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为真相震惊不已,久久无法回神的时候,罥索的感叹还在继续。
“作为禅院当家主母,接受最全面的看护,绝不应该出现怀孕时咒力不足的情况……是你抢走的么?”
罥索望着将我从他怀中拉回的甚尔,如是谴责。
“你在说什么鬼话?”
尖锐的问题令甚尔身体紧绷,他将我护在身侧,完全进入了攻击状态。我用手掌抚上小狗的胸膛,借以安抚他的情绪,同时表明立场,跟大夫解释说:
“是我不想留在那个地方。”
耐心听完诉说,大夫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
“我不是很理解,我应该教过你要当个聪明的孩子,割舍才能有所获得……但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了,我也不能放下你不管,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如是发出叹息,他深深看着我,殷殷期盼在幽深的眼眸内闪烁,蛊惑我说出心底的渴求:
“恭喜你当妈妈了,现在、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想要顺利地生下惠,想要他能健康成长。也希望自己能活到他和香织的小孩成为朋友的那天,组成幸福的家庭,和小狗长相厮守。
向他祈愿吧!
能够随意更换身体,调制发掘术式的药物,描绘特级咒文,他绝对有能力实现我的愿望。
然而罥索如此反复无常,他在询问“愿望”时体贴入微,但等到达成目标的过程,却轻易践踏他人心灵,冷漠得叫人毛骨悚人。
如同与恶魔交易,稍有不慎便会坠入陷阱,永无回天之日,本能的警铃大响,提醒我小心行事:
“你想要什么?当初你是为什么要帮助妈妈?”
面对警惕的发问,罥索面色如常,并没感到冒犯:
“因为我想要‘你’的诞生。”
“就像我的名字‘罥索’,观世音菩萨以慈悲的罥索救度化导众生,我并非人类,而是聚集祈愿的‘特级封印物’,自平安京一直存活至今。”
“出于本能,我非常喜欢小孩。我想给予所有孩子‘祝福’,为此我需要将世界笼罩在咒力充沛的结界内,激发无限的潜能,早在百年前我就邀请过‘天元’的加入。”
“可惜这个愿望并不被认可,所以我需要你,一个可以取代‘天元’的存在。如果你能拥有地位,孩子的未来也有保证吧?”
“我可以用施加在灵魂上的‘契约’和你保证我的诚意。你拥有‘封印物’亲和性,应该能明白这件事的含义吧?”
为了证明所言非虚,他以颀长的手指抚过额上的疤痕,如同拉开拉链,头皮同额头分开,露出其中的“封印物”。
被浸泡在汁水中的脑子,咧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由于所谓的“封印物亲和性”,我的眼睛看到的更多。
大脑表面的神经以及额上的缝合线,正随咒力缓缓蠕动,如同漆黑的铁线虫——那就是他所说的“罥索”。
是噩梦在侵染现实么?难以理解的画面令人作呕。
我需将脸颊立刻埋进甚尔胸膛,努力蜷缩身体才能止住颤抖。
尽管身体正极力表达对“罥索”这一存在的抗拒,但刻在灵魂里的术式却发出肯定:
不是谎言。
无论他公开的术式,以及他对孩子的“爱”与“祝福”皆为真实。
真恶心。
他居然管那种“实验”叫“祝福”?但凡有一丝“怜爱”之心,想要孩子健康成长,他早就带我和母亲离开天内家了。凭借他舌灿莲花的本领,这件事根本轻而易举。
说到底,罥索也是把我当成工具使用的那类人。
连“突然失效”的安眠药都像是他推演计划的小小道具。
不可原谅、不可原谅、绝对不会原谅他!
憎恨在心中翻滚,但隔在我和甚尔中的存在,无声地提醒我必须清楚现状,尽可能为惠多做打算:
我答应了这笔交易。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也不会遇到甚尔,拥有自己的家……但达到天元的水准,还需要我们一起努力。请帮帮我,让我生下这个孩子。”
一旦情况有变,我会立刻用“天逆鉾”破坏这个契约,然后杀死罥索。
“当然,我会竭尽所能。”
罥索轻轻捏了捏我的手心,如是承诺。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我终于知晓了了母亲无比信赖“大夫”的原因。他是博古通今的学者,能从各种奇闻异志中找到确切可行的治疗方案。
一天,罥索将一截被黑绳束缚的“干尸”递到我的手中,笑着解释说:
“特级咒物‘两面宿傩的手指’,千年前的诅咒之王就算死去,‘尸体’也保有活力。为了顺利复活,他会散发出大量咒力,吸引咒灵吞噬达到复生的目的。”
“祂是至毒至宝之物,值得尝试,经过我的特别封印,以及你的术式,这力量完全能为你所用。如果你真的能完全净化祂,祂身上的细胞甚至瞬间治好濒死的人类,让你羸弱的身体恢复活力。”
作为“天内家”的小姐,我当然知道“两面宿傩”的传说。
他是平安时期活跃的最强诅咒师,两面四臂的怪物,凶名远扬可与晴明齐平。
就算被“天元大人”、六眼、十影法师在内的诸多术士一起讨伐,尸体也化为二十根手指,分别寄宿他的灵魂与力量,随时等待复苏的机会。
眼前的手指皮肉干瘪,皱纹丛生,宛若一根红色的枯枝,看似了无生气,却有三四根青翠的嫩芽从指跟探头,迎风舒展。奇异的造型令人联想到药材“冬虫夏草”。
我唤出黑影,小心缠上手指,将它包裹成悬浮在半空的圆球,仔细感受其中蕴藏的术式——
是和愈合、复生相关的力量。
在罥索处理之后,手指上饱含恶意的诅咒已有所收敛,只要在不惊醒宿傩灵魂的前提下谨慎行事,我就能窃取滋养孩子的力量。
小巧的雀鸟在沉睡的雄狮身上轻巧踱步,收集筑巢的绒毛。
有这份庞大的咒力滋养,加上罥索提供的各类药物,我的身体逐渐有了起色。
可转换这份力量需要极度专注,钢丝起舞般的操作消耗大量精力。将手指抱入怀中,我变得极为疲惫,仿佛冬眠中的动物,每天只有三到四个小时的时间能够保持清醒。
最常出现在身旁的,除了罥索、甚尔,便是隔壁病房的虎杖香织。
真是不可思议,好像我不过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我和香织的肚子就又大了一点。
不像为了减少我的消耗而保持安静的惠,悠仁更为活泼,那种在她肚子时不时动两下的样子让我非常羡慕。
惠太安静了,如果我是个健康的母亲就好了……
这时候香织就会坐在我的身侧,让我靠在她的肩上,安抚失落的我:
“因为他是个体贴的小孩,想要守护妈妈呀。”
“没事的,会好起来的。我们约定好了,要让出生的朋友做朋友,到时候两家一起去迪士尼玩,那时候再玩个痛快吧”
“我是千鸟的姐姐,怀孕也早两个月,到时候有足够的的经验可以教给你,你学的也很认真,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因为有人和我一样分享“生产”的种种,未知也变得不再可怕。我对香织描绘的未来充满向往,每天都期待同她见面。
直到某一刻开始,香织连续三天都没有出现,我疑惑地询问甚尔,他却含糊其辞回复说:“快要生产了,她身体不太舒服,关键时期比较忙吧。”
“香织会顺利么?她还会来见我么?”
“会的吧,你们关系那么要好。她只要得空就会来看你。”
我相信了甚尔的安慰,我一直乖乖等着香织,但是推开房门的却是另一个人。
虎杖香织在三天前因车祸遇难,作为医生的罥索极力施救,却无力回天,最终给出的方案是亲自寄生她怀有身孕的肉身。
身穿朋友的皮肉,头部被丑陋疤痕缝补的“女人”,笑着站在我的面前,如是感叹:
“这不是你的愿望么?希望香织顺利生下小孩,和惠做朋友。”
“你也的确做到了,通过你的努力,被净化过的宿傩的血液瞬间治好了濒死的‘虎杖悠仁’。祂需要宿主,需要诞生,为此虎杖香织的尸体也得以保存,你做的非常好。”
第六十九章
◎满月◎
夕阳无声流淌, 如同一汪寂静的血池,将房间染得通红。
我死死盯着罥索的肚子,被掠夺大脑的身体如同死肉, 但那之中仍有生命脉动。
失去母亲的孩童一无所知,它沉睡于羊水浸泡的甜梦中,散发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宿傩的气息。
——这样的他还算得上人类么?
我的脸色一片苍白, 身体因为无法理解的现实开始呕吐。
“怎么了?不舒服么?”女人面露关切, 她向我走来, 伸出双手抚摸我的身体。
轻柔的声音、关切的动作,清澈盛满柔情的眼眸,就连拥抱时的温度和香味都如同往日。
熟悉的一切在我耳边发出低语:“承认吧、我就是香织。只要闭上眼睛,就能从噩梦里醒来, 拥有和朋友快乐生活的未来。”企图将抗拒消融在爱的相拥中。
我多想再一次拥抱朋友。
但妄想如同泡沫一触就碎, 在抚摸她的那一刻, 我清楚意识到了现实:
【不在了、就算再怎么寻找, 香织的灵魂也不在身体里。】
【留下来的只有血肉。】
那个向我微笑许诺, 说“希望我们的孩子可以成为朋友。”、“等产后身体恢复了,我们两家一起去游乐园玩吧。”、“没事的, 我是千鸟的姐姐。”的女人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把真正的香织还给我。
“骗子、小偷。”
“放开我、放开我。”
心底不断发出悲鸣, 我用手掌推搡罥索的身体。
罥索沉默地松开手臂。
他细致地摩挲我的面颊, 凝望掌心水渍,困惑地垂下眼眸, 喃喃道:
“我无法理解。”
“这不是你希望的事情么?拥有她的记忆和□□,我完全可以代替香织, 只要你点头承认就好。”
然后罥索抬起脑袋, 用友人的面容, 对我说出诅咒般的话语:
“还是说, 你希望我带着虎杖去死?”
“泉鸟,我要去死么?”
一字一句,如同漆黑的绳索紧紧勒住我的脖颈。
我都对她做了什么?
是我的错。因为我向“大夫”许下了自私的愿望,所以香织被夺走了,悠仁也被污染了。
现在我又要让“香织”带着孩子再死一次么?
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大夫”的询问成了压垮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捂住双耳,发出困兽般的哀叫。
它们同我身上各种仪器的警报声混在一起,连成一片嘈杂。
VIP病房的数值变化引起护士站的注意,走廊另一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无名指的戒指开始发烫,努力以爱人的生命力抑制暴走的咒力。以此同时,丈夫的气息不断逼近。
一把扯开罥索,在抱住我的那刻,“未尽之言”疯狂的低语告诉了甚尔一切。
他面色一片冷凝,压抑的怒火几乎化作实体。
“到底谁放她进来的?!把……虎杖太太请出去!”
如是嘱咐赶来的护士,青年用双手捂住我的耳朵,借此隔绝罥索带来的影响。
“看着我、看着我泉鸟,冷静下来。”
“没事的,我来了,她不能再伤害你了。”
甚尔重复着安抚的话语,托住我的面颊,以碧绿的眼眸同我对视,直到女人的气息完全消散,方才松开手掌,转而抚摸我颤抖的肩背,用嘴唇亲吻我冰冷的面颊。
爱人的体温、亲吻与拥抱一点点拉回我濒临崩溃的神经。
仿佛溺水者于潭中紧抱救命的浮木,我搂住小狗的脖颈,啜泣着呼喊他的名字:
“甚尔、甚尔、甚尔……”
“我是不是不该净化宿傩的手指?那东西把香织的孩子变成了……”
虎杖在濒死之际吸收了宿傩的血液,他拥有了咒胎般强健的体魄和恢复力,未来甚至可以免疫宿傩手指的毒性。
我无法亲口将这个无辜的小孩称为“怪物”。
“这不是你的错,香织是因为车祸意外去世的。”
甚尔打断了我的自怨自艾。
他按住我的背部,将我往怀里紧抱了几分,回答道:
“而虎杖的灵魂还是自己的吧?你之前净化过宿傩的血,那东西没有他的气息和毒性,只要不被术士发现,他完全能作为一个强壮的普通人顺利的长大。”
“至于‘香织’的去留,让她的丈夫去决定吧。”
和失去友人陷入混乱的我不同,甚尔的判断更为理智。他根据现在的情况如是分析,仅在提到罥索时,泄露出明显的厌恶。
“但罥索……我绝对要亲手杀了他。”
虎杖仁选择留在香织身旁。
他是香织的第一位监护人,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很清楚那是奇迹才能拯救的伤势。同时,作为相爱的丈夫,他也熟悉对方的生活细节。
他们依旧相敬如宾。
只是带“香织”产检时,仁不再主动牵起她的手掌,也不会抚摸她的头发亲吻他的额头。
我猜测他早已看清现实,寻了机会在等候区向他搭话:
“你打算怎么办?”
粉发的青年平静地望着彩超室紧闭的大门,回答道:
“手术前,香织抓着我的手,说希望悠仁能活下来。”
提到即将降临的小孩,男人眼底没有任何属于父亲的喜悦。他好像一个失去归处的鬼魂,肉身早已随妻子的死亡消逝,仅凭借一个“愿望”麻木的徘徊。
让我担心他是否会在孩子出生后放弃自己。
可我并没有安慰虎杖仁的资格。
我只能为了完成香织的遗愿,抑制对罥索的憎恶,在清醒的时候加倍努力,寻求完全掩盖宿傩气息的方法。
好在虎杖悠仁诞生前不久,封印的术式顺利完成,
他是个健康的男孩,肉粉色的头发,琥珀似的眼眸,俨然父亲的小小翻版。可爱、活泼的模样令我露出笑容,
悠仁一定能给他的生活带来希望,支撑他继续活下去!
我下意识转头看向青年,祝福道:
“恭喜你!”
虎杖仁看向儿子的表情使我如鲠在喉。
夜深人静时,我亲吻丈夫的嘴角,向他道出心中困惑:
“我不明白,我觉得男人很在意子嗣。”
甚尔无奈地注视着我,随手撩起我脸侧的长发,发出一声嗤笑:
“是读书读太多了么?你在这种时候就像个书呆子,教条得可爱。”
他从自身角度出发,解释说:
“不是说感情都需要培养么?不像是怀胎十月,付出了努力的女人。比起相爱相伴的老婆,孩子更像突然闯入世界的陌生人,男人总需要反应一段时间,从零培养感情。”
细致地用手指摩挲我的面颊,描画眉眼的轮廓,说起常和自己一起意愿陪护的仁,丈夫垂下眼眸发出叹息:
“我觉得他更希望孩子像香织吧……”
难怪甚尔起名时毫不积极,也不喜欢主动摸我的肚子跟孩子说话。
的确,比起同一个宅子长大,有血缘关系的禅院兄弟们,他更在乎孔时雨、新罗、仁这样切实跟他相处过的人,交往时也更随性。
“你要爱他。我没有被父亲关心过,所以希望孩子至少能……”
我牵过甚尔的手掌,将它在腹部,如是央求。
甚尔笑了一声。
“我尽量。”
他是我诚实的小狗,对于没把握的事向来不喜欢承诺,所以只是用额头贴向我的额头,请求说:
“到时候妈妈你教我怎么爱小孩吧。”
怀孕到第九个月,胎儿发育完全,身体变得异常沉重,烦躁、焦急,诸如此类的负面情绪不断出现。
我正处在关键时期,为防止意外早产,罥索不再出现在我面前,例行的身体检查都在沉睡中进行。
十二月我和甚尔的孩子惠顺利出生。
这孩子出生在冬至那天,诞生日的发音恰巧与父亲的名字相同,就连外表也有些相似,是禅院家标志的黑发绿眼。
更深邃、更浓郁的墨绿,让我想起国外电影中女主角昂贵的丝绒礼服,或者月夜苍翠的密林。
只要看他一眼,万般柔情便在心头涌起。
生产前我喝下了罥索制作的甜汤,那是他在作为人母后吸收经验研制的新药,它有效减轻我的痛苦,比起撕裂、挤压的疼痛,我感受到更多的是疲惫。
——仿佛花朵开到荼蘼,在孕育果实后逐渐枯萎。
我以为这只是暂时的,像是之前为惠积攒力量所承受的代价。现在孩子已经诞生,我只要好好休息就能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所以我亲吻婴儿白净的脸颊,询问丈夫:“他真可爱,像甚尔一样。接下来还要做什么检查嘛?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带惠回家?”
尽管在医院能拥有全面且及时的照顾,但果然还是自己的家最舒服。
浴室里一黑一白的柴犬毛巾间放上惠的小毛巾,惠也会喜欢小狗么?
主卧要加上一张婴儿床,原木的吊顶绑上月亮与星星的挂件,会随风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希望能让他露出微笑。
孕期我和甚尔商量好了家中布置,现在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这些。
可现实情况却是孩子随时可以回家,需要得到照顾的人是我。罥索用药物抑制住我的痛苦,缓解身体的恶化,却没法扭转这一进程。
在医院渡过终生也是陪伴孩子的一种形式。
先前我耗费数月仅净化宿傩的一滴血液,让它给予虎杖新生,眼下并没有充足的时间给我复用这个方法。
穷途末路之际,罥索笑着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我答应过你,要让你健康的活着。我以灵魂作保,契约的真实性毋庸置疑。”
“你们听说过‘满月礼’这种仪式么?孩子满月这天会接受亲族的祝福,表示最艰难的时间已经过去,孩子之后都会健康成长。”
“其中有一部叫做‘佩璋’,由父亲将玉佩佩戴到儿女身上代表祝福。”
在到惠满月那天,罥索会带甚尔前往十神器“生玉”、“死反玉”所在的封印地。“生玉”可以使生者充满活力,“死反玉”能让死人复生,罥索会用这两种力量为我与孩子献上祝福。
按照仪式要求,满月前一天我和惠终于能回到家中。
虽然身体极为衰弱,但是抽时间为孩子介绍“家”这点事仍不在话下。
照片、钢琴、糖果,摆在家里的全都是我的宝物。
“还有爸爸,你和他都是我最好的宝物。”
“惠,跟爸爸说再见哦。”我轻捏孩子柔软的面颊,然后拖起他的小手指向门边的甚尔。
不知道是追寻我的手指,还是真听懂了这句话,小小的惠转过脑袋看向甚尔的方向,发出含糊的“啊”声。
甚尔冲惠瘪了瘪嘴角。
“傻小子。”
从住院到现在已有六个月没有回家,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新奇,我想给惠弹《摇篮曲》、想要给他看珍藏的影集。然而产后我每天行动时间有限,没一会儿就会感到疲惫。
我将惠抱进床边的摇篮,将头靠上栏杆,道歉说:
“对不起、妈妈又要睡着了。”
“但没事的,再忍耐一段时间,等到爸爸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甚尔是最强的。
他带我离开禅院,我们结婚有了孩子,已经一起经历了那么多辛苦的事情,只要能得到十神器的祝福,只要再等一等,一定能得到幸福的家。
第七十章
◎我答应过他◎
凌晨时分, 我被一阵刺骨的寒意惊醒。
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一枚莹白光晕入目而来。
“莹莹闪烁的月之灯”,用以驱散噩梦、稳定心神的咒具照常运转, 流水似的月华自其倾泻而出,莹白的光芒将房间铺满。
明明将人带上云端的美丽景色,却让我感受到高空中被冰封的凉意。
为什么会这么冷?
是卧室的窗户没有关上?还是空调因故障停止制热?
一月底, 两天前池袋刚刚下过一场小雪, 晚间温度骤降零度以下。为了防止着凉, 除去换气时间,我所在的病房暖气不断。
照理说家里暖气也应和医院保持一致。
身边幼小的孩子睡得正甜,莲藕似的胳膊从婴儿床的栅栏伸出,依恋地抱住我的手指。
不忍打扰他的美梦, 我努力放轻动作, 单手在枕边寻找遥控器。
离开医院的决定还是太草率了么?
四肢重得像是灌了水泥, 光是撑起身体把遥控器对准空调, 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能让我觉得疲惫。
而且还是好冷。
明明把空调从25℃提高到28℃, 风力选择最大,扇叶来回扫动, 干燥的热风直接吹风面颊, 我仍忍不住瑟缩身体。
“叮铃、叮铃”
风吹动摇篮的挂饰, 嫩黄的月亮同星星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吵醒了小小的惠。
攀升的室温令他面颊发红。
惠不安地扭动身体, 企图蹬开盖在身上的薄被,平稳的咒力也有了一丝轻微的波动。
“惠觉得热么?对不起……”
我用手指抚摸他细软的头发。
婴孩睡眼惺忪, 他茫然地环顾周围, 寻找抚摸的来源。
墨绿的眼眸同我对视, 认出母亲的位置后, 便拉住手指“呜呜”地蹭了过来,企图将圆圆的脸蛋挤出栅栏。
“要妈妈抱么?”
将手掌穿过栅栏,惠便把脸蛋紧紧贴上。小动物般依恋,那模样令我心中愧疚更甚。
尽管父亲强健得好似野兽,但有母亲拖累,一个月大的孩子轻得像只小猫。
我可真没用,有什么是我能给惠的?
将惠搂入怀中,垂眸望着他稚嫩的脸庞,我思索许久,取出一枚朱红锦囊,把它挂上惠的脖颈。
——“祝福的烛火”。
以“反转术式”的火焰为核心的护符。
“火焰”自古便有净化邪祟的寓意,熊熊燃烧的烈焰足以吞噬恶意,镇压诅咒。而护符封闭的术式结构在守护“火焰”的同时,还有禁锢灵魂的作用。
兼备攻守两种特性,因内部阵法完整,就算术士死亡也可以正常运转。
它是我拥有的最强咒具,在这个寒冷又孤独的夜晚,莫名的不安驱使我将它放在儿子身上。
可惜我并不知晓驱动火焰的方法,现在只有利用血肉指向甚尔灵魂这一种途经用途,特级也成了一级。
好在惠并不在意这些细微差别。
他用手指捏着精致的布囊,露出好奇的表情,甚至轻轻咬了一口。
发觉口感不太美妙,惠张嘴吐掉护符,“唔唔”抬头想要跟我撒娇。
然后这动作戛然而止,他突然扭身看向卧室门口的位置。
“叮铃、叮铃。”
除了摇篮,公寓大门也设置了特别的风铃,会在客人到访时发出轻鸣。
甚尔在分别时请来了赛尔提、临也以及相熟的术士,他们暂住隔壁,辅以结界,布置本应万无一失。
除非遇上棘手的“空间系”术式,将整个楼层连同他处,彼时风铃会是守住“家”的最后防线。
“叮铃、叮铃。”
体力不足、五感衰微,术式也受到了影响,无法分辨声音来源,我能做的只有抱紧弱小的孩子,在心中不停祈祷:
“是爸爸回来了么?”
惠没有发出欣喜的“唔”声,他愣愣地看向门外,墨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
清脆的铃声终于停止。
我听到木屐踩踏地板的声响,以及死也不会忘记的嗓音:
“常子,把门抵上。”
“好的,夫人。”
年轻的女人如是应和。
然后一只干瘦的手掌轻轻推开门扉。
“妈、妈妈。”
我望着来者的面庞,嚅嗫嘴唇道出她的身份。如同马戏团的小象成年仍无法摆脱木桩,怎么都止不住身体的颤抖。
仅仅一年未见,母亲却仿佛老了十岁。
双鬓染上霜白,光洁的面庞生出皱纹,饱满紧致的身体变得干瘦,再撑不起华美的衣裳。
唯有那双眼眸依然如故,漆黑的瞳底似有火焰燃烧,只一眼让我感到打心底的恐惧。
女人逐渐走近,她直勾勾望着我,面上表情如深潭平静,不起一丝波澜。
“泉鸟,我的女儿。”
“妈妈来了,为什么起来迎接?”
纤长的手指撩起我的发丝,探向颈间的“未尽之言”。她捏住银色的细链,慢慢往上拉扯,仿佛屠夫在吊死一头可怜畜生。
好难受、喘不过气……但必须马上站起来。
不可以衣衫不整地和妈妈见面。
就算身体再怎么痛苦,都要立刻挺直脊背,露出乖巧的笑容和妈妈行礼。
我挣扎着起身迎向女人,努力挤出微笑,营造平和友善的氛围:
“对不起、我马上起来。母亲大人,您怎么来了?”
顺从的反应让母亲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好孩子……”
她松开扯紧项链的手指,视线从我移至被藏在身侧的惠,轻声询问:
“这就是那个会觉醒十影法术的孩子吧?作为外婆当然要来看他,为满月的孩子献上祝福。”
“真要说的话、你没有立刻来见妈妈才奇怪吧?”
虽然憔悴了不少,但母亲似乎还存在一丝沟通的可能。我必须珍惜所有机会,证明自己的价值。
我一边大口呼吸来之不易的空气,一边极力解释说:
“都是因为我,我身体太差了,产后根本不能离开医院。为了照顾我,丈夫要寻找特别的咒具所以晚了一些。
“等我身体恢复就会带孩子上门。我最近当上了钢琴家,赢下比赛也获得了各种广告的费用,可以给妈妈买很多很多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