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仲摇头,“我不确定。最近……我从悬宿先生口中得知,有护卫似乎看见当年遭遇暴乱的时候,她把那对母女推下马车。不过,她的说辞却截然相反。”
他曾经去问过柳聿,她大受刺激,以为儿子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替陈伯回来质问她,随手抄了一只花瓶砸到他身上。
柳聿没有回答,楼仲也只是在她的怒骂中总结出大致情形:那陈夫人担忧陈伯回非要看一眼,结果马车颠簸不小心掉下去,她和陈家女伸手去拉却没有拉住,而陈家女也因此被拖下去。
伸手有可能是推,却也有可能是拉。
由于当时场面过于混乱,那护卫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马车里又只有她们三人,谁也不能确定真实情况如何。
魏潜注意到了他的态度,“你不相信她,为何?”
能让亲儿子怀疑到这种地步,不得不说,柳聿是个失败的母亲,又或者她为人秉性确实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楼仲嗤笑道,“或许我这样评价她很不孝,但在我心里,她就是个冷漠自私的人,她若是做出这种事,我一点都不会觉得意外。”
眼下已经能够大致还原当时柳聿去往河东道的过程。
魏潜不会轻信一面之词,楼仲的供词带有强烈的个人情绪,即便他现在说的全都是真心话,也未必就是事实真相。
柳鹑应该不知道当年姐姐曾经投湖自尽的事,他在谈及柳聿的时候也带着怨气,认为她早已在楼家站稳脚跟,却不捎个信回来,导致母亲带着遗憾离世,然而柳聿真的是因为冷漠才与家人斩断联系吗?
被华赢说动答应当棋子的是她,后悔背叛的人也是她,从某些方面来说,她确实有错,但魏潜也不会因为这些便带上个人情绪看问题。
作为一个半途失身的棋子,未来不明朗的时候,与亲人划清关系未必就是因为冷漠。
再者,现在谁也不能确定,华赢有没有拿亲人去威胁过她。
其中孰是孰非,实难分辨,于整个案情来说并非关键,魏潜便暂时不去想它,继续问道,“他们二人因此反目?”
楼仲都不相信,悬宿先生若笃定柳聿恨他,只会更加怀疑。
“应该是吧。”楼仲道。
魏潜道,“陈伯回何时得知柳聿疑似推其妻女下车一事?”
楼仲道,“大概是一年前吧。那护卫没有看清,不敢胡乱说话,一年前偶然遇到,酒后不小心说漏此事。”
魏潜没有表示出信或不信,只问,“可知那护卫身份、去向?”
“我只知道,他原是平安镖局的人,叫钱四。”
魏潜淡淡道,“已经知道不少了。”
楼仲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却知他不会说多余的话,一时有些忐忑。
魏潜中断了旧事盘问,突然道,“青玉枝案发当晚,你在何处?”
楼仲愣了一下,“我应该是在家睡觉。”
魏潜道,“可有人能作证?”
他审问过楼仲的小厮,当晚楼仲独自歇在书房,身边也没有人伺候。楼仲待身边人一向不错,书房未设小厮歇脚的地方,天气不好的时候,打发小厮回去休息倒也不是头一回,只是这么一来,他当晚有没有真的待在家里就成了迷。
“没有。”楼仲道。
魏潜慢慢道,“案发当晚出现在玉枝泉的那群学子中,有一人与你过从甚密,他说,是你提醒他玉枝泉里有竹林。”
青玉枝有竹林并不是秘密,但青玉枝的客人基本都是贵族,普通人很难知晓到了冬季时,因为玉枝泉这个院子没有隔温会非常冷,很少人爱去,所以价格有所下降。
这件事无法抵赖,楼仲爽快承认,“是。”
“你家中有一大片竹林,而且竹林不在主院,即使借予朋友也不会扰你清静,为何反而会推荐玉枝泉?”
“这只是其一,另外你作为碎天江的掌柜,平日与青玉枝互不往来,这么长时间以来,也从没有往青玉枝推荐过生意,突然间做出这个举动,显然有别的原因,不知楼掌柜是出于何等考虑?”
“我……”
因为时间仓促,楼仲一番布置确实有些粗糙,魏潜接连两个问题砸下来,竟令他一时哑口无言。这些问题,怎么解释都会显得牵强。
迎着魏潜深邃的目光,楼仲鬓边忽然冒出丝丝冷汗。
魏潜没容他多想,继续道,“你得知柳聿派赵三杀人灭口,所以暗中跟着他,发现了青玉枝地穴的秘密。于是你先煽动学子在青玉枝聚会,后准备好一切,尾随赵三,等搬运尸体后惊觉玉枝泉里有人,吊起尸体后匆匆逃走,你便布置了八卦和太白经天的卜辞。”
魏潜把在楼府书房里找出的证据摊开,“你对八卦一知半解,分不清卜算天象的卦象和中天八卦,误把他留下的中天八卦当做天象卜算拿去布置案发现场,事后你突然发现不对,才在监察使去搜查月下居的时候找补,主动告诉监察使悬宿先生最近得到中天八卦残本,并痴迷于此。”
“悬宿先生可能确实与你提起过得到了中天八卦残本,你以为月下居的书房里满屋子都是符篆八卦,总有一些会是中天八卦,对吗?”
竟然没有吗?楼仲冷汗涔涔,这时候才明白自己做了很多多余的事。
“中天八卦早已失传,悬宿先生不过是一时得知一两卦,他口中的残本恐怕与你理解的并不相同。”
楼仲能在长安把生意做起来,显然不是笨人,但他自幼便在不断否定自己的过程中长大,遇事先怀疑自己对错疏漏的习惯,总也改不掉。
他事后总觉得自己哪里出了漏洞,会不断的想,不断的去补漏洞,殊不知,有时候做的越多,留下的尾巴就越多。
第405章 月下居美人
魏潜分析精准,字字句句都砸到楼仲心头,又兼之搜到了诸多证据,他的防线一退再退。
楼仲其实知道,现在大部分都只是间接证据,只要咬死不承认,暂时还不能定罪,但他显然有别的打算,“魏大人断案如神。”
这算是认罪了。
魏潜似有预料,只是语气平淡的向他确认一遍,“楼掌柜这是承认自己就是尾随赵三布置案发现场的人?”
他如此态度,反倒让楼仲心里没底,犹豫了一下才道,“是。”
魏潜示意书吏将供词送到楼仲面前,“看看吧,若是没有什么问题便画押。”
供词和印泥就摆在楼仲面前,书吏经验丰富,记录清晰简练,只需扫一眼便能看清内容,但他迟迟没有画押。
这一切与楼仲想象的不一样,他原本打算先认罪,然后再把责任甩到那对冷心冷肺的父母身上,现在魏潜居然半点没有想深究的意思!
假如案子就这么结了,他背上陷害太子的罪名,后果可想而知!
魏潜盯着楼仲,口中却吩咐鹰卫,“楼掌柜像是行动不便,去帮个忙。”
“等等!”楼仲握紧拳头,咬牙道,“魏大人打算这样结案?”
魏潜扬眉,“不行?不知楼掌柜有何指教?”
楼仲明白自己被他带进了坑里。
杀害悬宿先生的凶手找到了,青玉枝案已破,陷害太子的凶手也落网,现在这个结果,于魏潜来说已经足以交差。
王孙贵族哪家没有拉拢过几个人手?就算柳聿是太子的人,若不深究背后种种隐秘,却也并不算什么大事。
若是此事不再往下查,无非就是太子收揽个棋子,结果这女人不顶用,因为私情扯出一桩命案,反砸了自己主子的脚。
简直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除了他楼仲要玩完。
楼仲到现在还不知道宜安公主也被抓的事,否则他就会明白,此案绝不可能草率了结,魏潜不过是在施加压力,让他认为自己陷入绝境。
魏潜现在要结案,楼仲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但为了脱罪和达成最终目的,只得硬着头皮主动交代,“我虽然把天象预言散布出去,但并未陷害太子!”
“哦?”魏潜神情淡淡,“楼掌柜何出此言?”
楼仲稳住情绪,“我母亲是太子的人,宜安公主也是!魏大人若知晓她们背地里都做了些什么,就会明白东宫弑逆并非虚言!”
魏潜早就猜到宜安公主背后的人也是太子。
一是,监察司早就查到赵三和冯秋期背后的主子,一个是柳聿的人,一个是宜安公主安插在青玉枝的暗桩,他们两个搅和到一起,肯定不是偶然;二是,监察一处查到,悬宿先生似乎与宜安公主有所接触;三是,碎天江里悬宿先生所住的院子名叫“月下居”。
长安人人皆知宜安公主爱昙花,昙花又有一名,叫“月下美人”。
月下居美人。
魏潜一笑,“宜安公主和悬宿先生有私情。”
一时间,楼仲瞠目结舌,脑子里很乱,但也意识到自己似乎又坠入了陷阱,魏潜早已预料一切,只是缺少切实证据才会故意诈他。
然而此刻他尚不知晓,魏潜推断出的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她是为了鬼土才接近悬宿先生。”魏潜道。
宜安公主的口味一直都是俊美郎君,绝不可能突然喜欢上一个老叟。
话到这里,魏潜的并没有直接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你弄混八卦,显然是不通此道,但用来摆八卦的竹片是旧物,并且看上去常常被人使用,若我没有猜错,那是悬宿先生的东西。”
他打开一个纸包,露出里面红色粉末,“想必你没现他的东西里混有此物吧?”
说着,他又从一堆证物中取出一个竹片,“这片上面染了鬼土。”
楼仲欲效仿观星楼白练鸣冤,所以用朱砂写了星象预言,一开始魏潜发现竹片上有红痕,还以为是沾上了朱砂,虽然奇怪颜色发暗,但也并未多想,直到后来崔凝在密道里发现鬼土。
鬼土与朱砂都是红色,但鬼土的颗粒稍粗且颜色更深,二者有明显区别。
楼仲想起当时直接把装着竹片的包袱拎走,不由后悔,就不该故弄玄虚,直接写星象预言才对!
“既然魏大人已经查到这些,想必就应该知道,星象是悬宿先生推算出来的,我不过是推了一把。”楼仲道。
他只是经历不幸,痛恨父母,所以在他们自相残杀的时候添一笔而已,人不是他所杀,预言也不是出自他口,即便有罪,也罪不至死。
然而,魏潜并不在意他的罪名,仍接着之前的话头,“悬宿先生为了查妻女踪迹,频繁前往于县,发现了鬼土的妙用,而宜安公主故意接近他,是为了用鬼土所铸的兵刃。”
楼仲心中一跳。
又听见他道,“柳聿杀悬宿先生,根本就不是因为什么私情。”
柳聿与悬宿先生确有私情,陈家母女失踪一事也确实存疑,可是事情三十年过去了,柳聿怎么可能因为悬宿先生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消息就出手杀人?
楼仲又一层防线被击溃,“此事说来话长……”
一切都始于太子得到短剑“霜刃”。
霜刃削铁如泥,太子爱不释手,他得知此物出自鹤池先生赵行之之手,曾派人去打探过,想铸一把长剑。多次若磨硬泡之下,赵行之才透出,“霜刃”之所以锋利无匹,是因为悬宿先生偶然获得的一种原料。
太子心中有了别的想法,于是令宜安公主接近悬宿先生。
宜安公主勾上悬宿先生之后,得知鬼土的秘密,又撺掇悬宿先生把两位铸剑的朋友请来长安,不知不觉将三人全绑上了船。
待他们察觉不妥时,早已无法全身而退。
太子想要造兵器,必然要大量运输鬼土,此事自然就交到了身在河东道的柳聿手里。她利用生意往来,掩人耳目,持续不断的往长安送土。
正如魏潜推测,柳聿下死手绝非陈年旧怨,而是她与庐陵王之妻韦氏有所勾连,被悬宿先生察觉。
如今她再一次背叛,与三十年前私情可不一样。不管是华氏还是太子,都绝不可能放过她,她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魏潜才回到监察四处。
门口雪松旁,少女的身影于柔和明亮的晨光中亭亭玉立,墨发半拢,一身浅青色宽袖袍服,站在雪地里,随意中透着几分清冷。
魏潜驻足。
魏潜并非不知她的变化,但他日日见着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太大区别,脑海中形象还停留在那年她穿成圆墩墩的一个球朝他奔过来的样子。仿佛只是一错眼的功夫,惊觉奶团子似的小女孩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
而且,记忆中的崔凝像只甜滋滋的糯米团子,虽然很瘦,但脸上带着奶膘,肉肉的小手上还有小窝窝,魏潜心觉得,她成年后应当也是个甜软的少女。
不想如今她远远站在那里,眉目如画,不染人间烟火一般。
“五哥?”崔凝看见他,眼睛弯起,顿时冲散了身上清冷,像只轻盈的小鹿朝他跑过来。
魏潜身出手指探了一下她的手背,“怎么站在门口?冷不冷?”
崔凝反手握住他的手指,“不冷。我让人送了点早饭,正想着要不要去找你。”
她的手微凉,想来是站在这里有一会儿了,魏潜任由她拉着进了屋。
两人不知道多少次面对面坐着吃饭,但今天魏潜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
默默用完早膳。
崔凝搁下筷子,难得见到魏潜在走神,“五哥是不是太累了?”
魏潜回过神来,“没有,在想事情。”
“你还是先去休息一会吧。”崔凝劝道。
魏潜摇头,“不了,等会审完宜安公主再说。她毕竟是公主,又是太子一系,免得耽搁久了又生变故。”
魏潜见她面露担忧,笑道,“没事,若无意外,今日就能有结果。”
“楼仲招了?”崔凝问。
魏潜把卷宗递给她。
崔凝翻看一遍,“怎么又扯上庐陵王了?”
魏潜慢慢擦拭着手,“不管是被放逐的庐陵王,还是被禁足东宫的太子,能争皇位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没有谁是干净的,暂时不用管这些。”
“楼仲为何这么容易就交代了?”崔凝不解。
卷宗里有一份书吏记录,里面一字不漏的记载着魏潜与楼仲的对话。文字记录无法表达语气表情,以至于很多对话都显得有点莫名其妙,像是楼仲憋不住自己要招。
“从他一开始主动向你提供消息,就抱着一个目的。”魏潜卖了个关子,“你不妨猜一猜。”
崔凝道,“是想揭露柳聿杀人的罪行?”
魏潜道,“嗯。”
崔凝想不通,“柳聿对他也不能说是不闻不问,为什么他半点亲情都不顾,非要置柳聿于死地?”
魏潜道,“再想。”
“啊!”崔凝突然想起柳聿是太子手里的棋子,“楼仲是不是为了拖太子下水?”
魏潜摇头,“不是为了拖太子下水,而是为了扳倒他。”
崔凝思索道,“这么说来……楼仲背后也有人,而且是和太子对立的人。柳聿与庐陵王那边有所勾连,肯定不会是庐陵王,难道是武成思?”
“聪明。”魏潜笑赞。
柳聿杀悬宿先生不是因为旧仇,楼仲揭露柳聿也不是因为怨恨,他最终的目的是太子。
魏潜道,“审问楼仲确实不难,他从一开始在你面前跳出来就是为了暴露自己,为了扳倒太子,不惜自己落水。若太子有谋反之心是真,他就罪不至死,只要他不死,背后的人就能捞他出来。”
所以魏潜装作要结案的时候,楼仲才会憋不住,他就是摸准了楼仲一定会主动交代。
郊外田野。
一辆华丽的马车从官道转入小路,在谢家庄子门前停下。
小厮上前敲门。
不多时,大门打开。
马车上下来一名身穿一件广陵皮袄,腰绑狮纹犀带,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深眸中闪过一丝不悦,很快又换上笑脸,大步进门,随着引路小厮前往正堂。
谢飏穿了一件黑色广袖,一张俊朗的脸像是白的要发光,点漆似的眼眸深邃冷冽。他刚刚起身,头发尚未来得及束起,半拢披在身后,将冷硬的面部线条衬得柔和许多。
“王爷。”谢飏拱手施礼。
武成思大步上前虚扶起他,“子清不必多礼。”
谢飏道,“飏听闻王爷前来,急着赶来迎接,尚未来得及梳洗,还望王爷恕罪。”
“无妨,子清随意就好,不必与本王如此生疏。”武成思多看了他几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得不说面对这张脸,便是再多的不快都能去了一半。
两人进屋落座。
谢飏问,“王爷此时前来,可是有要事?”
武成思抬手屏退左右,“詹师道被监察司带走,那批武器终究还是要丢了,本王悔不该没有早听子清的劝,早点除掉他。九十九步都走了,临了差了一口气,本王心有不甘呐!不知子清还有没有办法力挽狂澜?”
谢飏淡淡扯了一下嘴角,“王爷应当明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唉!”武成思也不是不懂,但谢飏运筹帷幄,令他忍不住抱了一丝希望,“之前先生教我利用太子的人除掉杨凛,实在是高招,就连魏长渊都没有查出问题,这回又挑拨他们窝里反,太子眼看就要落马,我便能吞了那批兵器,可惜……”
谢飏心想,你要感谢你的贪婪和小心救了你,要是再大胆一点,现在人都没了。
他垂眸敛住情绪,又抬眼看向吴思成,“等宜安公主人动手也好,王爷没有必要蹚浑水,那批兵器能得手固然好,失了也未必是坏事。”
吴思成皱眉,“此话怎讲?”
谢飏道,“太子在背后做的那些动作,不管是司氏密卷还是鲜卑遗贵,都不足以把他拉下来。没有什么比私造兵器更好的罪名了。”
武成思眉头微松,但旋即又道,“先生既然知道本王无法吞掉那批兵器,那当初为何还要替本王谋杨凛性命?”
太子把鹤池先生秘密送到江南为他铸造兵器,被杨凛察觉。吴思成想吞掉那批兵器,所以求谢飏谋划,借着太子自己人之间的恩怨轻轻松松除掉了杨凛。
“除掉杨凛,是王爷所求,不是吗?”谢飏扬眉。
武成思一噎,想到当初过来讨主意时,还不算信任谢飏,所以未说自己想要谋兵器,只要求除掉杨凛……
谢飏倒也没有想着让他难堪,转而道,“王爷与其惋惜那批兵器,还不如细想想程玉京是不是忠心,楼仲还能不能救。”
“程玉京……”武成思抿唇。
他不想承认,他控制不了程玉京那头狐狸。
谢飏道,“当初是程玉京给王爷递消息,说太子在江南铸兵器被杨凛察觉。王爷可曾想过,杨凛是否真的知晓?”
武成思思忖道,“你是说……程玉京借着本王的手除了杨凛?”
程玉京作为苏州刺史被副手踩在脚下这么多年,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谢飏端起茶,低头抿了一口。
武成思总是以把自己代入别人想问题,也不想想,程玉京根本就不得圣心,与杨凛斗了那么久才终于找到一个平衡。除掉一个杨凛,还会有新的别驾,到时候他的处境还未必会比得上现在,他真的会想要除掉杨凛吗?
武成思在心里记了程玉京一笔,接着又劝谢飏道,“我眼下正缺先生这样的能人,先生既已辞官,不如就做我的幕僚吧?”
谢飏笑笑,“飏已无雄心壮志,今后野居做做学问、教教书罢了。程玉京谋略不在我之下,王爷若是能令他真心臣服,日后定是一大助力。”
武成思满心的不悦都快溢出到脸上了,但也知道不能对待谢飏、程玉京这种谋士甩脸子,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武成思敛了神色,“子清真的甘心?”
谢飏道,“着书立说,若能成儒,也不算辱没门楣。圣上不喜世家,我如今急流勇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武成思叹了口气,不再劝,“先生先前说让我想想楼仲还能不能救,可是知晓了什么?”
“昨日监察司搜查了楼仲的宅邸。”谢飏食指轻轻叩着杯壁,“两种可能。他们没有审问楼仲就搜了宅子,或者,他们审问过楼仲,却不相信他的供词,又搜了他的宅邸。”
倘若魏长渊察觉到楼仲有什么不妥……武成思微凛。
监察四处。
“我看过信鸽,与当初在苏州射杀的信鸽十分相似。假如他背后的人就是武成思,杨凛被杀一定还有别的原因。我怀疑与太子私铸兵器有关。”魏潜道。
崔凝问,“兵器?难道太子把鹤池先生藏到江南去了?”
魏潜道,“宜安公主借生意之便,每年都有一大批货物送往江南之后不知去向。”
崔凝顿时明白了,“他们把詹师道看在眼皮底下,却不敢在长安铸兵器。莫非杨凛就是发现端倪才会被灭口?可铸兵器的不是太子吗,与武成思有何关系?”
“大概是想吞掉那批兵器吧。”
外面天光渐亮,魏潜眯起眼睛,“我打算留着楼仲。”
第408章 谋
魏潜猜测,太子为得到平阳公主麾下绿林军下落,请走了崔凝师傅,但屠戮道观的应该另有其人,所以他打算留着楼仲,顺着这条线查下去,说不定会有所收获。
“会是武成思吗?”崔凝攥紧了手,“害我师门的凶手。”
魏潜伸手覆住她的拳头,“真相已经很近了,莫要乱了方寸。”
他温热的手心贴着她的手背,温暖有力,带给她希望和力量。
郊外庄子屋顶白雪皑皑,在阳光下耀眼刺目。
武成思已经离开,谢飏一手支头靠在榻上,墨色的广袖与黑发倾泻,从榻延垂落。他修长的手指夹着一粒白色棋子,一面把玩着,一面垂眼看着面前的棋局。
柳意娘端着小锅进门,正见小厮跪坐在炉前煮茶,袅袅水汽蒸腾而上,模糊了榻上的身影。
柳意娘接手小厮的活,让他退下。
小厮一脸为难,迟迟不肯动,直到谢飏看过来,微微抬起眉头示意他出去。
“大清早的,尚未用早膳,就不要喝茶了。”柳意娘在炉前跪坐下来,伸手把茶壶取下来换上锅子。
她这个时候倒是不怕谢飏生气,因为他看着冷酷,其实只要不踩到底线,并不是特别难相处,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通常不会计较。
锅里是白粥。
柳意娘知道谢飏平常很少用早膳,更不喜欢一大早吃口味重的东西,顶多就是一晚白粥配上一两样小菜。
侍女放下食盒离开。柳意娘将小菜摆上,才问,“郎君先用早膳吧?”
谢飏淡淡道,“有话就说。”
他太了解柳意娘了,即便这个女人倾慕他,但绝不是那种时时都要贴上来找存在感的人,也会把自己的喜欢掩饰的很好,这是他不拒绝她接近的原因之一。
“听闻武成思来了。”柳意娘习惯了被他拆穿,没有半点不好意思,而是顺势直接问道,“郎君又一次拒绝他,万一被报复怎么办?”
毕竟谢飏知道武成思很多秘密。
柳意娘不明白,武成思根本不是个明主,谢飏也一直说做坏事不能与蠢货为伍,为什么还要帮他做事。
谢飏嗤笑一声,“他能全须全尾的活着再寻思报复我的事吧。”
柳意娘眼睛微睁,不可置信,“郎君不是一直……”
不是一直在替他谋划,要扶他上位吗?
“你觉得他有机会吗?”谢飏反问。
柳意娘道,“听说圣上很倚重他,也曾透出想传位的意思。”
“圣上倚重他没错。”谢飏一笑,如月辉满室,“但绝不可能把皇位传给他。”
柳意娘相信他的判断,但十分不解,“为何?”
“你觉得圣上是个怎样的人?”
“我又没有见过圣上。”柳意娘嘀咕了一句,想到谢飏也只是中状元那一回面见过圣上,应该也不算了解,可即便是天子近臣,也未必敢说了解圣上,于是她也只摇头,好奇问,“郎君知道?”
“她是个心怀天下的人。旁人都道圣上无情狠辣,岂不知,她或许是将全部的柔软都留给了苍生。武成思有资格成为圣上手里的刀,说明他一点都不蠢,但他不懂帝王之道,他御下的能力根本不足以掌控当下权臣,圣上绝不会将皇位传给这样一个人。”
柳意娘道,“难道传言是假的?据说圣上曾问过朝臣,武成思是否能做储君。”
谢飏不知圣上秉性,但从许多传闻来看,那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于政事,她倒是很听得进劝谏,但谁要是在其他方面让她不爽快,必要被她从方方面面找回来,或许她问出那些话,不过是想耍一耍那帮权臣。
太子与庐陵王好歹生于皇家,自幼耳濡目染,在为君之道上比武成思要强那么一点。
谢飏笃定,将来那个位置一定属于太子或庐陵王。
这两个人都曾做过皇帝,虽然做的都不怎么样。
柳意娘问,“所以郎君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投靠武成思?”
谢飏笑而不语。
柳意娘看出他心情不错,于是扯了他的袖子晃了晃,“郎君……”
“莫把对付其他男人那一套用在我身上。”谢飏抽回袖子,却是依着她的意思给了答案,“没有。”
不仅没有,还送了他一程。
当初,谢飏其实早就知道武成思图谋兵器的事,只是故意装作不知情,替他出谋划策除掉杨凛。
若是武成思当时不是那么小心,早早将兵器收入囊中,谢飏当时就能直接送他出局。
后来武成思又贪婪的想得到更多,一直舍不得杀詹师道和鹤池先生,想着黄雀在后,吃现成的,所以迟迟没有动手。
这一切都是谢飏一手替他谋划,武成思以为他失去的不过是一批兵器,其实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谢飏道,“武成思也太小瞧魏长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