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既然决定要去,必然有要亲自去理由,他想,自己应该更信任她一些。
“嗯!”崔凝很高兴,主动解释道,“我有预感,江心园和吴梁或许是我们能查到东硖石谷之事的关键。一开始,我以为监视我的人也是符危,现在才发现可能根本不是他。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介入的人,我不相信完全是巧合。”
她微顿,提出一个很离谱又不那么离谱的猜想,“五哥,你说胡御史端掉的水匪寨,会不会与监视我的人是一伙?我也不是凭空猜测,监视我、试探胡御史、从我父亲身上偷东西、杀胡御史……这几次事件都透出这帮人行事更偏江湖气。”
既然都是江湖草莽之流,那为什么就不能大胆猜测他们跟水匪是一伙?
魏潜认真思量道,“不无可能。”
“所以我要亲自去探一探。”崔凝认真想过,“最近监察司的案子在明面上与符九丘没有任何关系,可我父亲刚刚接触过胡御史,他们二人便先后遭遇试探,至少,胡御史可能秘密触监察司这件事让对方产生了危机感。”
为什么会产生危机感?
“倘若对方不是实在忌惮胡御史,没道理会在风口浪尖上对他痛下杀手。而忌惮的前提是,知晓胡御史手中有威胁到性命的东西。”
魏潜道,“说不定是你歪打正着,原本那人只是怀疑胡御史手里有威胁他的东西,而你让府衙对胡御史一家严密保护,或许让他确定自己的猜测。”
“可是如果这个人是冲着胡御史去,为什么又会先监视我呢?我想不通啊……”崔凝思路卡住了。
魏潜反问,“你如何确定对方一定是先监视你,而不是先监视胡御史?”
崔凝愣住。
是啊!也许她一开始就陷入误区了!
因为是她先告诉父亲在查那些事,而后父亲才去找的胡御史,她就自然而然的认为胡御史是因此出事。
崔平香一直未曾发现有人监视,说不定确实没有人在监视她呢?先前她想的那些,是因为事先假定了结果,自己发挥“才智”把漏洞给圆上了。
有人一直在监视胡御史,发现他接触了与监察司有关的人,这才进行各种试探。好像,这个逻辑更说的通?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一开始我们行事小心,但只要有人留意也不难猜出,符危冒险下死手不正因为洞悉了我们的目的吗?况且,事到如今闹出的动静,恐怕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魏潜看向她,目光中含着千言万语,最后却只道,“局面混乱有弊有利,这次探查江心园,我会暗中策应你。”
你要好好地回来。
魏潜并未将心底的话宣之于口,转而与崔凝商议起行动细节。
事不宜迟,崔凝当晚便带上诸葛不离去了江心园,而崔平香因为完全不存在演技,毫无争议地做了暗探。
进江心园需要一个帖子,获取方式不难,江心园每個熟客手里都有,恰好监察一处不缺这玩意。而他们早将帖子摸透,之间多次试验,确定并无特殊标记,但因为帖子上得写明客人身份,两人只能编一个。
崔凝与诸葛不离,一个身材纤细,一个身姿曼妙,女扮男装也不太像样,便没有折腾那些,而是在原本的基础上略做乔装。
论演技,崔凝甘拜下风,所以主动要求乔装成侍女,诸葛不离则化身江南女富商,一身绫罗绸缎、金钗玉璧的装扮起来,着实像极了,只不过脸上仅仅上了妆面,没有更多伪装。
一路上,崔凝盯着她的脸来来回回打量,总觉得不太保险,“面上不需要再弄一下吗?”
诸葛不离道,“我平日不是在深山就是在药房,长安本就没多少认识我的人,见过我的夫人们也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船在这时恰好停在江心园门口。
崔凝索性不再纠结,“那行,走吧!”
虽说女贼的妹妹极有可能被关在“寻芳踪”那边,但通过向“熟客们”打听所得消息,光顾女妓的女客极少,少就意味着特别、引人注目,为了安全起见,她们还是选择随大流去“揽明月”。
进江心园容易,可进来之后便得应付各种突如其来的变数。
二人刚刚递上帖子,接引的小厮看清上面的内容,便热情道,“原来离夫人是江南人?您既在江南做生意,想必与苏夫人相识?她今日恰好也在,不然便将您的房间安排在她旁边?”
这个苏夫人,莫非是她们认识的那位?!江南应该没有那么多苏姓女豪富还恰在长安的吧!
崔凝瞥了诸葛不离一眼,这就是说好的没人认识她!
苏夫人若是认出她们也多半会配合演戏,可前提是“认出”,万一连面都没见着,人家只听名字直接说不认识呢?
同在江南,同是身家不菲,同是女子,若说互不知晓,说不定就会惹人猜疑。
诸葛不离冷冷睨了小厮一眼,语气不善,“怎么,来这种地方还得挨着她才痛快?”
听起来熟稔,但又似乎与苏夫人不甚对付的样子。
崔凝暗赞,如此一来,不论苏夫人那边什么反应,她们都还能稍微圆一下,毕竟针锋相对的两个人装不认识不足为奇。若是没露馅最好,便当防患于未然了,并不多余。
第471章 过清风
“是小人多嘴。”那小厮笑吟吟的告罪,随后又道,“现在上房还有三间,其中两间离看台近,坐在窗前能将水中莲花台一览无余,另外一间清幽僻静,还带了独立的小院,院中有温泉,您在冬季不仅可以泡露天温泉,还可享幽篁听曲之乐……”
诸葛不离便按照事先商量好的选择,“听说这里最出名的便是歌舞。”
小厮问弦歌知雅意,一面领着人往雅间去,一面滔滔不绝地介绍。
揽明月有一座围着池塘而建的两层弧形建筑,看上去正像是将明月揽入怀中,而在池塘之中又有一座汉白玉石雕莲花台,只有每月评选最出色的男子才能登台表演,这便是“揽明月”一名的由来。
这么多门道,着实令崔凝开了眼。
待进入二楼雅间,一名身着天水碧宽袖的男子进来,崔凝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进了男妓馆。那男子约莫双十年岁,生着一张小巧秀气的脸,长发半挽,额前刻意留出两缕发丝,衣襟大敞,露出凝脂一般的胸膛。
他上前跪坐在桌旁,崔凝便清楚看见对方傅粉画眉点朱,捯饬的比她平时精致百倍。
“歌舞马上就要开始了,不如让奴家伺候夫人用膳?”男子巧笑嫣然,声音温柔的能滴出水来。
有点像宦官,但声调不似他们那般高,正常的男子故意掐着嗓子用这个调调讲话有种难以形容的矫揉造作。
崔凝瞧着他垂眸他揽袖斟酒的柔媚模样,才确定对方身上总是带着女子的影子。
诸葛不离显然比崔凝更加好奇,她一手抓住男子的手腕,一手挑开他的衣带,男子白皙平坦的胸膛就这么出现在二人眼前。
男子含羞带怯的看了她一眼,小声唤道,“夫人……”
“噫!”诸葛不离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感叹。
她见过的病人数不清,却没见过如此类女的男子,心中惊奇的同时也松了口气,若是真让一个硬朗的汉子近身伺候,她怕万一压抑不住内心的厌恶一个不小心弄出人命。
男子以为她要调戏取乐一番,姿势都摆好了,却听她道,“去换一壶茶来。”
“是。”男子微微理了理衣襟,神情如常。
待人退出去,崔凝才稍稍松了口气,正准备说话,便又传来敲门声,小厮在外边道,“离夫人,小的给您送明月册。”
明月册也就是类似花名册之类的东西,点上面的人才需要另外花钱,像方才那個天水碧衫子的男子不过是雅间里伺候茶酒饭食的侍从。
诸葛不离皱皱眉,看了崔凝一眼,“进来。”
小厮含笑捧着名册展开递上,殷勤介绍,“上头盖过红戳的,是已经有客人了,其他都可随时过来侍奉。”
“有没有那种弱柳扶风的?”诸葛不离问。
小厮立刻报了几个名字,随即十分贴心的翻动名册给她看上面的人像。
崔凝悄悄瞥了一眼,画得都挺好看,就是看不出太大差别。
诸葛不离随手指了一个素衣男子。
小厮退出去后,崔凝压低声音飞快道,“苏裳在此,一会我便出去找机会见见她。”
诸葛不离迟疑道,“可……”
崔凝拍拍胸口,“药都带上了,放心吧。”
门外传来窸窣脚步声,两人立即止住谈话。
那换茶的侍从不仅提了茶,还带着几个捧着茶果的小厮,一行人鱼贯而入,放下东西又都退了出去,只余侍从一人在侧侍候。
窗外忽然光线大盛,吸引了楼中所有宾客的目光。
诸葛不离和崔凝也向外看去。只见水中莲台上一名身着月白长袍的年轻男子手持长剑背对而立,身姿修长挺拔如竹。
“咚、咚、咚!”
鼓响三声后,乐声渐起。
莲台中男子随着乐声起舞,将手中剑舞的飒飒作响。
崔凝只看了几眼,便寻了个机会离开房间。
她出来后见廊上不远处就有个小厮,便大大方方的走近询问,“敢问这位小哥儿,可知苏夫人在何处?”
小厮问,“姑娘问的可是江南巨贾苏夫人?”
“正是。”
小厮,“姑娘寻苏夫人何事?”
崔凝笑道,“我家主人与苏夫人是旧相识,这几日刚到长安,恰巧得知苏夫人在此处,便令我前去拜见。”
小厮,“苏夫人就在前面的‘过清风’,姑娘自寻去便是。”
崔凝谢过小厮,循着小厮指的方向走了不远就见到门旁挂牌上写着“过清风”,门口左右两侧各立着一名身姿挺拔的侍女,一看便知是练家子。
那二人见崔凝上前,伸手拦住,“你是何人?”
第472章 再见二师兄
崔凝道,“姐姐,我是离夫人的侍女阿雪,奉命前来拜见苏夫人,劳烦姐姐通禀一声。”
两名侍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疑惑,她们二人跟随苏夫人多年从未听过“离夫人”这么一号人。
“你稍等。”
一名侍女进屋片刻返回,“夫人请你进去。”
崔凝微微欠身,“多谢姐姐。”
这间屋子很大,且接近整栋建筑的中央,隔着蝉翼纱帐幔隐约看见里面只有苏裳并一个胡服少年对坐于窗畔。
苏裳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过来,因着方才侍女禀报提到“离”“雪”,她心中早有所猜测,是以此时见是崔凝也并未露出惊讶,只顿了一下,问道,“你家夫人也来了?”
目光相对,崔凝知晓她明白自己的意思,便并未多言,“是。”
苏裳面上含笑,冲那少年道,“你先出去。”
待少年应声退出去,她才问,“您这是……在查案?”
虽说现在已经大致确定二师兄是苏雪风,苏裳也记挂着兄长,但崔凝不想赌人心,所以只点了一下头便转而问道,“不知可否请夫人帮个忙?”
苏裳爽快道,“大人但凡能用的上,必尽我所能。”
崔凝道,“夫人可认得江心园掌柜?”
极为简单的问题,却令苏裳沉默了片刻才道,“认识,实不相瞒,我怀疑他也认识我。”
她意识到这话有歧义,解释道,“我指的是,在我认识他之前,他就认得我。我尚未到长安之前,在江南曾偶然遇见过他,他说我长得像一个朋友,还拿了画像给我看,问我认不认识。”
崔凝面色微变,“是多久以前?”
窗外丝乐声骤然变得急促,两人都转身向窗外看了一眼,便见莲花台上已经换了一名青衣劲装青年舞剑,但与方才那人柔美的动作不同,一招一式蕴含劲力,恍惚可在剑吐寒芒间取人性命。
那青年转过身时,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容,崔凝登时感觉浑身血液逆流,差点忍不住跳起来。
窗外青年似乎是看向这边,眉梢一挑,眼中含着笑意,便将杀意卸去三分,反倒带上了一些落拓不羁,引得楼内一片呼喊。
崔凝近乎贪婪的盯着那张脸。
苏裳见她如此反应,“很像吧?”
待到男子转过身,崔凝才渐渐缓过劲来,声音打飘,“像,竟叫我恍惚以为二师兄活过来了。到底怎么回事?!”
只是像而已,毕竟不是,就算是七八年前,二师兄看着也比这舞剑青年要成熟很多。
苏裳缓缓道,“十三年前的七月中旬。当时我从金陵走水路回苏州,船在梁溪码头暂停,船舱里闷得慌,我便到外头站了会,旁边的船上忽然有人问我‘姑娘有没有個兄长啊’。我当时找人快找疯了,闻言立即与其攀谈起来。他说在旅途中曾遇到一个很是谈得来的朋友,后来失去联系,便想寻一寻。”
苏裳自然追问曾在何处见过,那人说就在金陵。
“我与他互留了地址,方便日后联络。当时我太过着急,没多防备,回去后才隐隐反应过来过于巧合,而且交谈过程中他似乎在套我的话,我只以为又是一个查到我背景的人准备骗一笔钱,然而等了许多日也不见对方有动作。之后我再想联系时,发现竟然已经找不到人了。待到时隔多年再次回到长安,在江心园宴赴宴,竟又叫我偶然间遇见了这个人,他面相变了许多,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没有上前相认,他竟也装作浑然不识。”
苏裳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认错人,她做梦都想寻到兄长,自然不会放过每一个可能,当时已经将那人的样貌刻进脑子里了。
当然,这并不是苏裳怀疑此人的主要原因,毕竟她因为貌美总有人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来搭讪,更有人查到她的背景准备骗财骗色的,或许当初这个人就是找借口攀谈,后来又不了了之,再见面早已将此事忘记也说不定。
“于是我也装作不认识。只是我心里总想着他是不是真有我兄长的消息,便时常过来,几年过去,我几乎已经放弃从他口中打听到消息,谁料就在前几日突然在莲花台看见了那个长相酷似我兄长的人,若非年龄对不上,我也以为是他了。”她目光落在那个正在舞剑的人身上,笃定道,“这绝非巧合。”
刚刚触碰一连串的陈年旧案,便惊起了一滩鸥鹭,怎么可能会是偶然?崔凝比苏裳更加确信这不是巧合。
苏裳歉然道,“大人莫怪我没有及时告知,实在是这十三载遇到过太多……”
“可以理解。”崔凝道。
就像她方才心中有所防备,对方寻人十三年间经历不知经历多少欺骗,更不可能轻易交付信任,更何况,苏裳可能打心底就拒绝相信兄长已死的消息。
她问道,“夫人可否让我见见吴梁?最好不让他察觉。”
这才是她今日来江心园的主要目的之一。
十四年前胡御史在淮南道山阳县任县令时端掉的匪窝还有一个漏网之鱼,崔凝怀疑谋害胡御史的人与其有关,本只是因为最近恰好在查这个案子,不自觉便联系起来,没想到还真有谱!
此人从江淮一带过来,时间也勉强对的上,并有试探苏裳的举动。
符九丘与苏雪风曾经共用过同一个身份,会查到苏裳头上似乎也不难解释。
“好。”
两人低声商议一番,崔凝回去叫上诸葛不离一起再次返回。
苏裳吩咐胡服少年去请掌柜后,便与诸葛不离在窗边榻上欣赏歌舞,崔凝则侍立在侧。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便见侍女推门进来,“夫人,吴掌柜来了。”
苏裳原本冷凝的面容乍然浮上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就连声音里都带了一丝笑意,“快请进。”
侍女退出去不多时,便听见脚步声,尚未露脸声已先到,“可是有一阵子不见苏夫人了!”
崔凝微微抬眼,便见一个身影从蝉翼纱帐幔后绕过来。来人身量中等,面白长须,还算端正的五官放在那张脸上让人一眼很难记住。
这种丢进人群就找不到的特点,很熟悉。
崔凝一看见吴梁便明白了苏裳说的“相貌变了许多,但是一眼就认出来”的感觉。
——那个被胡御史端掉的匪窝里唯一漏网之鱼。
崔凝心里已有六成把握,却只能暂时按耐住激动的心情,垂首静立。
苏裳笑倚窗台,“吴掌柜贵人事忙,我隔三差五便过来,许久不见可不是我的缘故。”
“这不是贵人不招,怕上前扰了雅兴嘛!”吴掌柜一边赔笑一边看向诸葛不离,“这位是?”
“吴掌柜先请坐。”苏裳道。
待他落座后,苏裳介绍道,“这位是从苏州来的离夫人。”
吴梁收到苏裳要见自己的消息时,便早已将屋内有什么人都打听清楚了,他虽已离江南许多年,但仍然对那边的巨贾富户极为了解,此时听她只这一句介绍,再没有别的话,心中越发生疑。
苏裳擅于察言观色,见状稍稍清了一下嗓子,“李大。”
李大是江南巨富李啄,据说六十八大寿刚过完突然娶了个三十多岁的继室,还没等大家吃明白这口瓜,李啄就死了,这女子进府不过一年,竟然也能从继子手里撕扯掉一大块肥肉,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个简单的人。
眼前这位装扮富贵的女子从外貌看至多双十年纪,并不像三十多岁,但望过来的一双眸子冷漠淡然,甚至隐约藏着说不清的恶意,倒是叫吴梁不敢小觑。
“久闻离夫人大名。”吴梁拱手道。
诸葛不离凉凉地哼笑一声,用香匙拨了拨香炉里的灰烬,“不说这些虚的,方才莲花台上舞剑的青衣,开個价。”
吴梁闻言看了苏裳一眼,随即便答道,“离夫人是爽快人,某也说个实价。”
他竖起两根手指,“两万金。”
紧接着他又笑道,“这位可是某花大价钱买来的,样貌极佳,文武双全,诗、书、礼、乐、骑射、御皆通,若非家中遭难也不会落到这里,有了他,咱们这处才不负这‘揽明月’之名,这位真真是明月,便是放眼满长安,也是顶尖。”
崔凝听的一阵反胃。
苏裳垂眸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压下喉头翻涌。她是常客,比崔凝更清楚这里的男子都会经历什么,她以为自己不会同情,原来只是刀子没有割到自己身上。
“什么明月值得两万金。”诸葛不离也觉得恶心,心道这世道对男人真是优待,竟然连卖身都比女人金贵这么多,“把人叫过来瞧瞧。”
吴梁让人去把人请来。
苏裳沉默不语。
少了她调节气氛,屋内一时陷入寂静,吴梁却比之前更加放松惬意的样子,端着茶盏悠然看着诸葛不离弄香。
崔凝一直在用眼角余光观察他,见状心下又确定了某些猜测。
小厮领着一个高瘦的男子进来,站在帘外道,“掌柜,雪竹到了。”
听到这个名字,苏裳的脸不禁又黑了几分。
她察觉吴梁可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之后,便按捺住情绪,一直不曾招过这名酷似苏雪风的男子,甚至不曾打听过,谁知道竟然也敢占她兄长名中一个“雪”字!并非是她霸道连一个字都不许旁人用,巧合固然没什么好说的,但眼下情形分明是有人故意恶心人!
崔凝对此无甚感觉,在她心里二师兄就是二师兄,不论苏雪风还是陈相如,都是一个代号罢了。
“进来吧。”诸葛不离放下香匙。
话音落,一只修长的手拨开纱帘,露出一张清雅的脸,男子已经换上了玄冠青褐服,乍一看竟像是道袍!
随着那男子走近,屋内几人的目光皆落到他脸上。
崔凝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方才远远瞧着某一个角度几乎与二师兄一模一样,可是近看来,最多不过是容貌有三四分肖似,气韵更是没有丝毫相像,男子此时神情落寞,一举一动都分外拘谨不局促,早已没有了方才舞剑时的潇洒落拓。
苏雪风是十几岁就能布局带妹妹逃离火坑的人,明明是那般出色,短暂的一生却都在尘埃里打滚,再难的困境也未曾露出这等情态。
小厮退出去关上门。
诸葛不离起身走到雪竹身边,打量一圈,直看得人面红耳赤后,回头冲着吴梁轻轻一笑,“是个不错的郎君,不过……我更中意吴掌柜呢。”
吴梁错愕,下一瞬眼睛一翻,栽倒在桌上。
“别出声。”崔凝的匕首抵上雪竹脖颈。她暗暗皱眉,可恶,身高不够,威胁人还得踮着脚尖!
还好不需要坚持太久,不消片刻雪竹也晕了过去。
窗外响了两声,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推窗闪身进来。
“大人,是我。”崔平香面巾罩住下半张脸,露出辨识度极高的英气眉眼。
崔凝问,“寻到人了?”
崔平香道,“寻是寻到了,可认不出哪一个才是女贼的妹子,有个密室,里边关了六个年岁身形相仿姑娘,我弄晕她们后告诉魏大人,他派人全都带走了。”
寻芳踪那边有点江南园林曲折掩映的意思,崔平香进入其中简直如鱼得水,结果到了揽明月,四处灯火煌煌,窗子还全都面向舞台,她能想象自己一身黑衣趴在屋顶多么扎眼,还好屋内之人倒的快,她便立刻翻身进来了。
崔凝踢了一下吴梁,“得想办法把他带走。”
崔平香道,“外面灯火亮如白昼,若是我扛着人多半会暴露,不过魏大人的人在外策应,我能保证不会被抓到,就是可能会闹出点动静。”
“不用。”崔凝蹲下来伸手去扒吴梁衣服,“来帮个忙,把他衣服给扒了,换上咱们带来的换洗衣物。”
有了崔平香的帮助,三下五除二将吴梁剥得只剩中衣,又给他套上一套襦裙。
好在这人不太胖,戴上幂篱稍稍遮住身形,应该勉强能蒙混过去。
这时苏裳也明白崔凝要干什么,“我让轿子停到楼下,用轿子抬出去。”
经常有女客醉酒失态怕被人认出来,便戴上幂篱乘坐轿子直接出门。江心园虽然防守相对严密,但毕竟是个妓馆,不可能去搜查每一个客人。
崔凝用这个办法一路通行,直接出了揽明月,而诸葛不离则扮成侍女跟着苏裳离开。
“咦?离夫人这么快就走了吗?”
崔凝随着轿子走到渡口,正撞上了来时那个迎客小厮,那小厮认出她,上前搭话。
崔凝无奈道,“这不是遇上苏夫人就多喝了几杯嘛。”
“咱们江心园有上好的院子,姐姐不如劝夫人留下来住一晚,高床软枕,还有俊俏小郎君侍候,总好过半夜赶路嘛!”小厮倒不是看出什么,而是真心想要留客。江心园虽不是宜安公主的产业,但谁都知道她是江心园背后靠山,因此自她被抓之后,生意也冷清许多。
这里是小渡口,只能停泊小船,轿子无法直接抬上去,这就意味着把吴梁从轿子弄出来一定会被小厮看见。
第474章 尊重
崔凝正想着要不要动手,忽见有一艘小船破开水雾摇摇晃晃正要靠岸,监察一处的人正站在船头。
她指着小船道,“又有客人来了,你先去忙吧。”
“那……”小厮犹豫。
崔凝透出几分焦急,“哎呀快去吧,我又做不了我家夫人的主,耽误时间久了说不定还要被罚!”
“那就不打扰姐姐了。”小厮拱了拱手,疾步朝正要靠岸的船走去。
崔凝趁机指挥两个轿夫将人“扶”起来,她背着人迅速上了船。
坐在船舱里,看着渐渐远离的渡口,崔凝吁了口气,忍不住踢了吴梁一脚,“死沉死沉的!”
“大人。”
崔凝猛然回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神出鬼没,吓我一跳!苏夫人那边如何了?”
崔平香拉下面巾,“很顺利,您不用担心,她有不少人手,脱身不难。”
这个吴梁说是宜安公主的人,行事却另有目的,谁知道背后还有没有别人,苏裳今晚掺和一脚,也不敢在此久留。
船靠岸,魏潜的人手接应,一行人很快便回到监察司,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
崔凝开始怀疑吴梁背后并没有权势更大的人,否则不可能如此大意。
一盆水兜头浇下,刑架上的人哆嗦一下,猝然转醒。
吴梁懵了一瞬,旋即目露惊骇,他强作镇定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对面那个身着官服的少女身上。
崔凝在江心园时做了伪装,又始终垂头跟在诸葛不离身后,吴梁并没有马上认出她,“这是何处?”
崔凝没有跟他废话,在他眼前展开画像,唤出一個名字,“陆仲。”
他下意识便想装傻,被崔凝冷声打断,“我劝你想好再开口。十四年前寻找符九丘,近日又暗杀胡御史,以雪竹屡次试探苏裳,你若说一切都是巧合,你猜我信吗?”
这种老江湖见过大风大浪,又曾自诩“智囊”,跟他来软的硬的恐怕都要耗费许多时间,于是崔凝想了一个法子。
吴梁惊疑不定,他并没有因为崔凝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便轻视,心中反而升起十分的戒备。少女身穿官服出现在监察司牢狱里,要么是她本人不简单,要么便是她背景不简单,又或二者兼有。
崔凝坐到胡椅上,抬手示意书吏开始记录,而后语气颇为随意地问道,“你是陆仲吗?”
问罢,等了一回儿见他没有反应,便一脸天真的问书吏,“他说是,你听见了吗?”
书吏低头答道,“属下听见了。”
崔凝问,“那还等什么?”
书吏提笔记下“疑犯答曰:是”。
“是不是伱监视胡御史,并且派人暗杀他全家?”这次问完也不等吴梁回答,直接看向书吏,“懂怎么记吗?”
“属下明白。”书吏道。
“哎呀,一个个问也烦得很,你照着这上面抄一遍,大半夜耽误我睡觉。”崔凝打了个呵欠,转头看到吴梁探究、震惊的目光,冲他笑了笑,“别惊讶,你没有反对,这难道不是一种默认吗?呐,可不要说我没有给你机会为自己辩驳呀!我们监察司办案一向很尊重事实,也很尊重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