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娘道,“是三当家。寨主因病需要休养,实际管着红叶寨的人正是二当家和三当家。平时只有老二能近身伺候,但是老三也是寨主倚重之人,因着平时需要禀告寨中大小事务,接触的次数比其他人多。”
“寨主为何会有书童?他从何时开始跟随寨主?”崔凝记得她上次提起过,老二就是书童。
一个土匪头子身边的人,也应该叫仆从、跟班、手下,怎么会叫书童呢?多半是在匪寨建立以前已经跟在他身边了!
莫娘摇头,“不知道,我入寨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掌管红叶寨,有一回老三喝醉时偶然提起过。”
第484章 旧事(1)
两人正说着话,对面的门被推开,出来两个络腮胡汉子,一个身材壮硕,另一个略瘦一些,约莫都是四十上下。
“老二,老三!”
莫娘给双方介绍身份。瘦高個是老二,姓鲁名子耕,另外一个是老三,叫杨大余。
两人拱手,“崔大人。”
鲁子耕一出声便让崔凝怔了一下,那是一种不正常的粗粝沙哑,像是受过伤。
他似乎很习惯别人异样的反应,并未说话,反倒是莫娘解释了一句,“他年轻时中毒,嗓子坏了。”
他们按年纪已经能当叔叔爷爷的年纪了,但因与苏雪风同辈,崔凝回了一礼,“鲁兄,杨兄,二位叫我小崔便好。”
几人一路风散露宿,到了之后修整了两三个时辰,此时怕是早已饥肠辘辘,崔凝便先安排诸人用饭,“三位不如先随我去茶室,用完饭后再聊。”
“有劳。”三人道。
进屋之前,崔凝落后一步问差役,“魏大人回来了吗?”
“回大人,还没有。”
崔凝看了眼鹅毛大雪,“先上饭吧。再给魏大人准备个羊肉锅子。”
“是。”差役应道。
不多时,几桌饭菜便端了上来。
崔凝之前刚刚吃过,此时不过作陪,只随意吃了一些。
杨大余飞快吃完一碗汤饼,抹了一把嘴,“崔、小崔,咱们不如边吃边说吧,我心里急得很。”
崔凝心里也急,但还是忍住了,“这么多年都等了,何必急这一会呢?这个案件主要是由魏大人负责,他此刻正在审问疑犯,待他回来之后再说不迟。”
这么重要的证人,或许还有证物,魏潜作为案件主要负责人得第一时间知晓。
杨大余看了鲁子耕一眼,见他没有说话,也只好闷头吃饭。
崔凝煮了一壶茶,与三人闲聊,“鲁兄从何时开始跟在寨主身边?”
鲁子耕沉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就在崔凝以为他有什么疑虑时才开口道,“二十年前。”
崔凝闻言精神一振。
二十年前!
正是符九丘在东硖石谷“战死”的那年!这世上或许再没有一个比他更清楚当年的事了!
方才崔凝只是着急,现在已经开始焦灼了,不知道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找回理智,仿佛分外从容,实际脑子里早已经被纷杂的事情填满,只能干巴巴的附和一句,“那真是很久了。”
然而鲁子耕却说出一个更令人振奋的消息,“我虽是二十年前才跟他到江南,但在此之前早已相识,我与他乃是生死之交,后来南下时才伪装成他的书童。”
“原来如此。”莫娘终于知道为何一个书童能够成为山寨掌权者,“那……”
“崔大人,魏大人回来了。”
崔凝嚯的站起身跑去开门。
魏潜正拍着身上的雪,听见动静,转头一看正对上一双晶亮的眼,心中猜到是那两人有什么重大线索,不禁莞尔。
“五哥,我让人给你准备了锅子,你先吃着暖暖身子,一会咱们聊正经事。”
她声音里带着压不下去的兴奋,分明恨不能马上就知道一切,却还惦记着他饿肚子,魏潜不可谓不感动。
于是,待进屋与几人打了招呼后便主动道,“我边吃边听,望诸位不要介意。”
杨大余都快坐不住了,闻言连忙道,“无妨无妨,咱们都是粗人。”
待人都到齐后,鲁子耕开始以自己的视角讲述二十年前所经历的事。
他与父亲走商时被匪徒劫掠,商队上下几十人只他还余一口气,被正在行军途中的符九丘救起,后来便安顿在幽州。
当时符九丘才十岁出头,第一次随军出征,因违规接触身份不明之人被罚了十个军棍,不过只是暂记,后来用他杀敌的功劳抵掉了,导致这一回论功行赏时没能晋升。
两人自此便有了交情。
符九丘所在大营驻扎在幽州附近,两人年纪相仿,偶尔会约着一起玩。
“当时战事频起,我们中间大约有几年没见过,后来听东硖石谷战败,但是在我听到这个消息约莫七八日后……”
子夜,幽州城,一个人影利落翻墙落入小院,发出一声闷响。
“谁?!”屋内一声低喝。
鲁子耕握着刀推门而出,借着窗子里透出的昏黄灯火,依稀看见墙根下躺着個人。
“是我。”那人发出微弱声音。
声音醇厚低沉带着一丝沙哑,已不似少年时那般清亮,但他还是立刻便认了出来,“孟盈?!”
鲁子耕立即将刀插在地上去扶人。
孟盈正是符九丘的字。
虽然鲁子耕满心疑问,但见到好友满身伤痕奄奄一息,顿时任何话都问不出了,急忙翻箱倒柜掏出所有外伤药为其包扎。
符九丘为了防止血液渗出留下痕迹,在衣服里面裹了一层又一层,待到伤口暴露,鲁子耕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左肩下皮肉绽开,深可见骨,因着长时间被包裹在厚厚的布里,有一部分已然腐烂泛白。
亏得这伤靠近肩膀,若是再偏两寸,伤到心肺,他必然不可能从东硖石谷来到这里。然而更可怖的是,他旧伤未治又叠新伤,白骨腐肉与血液混合,乍一看上去整个身躯破破烂烂没有一块好肉。
“我去请个医者来!”鲁子耕经常在外打猎,懂得处理一些外伤,但是符九丘伤的伤势明显危及性命,并非他那点手艺能医治。
符九丘一把拉住他,“别去,我露了行踪,有人要我死。”
鲁子耕迟疑道,“可是你的伤……”
符九丘道,“听天由命,抗的过去便活,抗不过去死便死了,反正我终归早就是个死人了。”
鲁子耕没有坚持,把匕首放在火上烤了片刻,待冷却后,取了一块干净的布折起来递给他,“没有麻沸散,忍忍。”
“嗯。”符九丘将布塞进口中。
刮腐肉的过程很漫长,他额间发丝被汗水浸透,却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鲁子耕把几瓶金疮药倒在伤口上,眼看药粉迅速被鲜血浸湿淹没,不禁皱紧眉头。待到缠好伤口,给他喂了水,“你先休息一会,我去处理一下外面的痕迹,顺便给你做点饭。”
听他应了一声,鲁子耕起身出门,半夜打着灯笼仔细查看了墙内墙外,顺着巷子走了一段路,见并未留下什么血迹,才返回做饭。
自战乱以来,幽州城内能逃的都逃走了,只剩下一些世世代代生活在此地的普通百姓,鲁子耕家左邻右舍都已去外地避兵祸,这边有些动静也不妨事,只是他仍然不敢弄什么味道大的吃食,只用小炉子熬了一锅粥,毕竟大半夜做饭,万一被附近的人家闻到,解释不清。
符九丘受此重伤,又一路奔逃,早已疲惫不堪地睡去,然而当鲁子耕端着粥进屋时,他几乎是瞬间睁开眼,若不是理智迅速回笼,恐怕已经做出过度反应。
“喝点粥再睡。”鲁子耕坐在榻沿,将一勺温度适中的白粥送到他嘴边。
符九丘沉默吞咽。
吃完一碗粥,他道,“我以为你这个时间不在家。”
四月中旬万物复苏,此时动物经过一个冬天的消耗,纷纷出来觅食,虽然收获质量一般,但过程还算轻松。他们相识之初,鲁子耕因年纪小力气不足,也没什么经验,所以每年都不会错过在山外围春猎。
符九丘以为他不在家,这才过来暂避。
鲁子耕笑道,“忒小瞧人了!我们数年未见,你都统领大军了,我难道还跟一群人在山外围抢落单的小野鸡吗?如今我长了力气,每年秋狩收获不错,颇存了些家资,正打量在城外买个小庄子种地呢。”
符九丘低声哼笑,“是我失敬了,鲁大户。”
说罢,两人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对方。符九丘本就身量高,原来是少年劲瘦,如今身量长成,越发高大结实,再加之十多岁就上战场,又年纪轻轻便成为先锋将军,即便此刻狼狈不堪也丝毫不减杀伐之气。而鲁子耕早些年又瘦又矮,这些年光长个子不长肉,瘦瘦条条大高个,着实看不出有多大力气,但气质沉稳内敛,看着便十分可靠的模样。
两人相视笑起来,因怕惊扰旁人,只能压抑住声音,面上却是说不出的开怀。
即使相见是这种情形亦是幸事,毕竟符九丘身为先锋军,一直都是刀口舔血,不知道哪一场仗便战死了,当年一别,他们都以为不会再有相见的一日了。
鲁子耕问,“我听说东硖石谷的事了,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幽州城?”
符九丘缓缓敛去面上笑意,一双眼眸覆上霜雪般冷凝,“军中出了奸细,不,不止奸细。”
想到那帮怯战的懦夫,符九丘便是一阵血气上涌,他知道自己早晚有一日会马革裹尸,没有人不怕死,但若死得其所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他是凭着这股血性把自己当做无情无痛的兵刃冲在最前头,却不曾想有一天竟“死”的如此憋屈。
“阿牛,明日我便会离开。”符九丘道。
“伱这样出去就是找死,又何必浪费我几瓶上好的金疮药?!”鲁子耕压低声音怒道,“还有,不要叫我阿牛!”
鲁子耕本名鲁阿牛,符九丘为其取“子耕”为字,自此之后鲁阿牛就再也不愿意别人叫他阿牛了。
“你信命吗?”鲁子耕问。
符九丘摇头。
鲁子耕噎了一下,执拗地盯着他,“你说信。”
符九丘见这头牛又要犯倔,只得道,“信。”
“幽州大乱,城外大片的田庄废弃,要价很低,我原本今日跟中人约好出城看庄子,那庄子很远,少不了要在那边留宿,谁知早上忽然腹痛,只得与中人推说改日再看,没想到晚上你就来了,你说巧不巧?”
符九丘看着他面色肃然,假做惊讶应和,“竟有此事!”
“你也觉得玄乎吧!我们命里注定要救对方一命!你不要坏了命数。”
第486章 旧事(3)
鲁子耕是个认死理的人,听见符九丘答应仍不放心,次日出门之前还用布条将人结结实实捆在床上,生怕他趁机溜走。
如此行为,全然不怕符九丘生疑。
幽州城内还开着的药铺已经不多了,鲁子耕发现门口都有人守着,看见买药的人便逐一盘问,一旦说是买外伤药,不由分说便抓走,更别说请医者回去看病了!
鲁子耕不敢冒险,果断返回家中。
“所有药铺都有人守着。”他看着被裹成粽子的符九丘,“你这伤若是没有药恐怕挺不过去。我知道城墙有一处损坏……”
符九丘瞪他,“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不报给守军?!”
鲁子耕道,“一个狗洞还决定不了胜负存亡。”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鲁子耕打断他,“千里之堤已经千疮百孔了。若是咱们大军能挡住,契丹人根本摸不到幽州城墙。你都成这样了,还操心这些!”
如今唐军的问题确如他所言已然千疮百孔,不差这么一个洞,可若真到了契丹攻城的时候,城墙安然无恙或许能保全城性命。
符九丘自己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却并不想用一城安危去逼迫鲁子耕犯险,他沉吟片刻道,“你明日将我送至城墙附近之后就离开,我自行出城。”
“你想故意惊动守卫是不是?!那你也会被发现!”鲁子耕说罢又无奈叹气,“也罢,伱何曾将自身安危放在心上过。”
符九丘也不否认,只笑道,“谢了,堵了你一個狗洞,就当还了我一命,正好不会坏了命数。”
鲁子耕黑了脸,“我的命难道就值一个狗洞?!”
符九丘安慰他,“堵上这个狗洞或许能救全城百姓的性命,你要是这么想,会不会好受一点?”
鲁子耕没好气地道,“不会。我不想来年这个时候给你上坟。”
符九丘拍拍他的手没有说话。
“我知道劝不住你,那你多养几日再走。”鲁子耕妥协。
符九丘忍不住看了他几眼,最后答应。
次日午食,鲁子耕守在炉子旁犹豫许久,还是将纸包里的药粉倒进粥里,他一定能看出自己是敷衍应承,必定有所防备,等到晚膳下手肯定不行,只能提前了。
符九丘果然迟疑着将粥喝下,没多久便昏睡过去。
待到天色渐晚,鲁子耕又用沾了药的帕子捂了一会他的口鼻。
看着沉沉睡着的人,鲁子耕拿着剪刀一点一点把裹在他身上的布剪开。
符九丘才二十岁出头便已经无数次出生入死,像是带着任务才来到这世上一般,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鲁子耕这么做不是想还救命之恩,只是想他活着。
入夜之后,鲁子耕悄悄出门查探,回来便背着昏睡过去的人逃出城去。
待符九丘再次醒来,愕然发现自己已然躺在一个木屋里。
“这是我狩猎落脚处,在深山里。”鲁子耕往坑里丢着柴火,颇有些心虚地转移话题,“最近不太平,也不知道哪一日就打到幽州了,所以我冬天的时候来过一趟,在里面存了不少东西,药也有很多,这会儿在山中也能采到不少新鲜药草,虽比不上医者亲看诊,但总比硬撑着强。”
他是个私心很重的人,心里没有什么家国百姓,在不危及自身的情况下也不是不能散发一点善意,但绝不可能冒险去救不相干的人。
“你若要骂便骂吧,等你身上的伤养的差不多了自己去堵狗洞,我绝不拦着你,反正我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在我眼皮底下去送死。”
符九丘默默听着,半晌之后道,“我又没说什么,叭叭这么多作甚。”
鲁子耕扭头看他,“你嘴上没说,心里骂了一万句。”
符九丘一笑扯到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真没骂。”
“你这次……”鲁子耕很了解他,现在这种反应颇有些心灰心冷的意思,不由得好奇,“究竟发生什么事?”
两军对战不乏各种阴谋,若只是军中出了奸细,遭到算计,以符九丘的性格一定会返回想方设法的算计回去,而不是一句都不提之后打算。
符九丘怔怔望着屋顶,忽然轻声道,“如果那个人是你最亲近信任之人呢?”
最亲近信任之人?
鲁子耕知道他父母双亡,被族中一个堂叔领回家养大,似乎有意想让他过继,鲁子耕不是很清楚细节,但从过往言辞之间能感觉出他极为敬重孺慕这位族叔。
柴火上面吊着的水壶恰好开了,屋里一时间只有沸水翻滚的声音。
“我原是不知道,直到昨天晚上……”
原来符九丘与卫极在东硖石谷遭遇埋伏,一照面便被机关巨石袭击,死伤惨重,对方准备极为充分,若非笃定他们会经过绝不会投入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
彼时二人已然猜到是军机泄露了,但人已经被困,进退不得,只能硬抗拖延时间,等待后方大军开到。然而战至第二日迟迟等不到大军之时,他们便知道此事不是消息泄露那么简单。
按照原计划,先锋军本就是引契丹军深入峡谷的诱饵,所以事先考虑过会反被包围的情况,身后大军不可能看见先锋军被埋伏就直接放弃迎战救援。
符九丘猜测若不是后方发生剧变,便是军中有将领与敌军里应外合,因此当他侥幸活下来之后便将战甲套到了一同跌落的兵卒身上,为防露馅,连卫极的尸身都不敢收拾。
军中敌我难辨,符九丘想到符家的行商队伍在幽州有一个落脚处,便决定先去那里,只是由于伤势太重,只能暂缓,找地方养了大半个月。
他身无分文,一身可怖伤口,进城肯定不行,只能在山中弄点草药敷上硬抗,一度高烧昏迷,好在是勉强活了下来。而后他又设法打探到消息,得知后方大军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只说军机泄露怕中计,才未曾前去支援。
待他半死不活的赶到云来客栈时,直接倒在门口不省人事。
符九丘不知道自己昏迷多久,醒来时已躺在客栈房中,屋内并无旁人,但身上伤口经过仔细处理,嘴里也都是苦药味。
他尿急,屋内没有恭桶,只能勉强穿上外衣走到后院的茅房解决,准备从茅房出来时听忽然见脚步匆匆,紧接着便传来两人低声对话。符九丘预感有事,当即屏息避免被察觉。
“有信鸽被截,郎君有令,符九丘已战死,不留。”
“知道了。”
什么叫“郎君有令,符九丘已战死,不留”?不过是除掉他的说辞。
待那二人离开,他不顾身上伤口直接翻墙逃离,身后隐约传来低呼声,“在那里!快追!”
第487章 旧事(4)
符九丘很快便被追上,他凭着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本事,手无寸铁对战四人丝毫不落下风,成功脱身。
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行动没有平时利落,导致数次被发现,权衡之下只好找个地方藏了三天。
可是,这样虽不会暴露行踪,但一直不吃不喝肯定不行,最后符九丘实在撑不住,只得寻了个时机跑到鲁子耕的住处。
别的不说,最起码能够确定这里有水有食物。
来之前,符九丘以为鲁子耕此时可能会进山里,毕竟最近不太平,趁着春猎躲进山里会比在城中安全很多。
“那你以后有何打算?”
壶中翻滚出的水汽升腾,整间屋子雾气氤氲,鲁子耕蹲坐在火堆前眯起眼睛把茶壶提下来倒出两杯水,又换上一口陶锅开始熬药,做完这些之后,发现符九丘仍然没有回答,不由起身走到榻边抄手俯视着他,“总不能不明不白的被算计了吧?”
“军中是回不去了。”不知道多少人想让他死,两万五千精锐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再加之军队里极有可能存在职位较高的奸细,等待他必然是怀疑、审问,甚至栽赃。
鲁子耕道,“我听说监察司那边都是圣上亲信,若是能见到监察令,说不定能顺利面见圣上。”
符九丘看向他,“你觉得整件事情是一個人能够办到的吗?”
当然不能。
鲁子耕不懂朝廷大事,但他不是一个蠢人,仔细一想便觉得头皮发麻,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兜头罩来,而符九丘就是即将被网住的那条鱼。不能回头,回头或许便是自投罗网。
可是他仍然想不通一个问题,“你叔伯不是已经成文官了吗,人还在长安,为什么也要杀你?”
“不知道。”符九丘暂时还不知道长安那边发生何事,但符危若要杀他,无非因为利益二字,“以后……让我想想吧。”
“好!”鲁子耕从榻旁的小几上拖过来一个包裹抱在怀里,拍了拍,笑道,“我已带上全部家资,你去哪儿我必相随!”
符九丘看着他也不由笑起来,此时此刻,还有一个肝胆相照的朋友,实在是毕生之幸。
在山里养伤一个月后,符九丘决定先南下。
二人收拾好东西,临走之前故意惊动守军,令他们发现了城墙损坏之处。
两人策马奔驰,短暂地找回了少年时的肆意,然而在抵达冀州时,便听闻了契丹打进幽州屠城的消息。
符九丘难得缓和的情绪再一次落了下去。
鲁子耕是对的,即便城墙完好也护不住百姓,可笑他竟然还心存幻想。
“女人做天下之主终究不行,二十万大军竟然敌不过契丹几万人!想当年,太宗的黑甲军所向披靡,我大唐何曾有过此等耻辱!”
小酒馆内有书生醉酒口出狂言,其他人虽不敢附和,但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态度。
符九丘霍然起身,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一拳将那书生打趴在地,目光森冷,“不服就自己上战场,只会蹲在安乐窝里指手画脚,算什么东西!”
言罢,扭头大步离开。
鲁子耕抱着包袱跟在后头,“你说伱,跟个酸儒置什么气。”
符九丘闷不做声,一口气走到码头,微微带着河水腥气的风迎面吹来,他才深深叹了口气,“谁坐那个位置真的那么重要吗?”
“不重要吗?”鲁子耕问。
“重要,也不那么重要。”
若当今是个昏君,朝野奋起反抗倒也罢了,可分明不是啊!究竟在闹些什么呢?
东硖石谷惨败,幽州被屠城,表面上看着是因为军队弱,主将怯懦昏聩,然而究其根源却是“混乱”,混乱来源于内斗,而内斗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圣上是个女人。
符九丘擅长领兵作战,却并不是一个十分懂的政治斗争的人,他怎么都想不通,男人女人,或是利益,真的如此重要吗?重要到可以牺牲国土和那么多人的性命?
彼时鲁子耕迷茫的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难以理解符九丘的回答,而在跟着他搜集查找各种证据之后,才渐渐明白他的痛心。
“这里面是他的绝笔和这些年搜集的证据。”鲁子耕从怀中掏出一根两指粗细的铜管,递给魏潜。
魏潜筷子一顿,立即放下来。
符九丘竟然留下书信和证据?!
鲁子耕将东西递过来,魏潜用帕子拭手之后接过,整个人向后移了两尺,离锅子远了许多。
魏潜打开铜管,小心将里面的纸张取出。
其中有十几张纸,书信只有两页,写了东硖石谷一战的经过和后续查到的事情,末尾盖了私印和手印,其中没有任何关于私人的内容。
另外十余份全部都是证据,里面涉及七名官员,其中也包括符危,可惜的是,符危只是与通敌卖国之人有书信联系,借着战败和符九丘之死捞了很多好处,瓜田李下有嫌疑罢了。
怪不得他敢把自己当做棋子,直接送进监察司。
魏潜看完把东西递给崔凝。
“后来到底发生何事?我们寨主是他,那去道观的人又是谁?”莫娘忍不住问。
其他人也很想知道,因为后续发生的事,或许才是道观被灭门的直接原因。
鲁子耕道,“我们本想晚一点南下,但很快官府开始搜捕我们,因为那天离开幽州时我们故意惊动守军让他们发现城墙损坏,便被认定是奸细,是导致幽州城破的罪魁祸首。我们只得马上离开,到江淮之后便直接落草了。”
江淮一带的水匪消息灵通,常会做买卖消息,但是各种势力盘根错节,非是他们这种毫无根基之人能够染指,所以符九丘选择一个山匪小寨,杀了几个首领,收服之后再慢慢发展渗透江淮势力。
“我们第一次见到苏雪风时,他被水泡的不成样子,气息微弱,几乎与死人无异,花了不少力气才救回来。因我们那时候查找证据惊动不少人,有人查到寨子,苏雪风为报救命之恩,便替孟盈在那些人面前露了几次脸。他年纪不大,但是身量、声音、举止竟然与孟盈极为相似,只需稍做伪装便骗过了所有人。”
魏潜道,“可知追查你们的人是谁?”
鲁子耕摇头,“有好几拨,其中一伙人是水匪,我们在水匪寨内部安插了暗桩,据他所说,有人出重金请水匪查找符九丘下落。左不过就是通敌卖国那帮人。”
魏潜又问,“你们是为此解散匪寨?”
鲁子耕沉默片刻,目光露出哀思,“孟盈到底是伤到了底子,当先锋军那么多年,身上不知道有多少暗伤,年纪轻轻便因旧伤复发去世了。他弥留之际有遗言,让我们解散匪寨……”
山中寂静。
红叶寨一座小院中灯火如豆。
“很不必为这件事再把不相干的人搭进去。”榻上之人面色灰败,声音沙哑。
苏雪风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此事与大唐所有人休戚相关,我虽一介草民,但也知大义,是心甘情愿趟进这趟浑水,您不必自责。”
鲁子耕道,“正是如此。”
符九丘闻言一笑,“他们所求不过眼前吃饱穿暖和眼前一时平安罢了,有些人生来就在尘埃里,一天书没念过,斗大的字不识得一箩筐,下了这山头进了城,都找不清方向,要他们如何与那些手握权柄的朝廷高官斗?我自己做不到一击必中都只能在这山里苟且,他们守在这里也只是白白去送死。此事听我的,不许阳奉阴违。”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急促喘了几口气后,面上竟是有了些血色,看起来好了许多。
鲁子耕和苏雪风都看出他状态恢复的有些不正常,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些证据……”符九丘犹豫了许久才道,“烧了吧。”
鲁子耕惊怒道,“出生入死才得来的证据,就这么烧了?!我不同意!”
“你若是没有足够的实力,那东西就是祸端。”若是平常时候,符九丘绝不可能说出这种话,他或许也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想法与平时截然不同。
苏雪风忍不住开口相劝,“恕我直言,证据不可毁,”
两人皆看向他。
苏雪风道,“符兄想岔了,此事沾上身便难以甩开,那些人已然查到咱们头上,没有人会相信证据已毁,手里握着东西,若到万不得已之时至少还能殊死一搏。”
“你放心吧,我定会把兄弟们安排妥当。”鲁子耕也跟着安慰他道,“那帮人追查也不会查到他们身上,只是我与老三有些危险,到时候我们带着东西去个山坳里一藏,便是皇帝也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