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车出家门走了几步路,迎面遇到在瓦子里帮闲,吃得醉醺醺的张七。
张七见到洪姑,啜着牙花子,轻佻地道:“哟,原来是洪姑,出去摆肉摊了?”
时辰虽早,巷子里已有人来来往往,听到张七的调笑,有看热闹的人跟着起哄道:“张七,反正你还没娶妻,不若凑做一堆,一道去摆肉摊!”
张七生得还算俊俏,在瓦子里帮闲,遇到那些喜好小倌的客人,吃醉一时急了时,也会拉着他凑数。
看在大钱的份上,张七也不在意,略微推迟一下就从了。不过听到有人起哄,他感到后面一阵火辣辣的疼,终究面子上挂不住,酒意上涌,冲上去揪住说话的那人就要捶。
眼见就要打起来,洪姑怕摊子被撞到,慌忙推着到一旁避让。
这时,巷子里传来鞭子在空中划过的呼啸,有人在嚣张地喊道:“让开,都给老子让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几个穿着一样绸缎的男仆,挥舞着鞭子,凶神恶煞走了过来。
京城贵人多,贵人府上的仆从,也不是平民百姓能招惹,连张七的酒都醒了大半,连忙收回手,贴着墙脚躲开了。
洪姑的推车太笨重,她急得汗都出来了,勉强让开到了一旁。
这时,一辆华丽的马车驶来,在她面前停下,男仆哗啦啦散开,护在了马车周围。
洪姑惶恐不安盯着马车,车门拉开,穿着缂丝,披着白狐大氅的男子手上捧着紫铜暖手,冲着她笑:“你是洪姑洪娘子?”
洪姑怔怔点头,颤声问道:“请问贵人找我何事?”
男子皱起了眉,脂粉抹得雪白的脸,跟着一起皱,神情连连变幻不停,最终选定了大大的笑脸,道:“我不是坏人,你放心。我阿爹是彭京兆。”
京城的平民百姓兴许不认识政事堂的相爷,对他们头顶真正的父母官彭京兆却妇孺皆知。
彭虞比彭京兆还有名,他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纨绔!
洪姑吓得脸都白了,睁大眼不知所措盯着彭虞,实在不知自己如何就惹上了这个煞星!
彭虞还在以自认为和善的笑容,对洪姑吼吼笑道:“洪娘子,我是来帮你伸张正义的,你别怕,我保管替你伸张正义!你被冤枉了吧?有人造谣泼你脏水了吧,别怕别怕,你去京城衙门告状,我是前去南夷打仗,风光归来的彭侍郎,我阿爹是彭京兆,保管你.......这句话不能说。”
“这句话不能说”,声音虽小,洪姑还是听到了。
程子安怂恿他阿爹,让他与王尧几人一道随大军去打南夷,管后勤,伤兵,收拾搭理战后的战场。
伤兵还好,至少是还喘着气的活人。遍地都是尸首,血肉横飞的战场,足足令他与王尧吐到得胜时,都没缓过气。
不过这次前去,他们都得了军功,各自升了一等。被京城百姓夹道相迎的风光,彭虞让彭京兆的文笔吏,写了一篇精美的文章,前去祖宗坟前烧了。
唉,如今身份不同了,得低调,还不能仗势欺人。
京城的天,怎地这般冷呢?还是南夷的气候好,过年时只需穿薄夹衫就足够了。
彭虞很想不经意提一提南夷的天气,顺道提提他打仗时的功劳,不过看到洪姑恍然不知所措的模样,他又深深觉着寂寞。
她不懂。
正事要紧,彭虞打起了精神,继续劝说起了洪姑。
洪姑缓缓松弛下来,从难以置信到期待:“彭侍郎,真当如此?”
彭虞鼻子里发出如马打响鼻的哼声,下巴抬起,傲然道:“本爷是谁?本爷就是吐一口唾沫,在地上都能砸个坑!你今朝就不用出摊了.....做好的馄饨无需担心,这些都交给我,我全部都买了!你前去衙门告状,讼师,状纸都准备齐全了。”
洪姑接过仆从硬塞进手中的钱袋,看着几人将板车推走,伸出头想要去追,彭虞摆摆手道:“我们拿去煮,用完还给你!”
手上的钱袋咯手,洪姑估计里面是碎银,凭着重量,买她的一套行头绰绰有余。
彭虞华丽的马车掉了个头,朝着巷子外驶去,一个中年男子上前见礼,客气地道:“洪娘子,我是彭爷派来的讼师,你且随我一道去衙门。”
洪姑回过神,深深吸了口气,脑子还是晕晕乎乎,她只凭着直觉,一大早莫名其妙遇到的这些,绝不是坏事,兴许真能让她正大光明做买卖,赚得钱,凭着自己的本事,自在活下去!
程子安刚从净房里出来,莫柱子急匆匆进来,道:“少爷,彭侍郎来了!”
彭虞从南夷回来之后,几乎每天都会前来,一边哭他在南夷受的苦,一边笑他此次得到了功劳,足够“家祭无忘告祖宗”。
莫柱子与彭虞也熟悉,程子安想到交待彭虞的事,皱眉问道:“你惊什么惊?”
莫柱子使劲眼下口水,道:“少爷去看看就知道了。”
程子安便走了出屋,来到前厅,顿时无语望天。
彭虞一手捧着暖手炉,一手在指挥仆从手忙脚乱支炉子,包馄饨,清幽的庭院,瞬时变成了热闹繁忙的街头摊。
看到他来,彭虞热情地打招呼:“程哥,你吩咐的事情都办好了,程哥,你说不要耽误了她的馄饨买卖,我没耽误,给了她银子,把所有的馄饨都买来了!”
程子安深吸一口气,负手走上前看到仆从笨手笨脚,弄得地上都是馅,对莫柱子道:“让秦婶云朵她们来帮忙,别浪费了上好的馄饨,将人家的摊子弄坏了!”
莫柱子忙去了,程子安往前厅屋子走去,彭虞忙不迭跟在了身后,他实在看不下去,道:“你不热?”
彭虞流利地答道:“不热,在热边呆习惯了,京城着实天冷,受不了。”
程子安已经懒得搭理他,闲闲地道:“要不将你调到热边去当差?”
彭虞想都不想道:“那不去,想想就得了。”
程子安斜了他一眼,道:“你没吓着人吧?”
彭虞梗着脖子道:“哪会吓着,我现在和气得很,主要是身份地位在这里,不用再耀武扬威。”
程子安忍俊不禁,笑道:“是是是,彭大官人,接下来的事情,要你盯着了。”
彭虞一口保证了,话锋一转,道:“程哥,不仗势欺人,不拿阿爹的官欺压人,这场官司,真能打得赢?以前从没有人到衙门告过,阿爹也认为难,说这些嚼舌根的多了去,苦主也不愿意声张,闹大了,名声就更遭,忍气吞声也就过去了。”
程子安笑道:“律法写得清清楚楚,在周,秦时就有律法规定:谣言诽谤者族诛。”
彭虞瞠目结舌道:“诛全族?”
程子安没好气道:“那是秦,秦!大周律规定,谣言诽谤者,为十恶之一,当处以诛。”
彭虞道:“程哥,我再傻也知道,这些都是针对朝廷,针对贵人的谣言,造成了大乱才会被治罪。哪有造个妇人的谣言,就会被砍头的!”
程子安淡淡道:“以前没有,那是从未有过先例,不敢告,不能告,无法告。既然怕死,舌头长出来,就别乱嚼!”
屋里暖和,彭虞热得受不住,终于放下了手炉,解开大氅,问道:“程哥,阿爹说你不会无的放矢,接下来,你有甚打算啊?”
程子安笑道:“吃你的馄饨,且等着看热闹吧!”
洪姑状告张七等人造谣,抹黑其名声之事,因为案子太过稀有,很快就被爱看热闹的闲汉们传得无人不知。
“她一个寡妇抛头露面,还不许人说道说道了?”
“无风不起浪,说不定她就是靠着与人不干不净赚钱呢?”
“衙门真的判了,真的判了!”
“张七等人被判了流放,念在非最初传谣之人,才没被砍头!”
张七等人只是混混闲汉,他们被砍头流放,也没几人在意。
接下来京城的局势,才最令人意外。
许多苦于谣言的妇人娘子,与被污蔑孤立无援之人站出来,在衙门年后一开衙,就前去递了状子,状告被污蔑生事带来的伤害。
这下京城就热闹了,众人议论纷纷。认为这些妇人娘子,纯属是小题大做,被说道几句,又不会少一块肉,实在太过狠毒,被说几句就要别人的命。
告赢了的洪姑,终于不敢有人再说三道四了,她也从家中搬了出来,赁了间屋子独自住着,继续支摊子做买卖。
随着告状的人越来越多,洪姑的形势急转而下,摊子被好些酸儒男人来找事,指着她的鼻子骂其败坏了大周风气,她做的馄饨吃坏了人的肚子,找她赔偿。
洪姑孤立难援,眼见买卖就要做不下去了,那些前去衙门告状之人,见到她的下场,也踟蹰犹豫,可要撤了状告。
这天,彭京兆到了衙门值房,想到最近衙门的一团乱,他头疼得很,准备坐下来吃杯茶缓缓再说。
屁股还没坐热,任推官一个箭步冲进来,慌乱地道:“京兆,程尚书来了,程尚书也来递状纸,状告被人造谣毁谤!”
彭京兆倏地坐起身,同样惊声道:“什么,程尚书也来了?他一来,这事,得比天大,你我可兜不住!”
作者有话说:
程子安忙得很, 他在朝堂上忙着与官员们斗智斗勇,忙着精简兵员,开办武官学堂等大事。
谣言毁谤对程子安来说, 不过是朝衙门递句话的事情, 抓几个为首的处置掉就过去了,何须他百忙之中, 亲自前来告状。
任推官与彭京兆脑子都转得飞快, 彭京兆清楚洪姑上衙门告状, 是因程子安派了彭虞出马,替洪姑声张了正义。
程子安平时见到不平之事,顺带之下就替他们解决了,他不喜欢仗势欺人,一般都是告官。
彭京兆当然会秉公处置, 他一向都大公无私,程子安是京城数一清正廉洁的官员,他自认第二。
洪姑被造谣污蔑之事,彭京兆并不疑有他, 按照律法判了张七等人。
“莫非是?”
屋外尚是寒冷刺骨的天气,彭京兆额头连着后背都汗水津津, 连声道:“老任, 你进宫去.....不行不行,你不行,我进宫去回禀圣上, 你留下等着。”
任推官不乐意了, 睁大眼瞪彭京兆, 凭什么他就不行了?
彭京兆右手背敲在左掌心, 跟驴一样转着圈, 看都没看任推官,道:“别瞪了,就你那比绣线都细的眼睛,再瞪也顶多变成麻线。你不行,那是程尚书程子安,哎哟,别说废话了,瞧这不省心的,我还想平平安安致仕呢!”
任推官眼睛细小出了名,他眼皮连着眉毛努力朝上使劲抬,抬了一下就放弃了。
也是,彭京兆说得对,这么大的事,一定要赶紧进宫去面圣,听圣上发话处置。
京官威风,京官却难做,最最难做的就是京兆衙门,对下是不省心的百姓,对上是不放心的朝臣皇室。
任推官也盼着能在任上平安告老,他拿着状纸转身就朝屋外走去:“我去请程尚书进值房说话。”
状纸从手心倏地一下滑了出去,任推官回过头去,彭京兆拿着状纸朝他扬了扬:“这份状纸得呈给圣上过目。”
任推官一拍脑门,懊恼道:“瞧我都晕头转向了,你赶快些,别耽搁了大事!”
两人赶紧分头忙碌,任推官奔到前衙,见程子安负手立在堂中,神色温和四下打量。
任推官莫名感到心头一紧,稳住神,脸上堆满笑,脚步急急上前,拱手到底见礼:“程尚书来了,稀客稀客,程尚书请随我到值房坐着吃茶说话。”
程子安颔首还礼,与任推官一起前去他的值房,随口问道:“彭京兆进宫去了?”
任推官脚步一趔趄,扎手摇晃了几下,干笑道:“彭京兆恰好进宫有事,恰好进宫有事......”
对着程子安面含微笑的脸,任推官舌头打结,干巴巴再无法说下去。
程子安好笑地道:“我就是替阿爹阿娘来递个状纸,你们这般大的阵仗,弄得我都跟着有些不好意思了。”
任推官嘴都快撇到了地下,程子安大马金刀在椅子里坐了,看上去像是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一般自在,哪见得到半点不好意思!
程子安将任推官的反应看在眼里,挑了挑眉道:“既然我出面来递了状纸,碍于我的身份,就不多逗留了,还望京兆府能秉公处置。”
任推官忙说是是是,“京兆府向来都秉公判案,为所有的百姓撑腰。程尚书既然也是大周的百姓,京兆府定会一视同仁,程尚书尽可能放心。”
场面话得挺顺利,任推官面对着程子安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心中着实没底,忍不住问道:“程尚书,你打算要京兆府如何处置?”
程子安笑了,道:“当然是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以大周律为准。”
京城关于程子安以及家人的谣言传闻,任推官听得不少。真按照大周律处置,不知多少人会被砍头流放。
任推官打了个寒噤,他见过了无数的惨案,打心底觉着,逞口舌之快,泼脏水造谣,要付出性命代价,实在是过了些。
程子安不再多说,起身道:“既然彭京兆进了宫,我就不多逗留了,告辞。”
任推官将程子安送出了衙门,愣愣望着远去的骡车,烦躁得直抓头发。
年前积累下来关于造谣诽谤的卷宗,已经堆成了山,按照起初的安排,今朝要开堂审理。
彭京兆与他商议过,稳定为先,打几个人板子,责令其赔礼道歉,或者罚没一些钱财就算了。
这下程子安也要告造谣诽谤,按照原定的打算审理,就不合适了。
程子安的意思很明确。要京兆衙门秉公处置,依照大周律判案。
要是前面只打了造谣生事的人板子,诽谤造谣程子安之人,却被判了斩首流放,明显是审案不公。
他与彭京兆,都会被弹劾,被唾弃。
程子安也会被牵连进去,一个仗势欺人的名声是洗不清了。
任推官现在里外不是人,见白捕头带着几个差役准备升堂,他气急败坏地道:“今朝没空,先不审了,不审了!”
白捕头一头雾水,吩咐差役前去通知苦主择日再来,跑上前问道:“任推官,发生了何事?”
“唉!”任推官叹息了声,再叹一声,不知叹了多少声,道:“你们先去带,不,去抓嫌犯,先给我送进大牢里去!”
带与抓看似意思相近,其中的差别,只有白捕头他们这种惯常缉拿案犯的清楚。
带是随便请进衙门问话,问不出来就先暂时看押。抓就严重了,皮肉之苦定跑不掉。
按照任推官咬牙切齿的吩咐,白捕头心下了然,抓来的犯人,首先得松松骨头,哪怕是嫌犯也一样。
待白捕头听到任推官说完的几个嫌犯,神色惊骇地望着任推官:“这.....”
任推官脸色也不大好看,“唉,去吧,大周律法在此,我们也是当差办事,没办法呐!”
翰林院向来清贵,起草天子诏书,编修经史史书,看似官职低,却在朝廷中举足轻重,谁都不敢小觑。
不过翰林院中同样有低等官吏,比如翰林孔目,乃是守翰林院库房书楼的小官。
翰林院的经史贵重,严禁明火,一经发现,无论可有造成损害,先杖责五十大仗。
姜定山裹着厚厚的皮袄,缩着脖子躲在避风处,还是被寒风吹得浑身都发凉,他袖着手,喉咙咕噜着,朝前面用力吐出口浓痰。
“狗东西,看老子哪天翻了身,男丁全都砍头,女的全部送进窑子!”
姜定山只要得闲就骂,骂得嘴角白沫翻飞,骂得渴了累了,从怀里掏出皮囊,狠狠灌上两口水。
“娘的,不许吃酒,这鬼天气,不吃酒哪吃得消!这些狗官在暖和的值房里带着,完全不顾底下人的死活!”
姜定山收起皮囊,再骂骂咧咧起来。
这时,从门口进来几人,姜定山睁开浑浊的眼睛仔细辨认,看清是翰林顾学士领着白捕头与两个差役,他呆了呆,赶紧奔上前,躬身到底见礼,热情地道:“原来是顾学士,顾学士怎地亲自来了,外面天气冷,吩咐底下的人传个话,下官将顾学士所要的送来就是。”
顾学士望着姜丁山谄媚的模样,只觉着说不出的滋味。
姜定山以前官至户部左曹侍郎,程子安上任之后清理户部,他因为当差不力,账目不清不楚,自掏腰包补了缺之后,被贬来做了翰林孔目。
以前的贬官,如京城六部的大官,大多都是贬谪到穷乡僻壤做县令。
程子安指出了这项贬谪的不合理与荒唐:“穷乡僻壤的百姓,日子本来就不好过,朝廷再给他们送才狼虎豹过去,这是直接要索取他们的命啊!”
后来,圣上与政事堂,吏部,程子安几人一并商议之后,贬谪的官员,再也休想去一地做父母官,而是贬谪到各个衙门做辛苦,无油水可捞的差使。
被贬谪的官员定是恨极了程子安,不知他们在背后做了什么勾当,白捕头直言也不甚清楚,既然京兆府找了上门,顾学士也就不包庇了,神色复杂道:“姜孔目,你随白捕头去趟京兆府。”
姜定山不安起来,白捕头不过是吏,他大小终究是官身,转动着眼珠不客气道:“白捕头,我究竟犯了什么罪,你们京兆府竟然找上我了?”
白捕头皮笑肉不笑道:“有人将你告了,姜孔目,我们忙得很,还要去别处当差,不要耽搁我们的功夫。”
姜定山佯装镇定道:“告我,究竟是谁告了我?还请白捕头说个清楚明白。”
民告官与民告民,其中的区别大了去。
首先官员享受“赎”的权利,也就是只要是官身,需要杖责的,则依照不同品级身份可以“赎”,也就是最后无需受到责罚。在地方官员判案时,这里面的讲究就更大了,沾上读书人的名头,得了地方官员的青睐,最后大笔一挥,就能免了其刑罚。“注”
白捕头虽是吏,他对判案与律法门清,暗自一咯噔,心道姜定山虽被贬官,到底是进士出身,精通官场之道。
任推官也没说清楚,究竟是谁告了姜定山。官员彼此之间总有三分情面,除了官官相护,毕竟宦海无涯,谁知哪天就会重新被启用,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顾学士也回过了味,琢磨了下,见白捕头目露迟疑,便在一旁没有做声。
姜定山见白捕头被镇住了,顿时得意嚣张了起来,咄咄逼人道:“白捕头,我这里还当着差,翰林院的库房里面,装着的乃是金贵之物,是大周的至宝,要是我跟你去京城衙门,库房出了差错,你可担待得起?”
白捕头起初还在迟疑,见姜定山小人得志的嘴脸,顿时被激怒了,任推官让他来抓人,不是请人!
“在下奉命办差,姜孔目有话要说,就上公堂去说,带走!”
白捕头沉着脸下令,差役也不客气,取出铁链,上前枷住了姜定山。
顾学士见状,不禁脸色微变,想要出言相劝,白捕头冲他拱手,道:“顾学士,姜孔目的话你也听到了,翰林库房就得靠他,没他准得出事。还得有劳顾学士守好库房,若是出了意外,可与京兆衙门无关。”
顾学士将到嘴边的劝说咽了回去,京兆衙门上至彭京兆,下至差役,要在遍地达官贵人的京城立足,简直是粘上毛就是猴,一个比一个精!
姜定山其实慌乱不已,却还要拿捏着架势出言威胁,白捕头一个眼神过去,差役熟练地摸出臭布,塞进他嘴里堵了个严严实实。
进了京兆衙门,姜定山直接被扔进了又脏又臭的牢中,蹭掉嘴里的臭布,张嘴就要叫喊。
黑黢黢的牢里里,不知从何处伸来一只脚,踢到了他脐下三寸处。
“啊!”
痛苦地惨叫,声音都快变了形,姜定山手捂住下面,在脏污的地上滚成了一团。
狱卒袖手呵呵,头也不回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姜定山总算活了过来,无力靠在湿哒哒的墙壁上,惨白着脸,开始思索自己究竟犯了什么事,得罪了何方达官贵人。
渐渐地,姜定山瞳孔猛缩,是程子安,一定是程子安!
这个小人,十足的小人,亏他装得一心为民,其实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伪君子!
牢狱的门再次打开,姜定山定睛看去,是他熟悉的面孔。
左曹原来的李郎中,工部水部原来的夏郎中等人,皆是因为程子安,或被贬谪,或被罢官的官吏。
他们这群人因为同仇敌忾,关系就亲密了起来,失意时经常在一处吃酒骂程子安,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许了他们好处,经常散布谣言,暗中生事,妄图将程子安拉下马。
现在他们悉数被送进了大牢,他们可还能活着出去?
承庆殿。
圣上见过了彭京兆,将状纸摊在御案上,盯着苦主的名字,凝神看了许久,吩咐许侍中去将程子安请了来。
程子安上前见礼,圣上上下打量着他,问道:“去京兆衙门了?”
程子安回是,“臣替爹娘,表妹前去递诉状,请京兆衙门还他们清白。”
圣上收起状纸,彭京兆着急忙慌进宫来请旨意,他没看清状纸的苦主,自己却看得一清二楚,呵呵道:“只这些?”
犹记得当年,程子安是领着一群纨绔,朝御史的大门泼污泥之人。他家人被污蔑不假,既然是家人的私事,以他的脑子与本事,完全可以将敢泼脏水的那些宵小之辈,一滴不剩吃进去!
程子安痛快地承认了:“臣当然不只是为了这些,臣打算借此时机,重修大周律!”
程子安并未老实交待,除了重修大周律,细化律法解释,官员判案,有明确的律法可依,不再用人情以及凭着自己的喜好胡乱判案。
借用洪姑出面,他则是要给处于弱势,靠着自己的双手努力生活,却远比男人要辛苦百倍的女子们,开辟一条平坦些的生路!
绝对公平不现实,程子安也做不到,律法本该是弱者的保命符,律法被操纵,践踏,平民百姓永远不可能出头,对农,乃至工商,皆是致命的伤害。
程子安欲废黜“赎”的恶臭特权,士庶之间在律法上享有平等的权利!
作者有话说:
注:“赎”在历朝历代都有,比如有些朝代允许民告官,但官员可以照着品级免除刑罚。
《宋刑统》&《庆历条法事类》等都有记录。
其中,关于官身的认定,读书人能享受到的特权,在《名公书判清明集》中有很多案例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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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的考量与程子安不同, 在他下意识里,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过是粉饰太平的笑话。
王子犯法, 向来不会与庶民同罪, 甚至是官身阶层都不会同罪。
程子安的革新给大周带来了欣欣向荣的景象,自他温水煮青蛙, 每月从官员的俸禄中扣除钱粮, 变相让士庶一体纳税后, 好处显而易见,大周的国库渐渐松泛了。
如今对律法的革新,圣上当即就答应了,将刑部大理寺的两个尚书,何相王相一同叫来, 吩咐了下去:“你们一道前去商议。关于程尚书家人受到的冤枉,你不替他们讨回来,我都会替他们做主,还他们一个清白公道!”
圣上并非是为了安抚程子安, 他的确看不惯对崔素娘他们的谣言。程子安官居尚书之位,未替崔素娘请诰封。何相也很识相, 有程子安在前, 推掉了给他的加封,对于这一点,圣上尤其满意。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乃是帝王无奈之下安抚士族之举。士大夫难缠, 帝王不愿意与他们分权, 更舍不得把他们抬到高位。
尤其是圣上在看到大周的官身, 占据了大周的巨额家财之后, 那股想要把他们除掉的心思,折腾得他半夜都会惊醒。
官身带不来大周的国富民强,天下太平。户部的账目清楚表明,士族反倒是拖垮大周的蠹虫。
程子安不清楚圣上的心思,他要是得知,定会加一句,周氏皇族也不遑多让,都是一群享受着民脂民膏的寄生虫罢了。
几人一道走出承庆殿,何相脚步缓慢,走在最后,程子安便放慢了脚步在后面虚扶着他。
何相道:“我没事,这几步路还是走得动。”
程子安道:“我陪着何相走一走,许久没同你走这条道了,甚是想念。”
年前何相进宫推掉加封之后,就留在府中修养,年后开衙才重回政事堂。
望着承庆殿熟悉又陌生的廊柱黄瓦,何相感慨不已,道:“不知这条道,还能走几日。我是无所谓,倒是很多人都盯着,盯着我的身子,腿脚。唉,不止京兆府这一场热闹,朝堂上下也得跟着热闹了。”
程子安当没看到何相看来的目光,他话中意思很明白,待他致仕之后,政事堂肯定要添人,所有的官员朝臣都盯着这个位置。
在朝堂上论功劳还是其他,无人能与程子安争入政事堂的资格。
只是,程子安准备重修大周律,要是他一旦失败,这个位置肯定就轮不到他了。
这时王相停下了脚步,转身等着他们,问道:“何相腿脚可还好?”
何相呵呵笑道:“有劳王相关心,还走得动,撑得住。打完了仗,我也不靠腿脚当差,政事堂的事情,只要我脑子没糊涂,还能管上一管。”
王相看了眼程子安,也打哈哈道:“何相能回来当差做事,我以后身上的担子就轻了。”
段尚书与姜大理寺卿见王相等着与何相并肩而行,两人忙侧身等在一旁,在他们走过之后,段尚书拉住了落在他们后面的程子安。
“程尚书,先前圣上说得笼统,你可能与我解释一二,你打算如何改大周律法?”
程子安道:“段尚书别心急,事关律法,每个字都要准确到位,此事说来话长,我一时片刻也说不清楚,等下去政事堂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