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去小山村
◎高专◎
和故事中的“神隐”类似, 据“黑水村”史料记载,被黄泉污染的人,其存在会从现实消失。
笔记中, 属于女孩姓名的字块被浓黑色的墨水晕花,而和小狗的合影照上,面孔则被漩涡形状的阴影取代, 叫阅读者感到一阵阵可怖的眩晕感, 生动贴合了那句“不可凝视黄泉人”的警告。
为避免脆弱的身体再受刺激, 谈话间,硝子会贴心地遮住一部分被污染的内容,以阅读的方式转述这个故事。
而我注视着那些危险的污渍,所有所思。
在为了治疗有马早希而展开领域的那天, 手术室里也布满了这种蠕动的黑色胶质。它们是黄泉的污染, 会随术士一同返回人界, 对生者施加衰弱致死的诅咒。
好在我是天元的传人, 他的幻影能扎根冥河深处, 我的影子则能化为芒草悄悄汲取冥河溅出的荧光。
只要稍加处理,我就能把这些残秽同化成影子。
那里面藏着有关复活的真相, 我必须尽快弄清情况。
结界已经修复, 雾气是冥河吞噬祭品留下的残渣, 周围暂时不会有危险发生,而这一点污染应该难不倒我。
我内心跃跃欲试。
“黑水村”的雾气融入身体, 疼痛消失后,昏迷的小狗也一并醒来。
它依偎在我怀中, 警惕地以绿眸观察众位术士, 后背紧绷、犬牙外龇, 呈现出威不可侵的护卫之态。
就连硝子递来的照片, 都要容它深长脖颈,仔细地嗅上一嗅,检查完毕才能到我手上。
在狗倾身之时,从它身上垂落的影子盖住了笔记,转息之间挤入纸张缝隙。
如今小狗是影子,影子就是小狗。
难怪我在掌握术式后再也感受不到它的气息,难怪直毘人曾在“摇篮”中感叹“我总是维持术式”这一恶习。
【我们约好了,要一起从母亲身边逃走。】
爱是约定与诅咒。
因为不想和狗分开,我在它灵核破碎即将消散之时,便将他收进影中,不断地用咒力修复它的意识。这种奇妙的融合也让我的影子拥有了不可思议的精密度,会在我丧失求生欲的时候,擅自行动。
现在书中睁开无数绿眼,洞开真相大门。
睡美人的面容令我瞠目结舌。
那是十六岁的我,不说五官轮廓,就连下颌处的小痣这样的细节都一模一样。
惊涛骇浪在我心中翻滚。
这不可能。
十六岁我还在禅院家生活,穿的均是和服、浴衣之类的传统服饰。加上侍从侍从严加看管,绝不可能穿着条纹病号服睡在外面,更别提怀抱黑色小狗。
到底怎么回事?
不说一模一样的长相,连那个“水咲白鸟”的名字也充斥着糟糕的既视感。
只要调整文字顺序,将偏旁拆开再组合,就可以发现和我有关的地方。
——白水为泉,咲拆开是口关,闭上嘴巴的泉鸟。
看到这个名字的一瞬,大夫抚摸我头顶,垂眸同我寒暄的画面浮现出来。
“我安静的小泉鸟,今天有好好吃药么?”
罥索,硝子口中的‘父亲’会是他么?
顶替他人身份,一向是他的拿手好戏。过去,和天元寻的关系从寻求合作到水火不容,他早在多次尝试里摸透了对方的术式,破坏村落献祭结界自然也不在话下。
同时,从小到大罥索都是我的主治医生,血液、乳牙、发丝和指甲类的检验材料应有尽有。作为母亲的心腹,他甚至可以拿着我的“脐带”去寺庙祈福。
难不成这真的是“我的身体”?
虽然“黑水村”只是个名不经传的小村子,但作为“黄泉之门”的镇守者,他们也掌握了相当的术式。
经过长者判断,这是一具健康的、纯净的人类身体,绝非利用咒物催发的“偶人”或着混血的咒胎。就我自己感受,其中也没有“宿傩之血”那样旺盛的生命力。
毕竟我是天元的继承人,身体一旦消亡,灵魂只会响应“冥河”的呼唤,成为天元的一部分。
活下去的方法有二,在死亡前找到与灵魂相合的“星浆体”,又或者像甚尔用逆天鉾打断术式一样,将灵魂拉到“原本的身体”内。
而就算利用现代医学,克隆之类的技术,从零培养这样的身体也需要相当漫长的时间。除非罥索给我健康身体的承诺,不是因怀孕的契约才开始,而是从更早的时候开始谋划。
比如在从别馆失踪前的那个下午。
罥索笑着同母亲告别,最后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说:
“小姐已经不需要再吃药了。”
【这个身体已经觉醒术式了】
“以后、她需要的是别的东西,或许下次我会带过来。”
【但因为药物,她也从根本变得虚弱,健康需要别的方法。】
这个该死的、扭曲的、无可救药的男人……从出生到死亡,再到复生,都在他的一手控制内么?
如果不是硝子正在观察我的反应,我差点将指尖刺入手心。好在攥紧的痛楚还是唤醒了我的理智。
在用影子解读笔记后,我发现除了污染,硝子还盖去了不少与“水咲白鸟”有关的关键信息。
比如略去疾病的名字,改用“绝症想要一起死,祭奠时因深度麻醉昏迷”之类的含糊说辞,没有提到“母亲的缺席”,连小狗的死因都变成了“车祸”。
就算总是抱怨“好麻烦”,说着“本来只是因为民俗学考察只要参加祭奠,写写报告,不用动手才选”,摆出一副漫不尽心的模样,但不愧是能带队的学姐,她在怀疑我的身份,试探我的想法么?
的确,在恐怖电影里,被献祭召唤出的恶魔占据“求救者”身体,逃出结界就大杀特杀,也是种经典走向。
如果不是本人,硝子多问几句就能发现纰漏。
而在大家族跌打滚爬,我早已习惯来自他人的审视。面纱遮去我的表情,紧绷的身体可以解释为对祭奠的恐惧。
我垂下脖颈,回忆罥索编造的故事,以颤抖的声音解释道:
“记不清了……”
“那种人才不是我的父亲。他每天都在外面工作、工作……我们见面次数不多。”
“后来经常睡着,开始大家说是什么睡美人,因为我是优秀的女儿,大家都会来看我。但一直睡、一直睡,什么都做不好,所以妈妈也不要我了。”
“一切都在长大,然后‘狗狗’睡着了,只有他还在问我什么‘哪里不舒服么?’”、
“可哪里都不舒服,让我也跟着死掉好了。”
“最后一切都烧起来了,好痛、浑身都好痛。”
这是由过往人生拼接而成的“谎言”,略去关键的细节,将事情发展的时间节点调换,提及大火时的反应则是绝对的真情实感。
眼泪从指缝中滑落,濡湿膝上的被子,回想起炼狱般的折磨,口齿含糊不清:
“记不清了,对不起,脑子好乱。”
到底是复生的死者,外伤刚刚愈合,又因阅读污染耗费了不少精力,榨干咒力的疲惫感欲将我拉入沉睡。
关键信息全部吻合,硝子的态度完全软化,她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叹息道:
“就好好休息吧,我们会想办法处理好这一切的。”
在闭眼之前,我看见少女扭头与两位后辈交流:
“这孩子没问题,定时联络时间已过,‘窗’应该已经派人过来了。”
再次醒来时,我正坐在封闭的货车车厢中,脚边油灯发出昏黄的光芒,照亮贴满血红咒纹的四壁。图案正是我过去常常绘制,用来隔绝封印物诅咒的那种。
而见我醒来,眼前身着漆黑制服,面带漆黑墨镜的成熟男子向解释我目前情况:
“我们现在在前往‘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的路上。”
“很抱歉,你还不能回到之前的生活。”
“你觉醒了名为‘咒操术’的术式,这是种非常强大、也很危险的力量,如果想要和那只咒灵小狗一起生活,就只能学习成为术士。”
把我带进“黑水村”的父亲不知所踪。
尽管学生们觉得我是不幸被卷入事故的可怜人,但真正拍板的上层却觉得从结果来看,受益黄泉,恢复意识并且觉醒咒术的我存在严重的犯罪动机。
他们一口咬定我是导致村落30人离奇死亡的凶手,必须带到咒专接受审判。
而夜蛾正道,这位热血教师怀着珍惜人才的心情据理力争,终于将我的身份从杀人犯转到了嫌疑犯。
我这才有了作为学生接受观察改造的机会。
在检查的间隙时间,由灰原雄带我参观学校。
他还不知道我“嫌疑犯”的身份,只把我当成为了防止能力暴走的新学生。少年带我在石砖铺就的道路上行走,一一介绍途经的建筑,表情一如既往的明快:
“虽然学校在郊外的山里,但是设施非常齐全,也不至于无聊。宿舍水电齐全,有专门的的超市、图书馆,健身房……还有音乐教室!”
我对上学毫无兴致,满脑子想的只有记住逃跑路线,早点摆脱监视这种事。所以对于眼前景象只是笑着给予回应,流露出适当的兴趣。
直到音乐教室中无意的一瞥,使我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架雅马哈立式钢琴,它被安放在窗边的位置,风吹动柔白的窗帘拂过它漆黑的身躯,光亮如湖的琴面正好映出树枝的倒影,型号正是我在禅院家拥有过的那一款。
“对音乐感兴趣么?那就一起进去看看吧!我们两个学长最近想要玩摇滚,还要拉着家入学姐弹贝斯呢!”
“嗯——这个钢琴好像是新生带进来的。他最近去仙台出任务了,不知道最近会不会来学校。”
一切都走远了,灰原的话语好像飘出窗外,成了电视里播报的遥远小国的新闻。我眼里只有钢琴角落小小的刻痕。
那时候我刚到禅院不久,他们将一架钢琴作为我的新家礼物,为了表示心意,甚至请人带上工具,要在在琴上刻下我的名字。
舍去姓氏,我选了“泉鸟”两字,奖它安放在琴盖的边缘部分。
如今这二字被人用小刀狠狠划坏,力道之大足以见得主人的愤恨,充斥着恩断义绝的味道。
可它终究只有一道,不能抹去痕迹,后来又被小心填补修复。
于是在我死后,有人把“泉鸟”带出了禅院家……
我看着钢琴说不出话来。
教室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有年轻的男子大步流星逼近此处,以柔滑的京都腔发出嘲弄的笑容:
“让那种来路不明野丫头入学,做我的搭档?哦?东京已经缺人到饥不择食的地步了么?”
待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脚步已停留在门口。
留神到陌生人正站在钢琴前,他游刃有余的声音染上一丝怒意。
“喂,谁准你碰我的……”
在不自然的停顿后少年如是命令说:
“把头转过来。”
作者有话说:
母与子未相识
斯内普鼓掌.jpg
第七十四章
◎怪人◎
来者样貌精致、装扮十分惹眼, 柔顺的短发|漂|染成耀眼的金色,两耳则分别扣有数量不一的黑色耳钉。
这样的装扮放在池袋街口十分寻常,是侧目感叹一下“这是谁家时尚杂志模特”的程度。
但放在以因循守旧、维护传统出名的御三家身上, 就有了令人大跌眼镜的效果。
若不是那双标志性的狐狸碧眸,我险些不敢确认他的身份。
我愣在原地,隔着面纱同直哉对视。尚未触碰到琴键的手指尴尬地悬在半空, 整个人显得异常局促。
显然灰原雄也听到了直哉的抱怨, 以为我正因他的发难陷入窘迫, 少年立刻站到了我的前面,主动开口询问道:
“诶?不好意思,我不太理解。当初禅院君不是说已经将这架钢琴捐给学校了么?”
直哉抱着双臂站在门口,审视的目光自上而下扫过我的身体, 在黑色的面纱上停留片刻, 缓缓转向灰原雄。
他勾起嘴角, 露出一抹温和且轻慢的笑容:
“是啊。只是个留了疤痕的垃圾而已, 禅院家容不得这种残次品……虽然如此, 但不正符合东京‘物尽其用’、‘节俭朴素’的风格么?刚好发挥余热、给学生们陶冶情操。”
尽管外表光鲜而靓丽,但直哉身上那份老派贵族态度却未曾发生丝毫改变。
“现在看来, 现在人也的确需要这种教育。”
直哉垂眸望向我的指尖, 语气温和、但态度极尽刻薄。
“掌握艺术的第一步就是心有尊敬, 虽不至于沐浴焚香,但要拿那种手去碰琴键么, 不会觉得有点糟蹋么?这位新同学。”
在他嘴里,我一下成了个手沾泥土的乡下野丫头。
可正如他所说, 这是双丑陋的手。
因长时间浸泡在黑水内, 皮肉松软充满褶皱, 在抓挠祭匣的木板后, 指尖直接成了烂泥,露出了骨头。就算经“反转术式”治疗,也留下了许多污染形成的黑疤。
为避免暴露能力,我并未使用影子掩饰。
怀孕后已有一年没有触碰钢琴。现在,对演奏者最重要的手掌又成了这种惨态。
他的话语无疑刺痛了我。
真讨厌。果然得想办法早点从这地方逃出去。
明明在逃跑前需要安分守己,低调做人。可气不打一处来,在道歉前硬邦邦的解释便脱口而出:
“这是烧伤,洗不掉的。”
“抱歉,我不会再碰了。”
我蜷缩手指,想以最快速度将它们藏到背后,却不想动作中途被灰原轻轻托住了手腕。
他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声音十分明快:
“原来如此,谢谢禅院君的提醒!”
“水咲同学伤口还没完全愈合,的确不能因为好奇弹琴伤到手指!要先尊重身体再探索艺术呀。”
以黑曜石般的眼眸注视着我,灰原如是认真叮嘱。
因为关系不算亲近,他仅以指腹一点接触我的皮肤。在将我掌放回身侧时,动作慎重小心,好像比起价值不菲的钢琴,我才是什么重要的存在。
提及烧伤一词,直哉脸上浮现出一丝微妙的动摇。
但在灰原主动出面化解挖苦后,又成了一丝恼怒,直哉忍不住朝他挑起了眉头。
我可不想再在他身上花费时间。
眼见他欲将再度进攻,我急忙反握住灰原的手掌,主动出声打断直哉可能的发言。
少年的手掌宽大而温热,相贴时能感受到他的分明的骨节。我轻轻摇晃他的手臂,要将他从这个是非之地拉走:
“灰原同学,上午已经去过很多地方了。我肚子饿了。我们去食堂吧。”
“哦!好的!”
灰原下意识答应了我的请求。
他个子比我高了许多,为了配合头也不回往外走的我,需要努力向一侧弯下身体,那种被拉得趔趄的样子显得有点可怜。
而直哉毫不退让。
“说是要道歉,连名字也不主动介绍么?还这样横冲直撞。”
他站在门前,用身体将出口遮了大半,摆出一副不得答案就不会善罢甘休的样子。
惹人嫌的孩子。
我没有理他,而是咬紧牙冠,默默加快脚步,在心底做好了将他狠狠撞开的打算。
距离越来越近,自门外来的风吹起脸侧的长发,送来他身上的木质熏香,也将我脖颈上的大片黑斑暴露无遗。
“请让一下,你这样会撞到她。”
似乎是觉得那样的瘢痕十分肮脏,又或是想要闪开灰原挥动的手臂。直哉抿了抿嘴唇,仅最后时分选择了向后半步,为伤痕累累的我让开路。
第一次新身份见面,我们连名字也没有交换就不欢而散。
我脚步不停,直到背后视线完全消失,才充满歉意地望向身侧的灰原:“谢谢你为我解围。不好意思,刚刚擅作主张给你和同学添麻烦了。”
一路疾行他脸色有点发红。
“诶,没什么。我家里有个妹妹,从小带大,所以会有照顾人的习惯,有时候会被说‘管太多啦!’,突然拉你手才应该道歉……”
少年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如是解释,视线低低放在我的肩头。经他提醒,我才发现自己还拉着他的手掌。
“对不起,我太紧张了……因为禅院同学好像很讨厌我的样子。”
就在我松开手指,努力解释之时,一颗白色的脑袋突然插进我和灰原之间,以轻快的声音反问说:
“禅院?那家伙不是谁都讨厌么?”
白发少年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露出一双碎冰般剔透的蓝眸。他弯下腰来,认真打量黑板上的菜品,然后悠悠发出一声抱怨:
“啊,真扫兴,怎么还是普通的炒面面包。”
“看你们埋头往食堂猛跑,我还以为夜蛾老师终于听了我的建议,让他们进点春季限定草莓轻奶油卷之类的好东西。”
五条悟,我曾在家族聚会上见过的,六眼的继承人。
童年时目中无人的冷酷变为自由的随性,比起来路不明的同学,食堂的新菜品显然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这让担心身份暴露,被吓得够呛的我偷偷舒出一口气来。
而他身后不远处,除了我熟悉的硝子,还有一位黑发少年。他面容清秀,表情温和,双手插兜,注视急火火的同伴时,细长的眼里装满无奈:
“悟,在便利店吃了很多还没有腻么?”
“突然跑这么快,好像吓到学妹了。”
五条扭头瞥了他一眼,语气不依不饶,反驳说:
“哈?装什么成熟,你不也很好奇新菜品么?不然干嘛跟我一起跑了。”
“而且还比我慢了半步!你这短跑失败者!”
两个年轻术士你来我往,幼稚鬼的对话让硝子忍不住嫌弃:“你倆饿死鬼投胎么?”
她默默翻出白眼,将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笑着邀请我和灰原一同进餐,话题也自然而然转到参观学校的经历上。
五条悟、夏油杰,和硝子同一年级的学生,高专有名的特级二人组,也是灰原嘴里要玩摇滚的音乐教室成员。今天三人一起上完文化课,中午便聚在一起吃饭。
听到灰原和直哉起冲突的部分,硝子轻轻皱起眉头:
“啊,小肚鸡肠的男人。我也遇到过几次这种事,不想让人碰钢琴直说就好,找那么多理由做什么?”
“可真那么在乎就把它带宿舍,然后把这个地方腾出来,给悟他们放架子鼓不好么?”
作为数量稀少的反转术士,不似需要外出祓除诅咒的广大师生,硝子大部分时间留在学校,为各位术士提供治疗。因此对在校学生活动的了解比寻常人多上一些。
就她个人观察,比起将钢琴捐给学校,直哉更像是找个地方寄存它。只要看到有人使用钢琴,他便会露出不快的表情。
对此观点夏油杰深有同感,他摇了摇脑袋应声说
“不行哦,他只要那间教室,二楼靠着樱花树的位置。”
“我之前也跟夜蛾老师提过这件事,但是被拒绝了。说直哉至少弹得很不错,我们摇滚拿出实际成果之前,都不许再浪费经费。悟,想要架子鼓你得要好好练习才行。”
明明是咒术师的学校,但在社团组建上却意外采用了普通学校的管理办法,尊贵的五条少爷也要为了兴趣拿出些努力。
对苦口婆心的劝说不以为然。
“这可不是练不练习的问题。我之前看到他出任务回来,把自己锁在教室里和钢琴说话。”
五条悟单手撑住脸颊,含着手里的汤匙,望着我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嘲笑:
“真是个怪人、啊不、怪小孩啊。”
作者有话说:
怪小孩呢
第七十五章 番外
◎沉默的继母◎
禅院直哉在清洗自己的手掌。
年轻的他有一双漂亮的手。修长而白皙, 纹理细腻,比起蛮横的武士,更多的让人联想到斯文的钢琴家。
结束任务后, 在从战场返回高专的路上,他会洗很多次手。
第一次在处理完咒灵尸首的五分钟内,最后一次在触碰“泉鸟”前。
少年会按照往日习惯, 垂眸站在最靠近窗户的位置, 耐心地揉搓手指, 在水流滑过皮肤的时候,让紧绷的思维肆意发散。
冰凉的静谧中,他想到最多的永远是自己的继母——
天内泉鸟。
在他两岁时,由父亲接进家门的纤细少女。
她是天元大人的大小姐, 继承优秀术式和古老血脉, 却不因此显得骄纵。相反性格温柔可亲, 会平等地照顾每一个人的感受。
重重光环映照之下, 就那连苍白的面容与羸弱的身体, 都如风雨中垂首的茯苓花般惹人怜爱,成了让人倾心的优点。
她曾是众人眼中的尊贵的小姐, 当之无愧的禅院未来主母。
可她却离开了他三次。
第一次, 在甚尔造成的混乱中。
那时候, 他还年幼,对她存在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坚信对方只是意气用事,因而被怀才不遇的男人当成了发泄的道具, 于是苦苦寻找。
第二次, 在滨松钢琴大赛的会议室里。
他为了她央求父亲, 不惜做出以术士身份参赛的出格行为。
但那女人却用他换取了从禅院脱离的机会, 舍弃拥有的一切,成为卖艺的表演者,而他也彻底认清了她虚伪又不切实际的本质——
天内家的背叛者、禅院家的污点,不识抬举的愚蠢女人,装模作样的骗子。
他不断跌落,从优秀的继承人成了其他两家口中被抛弃的小孩,被关进家中府邸,被勒令除了必要聚会不得外出。
她却风光无限。因能力出众,频频接受各种媒体报道。
那些报道像风无孔不入,如飞虫嗡鸣不止,就算他捂住耳朵,也会钻进他的心里。
什么比起精致的和果子,更喜欢恶作剧似的零食;比起倾听他人的想法,更喜欢为难朋友,在恋人身边絮絮叨叨聊些废话……什么比起鲜花珠宝,更想拉着手看一场烟花,
她不再是他们熟悉的泉鸟了。家族自觉受了蒙蔽,开始销毁她残留的事物,或焚烧或拆解。
那时候他恨得要命,于是刮花了她珍爱的钢琴,将它扔到仓库最角落。
都是假的。
他想,这是惩罚,这个骗子应该被男人抛弃,破破烂烂躺在垃圾堆里才是,然后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训练之中。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一场大火烧掉了一切,活下来的只有女仆常子。
她处在结界边缘,在接受咒火的直接冲击前便被失控的术式带回了天元本家。
然而火焰的余威将常子的外表化为乌有,她的精神状态也跟着完全崩溃,就算立刻带往禅院家,接受治疗,也说不出事情的起因经过。
人们只能从常子疯狂的呓语中推测出她的身份。
那女人捂着脸颊,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她时而泪流忏悔,痛苦地不断重复:“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要带回小姐,没想到夫人会杀了她……我不是故意的。”
时而放声大笑,欢呼雀跃地庆祝道:
“她活该!谁叫她爱上了别人!!”
“我们说好,撒谎的人要吞一根针!所以我堵住了大门!就算她在里面哭泣、就算哀求,我也没有解除咒具!”
“我杀了她,小姐,小姐,我的泉鸟小姐。”
他本想听常子描述继母死亡时不甘,想要听她诉说悔意,知晓留给自己的一言半语。却从对方不断诉说悲恋的嘴里,听到了泉鸟隐藏的过去。
并非天内家族口中拥有卓绝天赋,知书达理、美丽且惹人怜爱的大家小姐。
而是童年时落魄地生活在别馆,被母亲殴打、被女仆猥亵,仅能偷偷在夜里和狗说话的寂寞小姑娘。
所以母亲登门拜访时才悄悄瑟缩身体,流露怯意,所以才那么向往外面的世界——只要给予承诺,就会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他早就知道了,她是个无耻的骗子,会为了赢得他人的可怜美化自己的行为,掩饰自己的内心。但唯独对这个谎言,他说不出话来。
死的是个肮脏可鄙,自幼年便出卖自己获取方便,长大也无情操纵他人情感的烂女人。
其价值不比一只野猫来得重要,也并不值得他特地哀悼留念。
他当如常子一般大声叫好,为此感到快意,让所有一切随她死亡划上句号。
可脑子一片空白。
【她死掉了】
唯有这个念头如此清晰。
“别用那张嘴叫她的名字。”
他被突如其来的情绪冲昏了头脑,等到再次回神之际,自己正站在洗漱间,于一片漆黑中慢慢清洗双手。
终于安静了,他想。
他在刚刚除去了最后一个知情人,在她死后,禅院家的污点又少了一个。
长久以来的憎恨失去了发泄的出口,因而消失无踪,但预想的解脱却迟迟未到。
只有空虚和迷茫在深夜笼罩将他笼罩,徘徊不去。他在凌晨时分昏昏睡去。
梦的内容由碎片构成,却比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深刻,叫人感到无法忍受。
她的幻影在宁静的午后抚摸他的额发,在烟花绽放的天台拥抱他的肩膀,在滢滢夜灯下亲吻他的额头说:“约好了,你要快点长大,带我去外面的世界哦。”
“我其实不太擅长和人相处,总是觉得很辛苦……”
那些话语,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
醒来后,他一个人来到破损的钢琴边。
少年在沉默的夜里思考,将记忆拼凑成型,慢慢摸索过去所忽视的细节。最终,想说的话有很多,可能挤出来的却只有几句抱怨:
“说什么喜欢跟我在一起,喜欢听我说话。”
“我们其实根本没有真心聊过吧。”
他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