道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