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茹想忍一忍,小嘴抿着,小脸板着,可?发觉忍不了,只好委屈得“哇”一声开始嚎啕。
没哭两?下,被冯老爷抄着两?腋从地上拔起?来,白姨娘也赶忙上前,蹲下身给?她拍灰。
白姨娘见她身上的薄绸小袄蹭破了个洞,软声道?:“该多?疼呐,衣裳都摔破了。”
茹茹本来好些了,听见这个,嘴角又忽然下撇。
冯老爷颇有种如临大敌之感,背过手去,“只是衣裳破了,你?好好的,又哭什么?”
茹茹抽抽搭搭,圆脸蛋上数不清的泪痕,话也说?不利索,“这是…这是…贵的…来江宁才穿的新衣裳。”
第47章
该来的还是来了。青娥追着茹茹出来, 和冯老爷打上照面,干巴巴见了礼,牵上摔疼了的茹茹, 随冯老爷去往暖阁答话。
白姨娘与青娥道:“适才不当心, 老爷撞到了小姑娘, 摔坏了衣裳事小,你好好问?问?她, 摔疼了哪里, 有没有伤到骨头。”
青娥称谢去问?茹茹,茹茹摇摇小脑袋,扭着身去抓后背的衣摆, “青娥, 好衣裳坏了。”
“坏了就坏了, 回头我请人给你补。”
母女?俩说?完话, 一抬头就见冯老爷坐在上首将二人睃视。青娥眼神闪躲, 与?之见礼。
白姨娘在旁接过?岫云端上来的茶盘,将茶叶三洗三泡。白姨娘动作?轻缓, 瓷杯相触, 发出细微脆响,拨动着青娥紧绷的心弦。
一时分不清是她牵着茹茹, 还是茹茹温热的小手在给她带去安慰。
冯老爷吹吹茶汤,凛眉看向下首青娥。
与?盛装打扮的茹茹不同,她反而穿得?素净,青绿色短衫罩着浅紫的百迭裙, 发髻也只由一柄银钗松松挽就, 藕荷色的绢儿卷在腰间。轻轻盈盈本来悦目,偏长了张春色动人的脸, 又是被家里爷们领回来的,初见便只叫人感到轻浮。
“我?听说?,你原先在这附近经营一间酒铺?”
“回老爷的话,是,我?起先在冯府巷口有过?一家酒铺,与?未婚丈夫合伙,后来因为?矛盾,婚事告吹,酒铺也不能再合伙经营下去,便关?张离开了江宁。”
这些话都是来前和冯俊成对好的,她又惯会骗人,只肖眼睫微垂,娓娓道来,便十分叫人信服。
如此?冯家人不至于太为?难她,说?到底她就是曾经与?人有过?婚约,孩子身世不明,又恰好在冯府外开设过?酒铺,有蓄意勾.引之嫌,其他的不过?是男人纳妾那点稀松平常的事。
“矛盾?什?么样的矛盾能闹得?将未婚夫妻拆散?”
冯老爷话音甫落,就见冯俊成衣袂摆动着赶来。
他赶来救驾,一掀袍角迈过?门槛,将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五年前她本安稳度日与?未婚夫筹备婚事。是我?对她见之倾心,登门纠缠,使她与?未婚丈夫生出嫌隙,就此?离分,她自觉羞愧不知如何面对,也从此?离开了江宁。”
这么说?,倒也不假,只是省去了当中暗藏的骗局。
董夫人在后边搀着老夫人跟进?来。这些话她们都听过?了,知道有多荒唐,因此?专程追着冯俊成过?来,担心父子两个一言不合又要动用家法。
“你再说?一次?”冯老爷果真?震怒。
冯俊成两臂举过?身前,拱手欠身,“是儿子拆散了她的婚姻,又害她独身带着女?儿流落在外,她没有错,错的是我?。”
“什?么叫你害得?她?”冯老爷乜目正声,“你是说?,这小姑娘是冯家的骨血?”
冯俊成脊梁笔直,再度倾身。
“孽障!”
瓷杯陡然从冯老爷手中脱出,落在冯俊成身前,四分五裂。
茹茹小脸都白了,猛然抱紧了青娥的腿,畏惧地凝望上首冯老爷。
冯老爷倏地噤了声,两腮紧绷着看向旁处,而后指向地上那滩瓷片,“还不来个人收拾了?”
茹茹怕得?不行,头发丝都在戒备,冯老爷话音一出,她像是得?了不容拒绝的命令,连忙撒开青娥,蹲下身去捡散落在地的瓷片。
“嗳唷!”董夫人惊呼一声,好在茹茹已经被冯俊成眼疾手快一把捞起,没摸到锋利的豁口。
董夫人心尖都颤了,她从来是冯俊成说?什?么就信什?么的,早就认准了这是她的孙女?,去动动茹茹的小手,“小乖乖,这些年在外头苦了你了,不是叫你去捡呢,昂,不哭了,不哭了,哎唷我?的这颗心呐……”
“俊成,叫人先将孩子带下去吧。”老夫人也坐不住了,侧过?身示意逢秋将茹茹带走,“有的话小孩子听不得?。”
茹茹不肯下去,说?什?么都要和青娥在一起,最后还是王斑牵起她说?带她去看笼子里的花将军,才将小姑娘带走。
等茹茹走了,老夫人微笑着对青娥问?起,“青娥,我?记得?你,我?还记得?五年前人人都道你是赵家媳妇,因何今日忽然改口成了未婚夫妻?”
“回老夫人的话,我?和赵琪从前一起在天桥底下卖艺,我?们跟过?同个师傅,因此?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师傅病逝,我?们在世上没了亲人,只剩搭伙过?日子一条路,便也不拘泥于称呼。”
老夫人面上波澜不惊,仍有和善笑意,“那如何能笃定这孩子就是我?们冯家的?”
这种能撒谎作?答的问?题,答案不听也罢,老夫人分明是想?看青娥反应。
青娥忽而抬首,短短眨眼的功夫,眼中情绪难以作?假,她不可谓不悲伤,老夫人的问?题无疑是在质疑她为?人的清白,如果她真?如冯俊成所说?,是他分别五年拾回的旧爱,那她应当是十分难过?,且第一反应绝不会是回避提问?者?的眼神。
青娥无法作?答,她唯有默默收回视线,“回老夫人的话,我?能笃定,却不能证明。”
钱塘衙门的案子已够叫冯俊成追悔莫及,他再听不得?她自证,“老祖宗,茹茹是我?的女?儿,即便江宁家里不认,我?也会带青娥母女?回顺天府。孙儿不孝,若您还是心存顾忌,孙儿只能留在顺天府,叫您眼不见心不烦。”
冯老爷拍案,孽障!谁许你这样对老祖宗说?话!”
老夫人抬抬手,浑不在意,“我?说?我?心存顾忌了?我?分明瞧那…叫什?么?茹茹,我?分明瞧那小茹茹的眼睛和你儿时一模一样,那么漂亮懂事的小孩子,要不是我?的重孙女?,只怕我?还要难受一阵哩。”
冯俊成大喜过?望,“老祖宗,您可还记得?我?儿时吃甜瓜起疹?茹茹和我?一样,她就是我?的女?儿。”
老夫人朗然一笑,“好,好好。”
活到这把岁数,许多事早就看透了。冯家只有这一个嫡孙,即便茹茹不是亲生的又何妨?
只要冯俊成是冯家嫡长,的心还在江宁冯家就好,眼看他就差搬到顺天府去不回来,可千万不能再让他和他父亲生嫌隙。
说?来说?去不过?是他房里的事,他高兴就好,先头还担心他心思不在这上头,得?费些功夫点拨,现在他能往房里添个人,怎么不算好消息?只要正室娶个能登大雅之堂的望族小姐,诞下嫡子,随他在外头有几个庶出的孩子都不打紧。
冯老爷虽然顽固,但对老祖宗说?过?的话都奉为?圣旨,因此?并?未继续盘问?青娥。
老夫人两手扶着拐杖,倾身温声问?道:“俊成,我?只在乎一件事,你先头拒婚,可也是为?着这位青娥姑娘?我?粗略算算,你前阵子回家来拒婚的那段日子,正好就在钱塘办青娥的案子。”
话毕,她意味深长看向青娥,无异于在怀疑是她撺弄了冯俊成。
青娥惶恐不已,抢白道:“不是的,老夫人,我?心知自己出身微寒,断然不敢做出那痴心妄想?的事。”
她见冯俊成上前半步,担心他替自己讲话,轻掣他衣袖,摇了摇头。
董夫人跟着搭茬,“好在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你到底在这条街上沽过?酒,来来往往不晓得?多少人见过?你,即便纳进?门认回茹茹,也得?等到顺天府再说?。何况,俊成婚事还没定下,这要让柳家听去,还不把江宁的天给掀了?”
“怎么又说?到了我?和若嵋?”冯俊成愕然蹙眉,“娘,柳家难道还愿意与?我?们结亲?”
董夫人拿手一点,“胡话,你是多好的夫婿,谁家不愿意将女?儿嫁你?”
冯老爷噤声良久,是在思忖,他眼光在冯俊成和青娥间来回扫动,接过?白姨娘端上来的一杯新?茶,呷过?茶汤,淡淡开言。
“你要不娶若嵋,我?就不让你纳这女?人进?门。”
赵琪和花将军都被带来了江宁,不过?花将军待遇稍高些,住得?进?凤来阁,赵琪则被暂时安置在了客栈。
花将军虽然待遇高,但眼下还被装在小笼子里。茹茹蹲在笼子外边伸小手进?去逗狗,等青娥忙完了来找她。
那小笼子是大老爷带她去街上找竹编匠订的,能提在手上,茹茹提不动,大老爷一根指头就能把花将军提起来。可厉害了。
花将军比先头稍微大一点了,吃肥了。茹茹探手进?去摸摸,蓬松柔软,别提多好摸。
余光瞧见外头走进?来个小哥哥,是个着鲜亮好衣裳,踩黑皮靴的小哥哥。
茹茹记得?他,一下马车,他们就见过?。
王斑瞧见益哥儿跟着奶娘过?来,连忙与?小主子见礼唱喏,益哥儿像模像样摆摆手,眼睛只看得?见笼子里的小狗。
益哥儿抬高腿迈过?门槛,走到狗笼子边上。他奶娘连忙将他往后带带,“益哥儿别站太进?,外头来的狗,不一定干净,当心咬人。”
茹茹老大个不高兴,扭过?头去看她,“花将军不咬人,它好干净,它在笼子里呢!”
益哥儿挥开奶娘的手,蹲到茹茹边上去,盯着花将军瞧,好一会儿才扭脸看她,“这是你的小狗?”
茹茹点头,“它叫花将军。”
益哥儿朝笼子里伸手进?去,花将军怕他,直往角落里躲。
茹茹伸手进?去,花将军就往她那儿去,益哥儿大约是平日里在丫鬟堆里呼风唤雨惯了,站起身,手叉腰,“把这个小狗拿出来。”
“不能拿。”茹茹跟着站起来,“王叔说?要等大老爷来,先给花将军定个住处,跑丢了就不好找了,你看这地方那么大,还有好多树和大山。”
“那不是山,那是假山。”
茹茹不懂,梗着脖子,“假山也是山。”
“我?想?玩小狗。”益哥儿唇红齿白模样也是清秀可爱,就是一开口,少爷派头太足。
茹茹撇嘴,“花将军不想?和你玩。”
“谁说?的?”
“我?说?的,这是我?的小狗。”
益哥儿上前去开狗笼子,茹茹动作?不及他快,眼看花将军从门里挤出来,赶紧去关?笼子门,两人挨得?近了难免推搡,不等大人反应过?来,益哥儿重心不稳,已经歪倒在地,脑袋磕在了门槛上。
茹茹霎时慌了,眼见奶娘大呼小叫去哄益哥儿,她握握自己小手,担忧的在边上站着。
恰逢此?时暖阁里众人说?完了话,从门里走出来,瞧见这屋里益哥儿赖地大哭。冯老爷性格古板,因此?待男孩严苛,见他哭着喊着要玩狗,说?了一句玩物丧志,对这两个儿子都好生“失望”似的,拂袖走了。
五岁小童,何谈丧志?
冯俊成不赞同,却是习以为?常,只领青娥过?去查看。
白姨娘也连忙过?去将益哥儿拉起来,“益哥儿!谁许你乱跑了,我?不是叫你在院子里玩?谁许你抢人家的小狗!这小狗不是你的,你不能动。”
益哥儿难过?极了,捂着磕红了的脑袋,“娘,他们骗我?,他们说?这家里的东西都是我?的。”
白姨娘大惊,扬手在益哥儿屁股上拍了一下,“谁说?的?这都是谁和你说?的?”
她惊愕之下看向冯俊成,却见冯俊成无甚反应,只是在过?问?茹茹事情经过?。白姨娘长舒一口气,对着益哥儿屁股又是“啪啪”两下,“越来越不像话了!回去我?再拿你试问?!”
有些话何止不能乱讲,那是连想?也不敢想?的,没人听见教导两句倒也罢了,偏他当着冯俊成的面说?了出来。
好在老爷已经走了,董夫人却走过?来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只是笑,也不出声。心知小孩子哪会无端说?出这大逆无道的话,还不都是和大人学的。
白姨娘忙与?董夫人赔不是,拉着益哥儿站起身,“不知道是底下哪几个黑心肝的丫头小子乱说?话,教了他这些。益哥儿,还不快给太太赔礼。”
董夫人冷哼,“得?了,说?说?也不见得?就能成真?。”
那厢冯俊成不得?不出来调停,领了茹茹过?去,对益哥儿道:“小弟弟,适才我?听茹茹说?是她推倒了你,茹茹有句对不起和你讲,希望做叔叔的谅解。”
茹茹搅手嗫嚅,“哥哥对不起。”
青娥在旁悄悄掩嘴,今天第一回 笑得?如此?由衷,走上前对茹茹道:“要叫叔叔。”
茹茹仰头,“为?什?么?”
青娥瞥了冯俊成一眼,对她道:“因为?他是大老爷的弟弟。”
茹茹不大理解这当中关?系,但还是听话改口,“叔叔对不起。”
白姨娘几番道歉,领走了益哥儿,回到她自家院里,门一关?,狠狠将他训斥,“乱说?话!叫你乱说?话!你告诉我?,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益哥儿红着额头哭声不止,他不明白自己只是想?玩小狗,为?什?么要挨一顿打,白姨娘听小孩子声泪俱下也有些心软,闭眼揉揉额迹,转而叫婆子将手底下所有的丫鬟小厮都带上来,让益哥儿挨个指认。
益哥儿懵懵懂懂点了几个出列,那几人本就吓破了胆,这下更是跪倒在地,对着白姨娘不住磕头。
白姨娘疲于训斥,叫婆子明日去寻人牙子来府上,将这几人通通发卖了去。
夜阑人静,蛙鸣蝉躁,凤来阁里差不多都安置下了,青娥刻意请婆子带茹茹下去,走上前张开臂膀,将冯俊成拨弄灯芯的背影圈在怀里。
“少爷……”
许久没这么让她喊过?,冯俊成手上一重,灯芯淹进?了灯油里,灭了。
青娥将脸贴在他后背发笑,两条胳膊向上攀在他前胸,跟只布口袋似的挂在他背上,她突发奇想?,“背背我?么?”
冯俊成丝毫也不含糊,躬身勾起她双腿,后背倏地贴上片温热绵软的重量,他将她往上颠一颠,背着她在只有月光照明的房里走,“这是怎么了?吃了几杯酒?”
“高兴。”青娥高兴,晚饭也用了几杯冯府的好酒,没有醉,只是与?他单独待在一起才敢放肆。
这会儿飘飘然觉得?自己约莫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将脸贴着他肩,想?他就这么驮着自己到天荒地老。
她闭上眼,脸孔在他颈窝蹭蹭,“少爷,你娶柳家小姐嘛。”
托着她的手顿了顿,她道:“你娶她,纳我?做妾,我?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冯俊成行至罗汉床,将她放下,转回身一张清俊的脸早就板得?硬邦邦的,“是因为?我?爹,你才这么说?。”
冯老爷说?只有他娶了柳若嵋,才应允他纳青娥为?妾。冯俊成当时冷脸没有回应,是为?拒绝。
青娥摇摇头,“你是冯家嫡长,不可能不娶正头太太。早晚都是要娶的,柳小姐就很好。我?和柳小姐还合点眼缘,多少也算老熟人了。”
冯俊成大为?不解,“这是何意?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回绝我?爹,叫你误会?我?只想?与?你一人相守,怎可能娶她纳你?”
“你想?…你也只是想?罢了……”青娥抬手抚上他面庞,他的眼睛在黑漆漆只有月光照亮的房里格外清澈,“我?可告诉你,在你家这种高门大院做活的下人最有眼色,不会无端教你庶弟说?那些话,肯定是他们觉得?你和你爹不是一条心,才这么说?的。你不要忤逆他了。”
“冯俊成勾勾她下巴,“你担心我?爹不将冯家家业传给我??”
“那是你应得?的。”
“倒也未必,只因为?我?是嫡子,便理应继承家业?若我?不愿继承呢?况且我?弟弟益儿也是他的亲生儿子,与?我?又有什?么不同?”
“怪话!”
冯俊成苦笑了笑,“这便怪了?我?才要道一声怪,好像从我?降生,就总有人这样说?我?,可我?何处古怪?我?不过?是想?过?我?想?过?的日子,爱我?想?爱的人……”
青娥楞柯柯将他望着,屋内昏暗,因此?万物都有了隐匿的形状,青娥瞧见了许多不曾瞧见的奇景,那里头有一幕便是她跃过?森严的贵贱之分,与?他矗立高堂,一身红装。
她好喜欢那景象,喜从中来,眼中满是期冀。
她回神,见他笑得?从容自在。冯俊成背对她蹲身,示意她趴到他后背,再背她走一段。
青娥扒住他肩,听着迫不及待,“你不想?娶别人?可那些男人,都是三妻四妾。”
冯俊成偏脸朝她笑,“他们三妻四妾,我?只背得?动你一个。”
虽说搬进了凤来阁, 青娥却只得住在偏屋。那正房不是她的?地方?。
这是规矩,青娥不可能坏这规矩,因此昨夜里她在正房待着, 真像做贼。太太身边的婆子来请冯俊成到房里小叙, 隔着门, 气都喘不匀了。
冯俊成随那婆子往董夫人那儿去,青娥不急着走, 先在他房里走来走去地瞧, 他房里很是宽敞,有前后两进,前头是起居室, 后头摆着极高大的一张架子床, 简直睡得下三四个人。
那床身雕梁画栋, 镂刻琼台, 雕刻无数精致楼阁, 青娥细瞧,发现就连那“房子”大门外的石狮子口里, 都含着一颗不过指甲大小的?木球。
“姑娘。”
青娥正?转动那小球, 闻声陡然回首,见岫云垂手站在镂花红木屏风的?边上, 将她面?无表情地看着。
“岫云。”
“按府里规矩,你也?要叫我岫云姑娘,你在这院里伺候,不同于?小丫头子, 但也?不是主子。”
“岫云姑娘说的?是。”
青娥与岫云没什么话讲, 讪笑着走出去,心知她大约一直将自己背影瞧着, 因此将后脊绷得极挺,转出门,倏地垮下脸来。
一个大丫鬟,比主子还能摆谱,不过是在冯俊成屋里走一圈,就想着给她下马威了。
她晓得,宅门里的?贴身丫鬟要是走运,能抬做妾,这岫云显见运气不好,因此眼?红她的?“好运道”。
青娥哼了哼,才得了少爷的?承诺,正?恨不得长根猫尾巴,趾高气昂地竖着。才不和她一般见识。
偏屋里,茹茹坐在床榻上经由丫鬟婆子擦身,她刚被哄着洗了个澡,坐在床上见青娥回来,脸上的?胆怯才总算消失。
“…我要青娥给我擦……都是青娥给我擦的?。”
婆子与她笑,“姐儿听话,我们来伺候姐儿更衣,就让你娘歇歇。”说罢,又上前来与青娥道:“不劳烦姑娘,照顾家里的?哥儿姐儿都是我们分内的?事,小孩子认生?,我惯常照顾孩子,要不了几天?就和姐儿熟络了。姑娘可以叫我一声施妈妈,那丫鬟是红燕,往后我们两个就都在这偏屋里伺候。”
青娥偏首去瞧红燕,那是个圆脸盘的?憨实姑娘,青娥笑一笑,提裙在塌上坐下,道了声好。
她拍拍身下软褥,和茹茹遥遥相望着做个鬼脸,逗她发笑。施妈妈要带茹茹到耳房里睡觉,这也?是府里的?规矩,小孩子夜里不由娘带。除非爷们已在别处歇下,否则妻子媵妾都该为他留门。
青娥却以茹茹怕生?为由,与她一张床睡。她叫那岫云盯得发毛,因此心里也?有把算盘。
在冯府,明?里暗里那么多双眼?睛,树大招风,还是和冯俊成回避些的?好。
翌日青娥带着茹茹往董夫人屋里请安,董夫人果真不知从何处晓得了她昨夜里关起门,将冯俊成“拒之门外”的?事,因此见了她笑脸相迎,夸她懂事。
青娥恭恭敬敬给董夫人奉茶,眼?底亮晶晶只有殷切,“阖府上下都在为他的?倔脾气发愁,少爷青睐我,我更不能任性一味顺应他的?意?思,不体谅您和老爷的?难处。”
她来之前就想好了,要想风平浪静熬过这一阵,话只拣好听的?说。左右她说不上话,站在冯俊成的?一边,也?只能给他招去责骂。
董夫人小小愕然,“你倒一点就透,我还想着怎么和你说,叫你在内也?帮衬着点。先定下了婚事,再考虑纳妾,不能乱了主次。”
“我明?白。”青娥点点下巴,拿出自己最小家子气的?笑容,“太太,您和老爷都是为了少爷好,我也?该为他好。”
董夫人心满意?足接过茶盏,将青娥扫量,呷一口茶。她朝茹茹招招手,妆容精致的?脸上,绽出个叫小孩子有些畏惧的?笑脸,“小乖乖,来,上我这儿来。”
见茹茹挨着青娥一动不动,她又拿起块佐茶的?豆粉糕,“来,过来才有糕吃。”
青娥垫在茹茹身后的?手轻拍了拍,茹茹举目瞧了青娥一眼?,这才伸手去接,“…谢谢太太。”
她察言观色,跟着青娥叫人。董夫人留着长指甲的?手在茹茹小脸蛋上碰一碰,“小乖乖改口叫我奶奶才是,我是奶奶,奶,奶。”
董夫人躬身越凑越近,吓得茹茹简直想跑。
青娥将她揽着,轻声道:“茹茹,叫奶奶。”
“……奶奶。”
“嗳!好孩子。奶奶屋里有几匹好料子,都送去给你做新衣裳。”
“茹茹,说谢谢奶奶。”
“…谢谢奶奶。”
“真乖。”董夫人将那碟糕点都交到施妈妈手上,“去,带姐儿到外边吃,我和青娥另有几句话讲。”
茹茹不大愿意?,但她也?有些喜欢给她梳漂亮头发的?施妈妈,再加青娥又推推她,她只好坚强地吃着嘴里甜甜的?糕,跟施妈妈走出去。
等?茹茹走出去,董夫人掸掸膝头衣褶,“我记得,五年?前为着姑爷,我们就碰过面?了,虽不知道那时你和俊成到了何种地步,又如何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但既然时过境迁,我也?懒得揪着过去的?事来诘问你。”
此言一出,青娥往前坐了坐,晓得这是要开始正?经盘查了。
董夫人挑眉瞧着她,“只有一点要弄清楚。你先头到底是姑娘,还是人妇?还有你之前那个男人。”董夫人皱起眉,“我可听说是个流氓混子,他能回来找俊成麻烦不能?”
“不能。”青娥答得快,可那第一个问题,她着实有些不知如何作答。
认识冯俊成前,她算姑娘还是人妇?她自己也?不知道清白的?界限在哪,只好摇了摇头,“太太放心,他不会来找麻烦的?。”
见她只答半句,董夫人若有所思,笑了笑,“那就好。对了,昨夜里老爷还跟我说起你在钱塘那桩案子,巧是真巧,就叫你们这么重遇了,只是那案子听着可有些非同小可,青娥,我问你,你告秦家小儿子欺辱你,他可曾真的?得手?”
“没有。太太,我是清白的?。”
董夫人扬唇挤出个不大真切的?笑,“你放心,茹茹是俊成的?女儿,我瞧得出来。你先头那未婚丈夫,我见过,小眼?睛方?脸盘,茹茹不会是他的?。”
“是…”青娥应和着笑笑,心知说到头,董夫人也?未必相信她的?清白。
过了会儿,白姨娘领着益哥儿来了,益哥儿脑门起了个包,挨过训斥,全程跟个得了鸡瘟的?老母鸡似的?缩脖站着,偶尔四下看看,是在找茹茹。
“你也?来了,正?好,我正?想说定个日子,在祠堂给小乖乖上族谱。”董夫人叫人给白姨娘看座,“得先让俊成给女儿起个名,再定个字辈,往后凡妾室生?的?女孩儿就都得跟着叫了。”
董夫人说的?都是稀松平常的?事,绝不是为了刺激青娥,可这些话听在她耳朵里必然蜇人,好在青娥也?习惯了,脸孔带笑,牵得嘴角发麻。
抬眼?见白姨娘朝她微笑,流露淡淡温柔,可见习以为常。
等?牵了茹茹告退,青娥走在阴凉石径,看茹茹跑在前头撅屁股捡蝉蜕。
回顾起适才董夫人的?问话,青娥忽然察觉一丝古怪。董夫人说,冯老爷与她说起过钱塘的?案子,这没什么,可那当?中细节又是谁和冯老爷说的??
怎么就连秦孝麟是秦家小儿子他都知道?
莫说江宁钱塘都不在一个府,此前也?从未听冯俊成说起冯家与秦家有任何渊源,冯老爷上哪知道这些细枝末节的?消息?
青娥越想越觉得不对,回去将这些对冯俊成讲,他听后也?蹙眉,“我爹没有对我问起过这桩案子。”
“我知道。”青娥用力点点脑袋,荡下一缕碎发,“你也?才回来两天?,他都不肯见你,上哪去知道这些消息。”
冯俊成沉吟片刻,不免想到了先头徐同在自己面?前遮遮掩掩。整件案子坠进个谜团,忽然变得说不清道不明?了起来。
他担心青娥胡思乱想,勾过她碎发到耳后,“别担心,没准是徐大人回到应天?府后,书信过他,细说了案子。”
青娥稍稍放下心,点点头,道了声有理。
可冯俊成说出这话自己都是不信的?,徐同离开江宁时有多震怒,要他回去后联络过江宁冯家,哪还轮得到自己回家拒婚,家里早派人送信到钱塘质问。
“好端端的?,我娘怎会提起秦孝麟?”
青娥只笑了笑,叹口气,起身走到塌上侧卧,摇摇头没有作答。
冯俊成跟着起身,在她床边坐下,“茹茹呢?怎么不见茹茹?”
说起茹茹,青娥绽出个甜滋滋的?笑,梨涡成了个蜜涡,“在院里捡了一上午小石头,后来你弟弟又去找她玩,本来累得都要午睡了,施妈妈说小狗身上脏,要给花将军洗澡,她哪还睡得着?非要在边上搬个杌子看。”
“小孩子就是有精神。茹茹和她叔叔这就又能一起玩了?”
“小孩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