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去到后一架马车,与柳若嵋话别,柳若嵋备了几句话给?他,是前一晚就想好的?,她担心等见到他又张不开嘴,可到了紧要关头,还是乱说一气?,急得直掉眼泪。
柳若嵋抽出帕子,在眼下擦擦,“俊成哥哥,我明白,你的?将来在顺天府,我配不上你。”
冯俊成不料她这么想,微微一怔,释然笑道:“原来如此,可若你真的?了解我,就会知道我和你想像中是两个样子,就要对?我失望了。”
柳若嵋眼泪也忘了流,只顾看他,他也诚然对?她笑着,直到马车行?进?。
这段日子因着突如其来的?家?事,冯俊成堆积了些?公务来不及处理。
早些?时候他让县衙拿登记在册的?茶税文牍过来,这会儿?郭镛已带着一大箱子书册登门,在西角门静候了。
他说师爷清点了一天没点明白,又担心冯大人要得急,便让衙役将书库里所有和茶沾上边的?卷宗都整理进?这口?箱子,给?冯大人送来。
郭镛打从?进?门便点头哈腰,张口?闭口?为巡抚大人排忧解难,做的?事却半点不为冯俊成着想。
冯俊成望着那口?满得要冒出来的?箱子,说不上什么感受,叹口?气?笑笑。谁叫他审完秦孝麟,转脸查起秦家?茶庄,早已是秦家?明面上的?对?手?。
他坐在梳背椅上呷一口?茶,“王斑,去搭把手?。”
“嗳。”王斑连忙上前帮手?。
秦家?显然已收买郭镛做他的?绊脚石,可这些?小?伎俩哪绊得住他。冯俊成只认证据,现在证据摆在眼前,有账就有数目,有数目就一定会有破绽。
郭镛见事情办妥,赔个笑就预备走了,哪知回转身就见月洞门那头走进?来个熟悉的?身影,窈窕婀娜,一度是他衙门里的?常客。
青娥猛然和郭镛打上照面,也是愕然,手?里端着的?一盘子甜瓜都颤了颤。
这两人谁都没想到会在冯府与对?方会晤,但到底是郭镛老道,眼睑都惊得抽动,仍挂起个笑,朝青娥拱手?,作势要走。
青娥觉得势头不对?,这郭镛和秦孝麟蛇鼠一窝,就这么放他回去可不行?!
她来不及多想,喜气?洋洋端着瓜去留郭镛。
“郭大人不吃口?瓜再?走?”
要说怎么就这么凑巧, 还得往前倒倒。
青娥知道冯俊成今日送走应天府来的两?尊大佛,上悬的心总算放下,但也只能放在半空。因着那日冯知玉意有所指的一番话?, 叫她?吃不下, 也睡不着。
冯知玉不可能无端猜疑茹茹的身世, 猜疑也未必与她?把话?说到?台面?上,至多试探几句, 哪有明示她?将茹茹送去冯府的?
青娥思来想?去觉得不行, 跺跺脚咬起下唇,索性端了半只破好的青皮甜瓜,去到?冯俊成院里, 看冯知玉口中的那个同样吃甜瓜起疹的人是不是他。
谁知刚端着甜瓜去到?二?房院里, 就和郭镛打上了照面?。
“郭大人不吃口瓜再走?吃一块再走吧, 好歹是来到?冯大人的府上, 招待不周可不行。”
郭镛汗毛一凛, “那就吃一块吧。”
他随青娥回进厅里,青娥见那口大箱子便问:“这是什么?怎么装得这么满?”
郭镛道是送来给冯俊成的文书, 青娥旋即拧眉, “怎么衙役都不能整理好了拿来?瞧瞧,都是懒骨头不成?还要郭大人亲自送来。”
她?对县衙那帮人早就恨极怨极, 这会儿背靠大树,暗戳戳怄气也就怄了,横竖是替冯俊成说的这话?,也不是为?她?自己说的。
“…说的是。”郭镛一时?半会儿看不清这两?人关系, 青娥说的又是衙役, 郭镛也只好应下。
青娥拿眼梢觑“大树”一眼,端了甜瓜过去, “大人也用一块。”
冯俊成不喜甜瓜,但吃一块也无妨,便拣了块小的,对她?道谢。
最?初见青娥被郭镛撞见,他还有些担忧,转念一想?他之所以忧虑,无非是担心郭镛回去拿此?事对秦家做文章,但这又何尝不是事实,因此?没什么好遮掩的。他和秦家总归结了仇,该来的早晚要来。
那厢郭镛始终拿眼将二?人打量,青娥也看回去,眼睛里嗖嗖飞小箭,郭镛缩了缩脖。
青娥陡然想?起什么似的,“哎唷,我无家可归身无分文,在冯大人府上帮佣换口吃的,不会引郭大人误会吧?”
“不会,必然不会。”郭镛一激灵,接过身侧丫鬟递上来的手巾擦了擦手上甜汁,又顺势按按脑门汗珠,连忙起身告辞。
看人走了,青娥朝王斑递个眼色,后者愣神片刻,明白过来,遣退了一班丫鬟小子,自己也带上门出去。
冯俊成将茶盏搁下,指肚缓行过杯口,“怎么把人都支出去?”
青娥撇嘴,“真不赶巧,叫他看到?我了。”
冯俊成不甚在意,“看到?就看到?了,好看不怕人看。”
人都走了,多说无益,青娥拿起块甜瓜坐在边上吃起来,两?条腿收在太?师椅上,猫儿似的窝着,眼睛却瞧着他,一口接一口,大有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架势。
适才那瓤瓜始终被冯俊成搁在手边。
青娥问:“怎么不吃?不喜欢吃?”
冯俊成看看手边的瓜,应付多日,也有些疲乏,靠坐椅背,“不太?喜欢。”他拾起那瓤瓜,咬了一口算是吃过了,“我小时?候吃这种甜瓜起疹,就不爱吃了。”
青娥旋即两?腿一放,盯住他瞧,“照实交代!你是不是对你二?姐说过什么胡说八道的话??”
冯俊成叫她?这么问,搁下那瓜的动作都放缓了,牙齿缓慢咀嚼,是在想?他可曾走漏什么风声。
青娥好气恼,“你…你是不是和你二?姐说茹茹是我和你生的?她?出去乱说怎么办?”
有时?候一句话?换个说法就换一种情调,她?说“我和你生的”,听着就是跟“我们的孩子”不一样。前者似乎更在乎过程,后者则更注重结果。
冯俊成喜欢她?说话?做事那丁点的不一样,含笑反问:“难道不是我和你生的吗?”
青娥抓过手巾胡乱擦了擦,掐腰站起来,三两?步坐到?他腿上,勾着他脖颈,两?张脸孔凑得极近,顶头角力似的。
“我说不是,你也不信。”
“你说是,我就信。”
青娥目不转睛瞧着他,眼睫直打颤,心道这人可真是个傻子。
“我可是个骗子。”
“不是我叫你骗我的吗?不过你要是偶尔对我说几句实话?,我也爱听。”
青娥红了眼,直拿拳头擂他,“你怎么就知道了?我就不信你有那么神,茹茹这么小,还没长开?,又不像你,你凭什么说她?是你的?”
冯俊成还真煞有介事想?了想?,“就凭她?和我小时?候一样讨人喜欢。”
“你还讨人喜欢?我听说你小时?候最?讨人嫌了,哪有半点富室子弟的样子,上房揭瓦捉鸡斗狗!”话?毕转念一想?,这不就是茹茹吗?
冯俊成朗然一笑,踏踏实实将青娥揽在怀里,吐息间是若有似无香粉混杂甜瓜的香气。
青娥心跳突突,仰脸瞧他,“你二?姐不能闹得人尽皆知吧?”
“她?不会。”
其实关于青娥,冯俊成没有透露太?多给冯知玉,就感情而言,再亲近的家人,也不能和他感同身受。
他想?,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无非是出于享受和她?在一起的光阴,他享受和青娥在一起,就好像抛弃了身上所有他人赋予的荣光,他又不是圣人,没那么喜欢受人崇敬。
这些道理他十?九岁时?不懂,只是觉得她?鲜活、夺目。而今也是一样,别?人眼里的“污点”,在他看来也许是色彩斑斓。
适才那口甜瓜起了点反应,冯俊成咧咧嘴,食指抚过微微泛红的唇缘,另一手在她?胯上拍了下,“就不能直接问?存得什么坏心,非要叫我吃一口。”
青娥只顾得上笑,坐在他腿上,扶着他前仰后合,“真该叫你看看茹茹,嘴巴外头一圈都是红的。”
冯俊成怕她?跌下去,抓稳了她?,“这下和我长得像了?”
青娥点点头,忍笑,凑到?他唇上啄一下,“像,都有一个红圈圈。”
一个时?辰前,冯知玉和柳若嵋出了钱塘,二?人同行一段就此?分别?,一架车去往应天府,一架车去往江宁。
车架走在山路上有些颠簸,冯知玉左摇右摆没心思小憩。半途马车停下,说前路横了段枯树,像是昨夜里叫白蚁蛀空了根基,倒塌下来的。
冯知玉索性阖上眼,揉揉额颞,“那就挪开?去,别?耽误时?辰。”
过了会儿,便听外头费劲巴拉地挪树,她?女眷独身出门,带出来的多是丫头和婆子,近乎没有男子,这时?候便遇上了麻烦。
但好在路是所有人都能走的,等了等,后头上来一架车,冯知玉掀帘望过去,叫自家年?轻的丫头都避让开?,喊车夫过去和人道明情况,能否一起度过这个难关。
谁知不消半刻钟,只听明快的脚步来在轿厢外,“太?太?,是江家二?爷。那是衡二?爷的马车。”
冯知玉一把掀开?轿帘,但见江之衡就在不远处抱胸而站,“二?姐姐,好巧啊!”
“是巧,你怎的会在此?地?”
“我到?浙江办事,没想?到?会遇到?二?姐姐,二?姐姐这是从?哪来要往哪去?”
冯知玉从?马车上下来,微微笑着,跺跺有些酸麻的双脚,“我这是刚从?钱塘来,回家去。”
他二?人其实前不久才见过,自从?江之衡和黄瑞祥成了朋友,他便不时?送喝得烂醉的黄瑞祥回府,冯知玉出于感谢也要出来见一面?,留他吃一盏茶。
“钱塘?钱塘冯府?从?时?谦那儿来的?”大约是装得不知道的缘故,当冯知玉看向自己,江之衡还是避开?了眼光。
“是啊,为?着他拒婚柳家的事。”
这事江家还不晓得,因此?他又要佯装得一无所知。冯知玉噙笑向他,“黄瑞祥会没和你说起过?”
江之衡笑了笑,“说起过,还是二?姐姐了解他。”
“夫妻多年?,就是不想?了解也烂熟于心了。你和俊成熟悉,你了解他,你知道他为?何拒婚吗?”
江之衡顿了顿,“他从?小就和别?人想?得不一样,这我也说不好,还指着听你说说他退婚的缘由。”他抬眼看看日头,“二?姐姐,我叫人支个棚子,摆上茶水再叙如何?”
冯知玉颔首,朝前路看了眼,“是还要一会儿,那树倒得太?是时?候,还好是拦住了你和我,要拦夏下个素不相识的,这会儿大眼瞪小眼,可要别?扭一阵。”
棚子是油布搭的,两?头牵在高枝上,两?头压在石头下,中间摆上席子和茶盘,便可以休息等待了。
冯知玉先?拿过事前备好的水囊来,给二?人倒上茶水,“只有凉的,大热的天,正好喝点凉的。”
“凉的好,口渴喝不得热茶。”江之衡接过茶盏,呷一口道谢。
冯知玉摩挲杯壁微笑,“洪文,你是俊成十?几年?的老?朋友,虽说眼下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但多年?间通信也未曾断过,他可曾写信告诉你他不想?娶柳家小姐?”
江之衡跟着笑了笑,“其实我和时?谦鲜少谈及各自家事。”
“我以为?他有事愿意和你倾诉,江宁冯家算得上人丁萧条,我出嫁后,他都只有你一个知心的朋友。”
江之衡正色点点头,“他去顺天府前,我们说得还多些,家里的外头的,他都和我说。”
冯知玉搁下茶盏,多愕然似的扬眉瞧他,“都和你说?那你知不知道他喜欢过家门口沽酒的女人?”
江之衡大惊,本想?替他否认,可无意流露的神情已然将他出卖,只好如实作答,心道那已是过去的事情,早就作古,冯知玉知道就说明冯俊成也与她?提及过,既然都被翻出来了,那说说也算不得什么。
“是,是有过那么一段。”他替冯俊成找补,“但那是年?少不知事,受人蒙骗。那沽酒女存着讹他的心思蓄意引逗,时?谦那时?年?纪轻,又不擅与女人周旋,怎么着都是要上钩的。”
冯知玉费解,“怎么还扯上蒙骗了?”
“你不知道?”江之衡不大愿意提及似的,摇头飞快道:“那女人是个做美人局的,将时?谦害得好惨,拿他一百两?,转脸就销声匿迹了。”
“美人局?”冯知玉提高声调,两?条窄长的眉也拧巴到?了一起。
“二?姐姐是怎么知道的?时?谦同你讲的?”
冯知玉点头,只顾饮茶,却不答话?了。
她?心里当真对自己这弟弟刮目相看,满口漂亮话?,什么叫“苦于生计做过坏事”,也是她?没往深处想?,冯俊成解释说那沽酒夫妻是兄妹,她?还不觉奇怪。
怎么不奇怪?好端端的兄妹,做什么伪装成夫妻在冯家巷口开?设酒铺?
想?不到?竟是做美人局的两?个同伙,兄妹假装夫妻,骗到?冯家嫡长的头上去,骗走一百两?……
冯知玉一阵晕眩,按按两?颞。
身后家丁喊号子使力,生生将枯树挪开?,她?站起身险些忘了与江之衡告辞,提起百迭裙欲走,“洪文,得空到?二?姐姐家里来坐,我叫黄瑞祥陪你吃酒,今日就先?说到?这里,各自上车吧,不好再耽搁了。”
江之衡跟着见礼,“嗳,二?姐姐慢走。改日再上你家去叨扰。”
第44章
县衙里的人这才从冯府回去?多久, 过不了?几日,整个钱塘县果真流言四起,说巡抚大人纳了?之前他所监审案子里?的犯妇。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茶余饭后遭人说起, 但也仅限于此, 毕竟官老爷做什么都不叫人觉得稀奇。
先头传他袒护犯妇也不是空穴来风,不叫她落到麟大官人手里?, 是因?为存了?独擅其美的心思。这妇人带着个孩子几番轮转, 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消息传进钱塘冯府,老?太太不大高兴,道那妇人住在仆役院里, 怎么就?成了?纳进门的妾室?也不知是谁在外头编排, 那人要是出在自家府里?, 她可一定要揪出来。
刘夫人在旁侧坐着, 抿茶吃, 半信半疑,又不可能对着老?夫人嚼舌根子, 等回了?院里?, 拉着嬷嬷讲话。
“那小妇人你?见过么?”
“见过的,远远看过一眼, 很有股子妖妖娆娆卖弄风情的劲头。”
“我?就?说…”刘夫人眼珠左右转了?转,“一个巴掌拍不响,我?瞧俊成对那小妇人确有几分袒护。”
没有这?传闻的时?候,接青娥进府是救民于水火的善举, 一旦传闻四起, 善举就?包藏了?私心。
主人家都知道了?的消息,青娥自然也在仆役的院子里?听?说了?。起因?是几个老?妈子打趣茹茹, 说她娘替她找了?个万里?挑一的好爹,茹茹开心坏了?,小麻雀似的蹦蹦跳跳,仰头问?是谁,老?妈子不敢拿冯俊成玩笑,自然闭口不言,只是看着她发笑。
一个老?妈子说:“你?娘傍上好男人不要你?了?,你?没地方去?就?跟我?走,收你?做个童养媳妇。”
青娥正好收了?衣裳回进院里?,老?妈子四散,留下茹茹站在原地大哭,青娥当即对那几个背影破口大骂。
“不积口德的老?虔婆!小孩子都要欺负!老?了?死了?沤在地里?都没人给你?们收尸!”
也有那心善的上前来和青娥说前因?后果,青娥听?后大惊,还不知道外头已经传扬开了?。连忙抱起茹茹进门,心里?凉飕飕的,还哪敢去?见冯俊成。
赵琪见她一脸怅然若失,拄拐棍到她身前,“发生什么事了??我?听?见茹茹在外头哭,正要去?看。”
青娥垂下眼,眼睫黑压压沉甸甸。
“怎么了??怎么了?青娥?”
“没什么,能有什么。”青娥手背在眼下抹一把,将茹茹小手塞进他手里?,“老?虔婆乱说话,替我?哄哄茹茹,我?进屋洗把脸。”
没过两天,消息传得乌烟瘴气,老?夫人索性在府里?请戏班子搭台唱戏,将各个屋的人都聚到一起,派人去?请冯俊成少聚。
这?说到底是内宅里?的事,她该做主,冯俊成自小和几个堂哥走得远,再不给个机会让他澄清,只怕江宁那边回过头来还要将她埋怨。
戏台子上唱得正酣,大房里?除了?老?爷,人都到齐,全都看顾着自家遍地乱跑的小孩子,吃果子听?戏。
那么多人,只等着冯俊成,但都晓得他公?务缠身,也没人催促。
他不来,才能悄悄拿他的传闻取乐。
没多时?,鼓点匆忙,冯俊成踏着那细致稳准的鼓板姗姗来迟,他手上牵着个小姑娘,头顶绑了?两只稀疏小圆髻,又新奇又胆怯地将花园里?众人张望。
茹茹不由自主将大老?爷的小拇指抓紧了?,仰头朝他看。冯俊成晓得她紧张,将她两脚腾空抱起来,往人堆里?去?,落了?座。
在场除了?仆役们谁还见过茹茹,全都狐疑看过去?,刘夫人扭转头问?:“真有趣的小丫头,是哪家的?”
边上走过来个婆子,附耳对刘夫人说了?一句,刘夫人脸都僵住,半晌没能做声,“这?,这?是那小妇人的女儿?”
冯俊成笑一笑,叫茹茹坐在自己腿上,“小孩子没看过戏,我?领她来瞧瞧热闹。茹茹,问?大太太的安。”
茹茹扒着大老?爷衣裳,着实胆怯,但又不是真的胆小,鼓起勇气道:“大太太安好…茹茹给大太太请安。”
刘夫人扯个笑,不知冯俊成意图,只得夸赞两句,“伶俐,真伶俐,难怪俊成见了?喜欢。那坐着看吧,俊成,也给她拿点果子吃。”
一出戏唱得,叫人不知道该看台上还是台下,冯俊成不是那做事不过脑子的人,老?太太见他非但不借此机会解释外头的流言,还要领那妇人的女儿登堂入室,可见坐实传闻,心下摇头,不想再管他们江宁的家事。
什么探花郎、六部官,女色面?前,和她自家那几个胸无大志的孙子也没什么两样?。
另一边,自从有了?上次被人欺负的事,青娥就?不许茹茹独自走出院门。
她要是出门做活,就?将孩子交给赵琪看管,哪知今日回来只见赵琪瘸着个腿,独自在屋里?逗狗,问?他茹茹哪去?了?,竟说是叫王斑给领走了?。
青娥骂他都懒得,提裙跑出去?寻人,听?说人都在花园听?戏,旋即找了?过去?,果真在花园外见到了?随鼓声摇头晃脑百无聊赖的王斑。
青娥喘匀了?气,问?:“王兄弟,你?将茹茹带哪儿去?了??”
王斑见她焦急,不大好意思,挠挠胳膊,“今天府里?摆戏台子,爷突发奇想要带小茹茹看戏去?,我?就?替他将人接过来了?。”
青娥愕然,“问?过我?意思了??他要你?带你?就?带?”说罢,她噤了?声,别开眼去?。
王斑是冯俊成的人,不听?他的听?谁的,她哪来的立场问?王斑的罪,人就?是容易忘其所以,得寸入尺。少爷疼她,她还真拿自己当个主子了?。
她不再说话,绕开王斑往那扇月洞门去?,门里?笙歌鼎沸,喝着满堂彩,她不可能进去?,只能躲在一株芙蓉花后头往里?瞧。
那么多个衣冠济楚的背影,青娥一眼找到了?人群里?的冯俊成,今日他着青金色圆领袍,领口滚了?圈锈红的云纹,腰背挺括气度卓然,单手撑腮怡然看戏。
茹茹坐在他腿上,小脑袋目不转睛盯着戏台,这?是她第一次瞧这?么盛大的热闹,小嘴巴微张,哪怕听?不懂半句,也为戏台上精心粉饰的人物痴迷。一时?忘了?出门时?墙角捏了?一半的泥人,也忘了?摇尾巴陪她和泥的花将军。
她昂着幸福的小脑袋,迟来地享受这?份本该习以为常的喜悦。
戏台上耍起了?绸子功,茹茹跟着左看去?,右看来,大人们拍掌叫好,她也拍掌叫好。冯俊成见茹茹去?够桌上甜瓜,捉回她小手,往里?塞一粒葡萄。
青娥瞧着瞧着,急切变作喜悦,又变作酸楚,回转身,不在意地掸掸裙裾,假装没这?回事地走了?。
晚些时?候冯俊成将茹茹给送回来,这?回破天荒没避着人,左右传闻铺天盖地,也没什么好避的。
青娥便也将人请进来,给他沏了?茶吃,门大开着,不时?有院里?仆役站在外头老?远的地方探头往里?望。
茹茹好高兴,花将军一个劲往她身上跳她也没工夫理睬,两条小短腿倒腾着学台上小戏给青娥看。
“青娥你?看,那个人是这?么走路的,像是漂着的!”
冯俊成进门时?也喜笑颜开,只是青娥看得出,他不是真开怀,他不过是在这?不可挽回的现状面?前,顺水推舟,仍想要不计后果地往前走。
天气热,青娥拿巾帼一角在脖颈揿了?揿,看茶给他,“我?就?知道叫郭镛看见了?准没好事,这?下要不了?多久,你?江宁家里?都要写信来了?。”
冯俊成应了?声,眼里?却有温和的流光浮动,“你?不怨我?领茹茹去?看戏?”
青娥淡淡道:“早晚的事,这?都不是我?能决定的了?。你?带茹茹去?看戏,她高兴,我?也高兴。”她只忧心一件事,“不过…你?应当还没有告诉他们吧?”
冯俊成晓得她的顾虑,微笑道:“还没有,即便要告诉,也不是让这?里?先知道。”
茹茹在边上卖力表演,不知道他们嘴里?的主角是他,又因?为迟迟没人理睬,去?够青娥的手臂,“青娥,青娥,你?看我?。”
赵琪在边上装聋作哑好一会儿,大约是觉得自己和茹茹在这?是有些碍事了?,拄上拐棍去?牵茹茹,领她到间壁偏屋去?。
“走走走,别吵你?娘说正事,我?看你?我?看你?,舅舅先看你?,等会儿青娥再看你?。”
茹茹撅起嘴,颇感扫兴地去?牵舅舅手。
赵琪刮她小嘴,“挂个油壶正好。几个小白脸咿咿呀呀有什么好看的,比我?变戏法还好看?”
只他二人一个腿短,一个腿残,走得实在太慢,好不容易进了?偏屋,青娥就?在嘴边的话也晾凉了?,说出来干巴巴没什么起伏。
她瞧着冯俊成,声音很轻,“…你?要带我?和茹茹回江宁吗?”
冯俊成眼睛都被点亮,他以为当中还得有一番波折,“你?愿意?”
青娥颔首。
冯俊成如释重负一笑,打开了?话匣,等不急将她宽慰,“横竖这?事都是藏不住的,倒不如趁这?次带茹茹回去?给老?祖宗磕个头,他们或许对你?有看法,但你?别管他们怎么说,只想着我?们两个,还有茹茹。等跟我?去?到顺天府,就?再也不必看人脸色。”
他说起二人的将来,澄明的眼睛熠熠生辉,一如十九岁时?坚定。
可青娥知道他这?五年心智成熟不少,心思远比以前深重,目光长远,想事情也比以前周到。
他在有意掩饰心里?的顾虑,其实他应当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青娥不知道那打算是什么,但肯定比一顿藤条来得严厉。
江宁冯家的人可都见过她,也好在只是见过,不晓得她的底细。
因?此青娥也心存侥幸,不信前边是死路一条,即便真是死路,也想碰运气,看能否起死回生。
于是她对他笑,“那好,你?只管挑个日子,我?跟你?回去?。”
“下个月。”
冯俊成爽朗做下决定,清隽的脸上喜悦溢于言表,“且等我?将手头茶税的事处理停当,之后在钱塘也就?没什么事了?,你?我?到江宁,再到浙江其他几地走访一圈,也就?回顺天府了?。”
青娥忘了?适才谈话似的,顺势换了?话茬,“怎么在其他几个地方就?只是走访一圈?”
“这?不是没料到能在钱塘查出个大的。”他笑了?笑,隔着融融烛光将她仰视,“其他几地也有属官去?了?,这?一回,我?也只顾得上钱塘了?。”
青娥知道他在拿钱塘喻人,心里?却没多少欢喜。
二人一坐一站,脸孔都挂着掩饰思虑的笑。青娥想蹲下身去?伏在他膝头,亦或是就?这?样?张开双手将他抱一抱,一抬眼,门外却是六七双明里?暗里?将他们盯着的眼睛。
往后她一举一动,都要让无数只探究的眼睛盯着。
冯俊成顺她目光看过去?,那帮胆大好事的仆役又作鸟兽散。
他冷哼,“瞧见没有,你?越闪躲,人家越觉得你?好欺负,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个好欺负的性子?”
青娥叫他逗乐,笑起来,“我?就?是叫人欺负得多了?,才有个不好惹的性子。”
她蹲身枕到他膝上去?,“我?知道,他们这?是还觉得稀奇,过几日你?我?在路上挨着走两回,你?看他们还稀奇不稀奇?只会觉得你?我?就?该是这?样?。”
她越说越轻,安慰自己似的,“其实这?样?也好,起码在相见的日子里?,不必再找幌子。”
抚在她肩胛的手掌顿了?顿,她笑意荡漾仰脸瞧他,“你?都不知道,骗子也是有找不出借口的时?候的,有时?候我?想见你?,真要使出浑身解数……”
应天府里?,冯知玉从钱塘回来后,就?一直在月兰身边忙前忙后。
月兰体弱,做月子时?三天两头见不着黄瑞祥,成日丧眉耷眼,因?此坐下了?病,总说自己心口隐隐作痛,大夫细瞧过,又说她不像有病。
郑夫人觉着这?是她为了?见黄瑞祥编的借口,小家子气的手段,也不指望她留住丈夫的心。
冯知玉却当一回事,让大夫开增补剂给月兰滋养身体,又帮她照料隆哥儿,日久天长,月兰也看明白了?谁是真对她好,谁又将她用完即弃。
“姐姐。”月兰躺在床上,柔顺地咽下一口口汤药,“我?身边人都叫我?提防你?,可我?知道,只有你?是真心待我?好,其他人要么看在黄家的份上,要么就?对我?另有所图,即便如此,也从没有谁待我?这?么好过。”
冯知玉听?后瓷勺在药汤搅动,笑了?笑,“你?就?知道我?对你?不是另有所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