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怔怔看着他转身回屋,自语道,“我如今没有未婚妻,但我有媳妇啊……”
他看了看外头的大雪,想起师父说过魏大人智高才绝、洞悉世事,眼看自己也不是十五六的少年,魏大人应该不会想不到他可能已经成亲了吧?
所以为何只问“未婚妻”?
难道是……
强行炫耀?
医生摇了摇头,暗笑自己定是熬夜熬昏头了,才会冒出这种奇奇怪怪的想法。
崔凝躺在暖阁里,越发困乏,打了个哈欠,眼中含着泪花,见到魏潜不由弯起眼睛,“五哥。”
“疼?”魏潜问。
崔凝道,“有点肿胀,倒不算太疼。”
至少比起刚才卸掉关节重新复位可舒服太多了!
魏潜替她掖好被子,“你先休息,我去处理些事。”
“嗯。”崔凝一夜未睡,之前精神高度紧张,这会儿放松下来,忽然涌上来的困意很快便将她淹没。她强撑着精神,从衣兜里掏出一物,“这是从詹师道家中发现之物,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他既然放在床头,应当很重要。”
魏潜打开帕子,看见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像石头又像是铁,“好。”
“嗯……”崔凝迷迷糊糊的闭上眼睛。
方露天光,郊外已是银装素裹。
柳意娘尚未起身,侍女便匆匆进来,呈上一封信,“娘子,今早城中送来一封信。”
柳意娘看见上面的黑色标记,脸色微变,立刻拆开来看。
她捏着纸张的指节微微泛白,看罢,立刻翻身下榻,胡乱套上外衣,裹了件披风,拿着信匆匆跑出去。
侍女急忙跟在身后,见她连游廊都不愿走,直接穿过大雪纷飞的中庭,一路跑到谢飏院子前。
“柳娘子留步!”小厮拦住她。
柳意娘气喘吁吁,“我要见郎君!有急事!”
“您且候片刻。”小厮见她神色焦急不似作伪,转身去寝房,敲门低声唤,“郎君?”
须臾,屋内传来男子微哑的声音,“何事?”
柳意娘站在门口,心底的焦躁慢慢平复,一股冷意侵入四肢百骸。
不多时,小厮便回身请她入内,“柳娘子请。”
她在外头冻得浑身冰凉,乍然接触暖意,忍不住抖了一下。
她抬眼,看见谢飏坐在小炉旁烧水,一身牙白宽袖,墨发半拢着披在身后,鸦羽般的眼睫低垂,恍如谪仙,带着一丝不多见温润。
“何事。”他声音带着睡后的沙哑,愈发蛊惑人心,柳意娘却被惊的陡然回神。
她在他身侧跪坐下来,双手呈上密信,“今早城中密信,詹师道被监察司带走了。”
谢飏接过,随意看了一眼便丢在手边。
柳意娘见水开,倾身提起水壶,飞快的将茶碗烫洗一遍,替他倒上。
这个男人就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神祗谪仙,外人永远看不到他身上有一丝欲念、一丝糟污,唯有早上起床后必须喝水的这个习惯,让柳意娘偶尔觉得,原来他是活生生的人。
俊美面容被蒸腾的热气笼罩其中,像一尊令人不敢惊动的神像。
柳意娘不由得连呼吸都逼缓了几分。
片刻后,他端起茶碗抿了几口。
“郎君。”柳意娘见他放下茶碗,忍不住出声。
谢飏声音清朗起来,“此事,你不必管。”
“可是……”柳意娘面色忧心道,“我怕自己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万一她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我……”
谢飏打断她,“我曾与你说过什么?现在才知道怕?”
柳意娘面色发白。
一开始谢飏就警告过她,不可与那人为伍,但是她没有听。
他说:做坏事,与蠢货为伍,必会粉身碎骨。
柳意娘现在心里最多的不是后悔,而是想知道,自己现在在他眼里算不算蠢货,会不会被舍弃……
她想的出神,却不防被他屈指弹了一下脑门,“犯下大错,居然还敢当着我的面走神?”
“我……”柳意娘见他眸中似带着戏谑,整个人突然生动起来,像是从云端走入凡尘,是她能够触手可及的郎君,便忍不住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郎君不觉得我愚蠢吗?”
“蠢。”他道。
柳意娘猛地抓紧裙摆。
谢飏含笑问她,“你现在才看清自己?”
“那……那……”柳意娘意会这话中潜藏的意思,他早就看透了她,还是选择与她为伍,是不是……
她晕乎乎的想,是不是能期待他对自己有那么一丝丝的情意?
谢飏极少露出什么生动的一面,但这并非唯一一次,可每一次都令她方寸大乱。
柳意娘觉得自己有病,她在长安城是多少郎君心头的朱砂痣,被人捧在手心里哄着,甚至不乏权贵放下身段博她欢心,她却能游走其间,片叶不沾身,独独眼前这个人,连笑容都吝啬,她却上赶着匍匐在他脚下。
他冷漠无情的时候,她会暗暗在心中发狠,自己将来就算是死也必要拉上他,可一旦他颜色稍缓,她便觉得自己可以为他粉身碎骨。
这算什么?人之初性本贱?
“去吧,这一回,不要自作聪明就不会死。”谢飏起身往里间走去。
柳意娘抬头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唇,面色平静,心里却万分挣扎。
他的话,可信吗?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柳意娘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男人,若是循着他往常的行事风格,不落井下石都算有情有义了。
他当真,会救她吗?
谢飏从没有对谁特殊过,柳意娘所见过的唯一一次,是对崔家二娘子。
当初崔家有意扶谢家一把,甚至主动给了谢家一个联姻的机会,谢飏若能娶到崔二娘子,对他而言百益无一害。
柳意娘知道,在崔家也有意的情况下,以谢飏的手段,若想谋到这门婚事,至少有六七成把握,可是他却因为崔二娘子一句不愿意就放手了……
柳意娘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特殊,但那的确是她第一次知道,他也会因为别人的意愿而改变决定。
那个时候,崔凝还只是个小女孩,柳意娘虽有些在意,但没有太往心里去,然而随着那个小姑娘长成娉婷少女,甚至得了魏长渊的喜爱,她才突然如鲠在喉。
她多次撩拨魏长渊,倒不是真的迷恋他,而是觉得那个人与谢飏在某些方面很像,她就想知道这样的男人为何会被崔凝吸引。
如同昨天一样,她仍然没有得到任何解释,谢飏只是叫她不要管,可是不管就等于坐以待毙。
很久以前,谢飏也是会耐心与她解释分析,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她自作自受。
柳意娘从不觉得自己蠢笨,她若真的蠢,不可能玩弄人心游刃有余,但从某些方面来说,她又的确不够聪明。
谢飏曾教过她很多道理,但她总有自己的心思,总有许多顾虑,没有哪一次是毫无杂念的相信他。
反正无论说与不说,她都不会全然付诸信任,谢飏那样聪明的一个人,说了几回之后自然便不再浪费口舌。
从谢飏的角度来看,她确实是一个极笨的学生,也不是个合格的追随者。
可是柳意娘没有办法改变,她明明什么道理都懂,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幼年的经历,令她失去了相信一个人的能力,做事永远习惯性的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茶壶里热水翻滚,发出轻微的嗡鸣声。
柳意娘抬手掀开盖子,往里面添满冷水,起身退了出去。
她站在廊下,仰头看向天空。
大雪纷纷旋落,看久了令人有些头晕目眩,仿佛整个人腾空似的,阴云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陈元伫立在雪中,清浅的眼眸里映着落雪,雪肤白发恍如与天地融为一体。
“哎哟喂!我的郎君欸!”云喜颇为接地气的声音,突然将这幅画面拉回人间。
云喜抱着一团东西跑过来,先是把手炉塞进陈元怀里,又抖开披风将他裹起来,嘴上絮絮叨叨,“您也不瞧瞧这是个什么天儿,这般衣衫单薄的站在雪里头,万一冻坏了可如何是好!快捂捂,快捂捂!”
说着,伸手摸摸陈元的手指,触到一片冰冷,正欲再叨叨几句,一抬头却见他眼里一片血红,竟像是随时能流出血泪来!
第375章 窥天机
云喜惊得后退半步,转瞬又急忙凑上来,瞳孔剧震,“郎君!!!您这是堪破天机啦?”
他素来脑子灵活,胆子也不小,在一瞬的惊骇之后,立刻便联想到了这些上面。
陈元眼里落下泪来,眸中针扎似的,疼得太阳穴直跳。
云喜见陈元闭上眼睛,白色羽睫颤动不停,浑身亦在微微颤抖,慌忙扶住他,把人往屋里带,心中七上八下,“是不是我刚刚跑过来惊扰到郎君窥天机,导致郎君被神力反噬了?这……我是真没有想到郎君竟有如此神通,不做法便能直接以双目窥天,都是我的错……”
“云喜……”陈元觉得脑子都要炸了。
云喜越想越觉得是这样,自责的快要哭出来,“昂?”
“我只是忘记戴黑纱了。”陈元道。
“嗝。”云喜眼泪被噎了回去,愣愣问道,“这是何意?”
眼中疼痛渐渐褪去,眯着眼睛从一片模糊中隐约瞧见云喜像只呆呆的傻狍子。
这小厮一张嘴叭叭不停,一个人赛过一支蹴鞠队热闹,陈元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反应,不禁笑着解释,“我不能见阳光,若是晴天出去不遮住眼睛和皮肤,便会被灼伤,今日虽不见太阳,但我方才直视天光太久才会双目刺痛。”
“是这样啊!”云喜缓过劲,脸上表情又丰富起来,一时间庆幸、担忧、焦急、怜惜一股脑的跑出来,“那现在怎么办呢?”
陈元从没见过哪个人能将诸多情绪同一时间如实“写”在脸上,不用去琢磨,一眼就能看出他在想些什么。
昨日陈元有些好奇云喜这样招人喜欢的小厮为何会被魏大人嫌弃,便问了几句。
云喜对此很是纠结:郎君嫌我话多闹腾,后来我都不说话了,郎君还是嫌我话多闹腾。
陈元也知道,大户人家若想替换小厮根本不需要理由,他想不通魏潜为何会那么说,现在却懂了假如一个人能把所有话都写在脸上,那张不张嘴大概也没什么区别。
“莫担心,帮我拧个热帕子敷一会就好。”陈元声音轻缓。
云喜身上有红尘的热闹,有人间烟火,他很喜欢,魏大人不是个喜欢孤寂的人,应该也不会真的厌烦。
“欸!”
云喜一溜烟跑出去,眨眼间便端着一盆热水回来,扶着陈元躺在榻上,拧了帕子轻轻沾了沾他的眼睛,“郎君,这么热行吗?”
陈元道,“嗯。”
过了片刻,云喜取下帕子准备再换几次。
“可以了。”陈元睁开眼睛,眼里血红尚未褪尽,还有些刺刺的感觉,但已经不那么疼了。
云喜按着心口,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
陈元莞尔,“云喜,你可真有趣。”
这要是旁人,云喜还得想着这话怕不是讽刺他呢吧,但陈元纯粹直接,不会阴阳怪气。
云喜挠挠头,“郎君也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
像雪一样,纯白干净轻柔,看似清冷,内心却出乎意料的温柔和善。
云喜帮他擦拭脸上水迹,“郎君为何一大早跑到院子里看天?”
陈元眯着眼睛答道,“看天象。”
云喜不解道,“观星吗?可观星不应该夜里看吗?”
陈元摇头,“太白经天,自然是要白日才能看见,不过长安恐怕难以观此天象了。”
外面大雪纷飞,阴云压城,不透一丝日光,连太阳一点影子都看不见。
陈元起身走到案旁取了挂盘,从袖中摸出三枚钱,跪坐在案前闭眸合掌。
云喜见过占卜,知道这是要起卦,便也不敢提用早膳之事,悄悄出门吩咐院儿里的人暂时都不要过来惊扰。
陈元合掌摇晃,掷入卦盘之中,而后慢慢推着卦象。
如此反复六次。
云喜出去小半个时辰,回来发现他盯着卦盘,一双泛着淡粉的眼眸涌动着旁人看不懂的情绪。
静了许久,云喜见他笑了,总算松了口气,“郎君卜什么呢?”
云喜觉得奇怪,他自认深谙察言观色,而陈元分明是个简单的人,他却无法看懂那个笑中所含的情绪。
陈元一个一个捡起钱,“云喜,我想吃你昨天说的梅花糕了。”
“欸!我昨日便交代厨房做了,我这就叫他们送来。”云喜道。
陈元道,“你去取吧,我要去监察司,顺便带给阿凝和魏大人。”
云喜应了一声,匆匆跑出去安排出门,一刻之后才拎着食盒匆匆返回。
陈元已经自己换好衣服,眼上覆了黑纱。云喜气儿还没喘匀,又转头跟着他出门上了马车。
“郎君为何这样急?”云喜把食盒放在小几上,替他把大氅去了,“您若是有急事,让人去传话便是,这样大雪天儿怎好亲自跑一趟?”
陈元露出一抹笑,唇红齿白,煞是好看,“就是想阿凝了。”
云喜笑僵在脸上,在席上不安的挪了挪屁股,“这个事儿吧……郎君,崔二娘子已经有未婚夫了,您知道吧?”
“嗯。”陈元捏着手中的铜钱,隐在黑纱后的眸子里情绪莫名,语气柔和,“我知晓,并没有别的想头,我早在观星台时还替他们卜了姻缘,是个好卦象。”
“真哒!”云喜满脸喜色的搓搓手,想着回头给老夫人递个消息,“我当初一看便隐隐觉得是天赐良缘!”
云喜还真不是马后炮,那时候崔凝与魏潜分明是两个年龄段,一个还是小女孩,一个已经初露青年模样,他就打心底觉得两人很是相配,各种私戳戳的拉媒。
旁人都说他拉媒都拉得魔怔了,崔二娘子年纪小,出身又那般高,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都劝他莫白费心思。可他以前也爱忙活,但从未想过给郎君拉过年纪这么小的娘子。
“你有慧眼巧心,魏大人不是真的烦你。”陈元道。
云喜知道,郎君要是真烦谁,早就踢得远远的去了,哪儿还会把人留在家里吃闲饭碍眼?家里别的小厮都说,他日子过得同郎君没差了,又闲又有钱,还有书念,郎君待他是真的好。
他就是想回郎君身边伺候才会愁得慌。
马车停下,车夫道,“郎君,到了。”
云喜跳下车,伸手扶陈元。
破风之声瞬息逼近,陈元不知道是什么,也没有回头看,直觉危险,立刻从跳下来扑倒云喜。
“小心!”马车不远处缀着的两个人疾奔过来,其中一人猛然掷出手中兵刃!
刀在空中与擦过巨箭,火花四溅,竟然被弹开,那箭矢却仅仅偏移寸许。
陈元听见裂帛声与兵器相击之声响彻耳畔,背后一痛,被一股冰冷的力道穿透胸膛。
“啊!”云喜痛呼一声,只觉肩头没入一物,意识到那是什么,顿时睁大眼睛。
两人被巨大力道足足推出一丈才跌倒在路边。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车夫甚至刚刚下马走出半步,手还未牵到缰绳。
云喜看着旋落的大雪,一瞬麻木过去,疼痛如涨潮漫上来,“郎君……”
陈元伏在云喜身上,背后钉着一根四尺长、拇指粗细的铁制箭矢,鲜血已经殷成一片,荼白宽袖和白色长发铺散雪地里,像一只破碎的蝴蝶。
追上来的两人脸色剧变,一人循着箭矢射过来的方向追去,一人急声道,“云喜莫动!”
他丢给车夫一块令牌,吼道,“立刻入监察司去找魏大人和医工!”
车夫拿着令牌连滚带爬的冲入监察司。
冰冷刺骨的北风里,护卫出了一身汗,他不敢离开,怕这两人尚且有救,会有人过来补刀。
然而,他又明白,能射出这样种箭矢的非是弓箭而是强弩,中箭十死无生。
强弩射程能达到百丈,并不是近距离射击。
他们是魏潜昨晚留下保护陈元护卫,都能以一当十,刚才跟得也很近,甚至他掷出的兵器也击中了箭矢,却没有改变结局。
如此恶劣的天气,、即便用强弩也不是那么容易射中目标,对方一定精于此道,并且早有预谋。
弩床不易移动,不可能是临时准备。
可陈元离开乐天居前往监察司是临时起意,怕是连他自己昨晚都没有想过今早会出门,对方又是如何算到?
“郎君。”云喜声音微颤。
两人中同一支巨箭,云喜说话,陈元疼呻吟一声,却还是用气声安慰道,“别怕,你不会有事,我替你瞧过面相,是个长寿相。”
云喜眼底骤然漫上泪意,轻声问,“郎君呢?”
“我啊……”陈元半阖双眸,口中涌出血,“我今早心中隐有预感,便……为、为自己起了卦……”
云喜想起他盯着卦盘的那个笑,眼中酸涩。
“六十四卦定生死,怎么都算不出活路……”
他不知道自己今天什么时候会死,所以想过来看崔凝最后一眼。
也许不起卦,不出门,未必会死,若是他不向陛下求出观星台,就能活久一些,如果能有如果,他未生得这般异相,就未必会遭受这不公的命运。
可……他的出生本就是有心之人的算计,是他生来就背负的枷锁。
出生便写好结局落在身上,是逃不开的宿命。
“阿元!”
陈元几乎失去意识,闻声眼睛微亮。
“阿元!”崔凝惊慌扑到他身边,“医工!不离!快救救他们!”
陈元微动,勾住她的手指。
诸葛不离和医工过去,却一时都没有动。
陈元和云喜被一支巨箭串起来扑倒在地上,看两人的位置,云喜或许没有伤到要处,但是陈元被当胸穿透,必不能活了。
救云喜要先把陈元挪开,他现在的情形,若是一动可能马上就不行了。
崔凝意识到他们的意思,脸色惨白,反握住他的手,趴倒在雪地里与他平视,“阿元。”
陈元笑着动了动嘴,想说他一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就是那天在监察司遇见她,她像是蔽日乌云间透出的一束光,是他抓不住的光,却照亮了他的世界。
他想说,那天在马车上,她说的那些未来,他很认真的想过,也看见了,梦中那个热闹的小院里有她。
可是这些话,不说也罢。
“阿凝,往后余生、平安喜乐……”陈元攥紧崔凝的手指,他微微侧首凝视相握的手,所有的眷恋,皆在放这里吧……
“拔箭吧。”他道。
医工无措的看向见魏潜,见他点头,抬手令四名鹰卫上前待命。
诸葛不离翻出两粒药丸塞进陈元和云喜口中。
她转头看见崔凝目光中的希冀,抿了抿唇,垂下眼帘,“止痛,很快就会生效。”
顿了顿,诸葛不离又道,“我会尽力救他。”
医工指挥他们稳住地上二人,慢慢将人分开。
长长的箭头只有一半扎进云喜身体,出乎众人意料,没有费多大力气便拔出来了,可是那伤口涌出的血瞬间染红衣物。
医工立刻上前止血。
“这是!”鹰卫惊诧的看着箭头。
魏潜皱眉,看向箭头如梭却更显尖锐,细细的三棱状,尖端锋利泛着冷光,靠中间处有浅浅凹槽,尾端微勾。
可以料想,当这东西完全在血肉拉出时会造成怎样的痛苦和伤口!箭矢整体都是金属,根本锯不断,只能硬拉出来。
诸葛不离蹲下飞快解开陈元的外衣,用金针在心口附近穴位扎下数针,“拔箭!”
陈元看着崔凝目光变化,察觉握着自己手的微暖掌心传来细细颤抖,轻声道,“阿凝,别怕。”
崔凝胡乱点头,脑子空白,那根箭像是也戳在了自己的心上,好像每跳一下都伴着剧痛,眼中胀痛,却没有泪。
两名鹰卫扶住陈元,一人在后握住箭尾猛然一抽!
“噗!”陈元喷出一口血。
“阿元……”崔凝见他清浅的眸色中眼映着自己的身影,似痛苦又似含着笑,缓缓闭上眼睛。
护卫虽然将箭矢击偏了一些,但仍是贴着心脏一侧穿过,陈元的心跳早就弱下去了,也不知诸葛不离那药有没有起效,便没了呼吸。
崔凝茫然看向诸葛不离。
诸葛不离咬牙,“给我准备一间干净屋子!”
“把人带去二处静室。”魏潜道。
监察二处的院子距离正门最近,且因他们擅长刑讯,医用的工具也比较齐全。
鹰卫领命,寻来一张窄榻小心将人移到上面,抬进监察司内。
魏潜看着崔凝踉跄起身,跟在后面进门,闭了闭眼,回首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那边有数座兵马司的屯兵所,都建的颇高,战时可做箭塔用。
护卫低声道,“当时属下掷出兵器想打落箭矢,却没有成功。陆吾追去了。”
强弩力道大射程远,但是会随着距离增加力道减弱,这股巨力说明射箭的地方距离不远。
魏潜锁定了其中两座。
监察司虽有特权,但也不能随便搜查屯兵所。
魏潜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带人守好监察司,我亲自去查。”
魏潜走出几步,回身示意鹰卫队正近前,对他耳语了几句。
鹰卫队正领命,带着众人迅速退回监察司内。
崔凝站在静室门口,脑子里刀光剑影鲜血四溅,无数张熟悉的脸在其中破碎零落,大雪落了满头满身却浑然不觉。
女护卫就这么站在身畔陪着一块淋雪。
“小崔大人……”易君如安排好魏潜交代的事匆匆赶来,便见到这一幕。
他叹了口气,过去替她撑伞。
不知站了多久,静室的门打开。
崔凝拖着僵硬的腿脚过去,哑声问,“怎么样?”
诸葛不离摇头。
她已经尽力了,试了用缝合术配合金针,但心上破了那么大一个洞,心跳早就停了,她没能成功。
许久,崔凝才缓缓问,“他会很疼吗?”
十指连心,指头被扎一下都那么疼,更何况心脏被扎穿?诸葛不离不想骗她,但选择性的说了一些话,“我那药服下之后浑身没有知觉,应当是……不疼的吧。”
为了增强可信度,她紧接着道,“那小厮还没昏死呢,你可曾听他喊疼?”
“谢谢。”崔凝喃喃道。
诸葛不离惊讶的抬起头,神色茫然。
她自幼跟着师傅行医,多少次碰到这种情形,一堆人会疯了一般冲上来质问“你不是神医吗”“你不是能生死人肉白骨吗”“你怎么救不回他”,看的多了,她便渐渐厌倦了医术,开始全心钻研毒术。
她推门出来的时候,其实有些后悔冲动答应救人,也做好了被质问的准备,不想却迎来一句“谢谢”?
直到这一刻,诸葛不离才忽然生出一丝丝悔意,若是将师傅一手医术学尽,是否能从阎王手里抢回那少年一命?
崔凝沉默走进屋内。
陈元被抬进来时已经停了心跳,加上诸葛不离用金针封住血脉,屋内并没有多少血迹。
诸葛不离帮陈元清理过,他安静躺在榻上,面上血色褪去,一张漂亮的脸似是用外面的白雪塑成。
崔凝握住他的手,手心里触到一丝余温。
“平香,去替我告诉小弟,让他来……来帮忙……”崔凝哽住,顿了顿才轻声吐出那两个字,“敛尸。”
“是!”尽管崔平香认为现在不适合离开崔凝身边,却半点不想违背她的意思。
崔凝问,“今早跟着阿元的护卫何在?”
“属下在。”护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崔凝抚开陈元脸上的几缕发丝,起身出门。
“说说刚才发生了什么。”崔凝道。
护卫见她神情冷肃,沉声将方才在监察司门口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熟悉弓弩的人都知道,想射中移动中的目标,需要预判。
能影响箭矢的因素太多了,风速、湿度、可视条件,还有目标移动的情况。
当时云喜先跳下车伸手去扶陈元,那支箭所指的方向是云喜,但这不意味着对方目标就是云喜。
因为箭矢从远处射过来需要一定时间,对方预判了车内之人的动线,直接将箭射向了目标将要抵达之处。
凶手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只是车内的人。
陈元视力一直不太好,又经常覆着眼睛,但听力十分敏锐,他察觉到危险的时候,箭矢还有一点距离,假如他第一时间退回车内,或者哪怕直接僵住不动,死的都不会是他,而是云喜。
为什么?
这世间加诸于陈元身上的一切皆是残酷,他却偏偏生了一副温柔纯良的心肠。
崔凝咽下嘴里的腥甜,“魏大人可有交代?”
护卫见她脸色惨白如纸,不免觉得自家大人的吩咐有点冷酷,“大人去追查凶手,让您守好监察司。”
医工从隔壁房中出来,见到崔凝施礼道,“大人,方才那小子晕过去之前让老夫转告一事。”
并没有直接说,想必是有什么话不便当着这么多人讲,其他人意会,便主动退远了些。
崔凝示意护卫也退下,“请讲。”
“他说司大人本来与陈小郎约好今日一起绘星图,并无外出打算,只是一大早站在院子里看了会天,说是观天象,回头进屋又卜了一卦,这才临时决定带着新做好的梅花糕来监察司见您,说是想您了。”
圣上亲封陈元为“司言灵”,居观星台,掌浑天监。外面的人,都只知道他是新一代的司言灵,医工口中的“司大人”所指正是陈元。
“司大人中箭之后曾言,他为自己卜了一卦,六十四卦定生死,无一活路。”
“嗯。”崔凝应了一声,“有劳。”
医工又施一礼,略一迟疑,似是想说什么,但看见站在不远处的诸葛不离便直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