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门阀世家都是这么起来的,也都是祖祖辈辈拿命去博才能有今日煊赫。”
“啊呀,那符家满门忠烈的好名声,几辈人的努力,全给他一個人糟蹋完了啊!”
“咱们如何知道符相是不是真的卖国?我可是打听清楚了,二十年前征讨契丹,他身在长安,怎么可能通敌卖国?定是有奸人害他!”
“听说过几日会公开审案,咱们也能去听?”
“我隔壁邻居她小舅子在衙门里当差,说能去,不过衙门能放进去的人有限,怕是挤不进去吧!”
这都是稍微有些见识的,没什么见识的人听来听去,也只是叹一句,“万般都是命,下辈子投胎到富贵人家吧!”
开审的前一天晚上,有那好事者竟是寒冬腊月大晚上提着炉子搬着胡凳跑去等候,天才刚亮,门口已经人声鼎沸,甚至附近几个早食摊子都悄悄往跟前支了几丈。
能进入的人只是一小部分,但是这样一桩震惊朝野的大案,没有人愿意错过,都想凑近点打听到最新的结果。
爬在门口树上的人隐约看见里面一群着紫色、绯色官服之人鱼贯进入正堂,激动喊道,“开始了开始了!”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哪怕知道看不见,也要伸长脖子,生怕错过一点。
除了爬树,还有不少人骑在墙头,刑部的人没有强硬驱赶,只勒令他们不许拥挤、发出噪音,倘若扰乱秩序就直接送去矿场当苦力。
有些稍微胆小一些的便下了墙,也有那胆大的全然不在乎,骑在墙上看的起劲。
刑部按照查案顺序来审案,所以一开始便是道观被灭门惨案。
“欸,不是说今天审的是通敌叛国案吗?怎么是道观被灭门?”有人不解,小声询问旁边的人。
“再听听,再听听。”
崔凝没有穿官服,而是换了一身普通胡服,和道衍一起作为原告出席,在一双双眼睛注视下,将自己身世细细道来。
这场风波争论的主要点在于二十年前的东硖石谷之战,寒门崛起有多难,符危究竟有没有通敌,其中道观惨案被第一笔带过,直到这时,许多人才知道原来这桩惊天大案竟是由一桩灭门惨案引出,两个幸存者隐瞒身份追查近八年,才终于因宜安公主犯案落网寻摸出一点头绪。
崔凝几个晚上睡不着,此刻面上分外憔悴,在这么多双眼睛下将自己的伤口血淋淋地扒开。
她睡不着,不是因为紧张或痛苦,她只是在想,符危一篇《罪己书》引得四处争论沸沸扬扬,把她堵得难受,那她是不是也能煽动情绪,从而破坏他临死前的布局?
辗转反侧几个晚上,她盯着墙上自己几天前写下的警示之言,最终放弃了。
师门是她心中最痛也是最温暖的记忆,她不想沾上一点算计。她不介意日后做个心脏的政客,然而人心中总要有一些不能触碰的禁地,没有底线的人做不好官。
发自内心的痛苦并不需要刻意渲染,此刻简简单单的叙述,便已经让原本还有一些喧闹的场面安静下来。
墙里墙外一片寂静,能清楚听见那道清冷的声音,“所以,我们要状告符危杀害我师门共三十一人!”
“符相已经死了,还有必要告吗?”外面有人小声议论。
有略懂律法的人压低声音答道,“他虽死了,罪名还没定,符氏还有族人,通敌卖国的罪名累及族人啊!”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符危身居高位的时候,他们跟着沾光,他犯法了也得跟着倒霉。
随着人证、人犯一个一个被传唤上堂,逐渐拼凑出了在惨案背后的真相。
二十五年前赵子仪暗中勾结契丹,符危抓住把柄之后却没有拆穿他,而是与之合谋,彼时边防屡屡被破,二人反而在军中飞速升职。
后来符危抓住时机由武转文,离开冀北到长安任职。
契丹经过数年不断试探后察觉到了唐军之中的混乱,认为有机可乘,便开始大举进攻,短短两个多月连下数城。
于是圣人震怒,举兵征讨。
也就是在这一次,发生了“大名鼎鼎”的东硖石谷之战。
东硖石谷的惨剧与赵子仪等人有关,但也不完全有关。
他们认为碰上大机遇,于是像从前一样泄露了一点消息,但这一次暗中做了谋划,准备趁机一举全灭契丹军,顺便可以除掉一直以来与他们联系的契丹将领,如此既能得军功又能扫清隐患,一举两得。
然而,他们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因素——主将。
他们以为,己方有二十万大军,正是士气高涨之时,就算出点小岔子也必能赢,却万万没有想到主将居然会如此怯战!
当年赵子仪几人在军中官职最高也不过六品,所能带领的人数有限,先锋军被围之后,军中突然抓出契丹细作,导致本就怯战的主将越发避战,怎么劝战都踟蹰不前,直到两万五千先锋军全部死在峡谷之中。
那名细作也不是契丹人,而是一个副将,他通敌的原因竟是不满女帝统治!而朝中暗藏此等心思的人还不知有多少。
一群将领,有的昏庸,有的怯战,有的为了一己私欲勾结敌军,有的为了反抗女子当政宁愿战败……
可笑的是,死在东硖石谷的两名将领,是全军最骁勇善战也是最忠心的将军。
这件事与符危有什么关系呢?
答案是没有直接关系,只不过当时抓出那名契丹细作的人,正是符危旧部。
符危曾与赵子仪合谋通敌过,但征讨契丹之战,他完全没有参与通敌,他只是让人在一个“恰当”的时机抓出细作。
甚至,时至今日仍然没有实质性证据能够证明此事是出自他的授意,因为那名旧部早已战死,说是巧合亦无不可。
魏潜也只是根据结果去推导过程罢了。
可怕的是,符危远在千里之外,根本无法及时了解战况,只是凭着对赵子仪等人的了解,对主将性格的了解,早早布置了一个极其细微的举动,便推动了整局棋。
而后,他又及时站出来,主导联合突厥大败契丹。
若说东硖石谷之战惨败是人为谋算的极致,那么后面的道门惨案,便充满了命运的布局。
符危发出的第一份密信是命人将人带回,并没有想要杀他,但这封信被崔玄碧手下的人截住了,这个危机才导致符危转念痛下杀手,而符九丘恰好听到之后连夜逃离。
符危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怎么可能容许留下这么大一个隐患?
可惜他早年官职不算高,手中势力也一般,因此便将符九丘还活着的消息透露给了赵子仪等人,而当时他们势力盘踞北方,符九丘便只能逃亡江淮一带,在山中隐姓埋名。
后来他们隐隐感觉到符九丘在联系旧部查找证据,于是更加不肯放过他。
赵百万也是因此才获得赵子仪等人的支持把生意铺到江淮一带。
彼时符九丘外出办事时偶然在水边救下一个少年。随着那些人势力越来越庞大,而符九丘身体每况愈下,在他察觉苏雪风身形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之后,便起了让他替代自己寨主身份的心思。
因此,才有了二人共用一个身份之事。
符危早就知道,山寨解散之时符九丘已死。
他起初并不担心符九丘有什么证据转交到下属手里,就那帮乌合之众,背后完全没有什么势力,就算拿着证据也不能如何。
然而,后来他惊觉苏雪风所在的道观观主竟然不知什么时候与太子搭上了关系,这就由不得他不防了!
一查之下,竟还有惊喜,符危发现那观主乃是平阳长公主的绿林军头领之一,手中握着巨额财富。
于是他仔细布置,在太子的人带走观主之后,上山杀人灭口,搜查藏宝图,之后嫁祸给太子。
事后,他又故意让人把道观被屠的消息透露给观主,致使他绝望之下行刺太子,自寻死路。
太子所为之事本就见不得光,被人算计之后还得担心尾巴处理不够干净查到自己身上,只能捏着鼻子扫尾。
看似算计的毫无破绽,本质上却是在被种种巧合推着向前走,在命运的棋盘上,没有绝对的赢家。
回过头去看,引发这一切的蝴蝶翅膀,竟是崔玄碧为扳倒符危截的那一封信,引起的飓风却扇在了他的孙女身上。
如此大案,只是问审便足足用了两个时辰,当前因后果捋清楚之后,便暂时退堂。
事实上,刑部开审之前早已量刑完毕,并且得到了圣上首肯,今日也不过是给一个结果罢了。
崔凝与道衍直接离开了,害她师门的凶手已死,他们又没打算报复到符家其他人身上,等这个宣判结果毫无意义。
早上被乌云半遮的太阳,这会儿已经露出,上升的气温渐渐融化积雪。
道衍道,“你说师父葬在城东,我们找个时间去拜祭一下,给他腾个地方吧。”
“嗯。”崔凝抓着他的衣袖,“大师兄先跟我回家。”
道衍迟疑片刻,点头,“好。”
二人坐上马车,没再说话。
之前道衍并不知道整件事情全貌,今日亲自听完审问,看到诸多证据,才知晓原来师父竟是自愿接纳太子的拉拢,他们在出事之前便意识到了危险,所以师父才会说解散道观……
许久之后,道衍才忍不住道,“师父已经避世那么久了,为何会同意太子的拉拢,他是为了找靠山保护道观?”
因为此事与案子没有直接关系,所以在审问的时候只是带过,但是魏潜已将此事查的一清二楚。
崔凝压低声音道,“太子是个什么处境,谁人不知,他自身且难保呢,师父又不是真的山野老人,怎会不知这山不稳当。”
若非知道太子不一定靠得住,也不会提前准备把她送走。
整个道观里,除了她在尘世还有个家,别的师兄们大都了无牵挂。崔氏把她送出来是为了让她活下去,就算送回去之后家里仍然容不下,至少以崔家的权势,很轻易便能安排别的去处。
她心中怅然,向后靠在车壁上,“你也知道师父手里的藏宝图原就是替人保管。藏宝图的消息泄露出去,引来多方觊觎,很多人不信藏宝图已由旁人托管,几个绿林家族不堪其扰,于是便想要借此投靠一方势力,师父也想赶紧脱手,才会替他们牵线。”
道衍气道,“他自己活的潦草随意,倒把旁人的事情当圣旨一样!”
“不全是为了别人。”崔凝说着忍不住笑了一下,“咱们道观的规矩乱七八糟,我一直以为师父只是寻摸个道观避世的俗人,却才知道,他在做绿林军之前竟真是个道士,还是正儿八经上清茅山宗弟子。”
绿林军头领并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但他们大都是江湖人士,加入长公主麾下时报的也未必是真名,事情又已经过去几十年,监察一处为了查此事,真真是费了大功夫。
道衍想不明白,“你说是牵线,那他后来怎么就接受太子拉拢了?”
崔凝凑近他,轻声道,“李唐尊老子为祖,尊崇道家,而今……”
而今圣上厌道崇佛,上行下效,民间也处处兴建寺庙,更甚至有不少道观尊像被砸,里面铸了佛像,这于道家而言,无疑是往心口插刀。
“可能师父也不甘心吧。”她道。
道衍听罢,再次陷入沉默。
过了好一会才一脸迷茫道,“看不出来,师父还有这般大志向。”
是啊,谁能想到那个抠抠搜搜,喜欢背着徒弟偷吃的邋遢“假道士”,竟然是真正的一心向道。
“怪不得他那么穷!”道衍反应过来,把大腿拍的啪啪响。
当年的绿林军其他头领带回的财富堆积成山,家里都放不下,只能找地方藏起来,闹得无数人争抢藏宝图,他也是头领之一,手里的财富应当足够他挥霍几辈子了。
道衍知道那老头手里松的很,平日在外云游时常挥金如土,他便以为是被老头给祸祸没了,可那么多钱财,就算如此挥霍也不至于最后穷到整个道观都快喝西北风去吧?
如今想来,他怕是把钱都拿去养其他处境艰难的道观了。
再往深里想,他会接下那几个绿林家族的烫手山芋,说不定是因为人家许了什么好处。
上清茅山宗是当年道家最强盛的一派,弟子遍天下,那些钱财虽多,但倘若拿来养几十个又或几百个道观,根本撑不住几年。
道衍忽而又狐疑道,“你不会为了阻止我报仇,故意骗我吧?”
崔凝登时秀眉倒竖,“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
道衍很是中肯道,“道明就是这种人,你跟着他长大,也不好说。”
想到道观出事那天晚上,二师兄骗她方外寻刀的话,崔凝难得被噎住,况且她骨子里确实不是多么敦厚老实。
崔凝恼羞成怒,“我不会拿这种事骗伱!你若是不信,回头我让监察司那边把师父的老底给你送来。”
道衍一口答应,“好。”
“哼!”崔凝快气炸了,大师兄当年也没少哄骗她,这会儿竟然反倒开始怀疑起她了?瞧瞧这师兄妹做的,信任在哪里?
她敲敲车壁,吩咐外面的护卫,“去监察一处找韩开,从他那拿绿林军头领的密卷。”
第507章 婚期
崔凝还真没有骗道衍,观主是有目的的接触太子,但他没有想到这件事会成为整个道观的催命符。
这七年多的日日夜夜,那天晚上的回忆总会时不时的冒出来,每当想起那个画面,崔凝便会觉得就算把符危碎尸万段都不够解气。
有些事情不能想,越想越恨,越想心里越不甘。
“我们把师父送回江南道吧,到时候你……”崔凝想说到时候择一处清幽之地建个观,再学师父那样收些弟子。
她有很多描绘未来的说辞,但将要出口时,突然便想起了陈元。那时他们也坐在马车上,她向他说起将来美好生活,可惜……
这件事在崔凝心里多少落下点阴影,觉得说这些不吉利,于是说一半便停住了。
道衍不解地看向她,“到时候怎么着?”
这时马车行速慢下来,崔凝朝外看了一眼,“到家了,到时候再说。”
两人回到崔府,简直像两滴水掉进油锅里似的,满府的小厮侍女都惊动起来。
“大人回来了!”
“二娘子回来了,二娘子回来!”
一群人满脸带笑,有的喊“大人”,有的喊“娘子”,好不热闹,瞬间将人从满是仇恨的冰冷世界里拉进热闹的人世间。
道衍心中触动,看向崔凝的笑脸,表情也松缓了几分。
青心青禄急匆匆赶到正堂,冲二人欠身行礼,“见过娘子,见过道长。”
崔凝道,“这是我大师兄,自家人就不必多礼了。”
青心尚能自持,青禄已经笑开了花,端着茶果放到两人之间的小几上,语气中欢快满溢,“总算把您给盼回来了!这回是不是能在家歇上十天半月?”
“能……吧!”崔凝不是很确定。
两人坐了没多会,崔道郁和凌氏便到了。
道衍实际年龄与崔道郁差不多,但与崔凝同辈,见师妹父母进门,立刻起身作揖礼。
崔道郁疾步上前扶起,“你来家里就是来自家,不必如此多礼。”
“快都坐下说话吧。”凌氏笑道。
几人落座,略略寒暄几句之后,崔道郁道,“迁都在即,道长不如同往神都?”
凌氏笑道,“阿凝马上就要及笄了,她自幼在道观长大,承蒙师门照顾,若是及笄礼时能有你在场才叫圆满呢。”
道衍原还没想好该何去何从,谁料进门屁股还没焐热就被夫妻俩安排好了去处,还是他完全无法拒绝的理由,“好,不过去神都前,我得先回一趟江南。”
崔凝解释道,“我师父葬在城东,我们打算带他回去。”
崔道郁道,“那可马虎不得,得选個吉利日子起,最好在清明之前入土。现下刚刚过完年,距离清明还有两个多月,你们不如先去上柱香,添抔土,将迁坟一事告知他老人家。”
看风水、迁坟本就在道士业务范围内,道衍和崔凝也都学过,但他们默契的选择简便行事。
凌氏只看神情便意会到两人的意思,便没有大包大揽,“我们也不知道家还有没有别的规矩,若是有什么需要,尽可交给你父亲操办,反正他近来在家闲着没事。”
崔凝道,“好。”
道衍拱手,“那就先谢过二位了。”
“忙碌这么多天,怕是累坏了。”崔道郁看向道衍,“夫人早已备下客房,我先领你去先歇着吧,暮食之后再叙话不迟。”
“有劳了。”道衍道。
崔家把道衍当做自家至亲来对待,都是崔道郁亲自作陪引路,就连关于崔凝的事也过问他的意思。
“伱知道阿凝与魏五郎定亲了吧?”崔道郁问。
道衍想着他突然提起此事应该是有什么新的进展,格外认真的点头,“知道。”
崔道郁惆怅道,“年前我夫人在宴会上碰到魏家夫人,对方透露出想在阿凝及笄后定下婚期,开始走礼。”
在道衍心里,崔凝还是个小孩子,闻言十分不乐意,“太早了吧!”
“是吧!”崔道郁顿觉找到知音,“我私心是想留她到十九、二十岁,不过我也知道这不太可能,唉!”
这个女儿不在他跟前长大,他却觉得尤其亲近,经过祠堂那事之后,父女两个多了些心照不宣的小秘密,关系更亲近许多,他是打心底里不想把女儿那么早嫁出去。
这个时候若说退亲无异于过河拆桥,拖太久又显得欺负人,崔道郁干不出来那种事,何况当初父亲做主定下这门亲事,他也是因为欣赏魏潜才没有反对,结果搞得事到临头开始纠结。
“你是阿凝大师兄,长兄如父,我们也想问问你的意见。”
崔凝亲生父母活的好好的,原也轮不到师兄插手婚姻大事,询问道衍的意见是出于重视。
虽然崔凝从来没有说过,但他们知道女儿有多看重师门。
这事儿放到旁人身上或许还会客气几句,奈何道衍就不是个讲究人,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那怎么也得到十八吧!”
崔道郁是真心问,答案也正合意,所以听他言辞直爽,抚掌道,“我也正有此意!”
说罢,他又叹,“人生天之地间,若白驹之过隙。一眨眼姑娘就长大了!”
“是啊!”这么多年来,道衍每一天都过得很煎熬,显得时间格外漫长,奇怪的是,听崔道郁这么一说竟也觉得一眨眼崔凝就长大了。
“你们二三月到江南,回到神都大约都快四月了,可以开始筹备阿凝及笄礼,待她及笄之后要入冬了,成亲前走礼也得一年多,过完年便可开始走礼,走完礼也就十八了。”崔道郁掰着手指算完,感觉明天就能成亲似的,心里越发难受。
道衍听的出神。
崔道郁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嗐,看我只顾着说这些,倒是引得你也不开怀。”
“没有。”道衍笑笑,“您这么一说,我才觉得时间当真飞快。”
崔道郁拍拍他的背,“这孩子心里太苦了,好在还有你能参与她人生大事。”
一个时辰以前,道衍还满心都是仇恨,谁料一脚踏进崔家,未来两年的事儿都给他安排妥了。
那边,魏潜还不知自己的婚期被老丈人和大师兄三言两语便推到了两年后。
他结案出来之后,有鹰卫迎上来告知崔凝已经回家去了,过几日再与他约时间去城东。
第508章 叶希音
崔凝被凌氏硬是关在家里休息,一天三顿滋补汤水养着,才两天就有点扛不住了,于是偷偷给魏潜递信,约他明日一起去城东。
凌氏知道她是想去给师父上坟,便没有阻止。
魏潜早早便到了。
才两天没见,仿佛已经过了一辈子似的,再见面,他似乎看见了一个全新的崔凝。
从前她看起来活泼开朗,可是经常会透露出精神紧绷有点急躁的感觉,现在整个人变得沉静下来,也从容很多。
魏潜悬了两天的心终于放下。
马车里,道衍坐在两人对面,颇感牙酸。那两个人自从上车便没有说话,只是偶尔相视一笑,气氛莫名有一种别人难以融入的感觉,对同乘一车的人特别不友好。
“咳。”道衍不自在的挪远了一点,“你俩就没有什么话要聊?”
说点什么,总比眼神黏黏糊糊强。
魏潜勾了一下唇角,从善如流,“后天就是上元节,灯会定然比往年都要盛大。”
上元节灯会都是小情人约会,他一個中老年道士对那个没有半点兴趣!这家伙不会是故意的吧?道衍看过去,果然见他黑眸中一闪而逝的狡黠,忍不住哼了一声。
崔凝越来越觉得魏潜似乎并不是她以为的那般持重端方,不苟言笑的表象之下其实还挺不羁。
崔凝劝道衍,“大师兄,灯会上卖什么的都有,我以前还见过西域那边的种子,平时街市上很少见,你千万不能错过!”
“西域的种子?”道衍眼睛一亮。
他在道观不爱看书也不太热衷练武,一把子力气全用在种地上,除了种粮食,平常也喜欢种点稀奇古怪的东西。
道衍清了清嗓子,“咳,去看看也行。”
崔凝笑得眼睛弯弯,她能感觉出大师兄自从见了她父母之后似乎放下了仇恨,这很好。
如果要钻牛角尖,她得恨符危心狠手辣,恨祖父截了那一封信,恨符九丘和二师兄把仇恨引向道观,恨太子图谋不轨,恨师父的选择,恨圣上没有将符危碎尸万段,还给他搅风搅雨的机会,恨自己无能……
恨到最后,便会觉得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留恋。
崔凝这一生或许都难以抹平心中的不甘和伤痛,可她不是阴沟里的老鼠,不是洞窟里的蝙蝠,生而为人,本能会趋光而行。
世间大多数事情都有一种惯性,若放任自己下坠,便会不断坠落,等掉进深渊里再想往上爬时,也许就再也爬不上来了,所以崔凝选择面向光,把阴影留在身后。
雪还没化,半山腰上的坟头被雪埋成一个个白色小丘。
崔凝站在小小的坟包面前,看见碑上刻了“无隅道人之墓”。
“这是我师父的墓?”崔凝问。
“我昨日特意过来确认过。”魏潜疑惑道,“有什么问题吗?”
崔凝注意到附近确实有昨天留下的脚印,心中不禁感动,她摇头,“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师父有这么一个道号。”
魏潜看过观主的资料,他在拜入道门之前本名叫叶希音,后来在外云游用过很多名字,抱元子、茶沫子、三观道人、圆融道人,数不过来,就连前阵子监察一处都不曾查到这个道号,崔凝不知道并不奇怪。
“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崔凝摩挲着石碑,“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道号吧。”
“希音”和“无隅”皆出自这一句话。
道衍从包裹里掏出几柱香。
三人上香磕头。
待魏潜拜完,崔凝道,“师父你看,我带未婚夫来看您了,他叫魏潜,字长渊。您说我还在襁褓里就会看人,您说的没错,我一下山就知道赖着他了。他是个极好极好的人,琴棋书画诗酒茶,文章武功,没一样不会的,人特别聪明,会破案……”
刚开始魏潜还能一脸严肃,等她夸了一盏茶功夫还没停,他脸上已经烧的不行。
等她说完,道衍和魏潜都默默松了口气。
“大师兄,你也和师父说几句吧。”崔凝问。
道衍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待我们选好吉日,给您挪个窝。”
崔凝等了一会见他没有别的话,补充道,“到时候您跟师兄们住在一处不寂寞,您也不必愧疚,有罪的始终都只有凶手。”
她知道师父看似潦草随意,其实是个很有成算的人,否则当不上绿林军头领,当初他那样不理智的刺杀太子时,心中必是有愧的。
“凶手也死了。”崔凝不知道人死后有没有灵,若真有灵,她只希望他们在下面有仇报仇,报完仇便能放下,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魏潜拜完之后,也简单的说了几句会照顾好崔凝的话。
跪了一会儿,她起身道,“我们走吧。”
来时山上还有些雾气,离开时阳光正烈。
走到山下时,崔凝回头看了一眼,坟包上皑皑白雪越发莹亮耀眼,恍惚冥冥之中真有什么回应似的。
魏潜把两人送回崔府,约定了后天见面的时间。
“后天又要出去?!”
凌氏又气又无奈,“你瞧瞧自己身子都糟蹋成什么样了?还出去转悠呢!魏五郎也真是……”
崔凝靠在她肩膀上撒娇,“哎呀阿娘,我定不会累着的。到时候我们一家子都去,找个酒楼坐着看热闹。”
“我才不去讨嫌。”凌氏点点她得脑袋,“就你这点小心思,哼!”
凌氏想嘱咐几句,这才忽然想到家里好像丢了个人,“崔平香呢?”
“她在苏府呢。”崔凝语气低落下来,与凌氏讲了苏裳的事。
凌氏脸色微白,抓着她的手道,“闺女啊,要不让伱祖父想想办法,咱们换个衙门吧?”
之前陈元死在监察司门口便吓得她整宿整宿睡不着,这回苏裳又被人害成这样,女儿在监察司整天接触这种事情太危险了!
“阿娘,我以后或许不会一直待在监察司,但近些年不能走。”崔凝认真道。
凌氏诧异,“为何?”
在她看来,在哪里做官都差不多。
崔凝犹豫片刻,“母亲,倘若我现在就调去别的衙门,或许未来十年八年都会被定在一个位置上。监察司虽然苦累也有些危险,但用人不拘一格。现在李少监被罢免,下面监察佐令说不定会有人升上去,我们监察四处佐令也空缺,下面监察佐使也未配齐。监察司正缺人,我多破几个案子,近几年说不定就有希望升一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