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精通观星术的人来说,万千星辰岂止是热闹,根本不需要在红尘里打发寂寞时光吧。
崔凝看着星空,忽然想起一桩极为微小的事。
大概是她五六岁的时候,某个夏天夜晚,她尿急,迷迷糊糊的爬起来往茅房跑,看见了四师兄一身青袍站在院子仰头看天,他垂眼看着她的时候,无情无念的模样就烙在她脑海深处。
之后这么多年里,崔凝都不曾记起过那样的四师兄,因为他平日总是会絮絮叨叨、爱管教。
今日记忆骤然冒出来,莫名与陈元刚才的模样重合了。
观星师、起卦、看相……道家……
崔凝使劲揉了揉脑袋,总觉得有一个很浅显的事情被自己漏掉了。
有些事情越是近在眼前越是看不清楚,越是用力去想越想不起来。
崔凝呆怔了半晌,叹了口气,叼了一只鸡腿继续看夜空。陈元也颇有兴致,开始与她讲最近观星趣事。
“我从前学的观星术中二十八宿分东西南北四官,而中官有一个紫宫,近来看诸位观星师的记录,发现他们重新划分了星域,分了三垣二十八宿。”他指着天空不同的区域,“太微垣、紫微垣、天市垣。”
“只不过都是一些文字记录,有一些地方很模糊,我准备将这些记录都整理一遍,绘出天象图。”
崔凝转眼看向他,“阿元,你是天生的观星师。”
陈元羞赧一笑,如雪的面颊上泛起血色,他的皮肤天生比别人脆弱,血气上涌的时候连眼角都染上了******,分明是如稚子般纯粹的目光,颜色却妖艳非常,眸光流转之间,动人魄,摄人魂。
崔凝小时候就崇拜二师兄,因为师父告诉她,二师兄长得好,是观里生存的保障,而后来她也发现,所有长得好的师兄在外面混的都比较好,渐渐的她便打眼里觉得长得好的人都不一般。
实际上她师父不过是想说,因为长得有仙气,出去赚钱的时候比较容易取得别人的好感,从而再进一步获得信任。她师父没有明说,她便一直按照自己的想法理解了。就像之前每次见到谢飏,她心里想的都是:啊,这人长得如此俊美,本事得有多大啊!
到崔家这几年,崔凝已经逐渐发现这种想法不太对,可是多年来的习惯一时难以截掉,因而此时此刻看见陈元的模样,她第一反应是——这孩子日后是有大造化的人。
“我觉得观天象比观人面要自在。”陈元清浅的眸色里映着繁星点点,面上是前所未有的放松,“一念之变,人的命数便可能截然不同,命运之多变更甚于天机。更可怕的是人的*无穷无尽,以前每一次帮人看相,总觉得那些人像水蛭,恨不能黏在我身上叫我把一切天机运数都给他。”
每一次,那些人被祸事缠身,神色凄惶令人同情,然而一旦发现他的能力,便开始不断索求,有些人甚至不惜亲生骨血的性命也要得到运数,转眼间就能从丧家之犬变成贪婪的恶魔。
这么深刻的见解令崔凝有所触动,忍不住揉了揉他的银发,“你和我小弟一定能成为朋友。”
陈元这回连耳根都红了,垂眼不敢看她。
“我要回去了,那边还要值夜,不能离开太久。”
崔凝看见他失望的表情,笑道,“明天我就让小弟来看你,还有,你还记得前些日子在悬空寺见过的陆凭风吗?我觉得她人不错,要不是她现在还在养伤,我一准把她拉过来玩。”
“嗯。”陈元乖巧的点头。
监察司本来没有安排崔凝值夜,是她主动要求的,不过魏潜不放心,还是把她安排跟自己一班,而同一天值夜的还有易君如。
这个人懒到令人发指,倘若没有人在旁监督,估计不到下半夜就能睡的雷打不动,万一到时候有紧急案子,到时候监察四处怕是根本找不到人。
崔凝离开这一会,易君如便凑到魏潜旁边开始絮叨,“魏大人真是心胸宽广,未婚妻大半夜跑去看别的男子这等事情,也就你能忍了。”
“那司元灵,生的如仙似妖,那天我送他去观星台,他就那么轻轻的瞟了我一眼,差点把魂儿都勾去,我一个七尺男儿都受不住,魏大人就不担心吗?”
魏潜看都不看他,开口道,“目测你只有六尺三寸,比我侄女还少两寸。”
“……”
易君如被打击的半晌才缓过来,“重点不在于此。魏大人尚未成亲,是不了解女人,我家里那位平日嘴上说对我如何如何爱重,街上瞧见俊俏郎君都还会多看几眼,魏大人你真得上点心……”
“易大人。”崔凝拎着食盒进来,“夜宵没你的份了。”
“咳。”易君如尴尬道,“我是好心。”
“好心?易大人背后插的一手好刀,我还要谢谢你不成。”崔凝说着,打开食盒,里面粥、饼、清爽小菜、瓜果,十分丰富。
魏潜见她看着葡萄吞口水,便盛了一碗粥塞进她手里,“不许吃凉。”
“五哥。”崔凝在他身畔坐下,欲言又止。
刚才易君如的话她都听见了,她觉得自己这样做确实不对,至少在同僚的眼里看来,她没有把魏潜的面子放在眼里。
“莫要把一些无关紧要之人的话放在心上,你出去之前也问过我的意思,我既是应了便不会有别的想法。”魏潜拈了一粒葡萄放入口中,酸甜的味道冲击味蕾,他不动声色的咽了下去。
他把她放在心上了,自然不可能没有任何感觉。可是,他厌恶恐惧大部分女人,本做好了独自过一辈子的打算,能意外得到这份感情于他来说乃是上天恩赐,他以大她十多岁的年纪订了亲,应该更包容更照顾才对,一点小事又何必非要计较,弄得小姑娘两难呢?
非得逼崔凝在他和陈元之间选一个,他反而觉得更不舒服。
崔凝放下心来,在几下偷偷勾了勾他的小指,“五哥你真好。”
魏潜唇角微扬,那一点点的酸味也消散殆尽,口中葡萄余味丝丝甘甜沁人心脾。
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话,让那个无关紧要的人在一旁牙都快酸倒了。
“喏,这个是给你的。”崔凝把食盒下面一层拎给易君如,“要是再被我逮到一回,哼!定不会如今日这般轻轻揭过!”
易君如还真不敢忽视她的威胁,赶紧应下来,“崔大人心胸宽广、心胸宽广!”
易君如接过食盒,刚刚夹了一筷子鱼肉塞进嘴里,便听见尖锐急促的啸声,紧接着远处天空骤然一明,炸开一朵血红的烟花。
魏潜眉头微皱,易君如赶紧咽下嘴里的食物。
监察司在值夜的人全部跑了出来。
远处天空上还残留着点点血红,尖锐的啸声仿佛还响在所有人的耳畔。
“五哥……”夜凉如水,崔凝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第222章 死巷
任监察使之后,崔凝便可以查阅监察司一部分机密资料,监察司内部传信方法是她重点看过的内容。
信号烟花中也有红色,但那种烟花升空高,炸开面积小,远距离根本听不见这么大的声响。
“自监察司建立以来,血烟就响过一次。”易君如仍然恍在梦中,“这种烟花不是信号,而是说明有监察司官员死于非命……有人在暗杀监察司的人!”
这已经不是什么凶案了,而是蔑视皇权,有人在对今上示威。
监察司反应极快,易君如话音才落,集合的短哨声便响起来。
三人匆匆赶到议事阁。
监察令早已满脸不虞的坐在首位,历任监察令中属他最倒霉,才被圣上压着解决了陆家嫡女被绑架的案子,还没来得及过点安稳日子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暗杀监察司官员是蔑视皇权,但首先,是在挑衅监察司。
今夜值夜的官员一共六人,全部都已落座。
监察令目光扫视一圈,最终落在魏潜身上,“方才鹰卫传信来,监察二处的李佐令被人杀害,尸体就在距他家不远处的巷子里,魏佐令,马上带人过去查看现场。”
李佐令?李昴!
屋里落针可闻,每个人脸上都满是惊诧。
在调查司言灵案时,监察令派了李昴与魏潜共同查案。崔凝对他印象深刻,不是因为他办案如神,而是他审讯犯人时手段极其残忍,不仅如此,他还在对犯人用刑时露出极为享受的表情,说是个变态都不为过。
李昴成长经历坎坷,形成畸形的性格并不奇怪,他比一般人残忍,也比一般人更嫉恶如仇,并不算一个坏人。
崔凝至今还能想起他那张看上去有几分阴鸷的脸,以她浅薄的易学知识,总觉得这个人命很硬,因此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个人会死于暗杀,而且如此突然。
监察令把事情交代下去,整个人仿佛老了几岁。他直属副官是两名少监,属文职,平时多是管管监察司内部事情,而下面四名佐令里头,最得他信任与重用的便是李昴。李昴之死,如同生生砍断了他的臂膀一般,切骨之痛,难以言说。
魏潜领了任务,便立刻带人前往,崔凝作为监察四处的监察使,自然也要跟过去。
李昴的尸体在一个狭窄的巷子里。
巷子只有三尺宽,墙壁、地上全部都是血迹,李昴穿着中衣靠在尽头的墙壁上,脸色惨白,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如往常一般冷冽阴鸷,似乎死前在看着某个人。
“卑职在夜巡时看见烟花便急忙带人赶过来了。”兵马司巡夜的队正道,“卑职带人赶到时,李大人已经没有生机。”
魏潜的目光从尸体上移开,看向队正,“如何称呼?”
“卑职梁超。”那人道。
“梁队正。”魏潜站在巷口,没有立刻进去,“请你说详细一些,你是如何发现李大人,又如何判断他已绝生机?”
梁超听他话里仿佛有怀疑自己的意思,连忙解释道,“和卑职一起过来的还有十几个人。就在两刻之前,卑职和平常一样带着一队人夜巡,突然听见一声尖啸,紧接着天上就炸开了一片红烟花,当时卑职带人赶过来之后就发现一个人倒在巷子里头……”
巷子里血气冲天,一个人流了这么多血,基本上没有生还的可能了,但是梁超当时没有想这么多,他看见有人倒在血泊里,便立即带人冲进了巷子救人。
他也是见过死人的,当时手一放上李昴的颈脉便知道人已经死了。
“也就是说,你们一队十几个人全部都进了巷子?”魏潜冷冷问道。
梁超反应过来,自己好像闯了祸,尴尬的挠了挠头,“这个……没全进来……但也差不多了……”
巷子里这么窄,就算凶手离开时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被十几个人一搅合,哪里还能剩下一星半点?
“万一凶手在墙上伏击,你觉得你这一队人马在窄窄的巷子中能有几人生还?”魏潜面无表情的道,“你立刻去确认,究竟有几个人进了巷子,让所有人都不许动,在一旁等着。”
“是。”梁超面红耳赤的领命。
魏潜让崔凝和易君如跟梁超过去,自己一个人举着火把慢慢走入巷中,其他人则在巷外候遣。
这个巷子不算深,约莫两丈半长,两面是两户人家的院墙。
脚下是石砖地面,砌的不算紧实,砖面几乎全部被染红,而血全部都从缝隙里渗进去了。墙壁上到处都是飞溅的血迹,还有几个手掌印。
李昴身上中衣被血液染红,只有衣领的地方还能看出它原本的颜色。
魏潜环视一周,觉得这个地方很是怪异。
他从外面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任何血迹,也就是说,李昴在巷子外面之时还没有受伤。如果墙上这两个掌印属于李昴,那说明他是清醒着的,但是从这里仅存不多的痕迹来看,他被人捅了数刀,却几乎没有过多的挣扎,这里也没有任何打斗痕迹!
据魏潜所知,李昴是会武功的,能保他从那么恶劣的成长环境中全须全尾的长大,就算不是太高明,那显然也不算太差。
那究竟是什么原因?竟然令一个心智坚韧并且会武功的男人在清醒的情况下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李昴身上穿着中衣,可以推测,他并不是专门出来见一个认识的人。也许是有人给他下药将其掳到此处杀害,也许是有人故意引他到这里,而这个人是他认识并且有一些渊源的人……
魏潜觉得前者的可能性不大,一来,李昴是个极为警觉的人,想用任何方法给他下药都很难得手,而且不是每个人都像柳惊尘那样随手就能配出各种各样的迷药,大部分迷药在限制人行动力的同时,人也不可能清醒,然而李昴明显没有昏迷,甚至在凶手离去之后还没有断气,因为他手里握着烟花,方才那朵血色烟花似乎正是他自己燃放的……
可是,这就更奇怪了,如果他是被人引到此处,一个急急忙忙连衣服都来不及穿的人竟然还带着烟花和火折子,那么他是出来之前就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了吗?
以李昴的洞察力,也不是没有可能。
魏潜在他面前蹲下来,与他微眯的眼眸对视,自语道,“你想说什么?”
魏潜顿了顿,顺着他的目光转头向巷口看去,眼睛也不由眯了起来。
第223章 痕迹
巷子口站着的人看见魏潜看过来,愣了片刻,纷纷让开,露出了路对面一株碗口粗的垂柳。
柳枝在风里轻轻摆动,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只不此时此刻,身畔尸体未冷,夜色中所有景物看起来皆有几分诡异。
尽管现场被破坏的很厉害,但还是要尽力的收集证据。魏潜起身仔细将查看现场,直到仵作赶来。
仵作没有大幅度挪动李昴的身体,只是将衣物尽除。
老仵作喜好喝酒,白天总是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到了夜里反倒精神奕奕,眼睛里都有了光彩。
他小心翼翼的用素布盖住李昴光裸的身体之后才道,“身体没有僵硬,还有体温,以我的经验,应该死亡不超过一个时辰。胸腹部中了四刀,贯穿身体,伤口很整齐,可见凶手惯于用刀而且力气不小,或许,他在行凶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恐惧。”
人一旦产生恐惧心理,就算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刀,也会与下手利索所造成的伤口有区别。
老仵作道,“光线太暗,最好天亮之后能再检验一遍。”
魏潜垂眼道,“天亮之后我这边还需再次查看,尸体暂时放在这里不动,天亮后会送去停尸房,届时你再过去验尸。”
“是。”老仵作微微躬身。
巷子外面,黄锐怔然望着李昴的尸体。他是李昴的直接下属,平日里监察二处的人都对这位性情古怪的上峰颇有微词,他也不例外。
在所有人眼里,李昴就像是生存在黑暗中的怪物,不喜欢出来转悠,也不喜欢与人交流,平时总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看人的眼神总是带着审视的意味,戒备心极强,不苟言笑,只有在那些罪犯身上实施酷刑的时候,才能从他那张脸上看到“兴奋、开心、得意”等各种正面情绪。
在他们这些了解他下属的心里,他本身就是炼狱里出来的怪物,非人一般的存在,谁能想象的到,他竟然会突然惨死在这样一个平静的夜里?
黄锐身后不远处,巡夜的士兵站成一排,连同梁超,一共十六个人。
十六个人中,一共有九个进入了窄巷,这一点,在单独询问过每一个人之后得到证实。
他们都是受过训的兵,巡夜的时候列队前行,即使出现什么突发状况也不会突然乱了队形,因此在梁超带头冲进死巷的时候,剩下的人也是按照顺序跟进,所以他们给的人数基本上不会有误差。
崔凝令两拨人分开站,而后和易君如一一检查他们的身上的痕迹。
九名进入死巷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沾染了血迹,而没有进入死巷的人身上皆干干净净。
这么短的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人换了衣物鞋子,这说明最起码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人在撒谎。
进入巷子的九个人,大多数都是靴上有血,只有两个人例外——梁超和当时站在他身后的士兵。
梁超接触过尸体,身上沾染血迹很正常,而另外一名巡兵,则说当时梁队正突然后退了两步,撞到了他,他慌忙侧身避开的时候身子擦了一下墙壁。
供词与现场痕迹都能对的上,只是崔凝注意道,此人的鞋面上有一个血点,明显是滴落上去的。
这就很奇怪了!什么样的情况下,会有血点滴落上去?
“可能是我甩上去的吧?”梁超不确定的道,“我看见李大人的时候,他腹部好像还在的往外冒血,我也没多想,赶紧用手按住伤口,叫人去请医者。我手上沾了很多血……”
崔凝打断他的话,“你是说,你先按住了李大人身上的伤口,然后才后将血不慎甩到他身上?”
梁超回忆了一下,比划着当时的情形,“我一进巷子,就赶紧上前查看,发现李大人身上还热乎,腹部伤口在流血,我马上一手按住伤口,一手去探他的鼻息,发现他没有呼吸了,又探了探他的颈脉,确定人已经死了之后,我心里有些慌,起身的时候没站稳便退了两步。”
他戚戚然道,“我们兵马司每个十五日便会调防,咱们是今晚才调到这边的,生怕出什么事……没想到,唉!”
崔凝端着纸笔将他说的话一字不漏的记下。
半晌没说话的易君如忽然问,“是谁去叫医者的?”
“是我。”一名看上去像个少年的巡兵站出来,“我站在队末,队正下令之后,我便跑去叫医者了。”
易君如腆着肚子上前去检查他身上有没有遗漏的痕迹。
梁超皱眉,有些不满道,“咱们巡兵夜巡就是为了保百姓平安,怎么几位大人好像一直怀疑咱们杀人放火似的!”
“我们也是依规矩办事,诸位最先接触暗杀现场,必须要排除作案可能性。”崔凝解释道。
易君如属于那种别人推一步他走一步的主儿,旁人若是不言不语,他能想起来看一眼都实属不容易,这会儿听着梁超的话反倒不乐意了,恨不能把眼前这个小巡兵扒了衣裳一寸一寸的查看。
小巡兵被他看的浑身寒毛直竖,身子都僵了。
月光明亮,然而毕竟是夜晚,巡兵身上穿的又是深色铠甲,不大容易看清楚,易君如看了一会儿便直起身,抚了抚手上的肥肉道,“你们哪儿都不准去,等天亮之后本官还要再看一遍。”
梁超气结。
烟花炸开的时候,周围有很多人家都被惊醒了,此时有几个人伸头探脑往这边张望。
崔凝索性一家家的敲开门,询问在这两个时辰之间有没有听见什么可疑的声音,或者有没有发生和平常不一样的事情。
李昴住的这个坊大多都是些小户人家,街巷窄,院子小,站在院子里能把街巷上的动静听的清清楚楚,家里能使个仆从在这些街坊的眼里都算是富贵了。而李昴家里虽然只没有任何仆从,却因身有官职,无疑成了这条街上最富贵的人。
李昴的宅子距离死巷很近,大约只有百丈距离,监察司的人已经将他的宅子围了起来,以免里面有什么蛛丝马迹被人进去破坏了。
坊市间有袅袅炊烟升起,随着街巷里响起叫卖的声音,路上的行人也开始越来越多。
廿朝巷却被鹰卫围了起来,不许任何人往来。
尸体所在的死巷在晨光下分毫毕现,暗红色的血几乎将整片地方淹没,两侧墙壁上昨夜被忽略的点点血迹,此刻清晰无比。
魏潜知晓崔凝对大量血迹有阴影,因此便让她和易君如去李昴宅邸查找证据,而他则带着黄锐再次勘察案发现场。
黄锐俯首,发现墙壁上有两寸浅浅的划痕,像是被刀刃擦过的痕迹,“李佐令生前曾与人搏斗过。”
魏潜沉声道,“李佐令不仅会武功,更是极为熟悉人体要害,就算是我,也不一定能够毫发无损的……”
他说到这里,话音一顿。
黄锐也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大人的意思是,这里的血迹并非是李佐令一个人的?”
“你看墙上这片血迹。”魏潜站到血迹边上,偏头目测了一下高度,“李佐令的伤口全部在腹部,大部分血迹集中在胸腹之下,他靠在墙上根本不会在这里留下痕迹。”
黄锐沉思片刻,“也就是说,昨夜李佐令正打算就寝的时候有人刻意引他到此处,然后经过一番搏斗之后,二人皆受了重伤,最终李佐令落了下风,命丧于此。”
大概是这样一个过程没错,但是稍一深想就会发现很多疑点。
“下官有几件事想不通。”黄锐在尸体前面蹲下,用手指轻轻拨了拨烟花残骸,“第一,李佐令连外衣都没有穿,为什么会记得专门带上烟花?第二,凶手既然受了重伤,离开的时候应该也会留下血迹,可是并没有。第三,凶手为什么会往一个死巷里跑?”
假如凶手是在准备暗杀李昴之前不慎暴露,想先行撤退,为什么要往一个死巷里钻?退一步说,就算凶手想把李昴引到别处去,以便下手,这里也并不是一个好的伏击地点,昨夜巷子里几乎可见度很低,而且两侧有人家,稍微弄出大一点的动静,都有可能惊醒他们……
“先说第三个问题。”魏潜示意他看墙壁,“看这巷子里的墙壁颜色有新有旧,看上去像是拆了墙壁之后混入新的石砖重新砌了一遍,或许这里之前根本就不是个死巷?而往这边跑的人并不知道它已经被堵死了。”
黄锐愣了一下,旋即点头。他也注意到了墙壁,但一时并未想到这些。
“而且,也不一定就是凶手往这里跑。”魏潜不知道这条窄巷之前是什么样子,但看它的朝向,穿过这里,距离坊间的守卫亭就不远了,“不能排除凶手人数太多,李佐令自知不敌,故而奔逃求生的可能。
黄锐眼睛微亮,“对啊,这样一来也能解释李佐令为何从家里出来之前会带上烟花。”
可以想象,昨夜李昴宽衣之后正准备休息,突然发现暗杀者,看对方人数占上风,便立即逃生,他心中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于是带上了血烟花……或许还带了兵刃……
“道路都改了,左邻右舍哪有不知道的?但李佐令……真有可能会不知晓。”黄锐叹息道,“他为人孤僻,还不爱凑热闹,一个月中有大半个月都会主动留在监察司值夜,倘若这巷子最近封死,他不知情再正常不过。”
“先查巷子两侧人家。”魏潜道。
“是!”黄锐领命,立即带上鹰卫去了。
平常若是这种案子,监察司一般都是和别的衙门合作,但是这一次死的是自家官员,监察司早早便摆出一副“谁也不许插手”的架势,平日极少露真容的鹰卫,此刻像寻常兵卒一般站满了整条廿朝巷,杀气直冲云霄。
死巷两侧的人家一户姓孙,另一户姓卫。孙家是祖孙三代,家里兄弟两个,长子早已娶妻生子,孩子都有三个了,但是因为家里房子太小,长子成亲之后次子连个住处都没有,亲事也一直耽误着。
恰好,隔壁的卫家男人三年前死了,遗孀才二十多岁,并个四岁半的闺女。那卫家男人原是个外地来的屠户,本来小有家资,可因他重病拖了一两年,差不多花光了所有积蓄,孤儿寡母不好活。
孙家早早便动了心思,等寡妇一守满三年,便立刻请媒人上门提亲,上个月二人成亲之后便把中间巷子堵了,两家打通,还合计着过些日子连死巷这块地方也占了,把灶房扩一扩。
死巷的东侧靠着孙家的灶房。
说是灶房,其实不过是一个简陋的小棚子,还没有院墙高,里头一个黄泥与石头混合起的大灶,手一碰便哗哗往下掉土。
魏潜将袍子下摆掖进腰带里,翻身上墙。
墙头零零碎碎的插了陶碗碎片,在下面根本看不见,若不是魏潜身手敏捷,脚底非得被扎个窟窿。他仔细检查这些碎片,在一片尖角上看见了黑色的线。
魏潜让人拿了纸来,将黑线小心包好。
“大人,在灶底发现带血的兵刃!”一名监察佐使站在孙家灶棚里道。
那监察佐使已将兵刃取出来放在素布之上,然后继续检查灶膛。
墙头已经仔细检查过,魏潜便顺势跳下来去看那把长刀。
这是一把很常见的唐刀,细细的刀身微弯,上面的血迹已经干了,魏潜只用目测便知道,杀死李昴的凶器不是这一把。
李昴身上的刀口宽两寸,两面开锋,似刀非刀似剑非剑。那么,这一把又是谁的?
“大人,又找到一把!”监察佐使欣喜道。
站在一旁的孙家人见自家灶膛里找出凶器,脸都吓白了,他们这辈子最多也就惦记过隔壁寡妇家的宅子,还是贴了个儿子才弄到手,做梦都不敢想害人命啊!
胡子花白的孙老叟腿脚一软,噗通一声扑倒在地上,挣扎着跪起来,“大人,这东西不是咱家的啊!”
其他人一见老爹都跪了,也都忙不迭的跟着跪下,老妪直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那几个孩子吓的哇哇大哭。
场面鸡飞狗跳。
从昨夜三更中到今天巳时末,能收集的消息结已收集,整条廿朝巷都被监察司的人细细搜查过了,魏潜便令人将尸体抬走。
李昴的家,成了监察司临时办公地点。
“说一下李宅的情况。”魏潜道。
崔凝看了易君如一眼,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道,“院子里有里发现三个半脚印,经过我和易大人的测量,怀疑昨夜至少有两到三个人潜入李宅。”
崔凝把拓印下来的脚印递过去,“根据脚印的距离、大小、深浅,确定其中两个完整的脚印属于同一个人,而由于另外一个半脚印不甚清晰,所以无法确定,不过以两只脚印的间距来看,我们暂时怀疑是属于不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