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厨房灶膛还是温的,灶膛中有少量灰烬,浴房里有大半桶温水,没有沐浴过的痕迹。”崔凝又将昨天记下的笔记给魏潜,“监察二处的人说,昨晚下职之后李大人便离开了监察司,但是我看遍了整座宅子,家里没有一点食物,书房、厅堂、院子等处也没有人活动过的痕迹,我认为昨晚李大人离开监察司之后可能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某处吃饭或办事,直到天黑之后才回家。”
除非李昴有坐在一个地方发呆两三个时辰的爱好。
“并且,我以为李大人在回家之前这段时间可能办了一些事情,使得他不得不沐浴。”
最近整个监察司都比较清闲,他昨天没有外出也没有审问犯人,这个天气并不会汗流浃背。监察司大部分人都知道李昴并不是一个特别讲究的人,是什么原因让一个不太讲究的单身男人,突然在不怎么动火的家里烧水沐浴?
所有人都想到了这个问题,黄锐道,“这种天气,若只是流汗,用凉水擦一擦就行了,没有必要特地烧水沐浴。”
崔凝和魏潜家里一年四季都有仆役烧好热水候着,倒是一时没想到这个问题。
据目前现有的线索,已经可以大致推测出昨晚的李昴死前的经过。
昨日下职之后,李昴去了某个地方用膳或者办事,可能身很脏,回家之后鲜为少见的自己烧水沐浴。他刚刚烧好热水,用水桶提去了浴房里,然后回到寝房中找替换的衣裳,还没有来得及沐浴便察觉外面有人潜入,他发觉对方人数较多,情急之下,拿了兵刃和烟花冲出包围,准备向最近的守卫亭求援,但是他不知道以前的巷子已经在半个月前就封死了。
他跑入死巷之后被困,展开一场殊死搏斗,最终不敌身亡……
“他换下来的衣物呢?”魏潜发现崔凝的笔记里没有提到衣服。
崔凝愣了一下,“没有发现。”
黄锐道,“会不会是李佐令被杀的原因?”
“不排除这个可能。”魏潜快速写下疑点,暂时把这个问题放过去,“死巷两侧人家没有被吵醒,可见所谓的殊死搏斗持续的时间不长,有可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易君如补充道,“昨夜咱们问遍了整条街,没有人发现异样或者听见异常声音。”..,。
“在烟花燃放之前,他们都处于熟睡中。”
易君如顿了顿,继续道,“还有,我发现其中一个巡兵鞋面上有点状血迹,似乎是从上滴落,我觉得很奇怪。”
昨晚梁超等人从看见烟花到赶至事发地点,中间用了至小半个时辰,李昴恐怕早停止心跳了。人在停止心跳不久后,伤口中的血就不会再喷溅,而梁超上前去确认受害者是否还活着,就算沾了血,大部分也会沾在身前,血怎么反而会落到后面人的鞋面上?
易君如检查了梁超的手,他左手只有很少量的血迹,形成不了血滴,而右手沾染过大量血液,倒是很有可能会滴落。可问题是,那名巡兵是左脚鞋面上有血迹。
动态和静态滴落的血迹是截然不同的,滴落的高度、方向不同也会呈现不同形状,所以不论梁超是不小心把血甩上去,还是在转身的时候滴落,都不应该是那个样子。
“经过我仔细的辨认,可以确定那个血滴是在静止状态下垂直滴落。如果是别人身上滴下来的血……你们想想。”易君如把黄锐拉起来,两个人站在一块,“两个人要挨得这么近,而且至少两个人都保持片刻静止才行。”
“有没有可能是从巷子上方低落,当时墙头上有人或者沾血的东西?”崔凝问。
众人沉默片刻,魏潜才道,“笔记上面记了,那名巡兵曾经蹭过墙壁,巷子很窄,一下子进去的人又多,很有可能他当时就贴着墙壁站立,但是这么多人,而且都是经过训练的巡兵,墙头还不到一丈高,若是有人在上面,不可能没有人发现。至于沾血的东西……墙头上很干净。”
“大人也觉得那名巡兵很可疑?”易君如问。
魏潜点头。
易君如得到认可,顿时得意洋洋的回了座位。
旁边的黄锐因上峰惨死,心情正阴郁着,眼见他这副样子,简直恨不能直接拖出去揍一顿。
“先把人扣下,尤其是梁超和他身后那名巡兵,单独看押。”魏潜手指轻轻点着崔凝的笔记,顿了顿,又补充道,“离开去叫医者的那名巡兵也单独看押。这件事崔监察使带人去办。卢副佐去查一下昨天傍晚李大人离开监察司之后去了那里,做了什么,接触过什么人,越详细越好。黄监察使去仵作那边等详细结果,易副佐现在反回监察司查一下李大人最近一年经手过的案子。”
“找到了犯罪动机就等于找到了罪犯”这句话很有道理,但就目前的案子来说,搜集证据比考虑杀人动机更重要,也更有效率。
尽管案发现场被最先赶到的巡兵破坏一部分,但因为李昴临死之前燃放了烟花,案发时间和他们介入案件的时间相隔很短,现场能找到的线索很多。
再者,李昴身份特殊,接触的都是生死攸关的大案,估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不经意间得罪过多少人。想从杀人动机上面去寻找突破,恐怕很难,而经过一晚上的证据搜集,现在有理由怀疑这群巡兵中有人是凶手同伙。
孙家的灶膛里发现了两件兵刃,本身就很奇怪,其中那把比较常见的唐刀有可能是李昴的兵器,而另外一把则基本可以确认是凶器,为什么凶手逃跑之后要故意把兵刃就近藏起来?拿远一些销毁不是更好?
比较合理的解释是,凶手中有人被重伤,一行人仓促离开,把兵刃丢在了案发现场,等到他们发现这一重大疏漏之后,只好让同伙赶来藏匿凶器……
而后赶来的同伙或许不认得哪一把是凶器,于是只好将两把全部藏匿。
方法也不难,只要把兵器扔过墙,再有人过去藏起来就行了。
昨晚巡兵中有人离开,也许就是为了藏匿凶器,而现在只要确认昨夜在他们发现尸体之后、监察司的人赶到之前是否有人独自在巷中呆过。
如果一切如他所料,那么他们冒险费了这么大功夫藏匿起来的凶器,恐怕是能够证明凶手身份的东西。
至于巡兵之中无人提及在现场发现凶器,可能性有很多,需要再进行确认。
“如此多的漏洞……”魏潜盯着那两把被素布包裹的兵器,更多种可能性从脑海中掠过。
过了好一会,他不禁自嘲,许是近两年总是遇到一些喜好弯弯绕绕的凶手,让他习惯性的往预谋杀人上去想吧!这一伙人凶悍非常,又留下种种尾巴,像是没有什么头脑的人铤而走险进行了一场报复。
魏潜飞快的将捋过一遍的案子记录下来,又将各种疑点标注好,搁下笔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那个最终凝于李昴面上的神情,还有那棵柳树。
他收起东西,快步出了李宅,走到那棵柳树前。
初夏时节,柳叶葱葱郁郁,昭示着蓬勃的生命力,全然不似昨夜那般诡异。它看上去与其他柳树并没有什么不同,树干上干干净净,树根处也没有新翻的痕迹。
魏潜将两丈之内都细细的看了一遍,甚至翻找了一些可能藏匿东西的地方,结果一无所获。
或许,李昴不是在看柳树?而是在看柳树后面这户人家?
魏潜略一迟疑,便决定带人进了宅子搜查。
然而,竟也毫无异常。
柳树后的宅子和卫寡妇家的宅子解构一样,进门之后一目了然,户主祖辈便居住于此,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魏潜出来时看向那条被血浸染的死巷,心中不禁暗想,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放着那么多线索不去查证,却为了李昴一个表情白白浪费时间。人死之前可能会回忆到很多事情,有些人会目光看向某个地方,未必是因为那个地方与其所想的东西有关。
魏潜皱起眉头,让人去请兵器监的人过来辨认一下那把凶器所属,另又叫人去大绣坊中请了个纺织师傅来,他在墙头上发现的一丝黑线,或许对辨认凶手身份也有用处。
第227章 关押
崔凝的任务比较简单,不过是把嫌疑人分开关押而已,也不需要她亲自动手,但是在关完之后,事情突然变得麻烦起来了。
这一次扣留的嫌疑人多达十六人,而且是隶属于兵马司的巡兵。
这边刚刚把人押入大牢,那边兵马司就来人了。
两个衙门表面上一直关系和睦,监察司平时办案也难免要用到兵马司的人,他们此时若是开口要人,这个面子给是不给?
跟着崔凝一起回来的监察副使还有鹰卫,此时此刻都不免暗想,原来耿直的魏五郎也不是的全然不懂官场里头的门道,只是平时懒得把心思用于此处罢了!那么多老少爷们,魏潜偏偏派了崔凝这个小姑娘来关押罪犯,竟是为了等着兵马司的人呢!
来人是兵马司右副指挥使萧从,官从五品,比崔凝官职高出好几级,四十多岁一脸虬髯的汉子大马金刀的坐在监察四处,浑身杀气凛冽,吓得屋里几名监察副使大气不敢喘。
崔凝拱手施礼,“下官见过大人。”
萧从打量她两眼,心里更气,整个监察司,上到监察令下到各个监察佐令,能主事的人统统不在就算了,眼下居然弄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来糊弄他!他们兵马司又不是不讲道理的地方,手底下人真犯了事,他还能包庇不成!
崔凝瞧着萧从的神情大致便能猜出他此刻的想法,兵马司是不能包庇,但问题是,现在还不能确定那些人里头到底谁是罪犯啊!
“这事你能做主?”萧从压着怒气问。
“是,下官暂领了这个差事。”崔凝说话间心里不由琢磨着,接下来是该硬气一点还是狗腿一点。
萧从知她好歹是个监察使,便也就耐着性子道,“我且问你,监察司凭何扣了我一队人?”
崔凝斟酌着答道,“昨夜我监察司一名佐令被人暗杀,我们搜查了现场各种证据,怀疑这一队巡兵当中有人是罪犯同伙,这才将人暂时扣押。监察司大部分人都派出去了,事急从权,一时不曾来得及告之兵马司,还请大人见谅。”
昨夜的血烟花惊醒了半城的人,萧从虽不知内情,但也知晓血烟花不同寻常,此刻听说监察司竟有一名佐令被杀,也不禁心头一惊,“哪位佐令遇难?”
崔凝道,“监察二处李佐令。”
监察佐令官职不高,但整个大唐一共也就四位,个个都不是籍籍无名之辈,李昴平素不喜露面又极为擅长刑讯,一般落到他手里的人,不死也得脱几层皮,因而在外面绝对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名声。
萧从此刻才算明白,并不是监察司的人故意避着他,发生这样打脸的事,恐怕连圣上都要坐不住了,此番行凶之人若真与兵马司的人有关,那……
“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你。”萧从必须要马上把兵马司摘出去,“李佐令遭到暗杀恐怕是有人蓄意报复,一对十六个人总不能个个都有嫌疑!你把有嫌疑的留下,其余的让我带走。”
开玩笑,倘若兵马司十几个人参与暗杀监察司官员的嫌疑,圣上会怎么想?满朝上下又会怎么想?
而这些人是他萧从手下的兵!事情若是往大了里闹,别说官职了,就是他头顶上的脑袋都未必保得住!
也许到最后查出来只是个人行为,但若是有人借此使绊子,萧从也承受不起,他太懂得官场尔虞我诈了,那些早就盼着他倒的人能放过这个好机会?
“大人,借一步说话。”崔凝道。
萧从点头,起身跟她出去。
崔凝带他去了魏潜平时处理公事的地方,让两名鹰卫守着门口。
“大人且放心,咱们数日之内必能破案,在抓到凶手以前,此事必不会外泄。”崔凝毕竟经历的事情还少,想的也浅,只以为萧从如此着急是怕兵马司丢大脸。
然而,萧从眼下哪里管得了兵马司的脸面啊!
一名监察佐令被杀,传出去多骇人听闻,不光是监察司,朝中上下都不会有人敢胡乱往外传,这种事情寻常人不知情,但在朝中为官的人还能不知道?毕竟那么硕大的血烟花,谁也不瞎啊!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放人?”萧从一掌猛的拍下,只闻轰隆一声,掌下长几四分五裂,“十六个人,难不成个个都有嫌疑!查了一个晚上,屁都没查出来一个!我不管你们想干什么,反正今日之内必须给我个交代!”
萧从长得威武高大,又是满脸虬髯,发怒的时候简直像是一头雄狮在咆哮。
崔凝缩了缩脑袋,干脆学崔况那样抄手坐下来。
两人大小瞪小眼。
崔凝像是感觉不到对面杀气腾腾,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萧从那厢却是煎熬的很,干巴巴的坐了一上午就像坐了半辈子似的。
直至午时,他终于沉不住气了,“带我去牢房。”
崔凝梗着脑袋道,“下官也就是个小小的监察使,分内事必须做好,否则担不起任何人责问,您今日哪怕想带走一根头发丝,都得从下官尸体上踏过去!”
萧从直接被气笑了,“就你这小身板,够不够我一脚还难说!”
然而,他是真不敢动崔凝一根毫毛。监察司唯一的女监察使,萧从自然认得,也知晓她的身份,清河崔氏家的嫡女,兵部尚书崔玄碧的孙女,哪怕就是弄破一点皮,明日崔玄碧就能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崔凝这个人,最会顺着杆子往上爬,但见旁人语气稍微软和点,便立刻道,“您且消消气,我们监察佐令破案神速,转眼就抓到凶手了。再说了,就算今日明日抓不到凶手,至少也能排除一些人的嫌疑,断不会把您的人扣押太久。”
这话无意戳到要点了,萧从闻言,沉默片刻之后,说道,“我明日午时之前来领人。”
丢下这句话,他便匆匆走了,才走出没几步便听闻那小监察使在身后脆生生的喊,“大人。”
萧从回头,哂笑,“怎么,改变主意打算放人了?”
“咳。”崔凝假假的咳嗽了一声,弱弱的道,“您明儿过来的时候别忘记赔咱屋里的桌几……碎了满屋子呢。”
萧从忍不住在心里爆了一句粗口,黑着一张脸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监察司。
在到处都是权贵高官的皇城,一个兵马司右副指挥使算不上什么,但没人愿意轻易得罪一个掌管城防的官员,更何况,萧从出身赫赫有名的兰陵萧氏,背后势力不容小觑。
要说眼下有哪个大族能与崔氏旗鼓相当,定非萧氏莫属。
兰陵萧氏在隋末是外戚也是权臣,而到了初唐依旧屹立不倒,还出过一个萧瑀,武德、贞观两朝宰相,那时候萧氏可谓当之无愧的第一世家,然而萧瑀之后,他那一支就再没出过什么权臣,反而是其兄萧钧的子孙繁茂且人才辈出。
而萧从,便是出自萧钧那一支,正儿八经的世家子弟。
虽然萧家家风刚直鲠正,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不会趋利避害,萧从正因为考虑到自己的家族,才会如此忧心忡忡。
监察司佐令被杀,往小了里说,不过就是一名官员被暗害,有可能纯粹是个人恩怨,但现在嫌疑人是兵马司的人,是他萧从的手下,若被有心人攀扯起来,非说他指使手下人残害监察司官员,那他也是百口莫辩。
萧从若被拖下水,那他背后的萧家又岂能撇干净?
如今陛下明里暗里的削弱世家势力,鬼知道她会怎么做。
想的越多,萧从越是烦躁,真是他娘的天降横祸!
不过,萧从想到崔凝的身份,又稍微安心一些。各个世家大族之间都存在竞争,但对外时又格外团结,不会任由皇权分化他们而后逐一击破。这次参与案件的有崔凝,萧从不指望崔家的帮助,但有崔家人在,他就不用担心今上借此做点什么。
哪怕崔凝时不到这些弯弯绕绕,背后也一定会有很人会提醒她。
崔凝办完差事就暂时闲下来了,于是有空余的时间想事情,她从案情想到萧从不同寻常的急切表现,也不由深思起来。
尽管她想的不如萧从那么深,但多多少少也想到一点,于是顿时明白,萧从之所以耐住性子与自己沟通,并不是真高看她一眼,而是在尊重她的家族。
崔凝暂把这件事情放在心里,晚上回家之后,便先去了崔玄碧那里。
让崔凝没想到的是,她在东院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东院里少有花草,多植树木,一到夏季便格外凉爽,蔓延的郁郁葱葱,看上去也格外令人舒心。
而此刻,草木扶疏之间,那人坐在石桌前自弈,一身荼白广袖袍服,微湿的墨发垂在身后松松束起,如同刀削斧凿般侧颜,挑不出一丝瑕疵。单单是一个侧影,便已如此摄人,这般容颜气度,除了那个天尊一般的表哥,崔凝想不到第二个人。
在崔凝远远打量谢飏的时候,他显然也发现了她。
时光把谢飏精心雕琢,别后时日不算太久,他却已经将少年人的青涩褪去大半,线条越发硬朗,气度也越发沉稳,当初灼热眼的万丈光芒稍稍敛起,酝成了一种更加吸引人的魅力。
他静静看着她,面上表情无多,眼里宛若藏着万年飞雪。
世间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那么明亮耀眼,仿佛多看一眼就能被灼伤,可偏偏又那么冷漠,让人觉得若再靠近一尺便会被冰寒浸骨。
谢飏改变巨大,唯一不变的是,他还是像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神,令人不敢亵渎。
“别来无恙?”
他好听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送至耳畔,崔凝听的分明,却莫名觉得有些飘渺。
“表……表哥。”崔凝小心翼翼的靠过去,“你回来啦。”
他比之前话更少,“嗯。”
“见过二娘子。”旁边的小厮冲崔凝施礼,而后开口帮他解释道,“郎君调职了,再过几日便会去交州赴任。”
交州在云南,靠近南诏的地方。崔凝想到那边最近乱的很,想建功立业的有为青年都愿意去冒险,谢飏要去也不奇怪。
“表哥才外放半年吧。”崔凝问道。
谢飏淡淡看她一眼,“谢家虽然没落了,想做到这点事情却也不难。”
崔凝身在崔家,很懂得深厚背景的好处,她不怀疑谢家的能力,只是觉得谢家未免有些太急切了,或者是谢飏太急于成功?
她抬眼悄悄看了一眼那张无欲无求的脸,否定了后者的可能性。
站在谢飏身旁的小厮心里暗暗高兴,郎君这半年间埋头公事,将所有事情都处理的极好,虽然话不多,但对政事抱着极大的热情,然而自从家族突然安排郎君去交州之后,他突然就变了,整个人冷清至极,有时候一天都不会说一个字。
小厮一面欢喜着,觉得郎君郎君面对崔家二娘子能主动说话是好事,又一面替自家郎君感到难过,眼看能娶到手的媳妇怎么就没了呢!
崔凝见谢飏穿着随意,便明白可能祖父是留他在家里暂住了,“祖父回来了吗?”
“尚未。”谢飏看着崔凝身上的官服,眼里闪过一丝兴味,“手谈一局?”
大唐棋道盛行,不光读书人喜欢,就连贵女贵妇平日也拿这个当做消遣,凡是闲着总会拉个人战上几局。
崔凝要等祖父回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如同很多女人总是忍不住想去撩拨禁欲的魏潜一样,像谢飏这样高高在上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也很能激发人的探知欲。
崔凝兴致勃勃的抢了先手。
试想一下,一个道门信徒对面坐着一尊神,而这尊神竟然在跟自己下棋!怎能不令人心旌摇曳?
刚刚开始,崔凝总会时不时的走神,后来发现棋盘上的局势被谢飏左右,便开始排除杂念,心无旁骛的应对起来。
战至正酣时,小厮轻声说了一句,“崔尚书回来了。”
谢飏修长的手指拈了一粒黑子,看似随意的落在了棋盘上。
局势瞬间扭转,崔凝不禁瞪大眼睛。眼下她还没有输,但是继续下去恐怕离输也不远了!
原来,她全力以赴的实力还是只能任由谢飏逗弄,他想继续她才能继续,他想结束,她无从挣扎。
崔凝有一瞬觉得恐惧,她不敢说自己于棋道上的水平有多么高超,但至少就算对阵崔况那样的天才,她也有赢的时候,而眼前这个人完全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他有多强的计算能力又有多深的谋算,她完全看不透。
“哦。”崔凝匆匆走出两步,又扭头回来施了一礼。
谢飏没有回头,余光却瞧见了她的动作,不禁莞尔。
崔玄碧从官署回来,在书房坐下,茶刚刚送到嘴边,便听小厮道崔凝来了。
“进来吧。”崔玄碧饮了口茶,放下茶盏抬眼看一身官服的崔凝。
大部分人还不知道监察司官员被暗杀之事,但崔玄碧身居要职,在官场浸淫数十年,一点风吹草动便能猜个大概。
“祖父。”崔凝笑嘻嘻的施了一礼,径自寻了位置坐下。
整个崔家的后辈里头,也就崔凝敢在崔玄碧面前如此随意,可他非但不会觉得无礼,反而觉得亲近,就连她不同于其他女孩儿的嬉皮笑脸,他竟然也能看出几分天真可爱。
“嬉皮笑脸成什么样子!”崔玄碧嘴上斥责,脸上却连半点不满都没有。
崔凝更加放松,见崔玄碧心情不错,就没有立即说起正事,“我在外头都装了一天崔大人了,难不成在自己祖父跟前还要端着?”
“胡言乱语,做官还靠演的不成!”崔玄碧瞪着她,“有事说事吧。”
崔凝正了正身子,“祖父,监察司的李佐令昨晚被人杀了。”
崔玄碧沉默了一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道,“与兵马司有关?”
“嗯,扣了萧副指挥使的手下的一队巡兵。”崔凝直接问道,“我想了许多,萧副指挥使今早匆匆赶到监察司要人,想必是怕此事连累到他,或者萧家?”
崔玄碧看着她,从来严肃的面上竟然浮起笑意。
这个孙女刚刚到崔家的时候全然不通凡尘俗事,大祸不闯小祸不断,如今却已经能够胜任监察使了,哪怕尚有许多不足之处,但只凭今日她能想到这些,崔玄碧心里就十分满意,“你能想到这层关系很不错。你参与此案,只做好该做的事情便好,其他的不用多管。”
倘若凶手真是萧从,任凭圣上想如何发作,崔家都是不会伸手去管的,不过崔玄碧心中笃定,萧家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做出这么没有脑子的事情。各大家族之所以能屹立不倒,是因为看得明白,更是因为从来都不作死。
“我明白了,案子在五哥手里,必然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放过任何凶手。”崔凝道。
崔玄碧心情不错,揶揄道,“呵,看来你对那小子很满意?”
若是寻常女儿家,这会子大约便羞了,只有崔凝这种异类才会一本正经点头,“五哥很好。”
在崔玄碧看来,同样是木头,魏潜名声有瑕,谢飏却是没有什么好挑的,与崔凝年龄差距还小点,于是他就奇了怪,这两个人曾经摆在崔凝面前随她挑,她怎么就会选了魏潜?明明当初她为了看谢飏,连屏风都撞倒了。
不过,这样的结果与崔玄碧的打算不谋而合,他便不再提了。
“对了,表哥最近住在咱家吗?”崔凝问。
崔玄碧叹了口气,如今谢家的当家人如此急功近利……这是迟早要完啊!越是有才华的人,越不愿意被人摆布,更何况这一回是谢家做的太过,谢飏心里不痛快也实属正常。
崔玄碧每日政事繁多,本不会注意到这些事情,是谢灏亲自来求他开解开解谢飏。
谢灏是崔玄碧发妻的兄弟,官职不低,也颇有名望,只不过并不掌权。他坚决反对谢飏突然调职,可是等他知道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文书都过了,他总不能再把人弄回去!
因着这事,谢灏这般有修养的大儒,气的险些拆了房子,但谢飏终究不是他家的孩子,人家亲爹都点头同意了,他又有什么立场跑去据理力争?
可是上天赐给他们谢家这样一个奇才,岂能容得这般糟践?谢灏憋了几天气,总算把怒火压了压,匆匆赶回老家口苦婆心的劝。
崔玄碧把谢飏留下来,一是想看看他的心性;二是因为士族的通病,看着有才的后生就忍不住想照拂一二。
“嗯。”崔玄碧叹了口气,“吃完晚饭再回去吧,我已命人去叫阿况了。”
崔凝道,“那我先去给母亲请安,正好吃完饭我还要去官署,直接就从这边走了。”
“去吧。”崔玄碧道。
崔凝到凌氏那里小坐了一会儿,稍微梳洗了一下,才又和崔况一起回到东院。
两人在小径上静静并行,崔况忽然道,“我下午去了观星台。”
“嗯?你自己去了?”崔凝惊讶道。
崔况冷淡的看了她一眼,“观星台上又没有写着只有你一个人能进。”
“嘿,怎么样,他是不是像我说的那样冰雪聪明?”崔凝得意洋洋。
他迈着小方步,不紧不慢的走着,全不接她的话茬,“观星倒是有些意思。”
第230章 此生作陪
崔况中了状元之后也和其他人一样在翰林院,不过呆了没几日便被圣上召到中书省担任主书一职。
中书省是圣上直属的中枢官署,掌管机要,起草、颁布诏书。
不过这个位置也有些微妙,虽然再往上便是被称之为储相的中书舍人,但其实本质上主要是掌管文吏,几十年里也只有一位升职做了中书舍人,而且近些年来中书省手中的职权被翰林院分走,并不像以前那么炙手可热了。
然而即便如此,它仍然是天子近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