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凝默默抹了一把脸,往边上挪了几步,刚张开嘴准备叫她关窗,不料她紧接着居然把旁边的窗子也推开了!
“咳咳咳!”冷不丁又吃了一嘴雪,崔凝忙捂着嘴道,“好了好了!散好了!快关窗!”
崔平香执行力实在很强,她话音未落,便听“啪啪”几声,窗子全关上。
火折子被吹亮,崔平香点上油灯。
光线渐亮,崔凝又抹了一把脸,抬头正见崔平香一脸自信,眼睛亮晶晶的看过来,数落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但她实在不能昧着良心夸赞。
崔凝心想,等找个时间再与她好好谈谈。
崔平香见自家娘子开始查看屋内情形,心中有些微失落,但很快又打起精神作为下属,有眼力见、贴心周到不是应该的吗!失落之心实属不应该!
这几间石屋是丹房。
屋子中间放着一鼎丹炉,四周柜架上摆满了曾青、硝石、硫磺等物,都是入丹要用到的东西。而在隔间里堆了十几个大筐,筐中都是没有经过处理的“鬼土”还有一些红色岩石。
“果然如此!”崔凝将石屋查遍之后,心中生出一丝疑惑。
人们服用丹药主要是为了修行或延年益寿,所以炼丹要用到的药材肯定不止矿物类,一般还会有灵芝人参鸡血藤之类的草药,然而她翻遍了整个屋子都没有见到!
只用矿石炼丹,且不说能不能成丹,那怕是吃下去马上就会毙命吧?
崔凝找到一些纸,把她认不出的东西全都包了一点交给崔平香收着。
“大人。”韩开站在门口探头朝里看,“嚯!居然是个丹房!前些天石屋冒烟,我闻到一股臭鸡蛋味,还以为他在自己动手做饭呢!”
“走吧,先下山。”崔凝回头交代崔平香,“灭灯,把门窗都关紧。”
“大人,在詹师道的床头发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韩开展开帕子,里面躺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很硬,像是铁,但又有些区别。”
“我拿回去请人辨认。”崔凝把东西接下,看了他一眼,“詹师道呢?你不会让不离一个柔弱女子背着吧?”
韩开僵了一下,默默让开路,“在外面。”
崔凝看见诸葛不离把一个老叟捆在木板上,用绳子试着在院子里拽了一圈,她看见崔凝,弯起眼睛,高兴道,“地上有积雪,这样省劲儿多了。”
山路不平,不会拖着拖着把人撞坏吧?崔凝见韩开满脸胡子茬,眼下青黑,也不忍心差使他背人下山,罢了,就这么着吧!
下山途中韩开忍不住问,“大人,案情是不是有了新的进展?”
不然没法解释为何突然绑走詹师道。
“算是吧。”崔凝模棱两可道。
韩开没有追问,于他而言,不用在山头吹西北风,那是再好不过了,“詹师道屋里或许还有线索,今晚我还是先留在这里看着吧?”
原不过是猜测詹师道与于县鬼土买卖有关,偷偷掳人也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如今既然已经证实,便不必再顾忌。
没两个时辰就天亮了,崔凝虽不觉得会什么问题,但为预防万一便同意了韩开的提议,“也行。我回衙门之后马上与魏大人商议,看看能否尽快派鹰卫过来看守。”
韩开明显不信任诸葛不离搞的那个简陋雪橇,坚持把人送下了山。
三人上了马车,崔平香正要拍马背,突然看见不远处数道黑影飞奔上山!
崔平香心中微凛,见那几人走远,压低声音道,“大人,有人上山!”
“糟了!”崔凝低呼,那绝不会是监察司的人,韩开还在山上,“对方几个人?”
“四个!身手都很敏捷。”崔平香道。
崔凝肯定不能放任不管,“不离直接带着詹师道回监察司让人过来接应,我和平香上去看看!”
“大人不能去!”崔平香拦在车门处,目光挣扎。
崔平香对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不惧以一敌四,更何况韩开也会武功,所以她一个人去帮忙足矣,根本不需要娘子亲身涉险,可她不信任诸葛不离!
上一次出事就是因为她不在娘子身边!那次惩罚虽没有受太多皮肉苦,但事后家主让他面壁思过好几个月。
万一这次离开,娘子又出事,她就再也不用回来了!
“平香!再不跟上去,韩大人危险了!”崔凝伸手拨开她。
崔平香纹丝不动。
诸葛不离看懂了她的意思,竖起三指,“你去救韩大人吧,我诸葛不离对天发誓,今晚谁想伤害崔凝大人一根毫毛,需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崔平香虽然不相信她的人品,但相信她的实力。
“好!信你一回!”崔平香咬咬牙,看向崔凝,“大人,属下以一敌四绝无闪失!您先与诸葛不离返回!”
说罢扭头飞奔而去。
崔凝张了张嘴,一脸不可思议,“她凭什么这么自信?!”
“大人莫瞧她一介女流,同时段的几批护卫里,她身手最好,以一敌十亦不一定会输。”诸葛不离道。
“不,我不是怀疑她的身手。”崔凝大概知道崔平香的履历,当然也不会以性别去判断对方能力,可此时此刻由不得她不感慨,“她那么憨憨,却对自己的判断那么自信。”
诸葛不离轻笑,伸手拍拍马背,“走。”
马儿缓步出了树林。
马蹄踩在浅雪上,抬起时扬起一道小小的雪弧。
官道两侧林中悄无声息的闪过了几道身影,正在速度极快的逼近。
车外朔风尖啸,时不时拍打窗子。
两匹马耳朵动了一下,原本指向前的耳朵突然竖起,鼻子微张,浑身肌肉越发紧绷,马蹄突然用力加快了速度。
崔凝原本靠在车壁上闭眼养神,身子一晃,倏然睁开眼睛。
这两匹马十分有灵性,不仅一路上匀速行驶,还知道主动避开地上的坑洼,这大半夜在车上平稳的摇摇晃晃,崔凝都快被晃出困意了。
无缘无故为什么会突然加速?
黑暗中,崔凝看向诸葛不离,隐约看见她的动作,似乎也有所警觉。
崔凝侧首顺着窗缝向外看。
苍茫雪夜密密匝匝的雪片被狂风卷飞,在地上打了个卷,犹如惊涛拍岸。
能见程度太低了,崔凝最多只能隐约看清眼前一丈左右的距离。
她从师门出来之后,依然勤修不辍,学过的武功没有落下,后来家中也请了武师傅,但毕竟不像以前一睁眼就是练功修行,现在的身手若是与真正高手过招,恐怕走不过几个回合。
她也不能像崔平香那般五感敏锐,能够瞬间捕捉周围的情况。
诸葛不离挪到前面,看了一眼马儿的状态,轻声道,“马很警惕,应该是有情况。”
两匹马经过特殊训练,目前仍然冷静,脚下却在不断加速,一辆马车居然跑出了接近策马疾驰的速度。
“外面这样黑也好。”崔凝道。
能见度低,环境恶劣,也就意味着如果真的有人想阻击,远距离攻击的可能性很低,马跑的这么快,他们不管是想留人还是杀人,一定会近身。
车厢如此狭小,正是诸葛不离发挥本事的好地方。
“大人放心。”诸葛不离从袖袋中掏出七八个瓶瓶罐罐,飞快倒了一粒药丸递给崔凝,“先服一粒解药!”
崔凝毫不迟疑的接下丢进嘴里,“你不会用剧毒吧?詹师道不能死。”
“不用。”诸葛不离手中冷峰微闪,声音比平时多了点沙哑,带着一丝丝颤抖,“我其实不喜欢用烈毒杀人。”
崔凝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直觉这一丝颤抖不是害怕,而是努力压抑的兴奋。
一支羽箭扎在马儿前面一尺不到的地上。
若是寻常马匹,此时早已受惊慌乱,然而这两匹马竟然对袭击视而不见,连路线都没有一丝改变,保持匀速贴着箭矢冲了过去。
这样的结果,完全出乎袭击者的意料。
直到这时,崔凝才听见其他马蹄声。她从窗缝里看出去,发现十余骑马上挽弓,各个张如满月。
那个力道若是射中,恐怕能将车壁穿透!
“究竟是谁的人!居然有如此精骑?!”崔凝低低咒骂一声,俯下身去,“好不要脸!兵强马壮的直接去造反不好吗,居然跑来欺负两个小姑娘!”
话虽这样说,她心中却也清楚在长安不可能大量养私兵。
诸葛不离跟着俯身,“我这边也有。”
嗖!嗖!嗖!
两侧数十箭矢齐发。
崔凝心头微紧,抓着匕首的指节泛白,马车骤然一晃,身子猛地向后倒去。
她已经做好车马被扎穿的准备,万万没料到这两匹马居然还能加速,险险避开了这一波攻击,只有几支箭钉在了马车靠尾端的架子上。
袭击者约莫是明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下,根本无法用箭矢把这两匹马冷静逼出官道,也没很难射中,于是只能驱马贴近。
诸葛不离拔开两个玉瓶,其中液体落到车板上发出刺啦一声,升起了淡淡烟气。
这股烟很快消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古怪的味道,有一丝丝辛辣,又像夹杂着茉莉花香,味道不浓,但崔凝呼吸之间鼻腔发痛,眼里瞬间被刺出泪意。
车上忽然一沉,车门被扒开。崔凝刚适应这个味道,泪眼朦胧里,正见诸葛不离倾身一把将人拽进来。
崔凝握紧匕首,欲上前帮忙时,几滴温热的液体突然溅到她脸上,车厢里那股茉莉花香瞬间被浓郁的腥甜覆盖。
黑暗中,诸葛不离手指按住切开的口子,一脚将人蹬出车外。
噗通一声。
那黑衣人掉落在雪地里血如泉涌,瞬间喷成了一片血雨。黑衣人额上青筋暴起,血喷的更凶猛,仿佛经过一番奋力求生,抽搐着渐渐失去生机,身下的雪早已被血泊融掉。
车门晃动,极微弱的光线恰好落在诸葛不离半张脸上。
那是一张极度平静的面容,眼睛里却燃着嗜血的狂热,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喉里溢出一声极轻的笑,像是满足又像是渴望更多。
崔凝抖了一下,总算明白了崔平香为什么那么抵触她。现在崔凝完全想不起诸葛不离之前的模样。
那黑衣人钻进来眨眼的功夫便成了一具尸体,似乎将对面震慑住,过了好一会,崔凝才听见又马蹄声又逼近。
马车再次一沉,这回似乎不止一个人攀上来,连马车的速度都被拖慢了一些。
崔凝抬头看向车顶。
诸葛不离忽然扬手,咻的一声,袖中寒光微闪,三根针穿透棚顶没入血肉。
又是噗通一声。
崔凝眼见着好像没自己什么事,便将詹师道往旁边拖了拖,自己也缩在角落里,给她腾出更多活动空间。
有了前车之鉴,其他两个人没有闯进来,而是挥刀将车壁劈碎。整面车壁和车盖散开,整个车厢暴露在对方眼中。
那二人未料车中居然只有两个姑娘,怔了一瞬。
崔凝与其中一人只有两臂远,清楚看见他看着詹师道迸发出浓烈杀意,不等他出手,便握着匕首率先欺身上前。
“他们要灭口!”崔凝怕她杀疯了眼里容不下其他,连忙出声提醒。
诸葛不离眼底微红,崔凝的话仿佛从天边传来,入了耳,到了脑中自动变化“他们要灭口”、潜意是“阻止他们”。
如何阻止?
结论――“杀光”。
诸葛不离扬手,手指微弹触动了什么机关,袖中针如暴雨直冲那两人胸前。
双方相距只有两臂远,那些针几乎是出了袖口便没入胸膛。
只听两声闷哼,其中一人从车上栽下去,另外一人身形微顿,被崔凝一脚踹飞。
“糟了!”崔凝余光瞥见周围骑兵张弓瞄准他们,准确的说,是瞄准了詹师道。
他们无意与崔凝纠缠,目的就是为了杀詹师道!
可想而知,詹师道一定知道什么关键消息,崔凝咬牙,一定不能让他死!
嗖!嗖!
箭矢逼近。
崔凝抓着人跃上马背。
身后发出密集的“砰砰”,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箭矢射在车板上的声音。
颠簸中,詹师道向下滑落,崔凝伸手猛地提住。詹师道是个干瘦的老叟,但怎么也有百余斤,惯力一冲,崔凝只听咔嚓一声,整条左臂瞬间脱力,霎时间脑门上冷汗密布。
她右手一抓,方把詹师道提上马背,余光便瞥见有黑衣人策马贴近。
那人收起弓箭,拔出腰间配刀。
崔凝握紧匕首,低喝了一声,“不离!”
她带着詹师道勉强躲过一波箭雨,眼下一臂脱臼,手里只有一把匕首,如此情形下想抵抗对方第二次攻击,也不是不能,只是结果注定惨烈。
崔凝不怕受伤,但如果她完全失去战斗力,不仅保不住詹师道,还会成为累赘。
诸葛不离和崔平香不一样,崔平香是崔家死士,纵然需要保护主人,但终归会以崔凝意志为先,而诸葛不离受魏潜之托来保护崔凝,平时会听令行事,但在这种攸关性命的时候,若崔凝的命令与任务相违背,一定会优先保她性命。
“大人!”诸葛不离翻身上了另外一匹马。
崔凝领悟她的意思,在旁边刀风袭来时,选择相信她,暂时放弃了保护詹师道,整个人向后仰去。
刀锋与毒针贴着她面部闪过。
崔凝侧首,看见旁边的人在晃了几下,从马上坠落,紧接着又有一个骑兵贴过来,但先前的骑兵落马之后,他的马仍然贴在一侧狂奔,使得那人一时无法靠近。
她略略估算了一下,对方应该不超过三十人,但对于她们两人而言,想要在这种情形下全身而退并且保住詹师道,仍然是天方夜谭。
马逆风而行,烈风夹着风雪迎面,如刀般锋利,崔凝只觉得自己脸上由痛到麻木,现在已然毫无知觉。
对方擅长马上弯弓,车厢被损坏之后,车板已经不适合御敌了,现在拖在后面完全是在拖累两匹马的速度。
崔凝咬住匕首,右手托起左臂,猛然一送,也不知接得怎么样,反正稍稍活动了一下,发现虽然剧痛,却可以使上一点力气了。
她飞快查看马身,发现这辆马车的设计似乎有考虑到这种情况,马匹与车身之间有个铁扣,链接牢固却又不难解开。
诸葛不离发现她意图,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解开铁扣。
车厢突然分离,两匹马像是被解开了禁锢一般,速度快的几乎令崔凝以为要飞起来了,眨眼间将追兵甩在身后。
“哈!”诸葛不离突然笑了一声,掏出五六个瓷瓶狠狠摔在身后。
瓷瓶四分五裂,一股股浓烟涌出,被大风一吹,瞬间消失。
双方速度极快,相距极近,即使看见地上的烟气,并且有所忌惮,也根本无法避开。
十余骑从浓烟消散处掠过。
崔凝伏在马背上,一手死死抓着詹师道,大口大口喘息着。
身后传来几声巨响,崔凝回头,发现跟得最近的几匹马轰然倒地,马上的人翻身落地。
方才追兵贴太近,诸葛不离没有放这种毒,毕竟自己所乘的两匹马也很有可能中招,现在拉开距离,且对方在下风向,时机绝佳,她当机立断的抓住,放倒了对面一片。
往常一个人厮杀固然有趣,但今日与崔凝配合无间,倒也令她享受到了另外一种乐趣,也渐渐从疯狂中脱离出来。
前方响起短促的哨声。
崔凝心中微凉,心说詹师道到底知道些什么惊天秘闻,竟然叫对方布下天罗地网?
她们奔逃已三刻有余,速度比来时还要快很多,眼下应该距离长安城很近了。
对方若是有本事在城下设埋伏,那今晚任务大约是要失败了……
崔凝心中不甘,电光石火之间突然想起魏潜在城门处留了人接应。
或许还能一搏!
她隐约看见前方有光亮,尚未来得及分辨来着是敌是友,两匹马踏雪如飞,眨眼间冲出黑暗,火光已在眼前。
再次听见哨声,两匹马“咴咴”回应。
“是晨光和煦风!”那人声音里带着喜悦,唤道,“崔大人!”
煦风和晨光,正是崔凝与诸葛不离骑的这两匹马。
崔凝听出那声音出城时牵马给她的黑衣人,心中不由一喜。现在身后已看不见追兵,但她仍是不放心,“后有追兵!”
话音方落,前面火光骤灭,十数骑在风雪微光中迎面而来,为首那人身披黑色裘皮大氅,身姿英挺。
风雪袭面,崔凝眯起眼睛盯着那人疾驰而来,唇边流泻一丝笑意。
胯下晨风早已减缓速度。
“五哥!”见他近前,崔凝咧嘴一笑,连风雪灌了满嘴都顾不上了。
魏潜见她狼狈伏在马背上,身下还护着一人,不由皱眉,沉默地将人捞过来裹入大氅。
旁边有鹰卫过来把詹师道背走。
魏潜看向诸葛不离,后者眼尾殷红,眼里带着朦胧雾气,掩住真实情绪,“我带你的人回去抓人,保证会留活口。”
魏潜没有回答,回身简短的吩咐鹰卫几句,默认的态度,算是答应了。
诸葛不离说留活口,那必然不可能是全留。她不会主动对谁出手,但绝非良善之辈,若是谁敢动她一根毫毛,她必会诛其全族泄愤!
能从诸葛不离口中听到“留活口”三个字,已经是很给魏潜面子了。
站在魏潜的立场上,“活口”多多益善,但追兵既然没有跟上来,大概是已经中招,诸葛不离想杀易如反掌。
若是魏潜想,也未必不能把人留下来,但他没有阻止。
从前魏潜一身正气,眼里揉不得沙子,如今却有一瞬间恨不能亲自折回去将袭击者全部除掉。
崔凝把脸贴在他胸口,半晌开口道,“五哥,你刚才心跳好快。”
“嗯。”他刚刚看见崔凝小脸惨白,心都快炸了,看见她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这才慢慢平复,现在已然冷静下来,却不后悔自己这一次违背原则,“可曾伤着哪里?”
“之前手臂脱臼,我自己装回去……”崔凝稍微动了一下,龇牙咧嘴,“可能装歪了……”
“左手。”崔凝道。
魏潜摸到她左臂,隔着厚厚的棉衣辨不出具体情形,听见她轻“嘶”了一声,更是不敢下重手,遂没好气的道,“摸不清情况就随便接?”
“嘿嘿。”崔凝自知理亏,也不同他犟嘴,只拿脸蹭蹭他的胸口,转移话题,“五哥,你知道诸葛不离的秉性还答应她带人回去抓捕?她说的留活口很有可能只是留一个活口。”
“嗯。”魏潜默默加快了行速,“既为凶犯,早晚都要死,没有区别。”
有区别的,崔凝在心里道。
魏潜是个特别有原则的人,即便都是死刑犯,行刑日期判在哪一日他就一定会让人好好活到那一日,绝不会提前一刻取他性命。
“你会觉得我这样做有失公正吗?”魏潜问。
崔凝摇头,“五哥是为了我吧?”
魏潜未答,崔凝继续道,“我见识浅薄,也不知道你的改变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我私心里是欢喜的。”
“我亦不知。”魏潜垂首,下巴轻轻蹭她的发顶,“我只知道从来没有哪一刻,我活的如此真实。”
他笑,“世人都道我魏家宁折不弯,却不知,魏家家训上也会写着过刚易折、至明之下至暗这样的训言。我以前不懂,现在却有些懂了。”
魏潜一身正气,行事光明磊落,他往常也以这样的准则要求自己,直到方才,内心深处迸发的恶念,竟如至暗夤夜,令他自己亦觉得不可思议。
至明之下是至暗。
从前,魏潜觉得这句话的解意是“越光明的地方,阴影便越浓重”,的确,这样理解也没有错,但它之所以被写进家训,表达的并不是只有表面意思。
人皆有欲,太过压抑自己,并无益处。
魏潜忽然明白,“这大概是圣上一直把我留在监察司的原因。”
不为外物所动,心中自有法度,然而也同样不那么懂人心。
“不是圣上把我变成了刀,而是现在的我只适合做刀。”他心中释然,同时对律法与人心也有了新的体悟。
崔凝悄悄伸手拢住他劲瘦的腰。五哥为她破了一直以来的原则,于私心的确是欢喜,但她没有说出在这欢喜背后的忧虑。她害怕自己令他身上溅上污点。
他不是个喜欢表达感触的人,大概是猜到了她的忧虑才会说这么多。
“五哥。”崔凝埋头在他怀里,声音闷闷。
魏潜以为她心中仍有顾虑,不料却听她紧接着道,“我怎么会这么喜欢你啊?每次我都以为自己顶喜欢你了,没想到还能更喜欢!”
从前仰望他,如今更贴近他。同是喜欢,感觉却截然不同。
“嗯。”魏潜笑了一声。
崔凝仰头看着他的脸,悄声道,“你心跳变快了。”
魏潜耳朵发烫,无奈的伸手把她脑袋按回怀里,轻轻吐了一口气。
回到监察司。
魏潜火速安排好一切,然后亲自盯着医生给她重新接手臂。
崔平香刚进监察司便得知崔凝受伤的消息,顿时脸色一沉,一阵风似的冲到暖阁门口。
“嗷嗷”
暖阁中突然传出一声惨叫。
那声音,就像是被狠狠踩到脚的小狗,惊的崔平香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门前。
崔平香稳住身形,满心焦急地快步入内,“大人!”
屋内,崔凝出了一身冷汗,好歹是把手臂接好了。
医生谆谆叮嘱,“大人的手臂这几日定要好生养着,万万不能吃劲,反复脱臼日后若形成惯性就难办了!”
“我知道了,多谢您。”崔凝认真应下。
魏潜送医生出门。
崔平香凑到榻前,小心问道,“大人没事吧?”
脱臼不算什么大问题,但崔平香觉得天都要塌了,她又让主子受伤了……
崔凝见她满脸写着“我完了”“没希望了”“一切都结束了”,噗嗤一声笑出来,“没事!只是一点小意外。”
若是她当时应对经验足一些,甚至都可以避免。
“大人罚我吧!”崔平香噗通一声跪到榻前,“是属下保护不力!”
崔凝啧了一声,“最近正是用人之际,先记下吧,等这个案子过了之后,你去跟青心学绣花。”
“啊?”崔平香以为自己听错了,“绣花?”
崔凝点头,信口胡诌,“昂。学绣花可以变得聪明细心。”
“这、这样吗……属下领命。”崔平香半信半疑,不过终究是松了口气。
崔凝只是随口逗一逗崔平香,并不认为今晚受伤是她的错,假如当时她们一起上山,自己固然安全一些,但让诸葛不离一个人面对二三十骑精兵,还是太为难人了。
毕竟,还有个昏迷的詹师道,不容有失。
然而,若是当时她们带着詹师道一起上山,被几十人堵在山上,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好。总之以少对多,难免要落了下风,现在一切都顺利得超出预料太多,崔凝觉得很满意。
不得不说,那两匹马立了大功。
“韩开怎么样?”崔凝问。
崔平香道,“只受了点皮外伤。我们原本还活捉了一个,但是那人自绝太快,未来得及阻止。”
崔凝打量她几眼,“你没事吧?”
“没事!那些人还伤不到我!”崔平香骄傲了一小下,想到崔凝的手臂,突然又萎靡,颇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属下定然好生学绣花。”
诸葛不离进来,柔声问,“大人胳膊没事吧?”
崔平香怒目而视,“说好了别人若想伤大人一根毫毛需从你尸体上踏过去呢?!”
诸葛不离轻笑,“那我也未曾食言呐。”
“大人的手……”
崔凝清了清嗓子,“平香,手臂是我自己扯脱臼的,与旁人没有干系。”
诸葛不离走近崔平香,避开崔凝的视线含着笑用口型道,“傻狗。”
“你这条歹毒的臭蛇!”崔平香怒道。
崔凝叹了口气,“平香?!”
“属下失仪。”崔平香反应过来,又上了这女人的当,顿时血冲上天灵盖,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先出去吧。”崔凝知道肯定是诸葛不离先撩拨,却没有为她做主。
凭良心讲,崔平香平时虽说憨了点,但并未真正犯过错,她即使知道自己若保护不力会受罚,也从不曾违背过崔凝的意思。她不是个冲动的人,可是在诸葛不离面前屡屡不能自控,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廊下灯笼光线映照鹅毛大雪。
医生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不知多少次保证,“因为之前崔大人应急复位出了点问题,这才导致伤处看起来尤其严重,现下已经重新接好,也将伤处固定住,这些天暂时不要动,好生养上半月,绝不会有问题。我那方子吃上三日即可。”
监察司没有专门的医署,但配有两名医工,以及医生若干。
他们实际都是太医署的人,医生是预备医工、医师,但他们通过层层选拔考入太医署进修学习,医术参差不齐,有些尚不能出诊,有些并不逊于医工。
魏潜忧心忡忡的应了一声,“嗯。”
“大人放心吧!我接过的手脚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保证万无一失!”呜呜,太卑微了……一定是身份让人产生质疑,他决定明日便去考医工。
他们行医之人通常并不会把话说的这么满,可魏潜虽未出言质疑,但那忧虑满溢的神情太刺激人了。
脱臼啊,又不是骨头碎了。
魏潜知晓他在想些什么,难得解释了一句,“我并非不信任你。”
医生的心思被戳穿,顿时面红耳赤。
魏潜问,“有未婚妻吗?”
医生愣了一下,点头,随即又连忙摇头。
“那怪不得。”魏潜压根不在乎他的答案,淡淡道,“你若有未婚妻便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