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凝顿时弯起眼睛,比自己得了新衣服还惊喜,“是嘛,我瞧瞧。”
“欸!”
崔凝手快,青心来不及阻止,已见她把压在最下面一件黑裘披风扯了出来。
“真不错。”崔凝摸摸油光水滑的皮毛,回头冲差役道,“你们先查这包衣服吧。”
“是。”差役应声上前细细翻查。
崔凝见两人欲言又止,便转移话题,“食盒里是什么?”
青禄打开食盒,“是屠苏酒,还有一些糕饼。夫人说煮牢丸容易坨,所以只能弄一些糕饼对付一下了。”
崔凝疑惑道,“怎么突然送这些来?”
“娘子!”青禄惊道,“今晚是除夕,您不会忘记了吧?”
崔凝一拍脑门,她还真忘了。
“东西我收到了,天寒地冻早些回去吧,代我向父亲母亲报个平安,今年怕是没办法陪他们过节了,待忙完我自己回去请罪。”崔凝若是坚持把人带进去,也不是不行,但风口浪尖上没有必要生事,何况查的还是她最在乎的案子。
青心青禄心知没办法进去伺候,只得叮嘱几句,依依不舍离开了。
差役检查完衣物,面对糕饼,有些迟疑。
崔凝便主动掰开让他们看,走的时候也没让人帮忙,自己拎着一食盒碎糕点,扛着一大包衣服回了监察四处。
晚间魏潜回来,远远便见崔凝叉腰在廊下不知作甚。
崔凝想打招呼,结果张嘴便是一個饱嗝。
魏潜笑道,“这是吃了什么好东西?”
“今夜除夕,我母亲送了一大盒糕点,因为例行检查全都掰碎了也不好分给别人,我又舍不得丢掉,只好喊了大师兄帮忙。直吃得他扶墙而去!”崔凝丝毫不觉得羞耻,还笑道,“屋里还给你留了一点。”
听着她说笑,魏潜紧绷多日的情绪略略舒缓,“好。外头冷,去屋里消食吧。”
魏潜对崔凝的心态一直在变化,一开始怜悯,越是相处便越发欣赏,到现在已经开始心生佩服了。最近一件件事犹如雪崩般倾泻下来,就连监察令和他都感觉窒息,她是很了解内情的人,而且还是局中人,一次次遭受命运不留余地打击,她却至今仍能谈笑风生。
这种心态和抗压能力,合该混官场。
两人煮了一壶热茶,融融茶香里,魏潜觉得自己被冻僵的脑袋终于可以再次运转。
“符危那边还是不肯招。”魏潜同她说起进展。
监察令与符危的对决,显然是符危更胜一筹。
“不过也有好消息。”魏潜修长的手指放在炉火上方,“赵百万吐口了。”
“让我猜猜。”崔凝在听到那四人不知符危参与多深时便有所猜测,“最先通敌之人其实是赵子仪,符危拿住了他的把柄,使他为己所用,所以明面上一切都是赵子仪所为,而真正发号施令的人是符危。可对?”
魏潜赞道,“你果然敏锐!”
其实猜并不太难,其一,即使赵子仪父母双亡,看起来过的十分不容易,那也改变不了他出身贵族,背后的赵氏颇有势力,这种人即便与寒门交际也不太可能甘为从属;其二,从赵百万的举动来看,赵氏兄弟过分忌惮符危,明明曾经同为一伙,如今到了如此紧要危险的关头也不愿与之共谋,可见仇怨极深。
崔凝换位思考一下就能理解赵子仪的怨愤,杀头灭族的事全由他一个人做了,结果符危踩着他扶摇直上,位极人臣,他如今还在冀北做一个不上不下的五品将军。
他道,“不仅如此,这两人是后来才闹翻了。符危利用赵子仪时,许下日后必然提携他的诺言,但符危一路高升成为左仆射却没有兑现。”
“赵子仪肯定不会向外人透露自己被迫听从一个寒门,所以其他人才不了解符危在其中做了些什么,但他二十年前在长安对在冀北的赵子仪发号施令,总不可能毫无痕迹。”崔凝能想象到,以符危缜密的心思,必然会采用一些极为隐秘的传讯办法,可是百密还有一疏呢。
当年符危下令杀符九丘灭口也很是隐秘,结果不仅被崔玄碧截了信,还被本人听到灭口命令。
人固然可以缜密谋划,但命运也往往自有安排。
一直闭嘴不言的符危突然毫无预兆的开口了,但他要求在录口供之前面见圣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以目前的进展来看,用不了多久就能收集到足够定罪的证据,根本不需要符危亲口承认,她怀疑这头老狐狸早就算计好时间想要搞什么事。
不仅崔凝这般推测,监察司绝大部分人也都这么想,可惜符危一日没有被定罪,没有罢免官职,他就还是位高权重的左仆射,就算是监察令也不能隐瞒他要面见圣上的请求。
黑牢中暗无天日,四下寂静无声,就连空气都十分稀薄,崔凝刚刚下来便已觉呼吸不畅。
符危一把年纪在里面待了十天,出来的时候已满头白发,神情恍惚。他站在门口适应了一会,待稍稍缓过神来,看向不远处的崔凝,神色莫名,而后很快收回目光,随着两名监察使离开。
崔凝看着那个明显佝偻许多的背影,忍不住道喃喃,“他见圣上想做什么呢?”
这也是所有人想知道的事情。
崔凝提着灯笼钻进符危待过那间黑牢。
关黑牢是监察司里的一种刑罚,正常情况下里面不会有任何东西,也不会提供水和饭食,但监察司是打着加强看管的名义将人丢进这里,而非惩罚,所以在符危待的这间牢房里稍作了一些布置。然而即便如此,里面的环境依然令人窒息。
崔凝打着灯笼仔细查看很久才发现墙壁上有一排细细的竖线,很轻,像是用指甲划上去的。她数了一下,一共十条。
黑牢在更下层,通风都来自上面的监牢,更见不到任何日光,符危应该是通过送饭时间计算天数。
这至少说明,他要求见圣上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掐好了时间。
除了这一点小发现,这间屋子里再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了。
崔凝闻声回身。
一只脑袋从门洞探头,“大人,是我。”
崔凝提灯靠近,见是黄格,“有新消息?”
“是。”黄格皱了皱鼻子,“大人要不先出来再说?”
崔凝把灯笼递给他,弯腰从门洞里钻出去。
黄格道,“今日一早,有近千人去跪宫门为符危求情。”
崔凝皱眉,“都是些什么人?”
“大部分都是百姓,还有一二百读书人,都是寒门学子。”
崔凝怒道,“他们知道符危干了什么吗,就去跪宫门?!”
一个用两万五千将士尸骨筹谋仕途的人渣!
不,还远远不止这些!
由东硖石谷之战引发的后续数次战败,幽州城被屠,何止两万五千人?!还有她的师门!符危视人命如草芥,谁知道还有多少人像她师门那样莫名“消失”?
一时间,崔凝只觉得气血翻涌,双耳嗡鸣。
黄格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大人……还有两顶万民伞。”
怒到极点,崔凝头脑陡然愈加清明起来。
万民伞这种东西在时下没有什么实质性作用,但体现了当地百姓对父母官的认可。符危曾经外放任过地方官,只换过两处地方,都做的极为出色,临别时当地乡绅皆组织百姓献上万民伞,甚至还在当地树碑立传。
于已成枯骨的将士而言,符危罪不可恕,然而或许在另外一些人眼里,他真的是个好官。
“那些学子,也都是受符危资助过的人……”黄格声音越说越弱。
“知道了。”崔凝声音恢复平静,“你带人去查究竟是谁发起此事,另外继续关注,有什么变化随时来报。”
这其中不知道有没有符危的谋划,他人虽不在外面,但可以事先安排好,崔凝相信他有这样提前布局多手的本事。
十天应该是符危设下的一個期限,他进了监察司,乌敬贤那帮人很着急,肯定恨不能马上把人捞出去,十天都没有任何动静,明显是靠不住了,有这么一出后手实在不足为奇。
符危不仅仅只是位高权重,他还有许多“信众”。
在大部分百姓眼中,官就是高高在上的一个符号,而他是截然不同的,他不像许多出身贵族的官员那样与百姓地位分明,百姓能看见他奔波在田间地头的身影,穿着粗布衣衫,吃着和他们一样的粗粮,能切切实实为他们解决困难,从贫穷的绝境中拯救他们。
他是许许多多寒门学子的信仰和后盾,也是他们最大的出路。
以前官职被门阀贵族垄断的时候,寒门学子的行卷无处可投,即使费劲千辛万苦,低声下气的将自己的文章送进高门,仍然会因为没有出身被当做垃圾一样随手丢弃。而符危会认真看每一份文章,许多人即使没有被选中,也都曾收到过他仔细的批复指点。
乍然听闻有那么多人为符危求情时,崔凝确实气愤,但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
她在监察司的情报中看过符危的过往履历,所以对今日出现的场面并不算吃惊,也谈不上愤恨,只是面对这样一个人,她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难道符危以为做这些就能摆脱罪名吗?绝对不是!
崔凝有一种预感,符危所求并非为自己的生路。
很快,崔凝的想法便被证实。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黄格带着一张纸匆匆返回,“大人快看!这是宫里放出来东西。”
崔凝没有多问,接过快速看完。
黄格语气轻松道,“这是符危的罪己书,他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崔凝捏着这张薄薄的纸,久久没有言语。
这的确是符危的罪己书,里面一条条罗列出来的罪名中就包括屠杀道门这一条,但这又不完全是一篇罪己书。
其中罪状简单带过,反倒是用了极大的篇幅讲述寒门为官的种种艰难,心路历程,字字泣血,言辞极具感染力和煽动性,就连崔凝看了都不免心生悲戚愤懑,更遑论那么多寒门士子、普通百姓?!
可以想见,这篇《罪己书》将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午时刚过,符危的尸体就从宫里抬出来了。
他死了,临死前还给了门阀士族一记重击。
明明他犯下重罪,这一篇罪己书却模糊视线,让人觉得他之所以会犯下这些罪行,全都是因为门阀贵族打压,迫不得已为之,再加上千人跪宫门和万民伞,都成了他本是个好官的佐证。
最关键的是,这篇文章是宫中放出来的。
七年多的仇恨啊!若说不痛不痒揭过,也没有,符危毕竟认罪伏法了,可这个结果,她没有一点大仇得报的感觉。
崔凝松开手里的纸,猛然喷出一口鲜血,身子与纸一同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崔凝听见黄格惊慌的叫喊,她没有失去意识,只是目光放空不想回应。
很快,屋内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在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有人捏住了她的脉搏。
黄格见医者把完右手把左手,如此反复两回才松开,正要开口询问,又见他飞快扎针。
过了好一会,黄格才终于有机会开口,“夏医,大人情况如何?”
夏医道,“大人这阵子中毒受伤,又加之没有好好休息,身体本就虚弱,气火攻心才致吐血,性命无碍,只是得好生静养一阵子,当以调节情绪为要。”
黄格疑道,“那大人到底晕没晕?怎么睁着眼睛没反应?”
“都说了要调节情绪!”夏医吹胡子瞪眼,“缓一会就好了。”
黄格神色讪讪。
夏医提笔刷刷写下一张药方,交代完如何煎药,又没好气道,“叫你们大人赶快回家卧榻歇着,不然早晚出大问题!”
说罢,背着药箱又匆匆离开。
崔凝躺了一会才缓缓转动视线,看见黄格一脸纠结地蹲在不远处。
“大人?”黄格轻声唤,见她挣扎要起身,连忙上前扶起,“您感觉怎么样?”
崔凝摇头,一阵眩晕袭来,缓了一会才道,“没事。”
她坐起来,身上黑色的披风滑落。
黄格见她看向披风,连忙解释道,“这是魏大人的衣裳,您躺在地上我不敢随便挪动,正好魏大人的披风落在这里,我便拿来给您盖了。”
医者来去匆匆,他没来得及问能不能把崔大人转移到榻上,方才一直在纠结此事,好在茶室里烧了地龙,躺在地上也不冷。
崔凝道,“刚刚话说了一半,你详细讲讲。”
“啊?”黄格眉头快打结了,这话题还能不能说?万一说着说着又气吐血可怎么办?
崔凝看出他的担心,“放心吧,刚才只是意外。”
黄格心中犹豫,但还是将宫内发生的事说了出来,“暂时没人知道符危与圣上聊了什么,属下也只打听到他写完罪己书便触柱而亡,午时之后尸体抬出宫了,我们的人过去查看过,确实是死了。”
崔凝问,“外面现在什么情况?”
黄格摇头,“尚不知晓,不过跪宫门那些人最先知道他死亡的消息,我琢磨着,怕是不会消停。”
他犹豫片刻,问道,“大人怎么会怒火攻心呢?”
他大概知道崔凝是受害者之一,符危就算是死了也仍然逃不脱罪名,而且监察司查到真相,他逼不得已才会选择自戕,也算是报了仇,怎么反而给气吐血了呢?
崔凝憋屈的,不是符危死的不够惨,也不是他临死前还摆了所有人一道,她只是再一次深刻意识到,自己七年在仇恨中煎熬,还有无数人命,自己无比珍视的一切,只是别人指间在棋盘上轻轻落下的一颗棋子,是可以交易,可以牺牲,甚至无足轻重的。
她一直以为懂得魏潜的挣扎和痛苦,直到这一刻才觉得自己体会的还太浅。
试想,你为了一个真相一条人命不眠不休拼尽全力,把每一条人命都看的很重,别人却可以弹指间抹杀成千上万人,这种割裂感,真的很容易让人质疑自己的信仰。
然而,崔凝并没有对黄格谈及这些,“现在已经不单单是一桩案子了,暴雪降至,而我首当其冲。”
黄格当下没有听懂,但是到了下午就明白了。
符危突然被抓进监察司关了十多日,整个人瘦骨嶙峋,他进宫之时,跪在宫门口的“信徒”们全都亲眼所见,他们抨击监察司在没有查清事实之前就对他动重刑。
从抓捕到死亡,这个进程太快了,快到所有人都觉得不正常。
他们质疑监察司只花了十多天就查明二十多年的旧案,于是各种阴谋论满天飞,更有许多人觉得自己看透了一切,断定整件事都是门阀士族的阴谋。
在那些人看来,崔凝出身世家之首的清河崔氏,而魏潜是崔氏的准婿,身份就是最好的证据。
一时间,各方风起云涌,斗的难解难分。
在这场舆论战争中,真相并不重要,而是要看谁的声音更大,在这一点上,门阀士族无疑更胜一筹。
没有人在意百姓怎么想,大多数百姓的目光只能看到眼前三尺,他们的思想最容易操控。
崔玄碧坐在花房里,面前的桌几上放着一张纸,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三個字“夜谈、等”。旁人看不懂,但崔凝与他两次谈话都是关于符家,他一看便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想趁机针对寒门庶族,崔凝却让他“等”。
崔玄碧选择相信她,如今看来,这个孙女果然敏锐。
倘若他急吼吼的下手,等事情爆发出来就是现成的把柄,平白背一口黑锅。
眼下虽然也有很多人认为一切都是门阀士族对庶族的迫害,但暂时没人敢借此正面抨击士族。
崔玄碧捧着茶盏,面上似喜似悲。
他是天之骄子,少年时便已经才名远播,自官场亦是一帆风顺,可惜后来被异军突起的符危处处压了一头。这样一个人突然就死了,他竟不知应该高兴还是难过。
开年一片混乱。
就在这混乱之中,刑部尚书崔据进宫了,“义无反顾”地从监察司手里接过了案子的判决工作。
眼下大理寺有官员涉案,监察司遭受质疑,案子便交由刑部与御史台共同审判。
崔据虽出自博陵崔氏,但风评一向很好,御史台更是寒门官员最多的地方,因此不管是寒门还是士族,对此皆无异议。
监察令听到消息气得让人连夜铲光监察司所有的雪。
交接这日,崔据亲自前来,夸赞监察司上下,并真心实意地道了一声辛苦。
“唉!没想到我在致士之前还能办这么一桩大案。”崔据捋着胡须,颇为感慨。
监察令把椅子扶手捏的咔咔作响,面上言笑晏晏,“真是羡慕您,仕途如此圆满。”
崔据颌首,“那犯人我们都领走了,你们忙了这么多天,好生歇着吧,留步,不必送了。”
“监察司路滑,您小心。”
话音刚落,崔据脚下一滑,还好旁边官员眼疾手快将人扶住。
监察令抄手跟在后头,笑道,“您看看,还是我送送您吧,您这把年纪万一在我监察司摔出个好歹来,明个外头还不知道怎么传我们。”
黄格跑出去打探完消息,没精打采的回到监察四处,“咱们的果子被人摘了!”
崔凝抱着手炉懒散地靠在胡椅上,“摘就摘吧,圣人知道果子结在那棵树上就行了。”
“大人说的对!”黄格精神一震,监察司可不是什么冷僻小衙门,只要圣上心里有数就比什么都强!
崔凝问,“可打听到何时开审?”
本来还有几个犯人尚未押解回来,不应该仓促开审,但这件案子闹的风风雨雨,过程和结果都得公之于众,而且是越快越好。
倘若后来那几个犯人不服,还可以为自己申辩,毕竟就算判刑一般也不会即刻行刑。
黄格道,“说是八日后,大人要去吗?”
“去。”她就算只是去做人证也必须得去。
黄格见她面色苍白,不由劝道,“咱们这边暂时没事了,大人不如先回家歇着。”
崔凝也想回家修养,但又不想把大师兄丢在监察司,眼下到处都是流言蜚语,说世家联合起来谋害寒门官员,这个时候若是再将案件证人带回家中,又不知道要惹出多少事来。她不怕事,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监察司也有医者,我懒得挪动,在这先歇几日吧。”崔凝想到大师兄,便又提醒一句,“我吐血的事不许透露出去。”
黄格信誓旦旦道,“大人放心,咱们的人嘴严着呢!”
话音方落,便听到道衍粗大的嗓门,“阿凝,我听说你吐血了!”
崔凝面无表情的看向黄格。
黄格面上臊得慌,不自在的抓抓头发,“医者不算咱们的人……吧?”
“阿凝。”道衍疾步进门,抓着崔凝上下打量,焦急道,“怎么会吐血?”
“就是前阵子受伤之后没有休息好,并无大碍。”崔凝怕他继续追问,连忙转移话题,“大师兄,案子有结果了。”
她知道只有这一件事能够转移道衍的注意力。
道衍和鲁子耕几人一直作为重要人证被保护在监察司里,消息没有那么灵通,闻言果然怔住,而后追问道,“那老匹夫总算承认了?!”
“嗯。”崔凝道。
道衍怔忪半晌,“他为何要杀那么多人?他难道不知道符九丘早就死了吗?”
符危灭口是因为害怕通敌之事暴露,可是那时候符九丘经死了,他早就查到符九丘的下落,怎么可能不知道?
崔凝道,“符九丘死了,他手下的人都还活着,而且师父手里有藏宝图,现在下落不明。太子说师父初到长安时不知从哪里听到道观出事的消息,以为是太子下毒手灭口,所以才会拼死刺杀。这個故意给师父传递消息的人,八成就是符危。”
这一次,道衍沉默很久。
崔凝正苦思冥想该如何劝慰他,却听他语重心长道,“事情已经过去快要八年,如今幕后凶手也已经伏法,阿凝,你该想开了。”
崔凝心中有一瞬诧异,旋即叹道,“大师兄只劝我,自己可曾想开,可曾放下?”
“我都这把岁数了……”
“你就是九十岁一百岁也是我大师兄,我什么时候都得担心你。”崔凝神色黯然,声音轻轻,“你是我唯一的师兄了。”
她看着他,眼中有期待和恳求。
道衍避开她的目光。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师父确实是死在太子手里。
黄格就在门口,能将里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因此崔凝并没有说的太过明确,她害怕大师兄像师父一样去刺杀太子。
其实当时师父但凡知道他们中还有一个人活着,都不会冒然刺杀,或许他认为自己的决定害死了徒弟们,绝望之下才会冲动行事。说到底,害死师父的罪魁祸首还是符危。
道衍不是想不通这些道理,只是不甘心,别说崔凝吐血,他也想吐血。
崔凝不想一直逼迫他,便道,“刑部八天后开审,到时候要过去当堂作证,我们还是得待在监察司,暂时哪儿都不能去。”
“好。”他又拍着大腿叹气,“唉!”
崔凝道,“大师兄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道衍张了张嘴。他不能劝,一开口就会被反劝回来,他能说什么呢?说“让我一个人痛痛快快去报仇,小师妹你自己好好活着就行”?他用脚指头都能想到崔凝会是什么反应。
“伱好好保重自己。”道衍虎着脸道,“我先前答应你就绝不会反悔,小姑娘家家莫要一件事情翻来覆去念念叨叨!”
崔凝哼了一声,才要开口便被道衍急忙打断。
“唉!你好好休息,别整天瞎琢磨。”他又起身出去到门口问黄格,“医者给她开了药吗?”
黄格道,“开了,正在隔壁茶室炉子上煎着呢。”
“我先去看看你的药煎好没有!”
崔凝靠在软垫上,看见他探了一下头之后落荒而逃,无奈一叹。
“咦?魏大人怎么回来了?”
“回来看看崔大人。”
崔凝听见声音,刚刚坐直身子,便见一袭绯红官袍披着黑色狐裘大氅的高大身影推门而入。
“阿凝,听说你吐血了?怎么回事?!”
崔凝忽然就体会到了自家老父亲跪祠堂时被六拨人围观的羞耻感,而且她有预感,魏潜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饶是魏潜聪明绝顶,也猜不到她此刻在想些什么,见她面色苍白,心也跟着提起来,“医者怎么说?”
“只是前阵子没有休息好,不是什么大事,接下来好生修养就好。”崔凝只得把跟道衍说的话再说一遍,然后熟练的转移话题,“你怎么就巴巴的跑过来?那边不忙吗?”
魏潜可不是道衍那么容易被带跑偏,“再忙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你现在感觉如何?”
“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什么异常,五哥不要担心。”崔凝本是拍拍他的手,发现触碰到一片冰冷,便直接握住塞进被窝里。
魏潜腼腆一笑,“新衣服很暖和,只是来时骑马,手在外头被冷风吹了一会。”
崔凝还是头一回见着他这副表情,新奇不已,握着他的手不由紧了紧,“你那边还顺利吗?”
“嗯,很顺利。”魏潜道。
虽说案子一直都是魏潜主导,但刑部接手后,负责的人几乎都换了一遍,他又是新调过去的官员,与同僚完全不熟悉,哪可能事事顺当。
崔凝未拆穿他报喜不报忧,“最近事多忙乱,开审之前我都会在监察司里养病,哪儿都不去,你不必来看我,若真有什么事儿我定让人去叫你。你若总是挤出休息时间顶着寒风来看我一眼,反倒让我心疼。”
魏潜以为自己已经很习惯她的直白,然而乍然听见这话,仍是控制不住脸颊发烫,被她哄得晕乎乎用了一顿饭,待出了监察司大门,叫冷风一吹才想起来还有很多话没有问。
怎会如此!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这么不理智的时候,被牵着鼻子,回过味来竟还甘之如饴。
崔凝本就不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有道衍和魏潜这么一打岔,心里那点郁郁之气早散的差不多了,不过她吐血的消息也散的漫天飞,魏潜才走这一会功夫,又有两拨人来探望她。
先是莫娘和鲁子耕,紧接着是监察令。
监察令现在觉得自己与崔凝颇有共同语言,见她面色苍白,实在精力不济,才歇了深聊一会的心思。
等监察令一走,崔凝连忙告诉黄格自己要休息,任何人来都不要打扰。
如此一来确实挡了不少人,但“任何人”不包括陛下。
天色擦黑的时候,上官大人奉命前来看望,崔凝只好又起来接受一遍慰问。
之后几天,崔凝挪到了监察司里专门给官员暂住的房舍,闭门谢客,整日窝在榻上看书看雪,偶尔与大师兄下棋论道,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气氛。
然而开审在即,在世家开始发力后,外界越发混乱,争论从书社茶肆向外扩散,没几日功夫,就连平常只在乎自己一亩三分地的普通百姓在茶余饭后也都忍不住开始发表几句看法。
小食摊子上,一汉子啧道,“我们巷子里那个书生读符相的《罪己书》都哭了,他平常最是清高,不爱与我们这等粗人说话,这回竟与我们细细说这文章里头说的事儿。我觉得符相说的挺有道理。寒门难啊!”
正在盛饭的老板娘嗤笑,“再难他都不能卖国!那可是两万五千条活生生的人命,他们年轻轻便死了,身后父母妻儿可怎么办呢!”
有人赞道,“老板娘说的在理!这帮酸儒读那么多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投身行伍本是为了保家卫国,结果家国没保成,叫自己人给坑死了,死就死吧,还得背一个战败的名声,这他娘的想想都憋屈!”
一名老翁吸溜几口汤饼,颇为感慨道,“你们年纪小不知道,这符家嫡支啊,上面几代全是战死,原本人丁兴旺的家族,最后只剩下符相爷孙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