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自然无所谓,就怕到时候有人挑理。
“陈大人一生囚于方寸,生前便希望出来看看,想必也不愿身后还在那里。”崔凝道。
下令让陈元不准踏出观星台的人可是陛下!这话是在怨怪陛下吗?
那官员偷偷瞧了崔凝一眼,见她面色异常平静,心道这位小崔大人可真是敢说。
崔凝知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眼下心中对皇权、皇权斗争腻味极了,只说出这句话已是极为克制。况且,她也并非是怨恨谁,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欺苦命人,陈元这短短一生就像厄运循环,也不知得了几天快乐。
丧事如何,崔凝并不太在乎,陈元想必也不会在乎,他生前拥有的东西太少,就连绘制的各种星象图原稿都因要整理成册被拿走,陪葬品里属于他私人的东西竟然只有一些衣物,以及崔凝姐弟送给他的东西。
礼部官员见她神色恹恹,极有眼色的退了出去。
“那些东西,他真能用上吗?”崔凝道。
崔况没回答,见礼部官员离开才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册递给崔凝,“他被害可是因为这個?”
崔凝一脸疑惑地接过翻开一目十行的看了几页内容,惊道,“你从哪里得来这个?”
这本书中记录了陈元每一次卜卦的细节,单看问题不大,但中间夹了一张有崔况字迹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的人名。
崔况见她没有否认,脸色微白,“我第一次找他玩,见他在写从前卜卦的故事,心中好奇,便问他写完之后能否借我读几日。”
当时陈元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崔况打小就是人精,见他犹豫便没再强求。
“后来我便将此事抛之脑后,他住进乐天居后,便说这册书刚刚写完,叫我拿回家自己看,莫要给外人看。”
崔况回想起那日那个少年把书递给自己的模样,平静的表情之下似乎暗藏波澜,带着一点小小惆怅对他道,“阿况,这东西看看便罢了,玄学之所称之为玄,盖因飘渺难以琢磨,脚踩玄机登得再高也不过是虚无,唯有脚踏实地方才能稳稳当当。”
说罢,他又十分放心的笑了笑,“阿况是天才,是君子,必是不屑旁门左道的。”
“原来,他什么都懂。”崔凝喃喃道。
他们都觉得一个从小被困在方寸之中的少年纵使再通透,阅历毕竟有限,能讲出一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罢了,应是不懂那些在尘世里打滚几遭才能明白的道理。
崔凝以己度人,她到崔家之后,只觉得仿佛掉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因此二师兄骗她会去到方外之地,她一开始是打心底里信了八九分的。
原以为陈元与自己经历相似,应当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不料傻子终究只有她自己。
崔况道,“我拿到这册书之后,起初只觉得故事有趣。”
崔况本就对玄学颇有兴趣,注意力自然都放在卜卦解挂之上。
陈元被害之后,崔况心中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陈元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少年,那浑天令一职也是白担个名头而已,究竟是何人想要治他于死地?
答案并不难想——陈元身上能让人图谋的不外乎就是这推演卦象的本事。
带着这样想法,崔况再看这本书时便发现其中的玄机,立即从榻上爬起来连夜解谜。
他自幼极为聪明,发现第一个解出来的竟然是一个人名,他还以为自己弄错了,用同样的办法继续解,渐渐有更多的人名出现。
“我昨夜才察觉这书中另藏玄机。”崔况一边解谜,内心一边十分煎熬,悔不该当初只漫不经心的将这册书当游记故事来看,“假如我早点发现,把这东西交给你们,他是不是就不会死?”
崔凝闻言抬头看他,“依伱之言,他什么都知道,却没有想过求助你我,反而只是把这本关乎性命的东西随手当话本子送与你,是不是咎由自取?”
“你怎么能这样说阿元?!”崔况瞪她。
崔凝淡淡道,“你也知道我不该这样说他,那你又何必苛责自己?”
崔况竟难得的无言以对,“话虽如此……”
陈元知道崔氏第一世家的名头,便是没有崔家,总归还有魏潜,即使如此,他也从未透出半分想要求助的意思。
“也许,他对陈六终归是有感情的吧。”崔凝紧紧握着这卷书。
这东西若是透出风声,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想杀了陈元和陈六。陈元是个为了自由甘愿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生命在他眼中并没有那么至关重要,他此举除了保护陈六,崔凝想不到其他解释。
陈元早就料到自己会被灭口,却仍对陈六抱有希望,没有去揭发此事。他给了陈六最后一个机会,倘若他活着,这东西会永远是一个话本子,倘若他死于非命,一旦有心查证,这东西便是证据。
崔凝突然笑了,笑声干涩。
崔况见她带笑的眉目间竟染上一丝凄厉,心中大惊,“二姐!你……还好吧?”
他印象里的崔凝,说好听点是心胸开阔、洒脱随性,说不好听点,那就是颇有些没心没肺,没料想她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崔凝慢慢敛去笑,清澈的眸子映着陈元的白发,泛着浅浅的冷意。
陈元没了,她伤心,但也绝算不上悲痛欲绝。
迄今为止似乎没有哪一件事是她无法承受之痛,可是总有某些瞬间,她觉得自己将要崩坏。
“我没事。”崔凝收回目光,“这本书你没给别人看过吧?”
崔凝惊愕的看向他。
“你不用这样看我,从我凌晨解完这些名字,便把所有事情都捋了一遍……”
崔凝打断他,“等等,你都捋了些什么?”
他不应该知道任何案情有关的事。
崔况道,“你们查案过程虽一直保密,但查青玉枝、抓宜安公主这些事全长安都知道,阿元出事后,我在监察司问了差役一些不算秘密的事。你以为五哥就猜不到是谁吗?只是抓人需要证据。我又不抓凶手,犯不着事事都讲证据,随口猜个答案有什么难。”
他拧着眉头,“是我太蠢了。”
崔凝瞅着他,一时语塞。
她也就是今日才从佛波果查到庐陵王的线索,人家竟然直接便猜出来了,果然人比人气死人啊!
她道,“庐陵王确实动手了,可陈元并非死在他手里……”
“咚咚”两声。
门口的报丧鼓响起。
崔凝与崔况闻声站到家属位迎接前来吊唁之人,礼部的人也连忙进来候着。
陈元生无亲眷,否则怎么都沦落不到需要年少的朋友主持丧礼,只是圣上的旨意也算是广发讣告,肯定会有不少官员前来。
姐弟两个没想到进来的人竟是崔道郁夫妇。
凌氏自入门后眼泪便止不住,礼毕,更是直接抱住崔凝哭出声音。
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崔凝像是被烫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眼眶瞬间便红了。
崔凝见识过世家夫人出门在外哭笑都能礼数周到,可母亲哭的未免也太真情实感了些,她甚至都没见过陈元。
崔凝拍拍凌氏的背以示安慰,等松开后再看崔道郁,发现他居然也是泪眼朦胧。
夫妇俩倒是把崔凝给哭懵了。
凌氏见她一脸莫名,嗔怪地轻轻拍了一下,只是在灵堂上倒也不好询问太多,只颇为心疼地嘱咐道,“无论如何,要顾惜自己身子。”
崔道郁与凌氏并非全是为陈元而哭。
他们已经好些天没见到崔凝了,案情虽保密,但崔家想打听点她个人的情况并不算难,凌氏知晓她近况,抹了几宿眼泪,从崔家上下连同自己都责怪一遍,怨魏潜不能好生护着自己闺女,最后又将这些情绪咽下,收拾心情来吊唁陈元,只是一见到憔悴的女儿,眼泪顿时又止不住。
“好。”崔凝也只是懵了一下,便回过味来,伸手抹掉她的眼泪,“莫哭了,伤身。”
凌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只握住她的手拍了拍,“陈小郎这样好的孩子,来生定能投個好人家,一生富贵顺遂。你祖父令我转告你,家中一切都好,伱尽心送他便是。”
圣上毕竟不喜道家,且此案涉及模仿当年司氏造神,圣上恐怕也会怀疑陈元手里有威胁朝廷命官的把柄,进而怀疑崔家接近陈元别有用心。
崔况都能根据一些线索猜出案情,崔玄碧的消息来源更多,想必早琢磨出其中利害。他刻意这样交代,算是安崔凝的心——想做什么便去做,崔家不怕惹圣上猜忌。
崔凝为官有些时日,如今多少能够意会这般隐晦的意思,心中不免动容。
凌氏谆谆叮嘱,“哀思伤身,多加餐饭。我与你父亲……就不多留了。”
“好。”崔凝郑重答道,“我会好好照顾自己,请父亲母亲放心。”
崔道郁满肚子话想说,最终却只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又转头交代崔况,“好生照顾你二姐。”
崔况道,“好。”
外头白雪晃人眼。
凌氏依依不舍的离开,待上了马车,这才不满道,“你这个做父亲的也不知道劝慰劝慰女儿,平日里做那些文章倒是有用不尽的词儿!”
崔道郁不语。
他不知道该如何照顾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女儿大了,又做了官,父女倆平日也难得坐到一块,他不能说了解女儿,可反而又能看清很多事情。她长于山中,与世隔绝,当初家里决定送去悬山书院也是想让她能够尽快适应,多交几个朋友。眼瞅着她与几个小姑娘处的不错,也不像是不愿结交的样子,只是自打离开书院,除了偶尔走个礼,竟极少与她们一道出去玩耍。
或许就连崔凝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在无意识的避开与人深交,因为倘若感情不深,失去之时便不会过于痛苦。
这些,他不知道该如何劝导。
崔道郁幽幽叹道,“父亲曾私下与我说,凝儿是大鹏鸟,让我这只燕雀莫要折其羽翼,囚于牢笼。我一只安于现状的燕雀,该如何为一只鹏鸟尽为父之责呢?”
女儿大了本就渐渐与父亲有了距离,更何况崔凝背负着血海深仇回到崔家,有自己的路要走。
崔家如今也处于风口浪尖,事事都需权衡利弊,不拦着她报仇已算是鼎力支持了,而抛开身世,崔道郁也不过是个数不上号的芝麻小官。
凌氏怎会不懂他的无奈,丈夫虽无大志,但待人心诚又护短,先前知晓凌策新婚收了个侍女进房,立刻便杀去了凌家。若不是顾及她的颜面,怕是要将凌家给拆了。
他也不动手,只拉着凌策去书房单独谈了一个多时辰,将人骂的痛哭流涕。
在御史台这么些年,总算没有白待,嘴皮子利索的很。
“这次迁都,阿凝和阿况都得去洛阳,你也要跟着去,我孤家寡人的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我本觉着,做个闲散人也不错,便打算想法子在国子监谋个差事,也跟着调去洛阳,”
凌氏笑,“那日后可是要做亲家的下属了。”
崔道郁也笑,“确实不妥。万一日后那魏五郎欺负我女儿,我都不好上门去打人。”
“那现在呢?”凌氏问。
崔道郁隐隐有了一些想法,“我想辞官去洛阳自己建学舍,收些寒门学子……”
崔道郁性子不大适合做官,退到官学做山长倒是不错,可惜注定不会有什么建树。书院的环境简单,是因为这些人还没有面临最直接的利益纷争罢了,其实里头有些真才实学的学子大都属于不同派系,他白担个师长的名头,有个面子情,将来这些关系无法真正的为他所用。自己建书院就不一样了……
天下学子都向往士族族学,崔道郁出身崔氏,本身亦声名在外,并不愁生源。
崔道郁只是不适应官场,却并非真是个蠢人,他很清楚圣上忌惮世家,若是崔氏子弟大张旗鼓的办私学必定会遭到猜忌,但唯他、唯有现在这个时机,或许可行。
崔道郁在朝堂上的不思进取、不懂变通简直深入人心,就连圣上提起他都免不了惋惜一句“才华横溢,心性澄明,奈何胸无大志”。
人家逆流而上,他则顺流而下,一退再退。像他这么个眷恋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废物”,不想与家人分离,于是辞官开馆,再正常不过了。
崔道郁思忖道,“此事还需同父亲再商议。”
凌氏闻言突然坐直身子,盯着他双眼放光,“你是想建个书院?!”
若是弄几间屋舍收几个学生,哪里需要如此慎重。
崔道郁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就、就是有点想法。”
“这想法极好!”凌氏本已经接受了自己夫君与世无争,不料人到中年还能生出这种雄心壮志,她如何能不激动,于是压抑住巨大的欣喜,柔声细语地煽动,“你虽不喜与人争,但才学有目共睹,教书自是不在话下。若是将来能著书立说、桃李满天下,也不比在朝上身居高位差,若是努力钻研,说不定还能流芳百世呢!”
这番话直是说进了崔道郁心坎里,但凡是个有才之人,便不会真的甘心平庸,崔道郁不争是因为厌倦纷争也不擅长交际,若能凭一身所学施展抱负,想想都热血沸腾。
以往崔道郁不是没有生出这种心思,但朝堂之上寒门与世家,一向泾渭分明。
近几年世家子弟打着支持科举的名头纷纷下场,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世家就此向低头。恰恰相反,这场皇权与门阀世家的博弈,已从暗斗到明争。
圣上起初大力推行科举,一众世家对此并不在意,因为朝中权柄尚在世家手中,推举的路子才是真正的进官之途,那些寒门子弟即使高中,也得乖乖接受安排,但是许多年过去,世家察觉到站在朝堂上的寒门官员越来越多,这才猛然惊醒。
于是世家改变策略,令自家子弟参与科举,挤占名次。
世家千百年的底蕴,能获得的资源远非寒门可以想象,这么做的效果极为显著,本是为了寒门入仕才推行的科举制度,这几年的榜几乎都被世家大族霸占。
多次交锋看起来是世家占了上风,然而圣上半点不着急,因为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一半。
所有人都明白,一切并不会到此终止,世家当中打前锋的大都是新兴或是衰落的家族,真正大权在握的世家并没有参与,直到这一次崔氏支持崔况下场科举。
此“私学”非彼私学。
其实民间一直允许开设蒙学,亦准许收弟子,也算是私学的一种,但几乎都是家庭作坊式的。而那种“家庭作坊”式的私学,仍然走举荐路子,不过是门阀士族发展势力的另一种方式罢了。
而从今以后,私办大型学院也会被纳入官方人才选拔,这一政令,实际上是将皇权与门阀的斗争,转为皇权、门阀、与寒门布衣之争,而寒门布衣壮大之时,便是皇权退出斗争之日。
皇权至上,毕竟有天然的优势。
如今世家也在拉拢寒门,与崔道郁同样想法的并不在少数,且早有人在众人尚在观望之时已然行动起来了。
“谢子清!”
谢飏下马车刚刚站定,便被几个华服少年拦住去路。
“听说你要开办书院招收寒门学子,可是真事?!”一人怒目质问。
以往谢飏看似被家族所困,一切皆由旁人操纵,如今在旁人眼里,他这是腻味了家中急功近利,索性不再为官,因此多数人都是同情他的。
这几个少年所说,正是前几日饯别宴上他随口提起之事。
谢飏颌首,“是。”
听他痛快承认,几人愈发愤怒,“你身为谢家嫡脉竟然背叛世家!”
谢飏淡淡道,“圣上准许开办私学,我不过是遵循旨意,难道这在你们心里遵皇命形同背叛世家?祸从口出,劝诸位三思后言。”
能冲动跑来当街质问此事,本也不是多有脑子,被他这么一说,登时全都变了脸色。
谢飏往前走了几步,又被几人拦住,他冷声道,“陈大人灵前,诸位适可而止。”
其中一蓝衣少年怒气冲冲仍要说话,却被同伴拉住,“回头再理论不迟。”
“失陪。”谢飏微微颌首,侧身绕过他们朝那边走去。
谢飏在文人之中颇负盛名,尤其受年轻学子追捧,自打传出他要辞官开办书院的消息,有人觉得这是义举,也自有人觉得遭到背叛。
“哪位陈大人没了?”蓝衣少年气咻咻的问。
有人压低声音道,“观星台那位。”
“啊!”蓝衣少年低呼,转眼果然看见不远处的宅邸门前挂了白。
陈元是个没有背景的小官,只不过他在圣上眼前留了名,这场丧事也是由礼部协办。满朝数数又有几個臣子能得此等殊荣?就算再生气,也知晓断不能在此闹出事端。
蓝衣少年恨恨道,“他与这陈大人何曾有过交集?不过是怕咱们找他理论便跑到这里来躲避罢了!可恨我从前瞎了眼竟觉得他是朗朗君子!”
谢飏与陈元素不相识,如今又决意不再做官,确实不用前来吊唁,只因路过时偶然听说崔凝姐弟在此,这才临时起意转道过来,倒也不是为了躲避谁。
自从那件事后,崔凝没预料这么快就再见到谢飏,冷不丁的面对面,心下颇有几分不自在。不过,她倒也并未受情绪左右,转眼便如常还礼。
“表哥怎会来此?”崔况问。
“路过此地,来看看你们可需要帮忙。”谢飏道。
崔况道,“表哥客气了。都是礼部的大人们在忙,我们能做的事也寥寥。”
谢飏点头,“过几日我便要南下,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便顺道与你们道别。”
崔况惊讶道,“表哥不是才从南边调职回来,怎么又要回去?”
崔凝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探究。她以前觉得这个人就像天上尊神,煌煌如日,光明正直,可是最近这些案子隐隐都有他的痕迹,让她从完美的表象之下窥见了深渊一角。
直到这时,她才算稍稍了解此人一点真实秉性。
“不做官了,官场尔虞我诈,倦了。”
崔凝忍不住小声嘀咕,“一万个心眼子的人,居然还会厌倦尔虞我诈?我还以为会如鱼得水。”
“鱼也不是那么不挑,什么沟渠里都能待得。”
“这一沟待不得,还有那一渠。鱼还能跳上岸不成?”
谢飏挑眉,眼底里透出丝许笑意,生出几分深谈的心思,“借一步说话?”
崔凝迟疑点头,往外走去。
谢飏向崔况微微颌首致歉,转身随着她到了后院。
他看了一眼跟过来站在二门处的诸葛不离。
崔凝在中庭花圃处站定,注意到他的目光,便解释道,“她是我的人,不妨事,表哥有什么话就在此处说吧。”
“我以为你或许有话要问我。”谢飏抬手点了一下自己的眼尾,“伱看着我的眼神里似乎充满疑问。”
崔凝怔了一下,才道,“确实有些事情想问,但问了,你又不会告诉我真话,所以不问也罢。”
谢飏眉梢微动,“那也未必。”
“真的?”崔凝决定从善如流,“太子的事与你有关?”
“怎样算是有关?”他如此反问,算是间接承认。
崔凝道,“那换一种问法,我想知道你在这件事里究竟做了什么?你就这样笃定自己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恰恰相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笃定自己会留下痕迹被人知晓。只是……”他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黑眸中有一丝不明的情绪转瞬即逝,快到连一直盯着他的崔凝都未曾察觉,“有些痕迹就只是痕迹本身。”
“就知道你不可能说。”崔凝又不蠢,怎会相信他真能一五一十的交代经过,不过随口一问罢了,反正问一问又不吃亏,因此也没有多少被人戏弄的气愤,转而问道,“你找我单独说话应当不是为了我眼睛里的疑问吧?”
两人之间的关系根本没到这种程度。
虽说两人议过亲,还关起门来在同一间屋子里待过,但他们之间的距离非但没有丝毫拉进反而变得尴尬,何况他也不像是离开之前还要特地跑过来找她依依惜别的那种人。
在崔凝眼里这个人相当不接地气。
“我在接触宜安公主的时候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谢飏无意兜圈子逗着她玩儿,便直接道,“宜安公主拿住了符长庚一些把柄,才迫使他离开长安,而这个把柄似乎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崔凝懵了一瞬,“什么把柄?”
谢飏微微倾身,轻声吐出四个字,“江南道观。”
一句话有如旱天雷一般劈在崔凝天灵盖,脑子耳朵里嗡嗡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表哥何时知晓我的事?”
谢飏一定是知道了她的身世,这才会特地过来说这些。
“当年崔家诞生一朵并蒂花的事,谢家与凌家都知晓,后来说是养在一起有些妨碍便只得送一个去红尘之外寄养,之后便没再听到什么消息,直到崔家有意再次与谢家联姻。”
毕竟崔凝身上的事,万一招惹出麻烦是要结下死仇的。更何况,谢飏是崔玄碧妻族最出色的儿郎,他也绝不会瞒着内情把人拉下坑来。
崔玄碧透露的不多,只是谢飏恰好搅合在这一潭深水里,这才将事情原委猜的七七八八。
宜安公主一直在为太子做事,能知晓这些事情并不奇怪,崔凝倒是没有怀疑他在骗自己,“他做了何事被宜安公主抓住把柄?”
“我与宜安公主无甚交情,所知寥寥,不过我知道此事后派人查过当年符长庚的行踪,得知他陪凌郎君去往清河之前曾在江南一带游学,至于他具体去了何处做了何事,很难一一查清。”
崔凝紧紧抿唇,久久不曾言语。
谢飏道,“宜安公主如今落入监察司手中,以魏大人的手段恐怕早就得知此事,看样子……他并未告诉你。”
“他不告诉我,自有不告诉我道理。”崔凝不悦道。
“哦?”谢飏见她情绪尚且还算稳定,似笑非笑问道,“‘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道理?”
崔凝听到如此明目张胆的挑拨分外震惊,“我以为你算得上君子,竟背后搬弄是非、挑拨离间!”
谢飏眉梢微扬,“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的错觉?”
从一开始见面惊为天人,到前不久二人双双中招,他好好的将她送回家,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但每一次都在加深他一开始留在她脑海中的印象——心眼子多,不接地气,但是个讲究人。
哪怕后来知道他掺和争权夺利之事,这种印象也未曾动摇过,万万想不到他竟会干这种下作事儿!
崔凝磨了磨牙,“反正不许你说他坏话!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五哥。”
谢飏闻言忍不住笑道,“你五哥怕是都没你这般自信。”
崔凝想瞪他,但突然见他笑起来实在过于好看,又一下子没凶起来,在谢飏眼里便成了小姑娘傻乎乎地瞪圆两只眼睛。
他抬手点点她的腮,“像只受惊的小狗。”
崔凝愣住,反应过来猛地退后好几步,不等她说什么,便又听他道,“更像了。”
“你才像小狗!”崔凝怒道。
谢飏抄起手,盯着她头顶因为天气干燥炸开的碎毛毛,心中莫名愉悦,“怎么,同柳意娘说自己是‘护食小狗’的人不是你么?”
“柳意娘果然是你的人!”崔凝瞬间偏移重点。
谢飏嗯了一声,“闹掰了,以后就不是了。”
第419章 太子
“啊。”崔凝低呼一声,不知道是震惊于他的坦诚,还是惊于他今日一次次刷新自己的形象,“那……你走了,做了一半的事就这么放弃了?你效忠的人也愿意放你走?难不成也闹掰了?”
崔凝不过是试探一问,不觉得谢飏会回答,然而出乎意料的,只听他道,“怎么会,有用之人到哪里都有用。”
她脑子里思绪飞转,突然意识到谢飏今日这些话似乎不单是闲聊,遂压低声音问,“你在帮武成思出谋划策却似乎并不效忠于他,同时也不是太子的人,所以你真正帮助的人多半是庐陵王。你今日站在这里同我说话,是不是说明我师门的事与庐陵王无关?或许与武成思也无关?”
谢飏垂眸看着她,目光复杂,“伱比我想的还要聪明一点。”
这么说来,嫌疑最大的还是太子?符远也有可能效忠太子?
崔凝没有完全相信谢飏的话,因为她不知道这个人在那些事里究竟扮演怎样的角色,会不会因为什么原因故意带偏她查案的思路。
毕竟谢飏的套路之深,就连她那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祖父都没看透。
见她陷入思索,谢飏突然问道,“如果你突然发现,你难得发一次善心,却做了一个令自己后悔的选择,会怎么办?。”
崔凝警惕起来,试探着道,“那就忘了吧?”
“当初崔家有意联姻,我是动了心的。”谢飏说着,又突然补充一句,“当然,非是对你动心,而是对崔氏嫡女动心。”
“哦。”这很平常,当时有意这门婚事的人都是冲着崔家嫡女的身份,就算是魏潜,也并不是因为什么男女之情才想结这门亲事。
“只不过,条件是要护你一生平安喜乐。我自负聪明才智,总觉得这世间没有自己抹不平的事,可是若我来护你,平安无虞,喜乐却未必。因为我扪心自问,心中有太多东西比你重要。”
若非条件不允许,谢飏怕是敢谋朝篡位。五姓七家往上数也不是没有掌过天下,他们只会臣服于时局和形势,野心却不会因为一时的君臣关系而被局限。
谢飏掺和在这趟浑水之中,倘若最终发现他选择扶持之人便是屠了崔凝师门的凶手,那么到时候面临二选一的局面,他并不一定会选择崔凝。
他放弃,也算是放过了崔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