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寄年嘴唇惨白,嘶哑喊着:“不能退,绝不能退!”
马蹄声越来越近,辛寄年僵了下,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站直身扭头望去。
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大周兵,如狂风般卷来,轮轴吱呀,带着寒意的箭矢,在床弩上闪着寒光。
辛寄年拼劲最后的力气喊:“散开,都散开!”
许六子也看到了身后的援兵,他鼻子被堵住,眼睛一下热了,瓮声瓮气跟着狂喊:“援兵来了,快散开!”
乌汗瞧着眼前大周数不清的援兵,拖着同伴往山谷两旁山上撤退的守兵,悄然咽了口口水,顾不上去追守兵,连忙下令:“摆好阵势,迎敌!”
骑兵气势如虹,举着盾牌,刚结好方阵,如疾风骤雨般的箭矢,就朝着他们袭来。
一波又一波的箭雨,箭矢凌空而来的呼啸声,直入云霄,撕破了天上的乌云,露出了一道道霞光,傍晚的天际,五彩斑斓。
雨不知何时停了,山谷里此时,却像是下了一场血雨。
车轮在山谷里一字排开,上面摆放着轻巧,射程远,力道强的床弩,兵丁们搂着箭矢,配合得当装载,射击。
乌汗自小长大,从未这般害怕过,眼珠往外突起,望着如怪物一般的大周援兵,颤声道:“大周兵何处来这么多箭矢?他们的国力,这般强大了?”
楚王与他说过,大周上下看似现在一片祥和太平,其实一团糟,户部的大窟窿,永远也堵不上。
大周的兵马虽多,但他们打不起仗,朝廷上下的官员腐朽无能,还不齐心。究竟是打,还是合,估计没个十天半个月,商议不出个结果。
而他们,就要趁着这个时机,攻占广梧州与临近的州府,抢了他们的船,再与大周议和,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乌汗知道南夷眼下的困难,想要借他们的势力,但北边部落无不觊觎大周的富裕,他不能错过这个时机,以后待他的部落强大起来,一统北地之后,再徐徐图之,何止是大周,南夷他也想要。
可是,乌汗看到眼前的战况,却并不如楚王设想的那般乐观。
乌汗更是纳闷不已,照着大周援兵不计代价的打法,箭矢跟撒灰一样往外抛,他们哪来那么多的军饷?
打仗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说不定大周援兵是在虚张声势呢?
乌汗打算观望一阵再决定,只是,眼前倒下密密麻麻的人马,明显胆怯后退的兵将,他呼哨一声,喊道:“撤,撤!”
退回广梧州,与南夷的大军汇合,到时候再报眼下之仇!
乌汗领着剩余的兵丁,调转马头仓惶逃走,身后的箭矢声仍然呼啸而来,跑在后面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乌汗不敢回头看,待疾驰出几里地,天色已黑暗下来,身后不见追兵,方勒马喘着粗气,粗略点了下人马。
带来的一千骑兵,只余不到三百人。
辛寄年倚靠在一块石头上,望着山谷里的厮杀,不,猎杀,浑然忘却了身上的伤痛。
许六子在他旁边坐着,更看得目瞪口呆,添了舔干燥的唇,转头朝他看来,颤颤喊了声:“头。”
辛寄年朝他扯出一丝笑,道:“我同你说过,大周的援兵会来。”
许六子自认也算见过了世面,他清楚大周官员的秉性,好奇问道:“头,为何你这般笃定?”
辛寄年脸上露出恍惚的笑意,这时身上的痛传来,他的笑变成了狰狞,声音也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因为那个死胖子在朝廷中枢做大官!”
许六子更加好奇了,不断追问道:“谁?谁是死胖子大官?”
这时身上的伤,好像一下苏醒,四肢百骸都痛不可挡,辛寄年痛得呲牙咧嘴,哪有力气与许六子说废话。
随军的郎中在扯着嗓子喊:“受伤的都躺着别动,切记别乱动,也别自己乱抹泥土止血,仔细伤口不好收拾!”
许六子立刻高兴地道:“头,救我们的来了!”他撑着身体站起来,刚站到一半,就惨叫着坐了回去。
该死的蛮子兵,给他的腿来了一刀,先前他没顾上,这时候血流不止,简直能要他的命!
郎中听到惨叫,举着火把朝他跑了来,查看了伤口之后,打开药箱拿出白布,紧紧缠住了他的伤口,喊道:“来抬下去!”
辛寄年对着跑来查看的郎中道:“不痛,这点伤算什么。”
郎中怒道:“休要逞强,快说哪里受了伤,我们好方便包扎,伤兵多,我们忙得很!”
辛寄年憋了憋气,说了受伤的地方,郎中手脚麻利,取了清水哗啦啦朝他手臂的伤口上倒,夸赞道:“还真是厉害,瞧你的手臂,伤都见骨了,还举得起刀!果然,程尚书说,人在受到强大刺激时,会产生一股难以形容的蛮力,看似完好,说不定伤到了脑子,脏器在流血,一定要仔细些。”
听到程子安,辛寄年痛好似消散了些,侧头看着拿白布包裹他伤口的郎中,默了默道:“程子安说的?”
郎中头也不抬答道:“是啊,程尚书说的,有些人脑子坏了,自己却并不知道,就像你先前说不痛一样。”
辛寄年脸色变了变,只郎中忙碌着没有发现,他忍了忍,问道:“程子安那个大胖子还懂医?”
郎中系好结,犹疑地看着他,道:“程尚书身形颀长,向来清瘦,哪是大胖子了?你没见过程尚书,别听那些嘴皮子碎的打胡乱说!”
辛寄年绷紧脸,不说话了。
郎中忙得很,交代了句你自己小心走下山,就提起药箱朝着另外的伤兵处跑去,药童忙举着火把忙跟了上前。
山谷里的巨大松脂火把,将山谷照得透亮,兵丁们忙碌着,扎营帐,收拾伤马尸首。
辛寄年走上前,所有人都在忙碌,他茫然四顾,走近一处营帐,抓住一个稍微闲些的兵丁问道:“我奉命在此守卫,敢问领兵者是何人?”
那人答道:“是何相领兵,何相领着兵马已经朝着广梧州前去了,留下的兵马负责打扫战场,看顾伤兵。你受了伤,快先去登记领干爽衣衫,我去给你打热水来洗漱,换好衣衫进去帐篷歇息。那边在生火煮肉汤,等下一定要多吃几碗,吃饱了身体才能恢复得快!”
天气炎热,若是不及时清理战场,尸首很快就会腐烂,到时候说不定会引起时疫。
时疫可不分南夷还是大周人,比战乱还要令人害怕。
辛寄年想到兵营里的纪律,其中就有一条关乎营地的整洁,以及对战场的处置清理。
这条纪律,听说是程子安对兵部建议之后,兵部下达的规定,很是严苛,必须执行。
对伤兵如此体贴救治,想必也是程子安的主意,别的官员,顾及不到这么多,也只有户部拿出钱来,他们才享受得到这一切。
辛寄年惆怅不已,旋即又垂头笑了。
这辈子,他都休想超过程子安。不过,他也不弱,拼死守住了野猪谷。
待有机会相见的那一日,能挺胸抬头,对着程子安说一句:他辛寄年,不再是只能靠着家族恩荫活着的废物!
作者有话说:
大周与南夷的战事, 前后不过两月就结束了。
南夷战败,北边的部落同样损失惨重,大周展现了大国风范, 以无比宽厚的胸襟, 释放南夷与北边部落的俘虏,接受与南夷北边部落的和谈。
起初, 对大周决定打仗, 无论是民间还是朝堂, 不乏各种反对的声音,称大周穷兵赎武,恐战败或者战事纠结下去,会将大周拖垮,造成百姓流离失所。
随着捷报频繁传入京城, 反对的声音小了下去,变成了慷慨激昂,大周誓要灭掉南夷与北边部落,天下大一统。
待到战事结束后, 朝廷居然要与南夷北边部落和谈,骂声不绝, 指责提出和谈的程子安居心叵测, 有分裂大周之嫌。
程子安充耳不闻,有官员脑子发热,居然冲到他面前来, 跳脚反对。
程子安只呵呵, 淡淡地“呸”了回去。
“你去前线打仗如何?你将所有家产都捐献出来可好?”
一是生死, 二是钱财。
官员被呸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憋得面色紫胀, 却老实地不敢再大放厥词了。
虽说大周倾尽全力,好像是天要彻底塌了那样不计成本碾压南夷,但伤亡的将士名册,还是源源不断送进来京城。
朝廷大肆征召跌打损伤大夫前去军营,公开张贴的布告,百姓人人皆知。
既然急需大夫,可以想象到大周兵将的伤亡,肯定为数不低。
战场上刀箭无眼,肉身凡胎怎能挡得住锋利的刀箭,想要毫发无伤取得胜利,再蠢的人都不敢如此认为。
打仗需要粮草,他们前面都已经骂过,生怕打仗会拖垮大周,要继续打下去,朝廷肯定要大肆加征兵,征兵税。
喊继续打下去的,钱与人谁出?
程子安负责调度粮草的差使,每天盯着账目,破天荒去庙宇里,见到菩萨就磕头。
实在是没法子了,大周再继续打下去,真会将大周的财赋打回几年以前,甚至还不如,百姓被拖入无底洞。
拜菩萨还挺有用,程子安一边念着佛,一边从各大寺庙的功德箱中,取了些钱财出来,大大缓和了钱粮吃紧的状况。
因为此举,程子安身上背负的骂名,比夏日的蚊虫还要多。
程子安只当他们放屁,菩萨普度众生,寺庙却并非皆如此。
至少京城寺庙的僧人,只超度有钱的贵人。若捐不出香火银,在地藏殿就点不了长明灯,得不到高僧的点化,更烧不了佛诞新年的头香。
京城今年的初雪下得早,刚进十月下旬,就迫不及待纷纷扬扬飘洒。
黄瓦红墙映着白,给灰扑扑的京城带来了绚丽的色彩,煞是好看。
承庆殿里的地龙烧得旺,一走进去就暖烘烘,熏香徐徐,暖香熏得人昏昏欲睡。
最近太忙,程子安睡得很少,听着殿内重臣嗡嗡嗡的声音,困得眼皮像是被糊了胶,黏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王相许久都没听到程子安的声音,不禁探出身子,越过萧尚书几人朝坐在末座的他看去,见他闭眼睡得很是香甜,愣了下,自嘲地笑了笑。
与南夷北边部落和议的建言,定是由他提出,况且和议的细则,细致到了种子的种类上,除了程子安还有谁?
随着程子安一系列举措的实施,所见到的成效,便能可想而知,他的卓远见识,圣上如何会驳了他的意见。
圣上看到王相的动作,也跟着朝程子安看去,眼角抽搐了下,咳了声,抬手道:“好了,到了用膳时辰,先.....”
殿上的椅子,发出了与地面摩挲的动静,圣上话语一顿,下意识朝程子安看去。
他醒了。
提到吃,他就醒了!
圣上深深吸了口气,继续道:“都下去吧,和谈.....由程子安领了差使,王相你与吴尚书几人,老三老四你们在一旁协助,帮着迎接大军京城,安置南夷与北边部落的首领。”
重臣虽然对和谈意见不一,此时只能起身告退。程子安走出大殿,寒冷的风迎面扑来,他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王相袖着手,笑呵呵道:“昨儿个没睡好?”
程子安道:“只睡了两个时辰。”
王相点头,道:“着实辛苦,走走走,今朝我请你用饭,慰劳慰劳你。”
程子安眉毛扬起,跟在王相身后走去,见他走向了膳房,笑眯眯道:“王相还真是能借花献佛。”
王相头也不回,笑道:“我是打你处学了来,学以致用。”
程子安暗自叫了声老狐狸,道:“王相,我以前读书不好,你却是学问渊博,可不能乱用啊。”
王相淡笑不语,到了夹道里,仰头望着探出墙的绿萼梅,鼻翕翕动了下,赞道:“梅花不惧严寒而开放,称得上君子之花。”
程子安闲闲道:“梅花在寒冷时节开放,一定有漫长的适应过程。这个过程究竟如何,是艰苦,不得已,只有梅树知晓。我向来不赞同对苦难的夸赞,能享福,谁愿意吃苦受罪。我惟愿见到的是,所有的花,都能自由自在盛放,人人都能躺在金银窝里,活得恣意舒服。”
王相怔楞在那里,程子安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贵人吃饱了没事干,赞扬吃苦受罪,自己却不愿意去吃苦受罪,纯属无病呻吟。
半晌后,王相瞪了程子安一眼,知道他最近被骂得狗血淋头,肝火旺,就没再与他纠结。
两人进了膳房,陈管事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意外慌乱,官级本事如程子安这般都能来,王相如何就不能来了?
陈管事将两人迎进了值房,随即有条不紊去安排了饭食,送进屋摆放好后就退了出去。
天气冷,膳房送了热锅子,锅中羊肉与鱼熬出来的雪白汤里,加了水灵灵的萝卜,咕嘟嘟煮着。
程子安夹了豆腐放进去,道:“王相喜欢吃什么,自己动手。吃锅子就要自己动手,才有乐趣。”
王相见案桌上没有青色的菜蔬,改夹了些白菘放进锅子中,沉吟了下道:“南夷这个时节,应当还有各种新鲜的菜蔬。”
程子安舀了汤放进碗里,点头道:“南夷有,广梧州也有。明州府也有,只有靠近京城北边的严寒之地没有。但严寒之地的萝卜,不知为何,吃起来特别甜,就拿京城的萝卜来说,就远比明州府的甜。气候炎热还是寒冷,有好有坏,不能只看到菜蔬上。甚至粮食也是如此,比如南夷靠海之地,夏日经常有狂风暴雨,一场大风大雨,何止一个村,一个县都能被吹走,夷为平地。”
王相听得很是仔细,道:“南夷除了靠近海的州府,其余州府应当不会如此。”
对于与南夷的和议,以及细则方面,王相等人其实都不大满意,认为程子安此举太过仁慈。
比如和议细则上,朝臣坚持要送楚王来大周为人质,北边部落的首领同样如此,要送儿孙进京。
除此之外,南夷还要每年奉上岁币,粮食若干,以及各种奇珍异宝,尤其是南夷最宝贵的南洋珠。北边部落则是牛羊,皮毛,奶酪等等。
程子安大手笔,将两方需要奉上的岁币等都砍掉了三分之二,人质也不要,换成了他们将作监的工匠,造船的匠人,司农司的郎中,以及养殖牛羊牲畜,种植牧草,兽医等百姓。
朝臣中不乏短视之人,程子安只对圣上道明了缘由,却不能大张旗鼓解释。
毕竟消息传出去,程子安身上背负的骂名就更多了。
大周朝臣索要的岁币与粮食等等,远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债多不愁,实在逼急了,他们朝着百姓征收,百姓无路可走,会被逼得起事造反,同时加深了对大周的仇恨。
仇恨的种子种下去,想要拔出来就难如上青天。交通本来就不便,大周的疆土广袤,现在都没治理好,边疆等地基本上是散养的状态,朝廷不知地方,地方也糊弄朝廷。
大周没那么大的实力打下南夷,更没那么大的本事,治理好南夷。
北边的部落同理。
楚王放在南夷,与太子继续内斗,北边部落首领的儿子比他们的牛羊还要多,送进京城来,还要供他们吃穿,不如不要,让他们的儿子们各自为政,互相牵制。
程子安要的是,南夷与北边部落的技术,人才,种子等等,用怀柔政策,慢慢蚕食掉他们。
“自己碗中的都吃不完,惦记着别人锅里的,也不怕被被撑着掖着?”
程子安舀了碗汤,双手奉到王相面前,他看着面前的汤,又看向程子安,脸色变了变,恼怒地道:“你少指桑骂槐!”
于是,程子安不再多言了,低头认真吃起了饭。
王相舀了两口汤喝了,看了看程子安,放下羹匙,再次问道:“这次何相得胜归来,你觉着要如何给他请赏才好?”
程子安老实道:“看圣上愿意如何赏赐,我倒是觉着,不要忘了冲锋陷阵的兵将们,尤其是拼死守住了野猪谷的兵将们。”
奉命在野猪谷防守的兵将,共计五百人,其余重伤七十八人,轻伤三十二人,阵亡两百一十人,重伤者中,一半能活下来就是老天开眼。
冰冷的数额,算不尽他们背后亲人的眼泪。
王相神色黯淡了下来,程子安亦沉默,美味可口的锅子吃在嘴里,如鲠在喉。
辛寄年。
他放下碗,眼里闪过了一丝笑容,旋即,就是深深的惆怅。
辛寄年的手臂伤得厉害,再也不能拉弓挥刀。
此次他会随着大军进京,程子安想起他前来道别,说要入军营时,决绝与不顾一切的神情。
辛寄年恨他,他全然接受,并不因此生气,有丁点不满。
彼此的立场不同,辛寄年也没对不住他之处,程子安不能要求他理解,也不能要求他原谅。
但是,辛氏早已树倒猢狲散,辛寄年好不容易,只凭着自己的在兵营中闯出了一条路,才将将起步,难道就要从此被迫断掉?
兵丁都是从乡下百姓家中征召而来,受伤后若失去了种地的能力,历代的朝廷,向来不管这些,接下来的日子,可想而知。
胜利的欢呼背后,皆是数不清的血泪。
如何妥善安置伤兵,才最令人伤神。
大年二十三迎灶神,京城已下了两场雪,雪后天气寒冷刺骨,京城的百姓却不怕冷,连灶神都不顾了,将御街两旁都挤得满满当当,迎接何相领着的大军班师回朝。
程子安没去凑热闹,留在户部值房发愁伤兵以后生计的问题。
莫柱子前去了,回来鞋子都丢掉了一只,激动得脸上顶着两团猴子屁股一样的潮红,无语伦次地道:“少爷,真是热闹啊,将军们都好气派!何相真是威武!”
程子安笑看着他,指了指他的脚:“你不冷?”
莫柱子低头看去,挠了挠头,咧嘴笑道:“小的挤出来的时候,不小心丢掉了。当时想要去铺子里买一双,铺子的掌柜伙计都去看热闹了,好几家都没开门。反正有罗袜,也不觉着冷,待晚上回府再说。”
程子安哈哈大笑,道:“瞧你这劲头,连寒冷都不惧了。你快回去,待太阳下山之后,你再试试看,我看你的脚趾,都得一根根被冻掉!”
莫柱子嘿嘿憨笑,回想起大军进城的风光,很是向往地道:“要是我也是领兵打仗的大将军就好了!”
程子安淡淡道:“你别想着自己是大将军,说不定你是要冲到前面的小兵呢?”
莫柱子愣住,他打了个抖,先前的激情,瞬间散得无影无踪。
兵将的威风,都是靠命博来。大将军也不乏有战死疆场之人,何况是底下的兵丁。
莫柱子告退先回了府,程子安没再管他,手上拿着毛笔,望着门出了会神,起身前去了朝元殿。
圣上在朝元殿赏赐凯旋的将领,辛寄年也在其中。
走近大殿,守在门前的禁军班值见到他,远远就施礼让开了,他颔首走进去,大殿轩敞,圣上高坐在龙椅上,将士按照品级座开。
辛寄年坐在了最靠门边之处,他吊着手腕,正坐在那里发呆,察觉到一道人影到了身边坐下了,他转头看过去,一时僵住了。
程子安那张熟悉,又带着几分陌生的脸,在冲着他笑:“辛胖子,许久不见,变得厉害了啊!”
作者有话说:
辛寄年板着脸, 硬邦邦地还击:“瘦竹竿!”
程子安哈哈笑,察觉到自己是躲懒不参加庆典, 笑容霎时一收, 身子往后仰, 避免被大殿前众朝臣发现。
离龙椅越远,品级就越低,基本上都是兵营里低等将领,立了大功才有机会来到朝元殿面圣。
除了阵亡的兵丁,寻常兵丁连进京的资格都没有, 更遑说进皇城。
能马革裹尸奢侈又奢侈,一般来说,阵亡的兵丁,都是在战后就地掩埋。
公道吗?不公道。世上找不到绝对的公道, 但在大周,处处不公才是常事, 公道反而是稀奇。
程子安盯着辛寄年的右手臂, 问道:“以后有何打算?”
辛寄年的神色黯淡下来,别开头,闷声道:“没想过。程大尚书, 你怎地不去前面?”
程子安见到辛寄年低沉下来的侧脸, 故意打趣道:“羡慕嫉妒了?”
辛寄年恼怒转头, 气冲冲道:“我有什么好羡慕嫉妒的, 再怎么论, 我以前都享过福,总比你强!”
程子安忍着笑,连声道是是是,“当年的辛胖子,裹着一身大红的绫罗绸缎,眼神不好的,还以为杵着个大红灯笼,跟过年一样,喜气极了!”
辛寄年气都粗了,他早就知道,程子安就不是个好东西,狡猾诡计多端,嘴皮子厉害,嘴里说出来的话,简直能气死人。
程子安觑着辛寄年脸都青了,直起身,慢吞吞道:“住在驿馆吵哄哄的,方寅也回京了,你等下跟他一起,去我府上吃酒,你在京城的时候,就住我那里。”
方寅在程子安的安排下,外放到了云州府做了知县,两年后原接任程子安的知府,升到了吏部做侍郎,方寅接手了知府之位,过年正好回京述职。
辛寄年怔了怔,他以前经常给方寅写信,后来发现两人一文一武,行事想法差异巨大,读书时的记忆并不太好,起初还能寻些话来说,后来渐渐就淡了,最后断了联系。
自从京城一别,程子安再没有同他联系过,辛寄年却无没有感到彼此的生疏,一开口,那些熟悉的记忆汹涌而来。
明州府学两人一起读书玩闹,考试作弊,甚至在通往膳房夹道里,那场大雨他浑身被浇透,无助惶恐,冰冷的感觉,仍然历历在目。
以前家族分崩离析时,他以为天塌了。比起野猪谷一战,飘荡在雨水中满沟满谷的尸首,伤兵痛苦的呻.吟,用人间炼狱形容都不为过。
从随军郎中,掌管安置伤兵,京城赫赫有名纨绔彭虞的口中得知,与南夷的这一场仗,要不是程子安,非但难这般快打赢,大周的损伤会更加惨重。
包括他自己,也会葬身在那片尸山血海中。
辛寄年只感到心里滋味复杂难言,惆怅得鼻子发酸,似有似无嗯了声,答完之后,认为欠缺气势,绷着脸再气势汹汹道:“听说你不吃酒,我可要吃的!”
程子安很好说话,连声说吃吃吃,他边说边关注着殿前的动静,辛寄年顺着他的视线来回看,后知后觉狐疑问道:“你怎地没到前面去?”
能在这种大场合坐在圣上的身边,是何等的风光,程子安刚才居然从外面摸了进殿,难道他失宠了?
程子安随口答道:“我这个人吧,生得太过俊美,在前面会抢了功臣的风头,就低调些避开了。”
辛寄年忍俊不禁,淬道:“滚!”
程子安连眼皮都没眨,看了眼他面前的食案,嫌弃地道了句中看不中吃,“我先回值房去,等下你离开得早,就来户部值房找我。”
辛寄年望着程子安背着圣上离开的背影,喃喃骂了句,脸上浮起了久未的笑。
辛氏早已没落,靠山施家在祖籍韬光养晦,手臂受伤再也上不了战场,他只能解甲归田。
文不成武不就,回到明州府,他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废物。
对以后前程的惶恐,令辛寄年夜不能寐,曾经想要与程子安一决高下的豪情,在进京的路上,想到自己的状况,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毫无防备见到程子安,他所有的情绪都来不及施展开,不受控制忙着与他斗嘴,互相嫌弃。
萦绕不散的乌云,莫名其妙就散了。
繁琐的庆贺,在品级高的将领赏赐之后,辛寄年得了圣上将其召到面前问话,夸赞的荣幸。
庆典散去,辛寄年立在那里,待所有朝臣官员都离开之后,在最后离去。
许六子一直盼着能面圣,他经常幻想,若是见到圣上一面,在祖宗坟前至少可以吹嘘三天三夜,给祖宗脸上增光。
许六子父辈乃是流民,祖父在逃荒路上病亡,随便挖个坑就掩埋了。那时候他父亲还年轻,后来忙着活下去,连祖籍何处都忘了,一辈子都没能走出安定下来的村子,何来的祖宗坟墓。
这次他进京,许六子还留在兵营养伤,腿与他的手臂一样,伤了筋骨,以后会变成瘸子。
瘸子不能上战场,许六子同样会解甲归田,回到家乡,许六子还未娶亲,他瘸着腿,做不了重活,一辈子会打光棍不说,以后的生计都是问题。
分别时,两人都一致不谈以后,只拣些高兴的事情来说。
此次一别,估计此生再难相见。辛寄年也分不清究竟是否后悔,没能与他真正好生道个别。要是能再见面,辛寄年就可以告诉许六子,圣上跟常人无异,长着一只鼻子两只眼。与他以前过着富贵荣华日子时一样,皆身着缂丝锦衫。
唯一的区别是,圣上的缂丝衣袍上,尚衣局的绣娘精心绣上了九龙,彰显着九五之尊的身份。
辛寄年来到户部衙门值房,方寅已经在了,彼此相见都有些生疏隔阂,客气问候见礼。
方寅盯着他的手臂看了又看,想问些什么,总认为不妥当,便干干坐了下来。
辛寄年想到以前对方寅的欺凌,自嘲地道:“手臂废了,以前我太嚣张,如今遭了报应。”
上学时的嫌隙,方寅早就放开了,辛寄年是在战场杀敌受伤,听到他的话,一时很不是滋味,干干地道:“言重了,你是因保家卫国受伤,何来报应之说。”
程子安则守着小炉,盯着小炉上咕咚咕咚的铜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方寅你别听他说酸话,真是小心眼得很。”
辛寄年反唇相讥道:“我心眼小,你还不是一样,睚眦必报。”
程子安倒了盏汤递到他面前,抬抬下巴道:“喏,本尚书亲自给你准备的糖水,吃了填补一下肚皮,好有力气与我争吵。”
京城天气寒冷,朝元殿大殿宽敞,送上来的饭菜冷冰冰,上面结了一层油花。辛寄年入了兵营,吃过无数的苦,但他也基本没动筷子,一是在大典上,谁都不会真吃,二是他吃下去,指定会闹肚子,当场出个大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