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相杵着拐杖,一撅一拐赶了上前,抓住了程子安,急着道:“程尚书,你真的主张议和?”
程子安无奈地道:“何相,我现在没任何主张,只是我一向讲究实际,打与不打,如何打,总要先拿出个章程来,评估风险得失。”
何相松了口气,道:“说实话,要是你不支持,仗就难打了。你管着大周的钱粮赋税,没粮草,嘿嘿......”
“以战养战?”程子安不客气接了下去。
何相很是光棍承认了,“打仗都这样,无论是外敌入侵,还是自己先乱了,肯定是遇到了大事,天灾人祸等等。打起来,朝廷哪有那么多粮草,都得靠兵将自己筹措。筹措就是说起来好听些,问百姓加征兵税,交不出就强抢,他们的死活,端看他们的运道了。”
程子安平静地道:“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兵将,衙门官员,将本该是保护百姓,护着大周安宁之人,他们跟强盗,官员并列,是百姓最怕的三种人。究竟南夷打败了大周,还是大周打败了南夷,于百姓来说,有何关系?贵人不拿他们的命当回事,到头来又要他们效忠大周,未免太无耻了些。”
何相叹息一声,摇摇头,道:“世道不好,贱命不值钱。”
程子安冷声道:“并非世道不好,是贵人不拿贱命当人看,天灾避免不了,人祸本可避免。都是血肉之躯,爹娘生养出来的,嘴里喊着君子之道,干的却是男盗女娼之事,贱得臭不可闻!”
何相讪讪干笑起来,打量着程子安的臭脸,纳闷地道:“看来他们真将你惹怒了,气得不轻呐。”
程子安长长呼出口气,道:“他们的贱日来已久,先前他们那点事算得什么。我在为边关的百姓难过,大周天底下所有的百姓难过。日子将将好转了些,又要面临即将到来的战乱,尤其是靠近边关的百姓,他们日子可想而知。何相定当比我清楚,打仗靠什么取胜,所谓的排兵布阵,都是次要,要打胜仗,首先是拿人命去填。”
两兵对垒,向来讲究士气,士气不会凭空而降,也不会因为将领的慷慨陈词,兵丁就自发生了出来。
以少胜多的仗有,少之又少。以少胜多的仗,基本上都有先决条件:熟悉当地的气候,地形;兵将少的一方,战斗力空前强大。兵将多的一方,军心不稳,不战而退。
战斗力来自两方面,一是兵马刀箭,二是兵丁自身体型的强壮。
打仗冲锋之后,双方兵将都是凭着血肉之躯在殊死搏斗,就跟两人打架一样,谁强壮,谁就占有优势。
打仗的前锋兵,皆是去送命,耗费对方体力之人。为何会有一二再,再而三的冲锋,好比是车轮战,前面的牺牲了,对方的体力所剩无几,后面冲锋的就能捡便宜。
兵马足够的一方,这时就占了优势。
大周的水师,战船,刀箭比起南夷占有优势,只马很是一般。
强壮的马来自北地的各个部落,要是南夷与他们结盟,北地部落的生得高壮,加上马的优势,大周占的优势就荡然无存。
毕竟,南夷不蠢,不会一直打海战,到了陆地上,就是骑兵的天下。
何相皱眉思索,道:“南夷的情形我也不了解,我估计他们是缺粮了,实在是没法子,才想着来大周抢。”
程子安道:“以我看来,南夷在大周明明各方面都强大的情况下,还敢出兵,要不是南夷自身不得不打,如何相所言那样,南夷缺粮缺钱,想要到大周来捞一笔。要不就是真与北地的部落联手,有足够的信心能打赢大周。他们开战后,能试探出大周兵力的深浅。要是大周厉害强大,他们就退兵,反正南夷兵丁的命,与大周一样,都不值钱。退兵也不会简单退,他们肯定会趁机狮子大开口,索要岁币,赔钱赔粮食。”
何相怒道:“他们敢!”
程子安呵呵笑道:“他们有何不敢,南夷的太子我没打过交道,楚王却很是聪明。大周官员的德性,他看得一清二楚。就是吃准了这群官员既蠢又坏,保证能达成目的。”
何相想要说些什么,嘴张了张,惟余太息。
以前何相领过兵,打仗是一门发财的好营生。要是敌方弱,世家大族的贵人子弟会跟着前去捞军功,升官发财。
战败也无关紧要,真正领兵的将领,除非全军覆没,死的是底下的兵丁,将领会安然脱身。
被朝廷责罚也无关紧要,罚那点俸禄不痛不痒,降等也没事,只要靠山在,等风头一过,还是会得以晋升。
程子安:“要是南夷打了胜仗,除了要钱要粮,还要割让疆土。南夷野心再大,也将偌大的大周吞并不下去,他们先占领几个州府,待休养过来,再继续推进,最后慢慢蚕食掉大周。”
何相却不同意程子安的说法,反驳道:“难道大周就弱成了这般,任由南夷宰割?”
程子安想起前两年在大周各大州府看到的民生世情,嘲讽地道:“大周何时真正强大过?百姓什么时候吃饱穿暖过?前几年大周的人口,增长为负数,这两年方稍许改善了些,缓慢在增长。我在户部累死累活,百姓得以稍微喘了口气,负担轻了些,户部也结余了些钱粮。可一旦打仗,还真打不起。除非,大周不顾百姓的死活,征兵征粮。南夷的贵人也一样,无论是朝局各种,比起大周只坏不好,他们敢拿百姓的命来赌,大周要不要跟?”
何相被问得停下了脚步,杵着拐杖,怔怔不能言。
要不要跟?
要不要拿大周兵将,大周百姓的命去跟?
作者有话说:
承庆殿。
圣上王相两个郡王连同尚书们等重臣已经入座, 程子安与何相一道走进殿,林中丞看到他尤愤愤不平,不过何相腿脚不便, 他不敢招惹, 悻悻哼了声。
大殿里安静,林中丞发出的动静格外清晰, 程子安目不斜视上前见礼, 圣上盯着他片刻, 道:“坐吧。”
程子安谢恩,退回经过林中丞身边,脚步一顿,拱手朗声见礼道:“圣上,林中丞坚持认为要与南夷战到底, 臣想虚心请教林中丞,对这次与南夷的打仗,做出妥善周全的安排,如何派兵布阵, 如何运送粮草,预计耗费多少钱粮, 多久时日能击退南夷, 战后,如何善后,与南夷的关系如何处理。”
林中丞没想到程子安突然发难, 脸色一下变了。
王相不禁蹙眉, 何相一直在思索程子安的问题, 陷入沉思中未曾做声。
其余人连同圣上在内, 都一齐看向了程子安, 各种神色复杂至极。
的确如程子安所言那般,打仗并非儿戏,事关天下大事,谁都不敢再轻易发表看法了,
程子安等了片刻,见林中丞未曾做声,团团拱手见礼,诚恳地道:“诸位,我并非要故意为难谁,而是大周兴亡,在座诸位身为圣上的肱股之臣,自当旁无责贷。个人的能力终归有限,我盼着诸位能群策群力,提出宝贵的意见,一起想主意解决眼前的境况。我知道诸位有自己的看法与主张,无论做何打算,想法如何,都先放下成见,以大周的利益福祉为上。”
在大是大非面前,程子安哪能因为林中丞的小人之心,同他没完没了的斗下去。
能进承庆殿的朝臣,属于大周的人中龙凤,他们虽然品性有高有低,但聪慧这方面却不可质疑。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程子安也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一些启发。
圣上听得龙心甚慰,沉重的神色缓和了下来,难得语重心长地道:“程尚书所言极是,边关在打仗,广梧州边关已经告急,众卿再争吵不休,耽误了战况,造成广梧州失守,岂不成了大周的罪人。”
圣上的声音虽还算温和,话里的意思却令人头皮一紧。
广梧州乃是大周与南夷相邻的州府,三面靠海。由此而北上,行至大周中原腹地的吉州,才有长河与兴岭山脉阻挡。
而吉州府与燕州府相邻,燕州府往北,就是大周的京城。
广梧州失守,大周半壁江山告急且不提,京城危矣!
若成了圣上口中的大周罪人,诛九族都还算轻了。
广梧州尚未失守,与程子安成立水师,增强此处的兵力有莫大的关系,他站出来说话,林中丞等人才忍住没跳起来,指责他与政事堂相爷抢风头。
程子安紧跟着补充道:“圣上圣明,战场瞬息万变,我们在此议事,万万不能再耽搁,我先举个例子,先表明主张,支持与反对的理由,比如我支持打仗,建议由谁领兵,派兵多少,从何路进攻。粮草从何处筹措,由谁在在后方指挥运送粮草,预计战事何时结束。与之相应的则是反对的一方,比如我反对与南夷开战,反对的理由,建议以何种方法,平息与南夷的战事。除此之外,其余的话皆不要在此处提及,耽误了大事。”
户部虽说重要,王相与何相都在,还轮不到程子安站出来主持大局。先前在大朝会上所起的争执,可以窥见一二大周朝堂议的作风,程子安只能站出来立下规矩,免得最后吵得唾沫横飞,却一事无成。
圣上瞬时轻松不少,程子安的话,让炒成一锅粥的朝堂,得以沉淀清晰,他很是满意地点头,先指了王相:“王相,就从你处开始。”
王相有自己的考量,行事谨慎,此事甚是重大,想要由圣上拿出决断,做错了决断,无需背负骂名责罚。
被圣上点名,王相无法,只能斟酌着道:“臣主张合议,南夷所求无非是钱粮,打仗所需的钱粮,远比南夷所求多,不若将这部分的钱粮,寻个周全之法赐予南夷,避免双方的损失,百姓无需流离失所,将士无需牺牲,大周的疆土得以保全。”
圣上面上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待王相说完,继续看向了下一人:“老三,你来说。”
端郡王极力主张与南夷打仗,如今可不是吵架的时候,需要拿出本事,真正提出行之有效的主张。
为何会坚持与南夷打下去,端郡王所想,不过是大周天下属于周氏,大周被欺负了,那还了得!
打,必须打回去,方能挽回大周的颜面!
至于打仗的损失,端郡王从未考虑过,征兵征兵粮,让兵将自行筹措,有何困难之处?
端郡王顿时豪情万丈,慷慨道:“阿爹,我当是主张与南夷战到底!南夷这群南蛮子,竟然敢侵犯我大周河山,孰可忍孰不可忍!打仗的钱粮从何而来,在坐的诸位责无旁贷,天下的百姓自是如此,他们生为大周人,在大周遭遇外敌入侵时,如何能置身事外?壮年的儿郎只当冲锋陷阵,百姓出钱出粮,一同共度眼前的难关!”
略微停顿片刻,端郡王脸上的激动更甚,声音拔高了些许,大声道:“至于由何人领兵,兵将几何,阿爹,我请旨亲自前去领兵,大周驻扎在边关,燕州府等沿海的水师,皆调往与南夷的边境,各州府调派十万大军,挥师前往南夷,让南夷见识见识我大周的国力,厉害!”
端郡王在吏部当差多年,从未有过领兵打仗的经验。
大家听到他的话,神色一时很是精彩,不过圣上未表态,都忍住了没做声。
圣上沉默半晌,继续点了人说下去。
与以前在大朝会上一样,殿内也分为了两派,无非是主战或者议和。与先前大朝会上乱糟糟相比,现在两派的主张分明,且都有清晰的分析与勉强能听下去的建议。
何相最终选择了主战,与王相各执一词,互相对立。
程子安先前的问题,何相思考不明白,他身为武将,遵从自己的本心,选择了与南夷不死不休,他与端郡王一样,请求领兵出战:“臣只腿脚走路不便,身为大周的子民,哪怕是战死沙场,也在所不惜!”
最终,只剩下程子安未曾发表意见,圣上朝他了过来,殿内众人随着圣上的目光,齐齐投向了他。
程子安起身见礼,朗声道:“圣上,臣主张与南夷一决死战!”
话音一落,众人皆讶异不已,纷纷面面相觑,唯恐自己听错了。
尤其是林中丞,更是失声道:“什么?”
亏他暗暗咬紧了牙关,摩拳擦掌待等会与他一战高低。
谁曾想到,程子安居然与自己主张相同,他们属于同一个阵营。
感情先前的争吵,是内部起哄,让主和派看了笑话去!
何相与王相都一样诧异,何相是先与程子安讨论过,以为摸清了他的想法,谁知还是大错特错!
王相更是纳闷,程子安一直在强调粮草,百姓兵将的损失,从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半点都见不到他主战的想法。
“臣以为,南夷与大周开战,无论是何种缘由,归根结底,不外乎为了抢夺疆土,粮食。”
程子安将先前与何相所谈的话,选了些再重申了一遍,尤其是对南夷与北地部落联盟的担忧。
听到北地的部落,大家再也顾不得圣上在,互相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程子安所言极有道理,毕竟大周的国力摆在那里,南夷就算再穷途末路,也不敢贸然出兵。
北地各部落之间,为了抢夺奴隶,地盘,马匹粮食等,常年争战不休。不过北边的部落,一直穷困落后,人马稀少,单单一个部落,并不足以畏惧。
要是他们暂时休战,联手南夷,一道向大周发难呢?
在相比较之下,大周最为富裕,比起他们部落之间打来打去,要诱人得多!
这些年大周与北地部落并没有明面上的来往,在边关接壤处,却拦不住两地百姓的偷偷摸摸交易。
京城贵人府里的骏马良驹,皆出自北边的部落。与大周的马相比较,再眼瞎心瞎之人,也说不出口大周的马能与北边部落的相比。
北边部落常年打仗,孩童在马背上长大,提得起刀就开始干仗,他们骑兵向来厉害。
端郡王想要调动各地驻兵水师的想法,在这里就不大行得通了。
骑兵可以从陆路进攻,所向披靡,大周危矣!
王相不解问道:“既然程尚书以为南夷与北边部落勾结,当以平息为上,为何还主张迎战?”
圣上也愣了下,垂下眼帘不知在思索什么。
程子安不疾不徐地道:“从先前诸位的建议里,我学到甚多。首先,无论是兵马,皆为血肉之躯。身上穿戴盔甲,虽然能护住要命的部位,却极为沉重,不易于活动。杀敌是一回事,只需打伤,就能卸掉他们七成的战斗力。至于如何作战,我虽不懂排兵布阵,略微有些对打仗的看法罢了,关乎于打仗的机密,我就不同诸位一一道来了,留待以后,同圣上仔细回禀。”
不说还好,程子安避而不谈,反而引得众人心痒痒,暗自骂他狡猾,故弄玄虚。
王相此时插话道:“我以为程尚书之言很有道理,相信南夷与北地部落联手,方敢出兵。北边的部落,所图不过是为了钱粮,南夷能给他们的,大周能出十倍百倍,何不派人同北边的部落首领商谈,让他们反悔,反过来遏制南夷兵?”
众人一听,不禁感到眼前一亮!
对啊,南夷能给北边部落的好处,大周能给得更多,不费一兵一卒,让南夷兵有来无回!
圣上凝神思考起来,他也觉着此计甚妙,抬眼看向了程子安:“程尚书以为如何?”
程子安断然道:“此举乃是下下策,好比是与虎谋皮。北边的各部落,这些年来逐渐壮大,臣曾在云州府当值,云州府北边的辽城府与北边部落接壤,听说了一些北边部落的情形。北边部落所在的疆域辽阔,一年四季只有三四个月要暖和些。等到他们真正壮大,为了生存得舒适一些,肯定会往南迁。到那时,与辽城府的战事不可避免。难就难在,北边部落的广袤,他们又熟悉当地的地形,只要一散开,大周估计连人影都找不到。这次他们既然悉数出动,正是大好的时机,不如趁此机会,狠狠打击他们一番,至少让他们十年二十年,都恢复不了元气,对大周的北地无法造成威胁!”
北边部落虽然不如南夷强大,但经常骑马来打草谷,骚扰大周的边关,圣上早已对他们烦不胜烦。
程子安所言极是,借此皆会灭了他们,让北地边关至少能安稳几十年。
圣上点着头,唔了声,道:“程尚书,你继续说下去。”
程子安不动声色道:“户部国库的情形,臣身为户部尚书最清楚不过,户部打不起仗,也议不起和,拿不出多余的钱粮,让南夷退兵。百姓家中并无余粮,交得起突然征收的兵税,除非不顾百姓死活,强行征收。此举的后果,诸位肯定清楚,最严重莫过于民乱四起。眼下的局势,与以前不同,外敌当前,大周自身绝不能乱!端郡王与诸位说得都很好,大周的天下,乃是所有百姓,朝臣百官的天下,大周既然有难,百姓责无旁贷,朝臣百官同样责无旁贷。征兵由百姓出家中儿孙上战场拼杀,征兵粮由百姓从活命的口粮中挤出来,筹措粮草。”
程子安此时挺直脊背,放缓了话语,一字一顿道:“我相信诸位同我一样,与大周所有的百姓一样,愿为大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位一向慈悲为怀,以天下为己任,肯定不会只袖手旁观,任由百姓去死。”
大家一起莫名其妙看着程子安,只听他朗声道:“圣上,臣与普通寻常比起来,日子过得岂止强上几百几千倍,此刻要是袖手旁观,臣愧对读书人的称号,愧对天下苍生子民。臣愿与大周所有的百姓一样纳赋税,钱粮,服徭役兵役,为了大周,为了圣上的江山社稷,为了天下百姓的福祉,真正担起身为大周子民的责任与应做之事!”
程子安话音落后,大殿里瞬间落针可闻。
什么,官绅要与百姓一样纳粮,服徭役兵役?!
作者有话说:
圣上很是头疼, 单独留下了程子安,看着他叹一口气,欲言又止, 再叹一口气。
能让官绅跟百姓一样出钱出粮服徭役兵役, 对他的江山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圣上做梦都要笑醒。
可惜, 恰逢大周与南夷北边部落的大战在即, 要是大周上下先乱了, 大周的江山就危矣!
圣上清楚,在当下的节骨上,危险与时机并存,好比是一场豪赌。
赌,亦或不赌?
程子安将圣上的反应看在眼里, 很是大胆暗戳戳鄙夷了他一万遍,呈上早已备好的文书递上。
圣上看到熟悉的文书样式,心瞬时落了大半回肚子。
程子安出手的文书,顾虑到方方面面, 切实可行,从未失手过!
圣上迫不及待看了起来, 程子安道:“圣上先查阅, 臣先告退,待会再来向圣上仔细回禀。”
圣上被文书吸引了进去,随便抬手摆了摆, “去吧去吧!”
程子安见礼后告退, 几乎小跑着出了承庆殿。
广梧州在打仗, 京城朝堂叽叽歪歪拖延, 等于是枉顾兵将百姓的性命!
待看到前面端郡王王相等人, 程子安脚步倏地一停,挺胸抬头手负身后,施施然走了上前。
林中丞看到他出来,斜着眼睛,将他瞥了又瞥,眼神不言而喻。
好你个程子安,你自己出钱出粮,保管所有人都没二话。
你为了彰显自己,居然拉着所有的官员一起出钱出粮,实在是不要脸!
林中丞还是想得浅了些,程子安岂止是不要脸,他是要温水煮青蛙,可以说是林中丞所骂的“居心叵测”了!
士庶平等,是程子安读书为官的理想。
不打破这个禁锢,大周无论是太平,还是亡国,对百姓来说,头顶压着的山换了一座而已,根本没任何的区别。
在大是大非面前,林中丞的白眼嫌弃,就是一个屁!
程子安脸上浮起笑,温文尔雅上前,朝着林中丞施礼:“林中丞,有所得罪之处,万万不敢盼着林中丞能轻易原谅则个,请林中丞赏个薄面,一道共进午食,我好诚心诚意向林中丞赔礼。”
林中丞傻眼了,程子安变脸太快,令他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王相何相等人看程子安的眼神也很是复杂,难以摸清他的想法。
程子安继续笑着邀请王相何相等人:“我平时得了大家诸多的帮助,靠着大家的支持与体谅,户部的差使才能得以施展开。恰好大家都在,实在难得,我深知大家并非讲究虚礼之人,择日不如撞日,走走走,一道前去用饭。”
如此一来,大家都傻了眼。
程子安的小气称得上举大周上下皆知,他从不请客,但有官员请他,他不忙的时候也会前去,但绝不回请。
至于王相何相等相熟的府上,他更时不时上门蹭饭。众人都相信,程子安是纯粹蹭饭吃,因为他不止是前去一家一府,会轮流前往。且他在筵席上滴酒不沾,埋头苦吃,寒暄客气几句后就告辞离去。
甚至他还会蹭圣上的饭吃,只要到了饭食的点,圣上斥退朝臣,只有他会厚着脸皮留下。
久而久之,程子安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官员有人羡慕,有人眼酸。
连效仿都效仿都没门,程子安从进京考进士时,就标志性的旧骡车,细布衣衫,无论品级高低,一向如此。
王相何相等人心下好奇,端要看程子安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当即笑呵呵应了,还主动拉起傻呆在那里的林中丞:“老林,走走走,程子安请客,可是稀奇事,属实难得,可不能放过他了!”
林中丞稀里糊涂跟着走了,其余几个尚书也一并跟上,至于没被邀请的端郡王与瑞郡王,自发加了进来。
王相停下脚步,狐疑地看向了程子安。
程子安面带着微笑,在前面领路。
王相看到通往膳房,算得上熟悉的路,将到嘴边的淬声咽了回去。
毕竟让程子安出钱请客是小事,弄清楚他在承庆殿那番话背后的深意是大事。
大周朝廷中枢最大的官员莅临膳房,陈管事连走路时都打趔趄,不知该出左脚还是迈右腿。
厨子帮工们避让一旁,既兴奋又不安地等候吩咐。程子安及时稳住了满脸惶恐的陈管事,道:“你去把藏着的酒拿几坛来,再上些新鲜可口的吃食上来就是,守着,不要让人前来打扰。”
陈管事回过了神,跑去一通吩咐,灶眼同时烧火,厨子帮工齐动开始准备饭菜,他去将自己珍藏的好酒搬到了平时用饭歇息,被程子安占去的值房。
程子安请大家落座,亲自动手摆放着帮工送进屋的杯盘碗盏,“这里虽然简陋,胜在方便干净,饭菜的口味却很不错,大家多年同仁,都别客气讲虚礼了,随意坐就是。”
大家还是一番推辞,推了最年长的王相坐了上首,其余按照品级高低分别落座了。
程子安也不理会,他坐在了最末座,拍开陈管事送来的酒坛,将酒倒进壶里,提壶去给大家斟满。
朝臣们在当值时不饮酒,要吃的话,也是在没有要事,圣上不会传召的时候,出了衙门去酒楼里吃。
在现在气氛如此紧张之下,程子安竟然主动拿了酒出来,大家心思各异,都未出言阻拦。
王相望着酒盏里清澈的梨花酿,打趣他道:“程尚书,你在膳房请不要银子的客,身为主人,多少都得吃一杯才是。”
林中丞眼珠一转,跟着出言怂恿,程子安干脆利落地应了:“我吃!”
大家又一起纳闷地看着程子安,对他的防备更甚了几分。
程子安斟好了酒,案桌上也摆满了饭菜,双手捧起酒盏,诚恳地道:“既然我是向林中丞赔罪,前面这三盏酒,先是自罚,接下来再敬各位。”
王相笑呵呵摆手,道:“你吃你吃,不要顾这些虚礼。”
大家目光灼灼盯着程子安,见他皱起眉头,连吃了三盏下去后,转过身去捂嘴咳嗽。
不吃酒之人,吃到梨花酿这种烈酒,定一时吃不消。
林中丞与程子安的不对付,在看到他的狼狈时,消散了大半。
程子安待平缓了呼吸,转过身来,脸与眼都泛着红,笑道:“好辣的酒!”
何相哈哈大笑,道:“梨花酿酒烈,你不会吃酒,要慢些吃,免得很快就醉了,等下还要当值,仔细圣上召你去,一身酒气冲撞到了圣上。”
程子安颔首道谢,“何相说得是,这杯酒,我吃了,大家要当值,随意就是。”
说罢,程子安扬首将杯中酒吃得一滴不剩,端郡王向来好酒,他是圣上的亲儿子,御前失仪不过芝麻小事,何况还有一向踏实可靠的程子安作陪,毫不顾忌将酒吃了。
其余众人只沾了沾唇,放下酒盏后,王相刚要开口说话,见程子安又在提壶倒酒,微微皱眉,道:“程尚书,广梧州还在打仗,你莫要吃醉了。”
程子安笑了笑,举起酒盏一饮而尽之后,道:“我以前从不吃酒,不过想到山河破碎,连醉酒的滋味都没体会到,着实太不划算了。再说,酿酒需要粮食,打仗需要粮草,户部拿不出来,以后这酒就更贵重,想要一醉方休,难呐!”
大家听到程子安提到了战事,一致变得更加谨慎了,王相犹疑了下,道:“程尚书,你先前提及的让官员一起出钱出粮,恐怕不太妥当。”
程子安沉静地道:“先不提妥不妥当,只我先问一句,这可是眼下唯一能真正解决钱粮紧缺的办法?”
比起百姓,官绅肯定更富裕,程子安的问题,大家都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端郡王想要据理力争,见到瑞郡王作声,很是聪明地闭上了嘴。
对于郡王府来说,出点钱粮只是九牛一毛而已,可大周上下的官员,拿出的钱粮,则属于大周的国库,大周的国库,还不是属于他周氏皇族!
端郡王脑子转得飞快,随着程子安的话道:“平时遇到天灾人祸,大家都体恤百姓疾苦,搭棚施粥,拿出钱粮衣衫来赈灾,眼下大周有难,大家出些钱粮,为何就不妥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