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人驾到—— by袖唐
袖唐  发于:2023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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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崔况有点惊讶,但认出来了。
魏潜笑道,“看来变化甚大。”
“阿凝?!”道衍比魏潜反应还夸张,“才一天没见就长这么大了!”
崔凝五官未变,但凡多看两眼绝不会认不出,但是换了这身行头之后一打眼便让人觉得陌生,他们以为是崔府别的女眷,不好唐突盯着瞧,这才会误会。崔况就不同了,在这府里没有什么需要他刻意避着的人。
“果然是人靠衣装,先前瞅着还是小孩样,换身打扮竟像个大姑娘了!”道衍啧啧称奇。
“快走吧!”崔凝跳下台阶,冲三人招手。
三人莞尔跟上。
新正圆月夜,犹重看灯时。
迁都之前的最后一个上元节比以往每一次都要热闹,整个长安城被灯海淹没,登上高楼,便可见坊市间一条条“灯龙”蜿蜒。
崔凝坐在三楼,通往走廊的门敞开,能清楚听见隔壁的人高谈阔论。
“这些天雪势之大令人心慌,房舍都被压塌不少,再这般下去要成灾了!”
“是啊!往前二十年都不曾见过这样的雪势。”
“好在这雪懂事,你瞧今日的月。”
崔凝闻言也看过去。
今夜难得晴好,一轮圆月高悬于天,就在正对面便一处灯景,数百只灯笼层层叠叠,簇如花树,灯、月、雪交相辉映,美的浑不似人间。
崔况往嘴里丢了一粒炒豆,“听说你给朋友送了帖子,打算后日办小宴?”
崔凝道,“是啊。我之前总没有时间,她们也没把我忘了,过年还送了年礼来,趁着年下闲着便弄个小宴聚聚。九娘没办法来太可惜了!上回聚到一半我便有事离开,原还想着当面给她赔不是呢。”
裴颖刚过完年便跟随母亲回老家了,否则今日崔况也不会跟着他们出来。
“欸,最近的案子都听说了吧。”
隔壁突然转换了话题。
“符相竟然真的通敌,太令我等失望了!”这人话音中已带了三分酒意。
又有人接话道,“唉,话虽如此,然读《罪己书》不免感同身受,寒门确实太难了。其罪当诛,其情可悯。”
“说的也是,其实所谓通敌也并未造成多大损失,反倒是赵子仪等人,活活坑了两万五千将士性命!可怜符长庚少年英才前途尽毁,倒是赵氏早早得到消息,将赵子仪兄弟二人逐出族谱,居然安然无恙,哈哈哈,这就是门阀世家!”
符危老谋深算,他自首那日之所以在祠堂,正是因为在此之前刚刚召集族人把自己逐出族谱,这不是秘密,他们全然避而不谈,一样的行为放到门阀世家倒是不成了。
崔凝听到这里,不禁冷笑出声,“怪不得符危死前说‘这天下格局并非国家,而是利益和阶级’,听听这些丧心病狂之言,竟与卖国贼同心,可得让人打听打听姓名身份,别也是卖国求荣之辈吧。”
那边静默一瞬,有人反驳,“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我等不过就事论事,姑娘何必小题大做,攀诬无辜之人!”
魏潜缓缓开口,“无家无国之人才辨不出里外是非,庄子之言在乎道,竟被拿来遮掩私心与丑恶。呵!被边关将士用性命护在安乐窝里的断脊之犬也配?!”
隔壁人闻言愤然拍桌,听动静像是要冲过来打人,又有人拉住劝道,“张兄,张兄息怒。”
三楼厢房没有窗户,而是两侧设门,外侧有一道相连的走廊,为了观景,此时厢房靠外侧的门全都是打开的,附近其他房间也听见动静,纷纷探头张望。
道衍啃完一根羊排,将骨头往桌上一拍,起身便冲进隔壁屋内,二话不说便直接将人揍了一顿。
崔凝原是被扰了大好心情,这时听到隔壁痛呼谩骂,忍不住笑了。
“你这贼道士怎么无缘无故打人!我们要报官!”
今日道衍穿的是新赶制出来的道袍,一看便知是道士。
道衍怒道,“打就是你们这帮辱我道家大宗师的宵小!你去报!道爷我可不是吓大的,见了官我比你有话说!”
他本来就一身恨意无处发泄,这些人公然同情害他师门的凶手就是往刀锋上撞。
那些人也知道自己私下言论若是见官肯定落不着什么好,因此都是虚张声势色厉内荏叫骂。道衍也不与他们废话,骂一句便打一顿,直到没人敢吱声,才唾骂一句,“骂你们‘断脊之犬’真是半点没冤枉!一帮软蛋!”
待那头安静下来,崔况才慢悠悠的补刀,“《罪己书》写的再动人,他也因为通敌卖国畏罪自裁了呢。真是耻与此等不辨是非之人同处一家酒楼,晦气!咱们不如下去转转吧?”
崔凝起身,“走吧!”
几人离开酒楼,融入热闹的街市。
道衍原还想着自家小师妹这么俊,出去多惹眼,结果一入街市,所有人直接被“埋”在人群里了,到处摩肩接踵,四周稀奇景儿都看不过来,哪有空盯着旁边的人看!
崔况也想着下来之后就拉着大师兄去别处玩,让姐姐和准姐夫单独相处,这会子也顾不上开口了,因为一行人中他最矮,整个人一下子陷落进去,入目全是别人后腰,那滋味别提多难受了!
在一片吵嚷中,他喊道,“咱们离灯墙远些,这边人太多了!”
“好!”崔凝大声应道。
几人好不容易挣扎挤出人群,到了河边才能稍稍喘口气。
道衍仰天长叹,“我真后悔,上了你的当!什么卖种子的,全都是人!除了人还是人!你说我躺在屋里喝点茶看个灯不舒坦吗!”
崔凝挠头,“我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盛况啊!”
“咦?”崔况忽然道,“那不是大姐夫吗?”
几人回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凌策一个人站在在河边,错落的灯影落在他面上,显得安静落寞,似与这热闹景象格格不入。
崔况见有几个小娘子上前搭讪凌策,便气势汹汹地朝着他走去,“这么多人还能碰上,缘分不浅,不打声招呼说不过去。”
崔凝几人便也跟了过去,心道他今日也太热情了吧。
“大姐夫。”崔况拱手行礼。
这一声“大姐夫”瞬间将前来搭讪的姑娘们惊走。
凌策微讶,“好巧。”
崔况环顾周围,“我大姐呢?”
凌策道,“她身子不便,在家没有出来。”
崔况关切道,“她怎么了?方才见你不大高兴的样子,发生何事?”
“她没事,我刚放完祈福河灯正要回去。”凌策看向明显是与他们一起的道衍,“这位便是阿凝的大师兄吧?”
崔况拉下脸,“大姐夫喊她崔二、二娘、二妹都行。”

好。“凌策苦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小舅子哪里是关心他,这是专门来找茬呢!
他与道衍互相见礼之后,又与其他人道,“那你们玩着,我先回去了。”
魏潜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明天我一直在乐天居,你可有空?不如来找我喝一杯。”
“一定。”凌策道。
待他走后。
崔况忍不住爆发,“他从前也是翩翩君子,磊落潇洒,如今当真可气!自出那事之后,我已经不止一次见他借酒消愁了!做错事情的又不是我大姐,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他还能可怜这个,歉疚那个,我大姐的委屈只能憋着,又不能……”
又不能去养二房男妾!
崔况好歹还记着这是大庭广众,吞下后半句,转而道,“我并非容不下他难受,但这都多久了啊?!这个样子落在凌家人眼里别提多心疼他了,时日越久,他们就会忘记这事原本就是他的错,怕是要生出诸如‘谁家还没有几个妾室通房,至于折腾这么久吗’的想法。”
崔净很重视孩子,怀孕后一直都很注重调整自己的情绪,她选择不听不看不想,情绪比刚开始已定很多了。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对比之下,在有些人眼里反而就像她不够深情,心肠冷硬,伤了凌策的心。
凌策或许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么做会让很多人站在他那边,去逼崔净服软!
“弄到最后指不准全成了我大姐的错!”崔况噼里啪啦一通指责之后,又冲魏潜拱手,“他毕竟是姐夫,有些话我不好当面说,若是五哥方便,烦请多劝劝他。”
崔凝没想到凌策竟然这么能作,便也道,“大姐不是那种决绝之人,他这样消沉,眼瞅着就不是要好好过日子的样子,五哥可要劝劝他。”
魏潜之前太忙了,一直也没有时间找他好好聊聊,“我会的。”
三人年少时意气风发,都觉得未来可期,如今弄成这样的结果,魏潜心里也难受的很。符远那边且不说,但是凌策这事终归不是什么要命的问题。
几人乘兴而来,败兴倒也不至于,但屡屡遇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终归受到一些影响,好在崔凝一向情绪来的快去的快,在她的带动下,倒也还算尽兴。
直到子时看完一场盛大的焰火才回家。
崔况拉着道衍先走了,崔凝与魏潜在后面牵着马慢悠悠走回去。
街市上的人半点不见少,他们便专门选僻静的路遛弯。
崔凝忽然道,“五哥,你若是想帮他便帮一把吧。”
她没有明说“他”是谁,但魏潜知道她指的不是凌策,而是符远。
魏潜道,“你不恨他?”
“恨他什么呢?没有大义灭亲吗。符危算计太满,即便是死了,我也丝毫没有泄恨之感,所以不免会迁怒。我怕是这辈子都不想面对符家人了,但他于你而言是不一样的,你不必因为我有所顾虑。”
魏潜默了默,“你我终归是一体的。”
“我不会去帮符远,但别人去帮他,我不会阻止亦不会生气,又怎么会独独要求你不许去呢?”崔凝笑了笑,“五哥,我知道你不想让我难受,我也不想让你难受。”
魏潜停下脚步,看向她。
皓月银辉落在莹白的面上,此时她不似平时笑起来那般热情明朗,但也并不清冷,眼尾微弯,眸中盛着一汪涟漪轻漾的湖水般,竟是她从未展露过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模样。
魏潜心跳突然加速,片刻才发出声音,“好。”
他有一瞬间想抱抱她,但最终在她伸出手时只是轻轻握住,手牵手在深巷悠然前行。
直到现在,他们才真正开始认真摸索如何相处。
炙热浓烈的感情令人向往,但细水长流也未尝不好,这一刻两人默契的选择了最舒适的相处方式。
魏潜送崔凝回家之后,便歇在乐天居里。
开酒楼本是符远起的头,凌策积极响应,魏潜于生意上没有兴趣,不过是硬被拉过来凑个热闹。彼时符远曾立志要做全长安最“黑”的店,他果然做到了,二楼雅间连王孙贵胄都消费不起几回,刚开始魏潜颇觉良心不安,符远却振振有词“不坑穷人的买卖,都算得上有良心”。
魏潜不认同,但后来见二楼几乎没有什么人,方才不再管此事。
结果现在凌策退出,符远放弃,他见崔凝似乎很喜欢乐天居才出钱买下。
其实符远和凌策过了刚开始那股热乎劲,后面开始挣前途,便极少过来,倒是魏潜因为经常通宵办案懒得半夜回家还要大门二门的敲,常常留宿。
那个时候他住在这里很安心,也很有归属感,符远和凌策退出的时候,他也不过是稍稍失落一会,然而现在站在这个独他一人的乐天居里,忽然觉得竟是这么空。
他想着,不如明日便把酒楼过到崔凝名下吧。
魏潜做事一向雷厉风行,翌日一大早,便跑去将事情办妥了。
坐在未婚妻的酒楼里,魏潜顿觉心中舒坦,远离惆怅焦虑。于是凌策过来的时候便见他在慢悠悠地煮茶。
两人面对面坐着,一时皆不知道如何开口。
魏潜想问他明显就不如意的婚后生活,而凌策想打听符远。
喝到第二杯茶的时候,凌策先忍不住,“长庚那边没法救了吗?你若是有法子……”
“我不会救他。”魏潜直截了当的拒绝。
凌策急道,“我知道他祖父是害阿……二妹的凶手,你担心她心里不舒服……可长庚与我们多年交情,他待你那么好,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你就一点不难受?况且二妹生性疏阔,也知晓咱们之间交情匪浅,她不会怪你的。”
魏潜总算找到话题切入点了,“你就是这么跟大姐闹僵的吧。”
凌策愣住,“我说长庚之事,如何又扯到阿净身上?”
“因为觉得对方性子好,所以你我便可以得寸进尺?不需要考虑她的感受?”魏潜放下茶盏,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你会因为长庚好说话,便不顾他的感受行事吗?”
答案是不会。
那为何又会忽视崔凝的感受?是因为远近亲疏?凌策愣愣想。
魏潜并不想用审犯人的态度对待凌策,随即解释道,“年前我夜半护送宜安公主之女出城,被一群杀手围杀,困于城郊山上,阿凝带人来寻我,险些中了埋伏,射向她的箭矢上皆涂了能让人顷刻毙命的剧毒。这些埋伏的杀手是符危和符长庚的人,而他本人也在场。他选择维护祖父,是人之常情,但他想杀我未婚妻,我们的交情就到此为止了,不管他与什么苦衷和谋算,我都不可能违背原则帮他逃避罪责。”
他见凌策面露迟疑,蹙起眉,“你下一句该不会想说‘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若凌策真这么想,他不会再白费口舌。

凌策到嘴边的话被噎了回去。
他听到魏潜的解释之后,条件反射便想问“会不会有误会”,但稍微打一下岔,理智一回来便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太蠢了,魏潜的人品和破案实力朝野皆知,岂会随意冤枉人?
只能说魏潜太了解他了,直接提前将他给堵死。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他竟会如此心狠手辣!”凌策恍恍惚惚感叹。
符远在凌策心里的形象几乎完美,为人洒脱,重情重义,有勇有谋有担当,是真正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他属实是做梦都没梦到过这样的人竟然会杀人灭口。
“他其实早就猜到符危干了什么,只是不愿面对罢了。”魏潜道。
倘若符远查明真相之后便选择与符危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说不定这个案子还能瞒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又或者,直接大义灭亲,以他的本事,或许依旧能保住前途,可那样他也就不是符远了。
“易地而处,我亦很难做出选择。他会败露,不是因为心思不够缜密,而是败在挣扎和犹豫。”魏潜说着,忽然话锋一转,“有些选择没有办法折中,也无两全,他没得选,你却可以选择。”
凌策又是一怔,“此话何意?”
魏潜叹道,“我知你如今困境。”
凌策不禁苦笑,“你尚未成亲,如何能理解我如今的处境。”
魏潜挑眉,“你成亲之后就不做人了?”
“啊?”凌策茫然。
魏潜道,“我虽不知婚后会有什么区别,但都是人生,为人的道理皆相通,我站在局外说不定比你身在局中看的更清楚呢?你若是不做人了,那我倒是没什么好建议。”
“你的嘴还是那么损!”凌策没好气地拱手道,“愿闻其详。”
“你不愿在那些虚伪的交际上浪费时间,只想踏踏实实干自己喜欢的事。你的性子,其实与岳父很像。”
岳父?凌策没在意魏潜暗搓搓的叫法,反倒对二人将成为连襟之事有了几分真实感,感觉更加亲近了。
“细细一想,确是如此。”凌策不免觉得羡慕,“可我与他不同,他非长子不承家业,我肩上却要担负凌氏。”
魏潜道,“谁说这担子一定是在你肩上呢?”
“你的意思是让我放弃家业?”凌策无奈摇头,“若真能容我放弃,何至于如此苦恼啊!”
魏潜提壶给他续茶,“我看,大姐比你更合适抗这个担子。不如以她为主,你为辅,你助她撑起凌氏。”
凌策瞠目结舌,半晌才缓过神,磕磕巴巴道,“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更何况她是我的妻,我如何、如何能把责任扔给她?”
魏潜不以为然,“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又如何知道己所不欲便是他人所不欲?你了解自己的妻子吗?可曾问过她的看法?”
两人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矛盾根源就是他们对功名利禄的态度截然不同。凌策不需要刻意去了解,也能知道崔净是那种对追名逐利乐此不疲的人。
“你觉得她追名逐利,不停鞭策是摧毁、剥夺你最后的净土,她不是那片温柔乡,不是避风港,你想从她身上获取一片躲避世俗的港湾,为何不换一种方式?若给她机会,焉知她不能为你撑起一片世外桃源?”
这一番言论,简直振得凌策“意识模糊”,“可、可我、男子汉大丈夫……”
“做人不能什么都想要。”魏潜嗤笑,言辞犀利,“你既想当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又想旁人为你提供躲避风雨的桃源。便是大姐真做到了,你也未必会满足。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温柔。只要你给她想要的东西,她自然会温柔,但你给了吗?既然给不起,为何不让她自己去获得?这世上有的女子自己就有本事满足自己,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罢了。”
“你不懂感情,不懂情爱。长渊,你这说法太市侩了。爱,本来就应该是无私的。”凌策并不赞同,他之所以会苦闷,就是因为崔净的好是有条件的,而非因为爱他。
魏潜迷惑,“我的确不太懂,但听着你的说法,感觉像是在欺诈无辜女子。父慈子孝,父慈子才肯心甘情愿的孝,亲人之间尚且如此,何等神奇的感情,竟然能令原本毫不相干的一个人无私燃烧自己一辈子照亮你一个人?”
他确实很难想通,什么爱,听起来像邪/教似的,怪瘆人。
他本着求知心,很好奇地问,“那你也会无条件的爱她吗?”
“当然!”凌策毫不迟疑。
魏潜闻言抱臂向后微仰,皱眉盯着他,一句一字如锋似刃,“那你嫌她追名逐利,让你失去温柔乡,与她吵架醉酒,误睡婢女……也算是无条件的爱?你所谓爱,本质是,不管对方什么秉性,必须得改变自己去迎合你吧!”
凌策哑口无言。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半晌,魏潜才再次开口道,“你仔细考虑我的建议。”
凌策不答反问,“你对二妹那么照顾,倾尽全力的帮她,与她订婚,都是有原因的吗?”
“当然。”魏潜仔细想了想,答案很是诚实,“刚开始帮她,一是因为我本身就有一个毛病,那就是不能容忍眼皮底下有未解的谜题,当时她身上存在的种种异常,都是未解之谜,令我很难忽视;二是因为看她可怜。与其说是帮助她,不如说是满足我自己的好奇心。”
他想到什么又是一笑,“其实,她从一开始就很会看人,换个角度,未尝不是她拿捏住我的秉性。”
拿捏住秉性,不就是利用吗?被利用还笑的这么开心,凌策也很难理解,“那与她订婚呢?”
魏潜轻咳了一声,坐直身子,郑重之中暗藏着一丝隐秘的欢喜,“相处久了,觉得她为人优秀,性格好,又可爱又有趣,与她在一处很放松。直到现在,我更是发觉,她心性之坚韧,心胸之豁达,为人之通透,皆是我所不能及。”
之前魏潜说过那么多话,凌策虽被震得无法思考,但能够感觉到内心深隐隐抵触,然而他由衷夸赞崔凝这几句,却令他内心触动。
他试着回想了一下,能清晰记得自己与崔净新婚之时那些温存美好,却一时想不起崔净有什么优点,甚至感觉自己尚且不甚了解她。

第516章 将我巾帼裳,换你征衣去
魏潜的话像炸雷一样在凌策脑海中轰隆作响,他一边想要认同,一边又唾弃自己怎么能生出不负责任的想法。
凌策自幼便被寄予厚望,父母盼着他成为一个有能力有担当凌氏家主,久而久之这些责任已然刻进他的心里,成为一道枷锁,今日却有人跟他说,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需要顶天立地。
他也可以试着把这份重担交给别人吗?这样真的好吗?
凌策恍恍惚惚回到家中,在院门口踟蹰半晌终于抬脚进去。
门口侍女照常阻拦,但这一次他没有离开,而是硬闯进去。他是凌氏少主,若打定主意要进,谁也拦不住。
他一进屋内,便见崔净面色苍白半躺在榻上闭眸休憩。
许是正撞上心情不愉的时候,崔净的孕吐反应尤其强烈,直吐的昏天黑地,整个人消瘦几圈。
自年前查出有孕,崔净便借口养身子将凌策拒之门外,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人了,忽然见到她这副模样,惊得脸色大变,正欲退出去询问侍女,却见崔净转头看过来,他浑身一僵,以为她要生气,然而她也只是毫无波澜的看了一眼便转过头。
凌策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但也知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退出去仔细询问侍女,才得知崔净这两日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都吐出血了。
丹云面上带着客气的笑,语气极尽温柔关切,言辞里头却是指桑骂槐,“郎君受了冷待,伤了心,可得小心呵护着。您且不用管娘子呢,咱家娘子自幼肯吃苦,起着高热都能爬起来写二十张大字,可不是那些个动辄便碎的琉璃人儿。”
她拼着被撵出去也得骂上一场,这窝囊气再是不能受了!自家娘子有孕不舒服,想着眼不见心不烦将人拦在门外,可毕竟是他先给娘子没脸,这会子娘子肚子里还揣着凌家骨血,他合该每日打听情况,甭管有没有用也需得想法子照顾,多少也是个认错示好,他倒好,来过几回被拒后竟自顾伤心去了。
被阖族当眼珠捧着的郎君真真就是个眼珠子,针尖大点的锋芒都能戳破了!
这天底下只有她家娘子不想要的,没有娘子配不上的,最后竟选了这么一个郎君!丹云痛心极了。
“对了!郎君且等一下。”丹云无视凌策难看的脸色,一溜烟跑进书房取了一张纸来递给他,“您看看。”
纸上是一首五言律诗,凌策看罢,却并非是丹云以为的会恼羞成怒,而是面色复杂的喃喃念道,“将我巾帼裳,换你征衣去。(注1)”
你若惧怕征战,这裙子给你穿,把你的军服脱下来给我,我愿战死沙场!
此等气魄给凌策带来的震撼可想而知。
他不禁产生自我怀疑,魏潜与崔净连话都没说过两句,竟比他这个枕边人更了解她,自己是何等的眼瞎心盲啊!
凌策确实得反思,但这一回却是他误会了,魏潜并不了解崔净,所言不过是根据崔凝讲述进而推测,而崔凝本身就是一个特别容易看到他人优点的人。
而且,人并非一成不变。
从前的崔净是贵女典范,学的都是掌家本事。真正的门阀贵女基本不会去做女官,所以崔净从未曾想过建功立业,崔凝出仕,是因身上累加的各种不幸才换来的机遇,那条路并非她能肖想,然而此事毕竟将心里那层窗户纸捅破了。
婚后与凌策之间各种乱七八糟的事,令她死死按压在心底的不甘与愤怒全都如火山喷发一般喷涌出来。
最近是抱着随他去的心态,过的很是肆意,连这种诗词都不惧叫人看见,反正不下去就不过了,她背后有崔氏,肚子里有凌家血脉,谁还敢休她不成?把全部感情投注到男人身上是她崔净这辈子做过最愚蠢的事,早点清醒也好!
她得谢谢凌策及早当头棒喝。
如此发泄一通,心境确是比之前豁达许多,情绪也越发平稳。
她在屋内隐约能听见丹云和凌策的对话,但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
“阿净。”凌策捏着那张纸进屋,期期艾艾地坐到塌边,“你……你这首诗,我知晓、知晓你的心了。”
崔净懒怠理会他。
他停顿半晌,下定决心,“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我想想便痛苦不已,就想闲云野鹤的过点清净日子。”
崔净听到这里,气得胆汁差点又要呕出来。
“你听我说完。”凌策见她呼吸明显粗重,连忙道,“我想过了,我不喜欢,但我知你喜欢,倘若你愿意,我可把‘征衣’予你。”
说完这番话,凌策深觉自己无耻,心中忐忑不已。
崔净却猛然睁开眼睛,目光亮得吓人,“你让我去做官?”
“你应当明白,凌家宗妇不可能出去做官,但你若有本事,我愿为你手中傀儡。”凌策这次说的极为顺畅,他不禁想,人一旦突破底线,就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话虽如此,只是若这般行事,你拼死拼活,地位名声体面全让我挣了,白白被利用……”
好。“崔净打断他,“我愿意。”
凌策内心不安。
崔净总算用正眼看他了,“你身上的那些责任和枷锁,是我求而不得的东西。至于名声,我若是能有青史留名的本事,岂会让你白白得了便宜去,若是没有那个本事,且图个当下畅快吧!”
她并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但总得有一个机会让她试一试才会甘心,好歹强过整天白费力气挥鞭子抽一头不愿动弹的驴子。
趁着崔净高兴,凌策握住她的手,“阿净,之前的事是我不对,你原谅我这一回吧。”
崔净很是大方,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面上也有了笑意,“罢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先前也是我逼你太过才生出龃龉,既已经说开,日后我自不会再时时督促惹你心烦……之前那丫头也是受了牵连,你若心里实在难受,接回来也未尝不可,正巧我近来身子不方便,想着给你正经纳几个妾室。”
一番话说的凌策心塞不已,不禁长叹一声,“不必了,你养好身子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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