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成也?会心一笑,托起青娥腮畔,拇指轻蹭那枚小巧的?“蜜涡”,茹茹不累,青娥却是累了,挨着他手掌闭上眼?睛,又叹了声。
“怎么了?”
她睁开眼?,委屈地瞧着他,这才要作答,“你都不知道今天?早上我见你娘有多怵,好在那些问题也?只会问我一次,要多来几次,我肯定丢下你跑。”
冯俊成真切颦眉,“她问你什么?”
“她问我,有没有和别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过,又问我有没有被秦孝麟得手。”
冯俊成瞧她懒懒倚靠在枕上,说这话时漫不经心,眼?皮也?不稀得抬一抬,可她已骗不了他,她心里委屈。
那种委屈已丧失了原有的?威力,不再是天?塌下来般招架不住的?伤感?,它已根深蒂固,无处不在,反而如同阴雨天?墙根下的?水渍,一点点沿砖缝从外边渗透进来,可以承受,但阴冷刺骨,铜墙铁壁都不能抵挡。
“你是怎么答的??”
“照实答的?。”
青娥两条胳膊叫冯俊成拽着拉拔起来,她猝不及防,整个人都软趴趴地被“钓”进他结实怀里。
他下巴抵着她发顶,声音瓮声瓮气,“等?茹茹给老祖宗磕过头,上了族谱,我就带你们走。你这几天?忍不了就找我出气,他们都是走过半辈子的?人,有些事根深蒂固。只能违抗,改变不了。”
“我知道,说话的?本事不用你教,我都是顺着你娘说的?。”
青娥背靠他胸膛,仰着脸瞧他,心道有些人的?面?孔怎么这么会长,从下往上看也?这么招她喜欢,忍不住伸手摸一摸,捏一捏。
“好哥哥,其实莫说改变,我都不想你反抗什么,就怕你家里气急了,拿我开刀。”
“你叫我什么?”
夏日里相拥,没一会儿就得出汗,她又软绵绵,热乎乎的?,冯俊成听罢只觉浑身筋肉发紧,血管直蹦,气都上不顺了。
“好哥哥…”青娥费劲转身,见他又因自己几句话烧红了耳朵,笑话他,“你喜欢我这么叫你,你肯定喜欢。”
冯俊成晚青娥一年?降生?在世?,要不晚这一年?,这么叫他还少了许多兴味。
他答得也?诚实,只是有些喑哑,“喜欢,但不能总叫,叫得多了,就习惯了。”
青娥嗔他,“你是懂享受的?!”
两张嘴皮刚挨上,没等?渡舌头,门外“啪嗒啪嗒”闯进来个脚步,二人着急忙慌连忙分开,一个背手踱步,一个躺下忍笑。
茹茹抱着洗干净的?花将军进来献宝,“青娥你看,花将军是黄白花的?小狗,不是黄灰花的?。”
一抬头,大老爷也?在。
今天?的?大老爷,不大一样,好像更严肃了,也?更漂亮了。
茹茹眨巴眨巴,“大老爷,你为什么涂个红嘴巴?”
青娥再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捧着肚子在床上蜷成个虾。
冯家认回茹茹的?吉日定在五日后,冯知玉也?在应天?府收到来信,要她若是得空,正?好回来见见小侄女。
信纸被冯知玉摊在桌上,就差盯出个窟窿。
冯俊成那些用情至深的?话,揉碎了和江之衡说的?搁在一起,霎时傻得没边。常言道好了伤疤忘了疼,可也?没有忘性这样大的?!
冯知玉因着等?会儿要去办的?那件事,一连三天?没睡好,本以为等?今日见了那人,就可以在夜里睡个整觉,想不到江宁一封信,立马又搅得她心神不宁。
郑夫人心疼她,以为她这是因为黄瑞祥夜不归宿、月兰诞下男婴才憔悴至此,看她仍悉心操持内务,照顾月兰母子,于?是待她愈发用心,替儿子疼她,吩咐厨房三天?两头给她换炖品滋补。
此时冯知玉用完最后一口小盅里的?阿胶乌鸡汤,收起信纸,唤来小厮备车。
群芳馆里,香雪日前收到个匿名的?樟木礼盒,里头是一套贵重头面?。
匣子打开金灿灿晃得她眼?晕,送来礼盒的?龟公说,要是这点薄礼合她心意?,那恩客请她今日秦淮河上游船相会。
香雪见他出手大方?,又约在白天?,能有什么不愿意?的?,早早候在河岸,撑伞四下眺望。
倒没让她久等?,没多时街上抬过来一顶软轿,轿子里的?人必然非富即贵。香雪好不欢心,收起伞正?打算迎上去,却见轿子落停,从里边迈出一只硬底镂花的?绣鞋。
而后走下来个清丽端方?的?女人。
正?以为自己认错了人,那女人却走过来,望着她笑,“真不好意?思,叫你久等?,你就是香雪?我认得你今日戴的?这支掩鬓,是我送给你的?那套头面?里的?,真美,比我戴着好看。”
香雪皱眉,“你是谁?”
“我…”冯知玉想了想,微微一笑,“是今天?与你交易的?客人。”
游船在秦淮荡漾开去, 白日里?风景不比夜晚,看的是两岸绿茵,水上三两野鸭。
“香雪, 你是几岁入的这行?”冯知玉在香雪对过落座, 亲手燃起小?泥炉, 为二人?烹茶。
香雪眼光探究将对面女人?打量,她是个身量不高甚至有些瘦削的女子, 但她举手投足落落大方, 眼神也鲜少在对视时躲闪。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且从未淡忘。
“夫人?,你就直说吧, 是为哪位老爷寻我的麻烦, 你说了, 给点银子我就晓得?和他疏远, 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
香雪从小?入这行?, 早前跟在花魁身边学?艺,自己登台也有两年, 受人?追捧也有些气性?, “我做妓不假,但也都是为了钱, 从来不图爷们的感情。钱能解决的事,就用钱来解决。”
冯知玉与她笑了笑,茶汤泛起浮沫,她撇了去, “看样子我不是第一个来找你的太太。”
香雪轻哼, “海了去了。”
“你说的对,钱能解决的事就用钱来解决, 既然我求的是事,你要的是钱,那一切都好说。”
话毕,冯知玉有意留出?一段谈话的空隙,舀出?一碗微沸的茶汤,推至香雪手边。
“我有过一个在行?院里?的朋友。”冯知玉缓缓捧起茶盏,“她是被亲爹娘卖进?去的,因?为是家里?长姐,底下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弟弟出?生那一年,她十五岁,进?了行?院。她的第一个客人?,是我给拉去的。”
香雪猛然皱起了眉头。
冯知玉笑道:“我小?时候扮男装讨生活,被我娘当个男孩来养,不知道做女孩子的苦。”
“你……”香雪凛眉瞧冯知玉一身锦绣衣裳,哪里?有她口中半分困苦,“你是什么人??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冯知玉笑一笑,“我和你说这些,是为了和你透个底。我求你做事,自然不能让你对我一无?所知。”
“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是谁。”
“你不知道我是谁才好。”
冯知玉侧目看向身后随她陪嫁进?黄家的丫鬟,那丫鬟端上来一只锦盒,抽开,里?头是一根沉甸甸的金条。
“我只想和你达成一桩交易,不知道我是谁,对你来说未必是件坏事。这是定钱,够你赎身,事成之后我还有重谢,亦或者你想去到哪里?,我也可以让你去个新的地方安身立命。香雪,你愿意帮我吗?”
那根金条诱惑十足,香雪折算不出?自己得?再?在花楼里?苦熬多?少年,才能换来同等的价值。
花楼与她从来对半开账,或许等她人?老珠黄,也还是穷困潦倒。只能指望跟了哪个男人?,做他排行?第十的姨娘,可真到了那时,也不过是从一间花楼,来到了另一间永不能脱身的妓.院。
“……你要我怎么帮你?”
冯知玉扭转身,从船舱外叫进?来个肤白羸弱的小?女子,“我这儿有个姑娘,仰慕黄家二爷已久,想请你带她进?群芳馆,带在身边伺候,若得?机会,撮合一二。”
香雪困惑不已,“你那儿的姑娘?你也是这行?当里?的人??”
再?看那小?女子,大眼睛小?脸盘,柔柔弱弱不大言语,俨然就是黄瑞祥最喜欢的那种女人?。
冯知玉但笑不语,为她添茶,共赏湖光夏景。
但这事属实叫香雪生疑,别人?她不敢说,对着江之衡却敢念叨两句——只因?为江之衡也是个对黄瑞祥有图谋的人?。
香雪揽揽肩头披帛,落了座,“这是怎么了?一个二个都要我多?‘照顾’他,你替他出?钱要我陪他灌他酒,这下又来个人?拿金子要我塞个姑娘在他身边。这黄家二爷到底有什么独到的地方,我陪他这些日子,怎么就没有感受出?来?”
江之衡回到应天府后,还从未与黄瑞祥相约,今日说好上香雪这儿来聚首,因?着下晌无?事,便到得?早了些,听香雪到这儿他还不甚在意。
“你知道是什么人?见你?”
“不知道,就是一个女人?,穿金戴银的,我还以为是哪家夫人?来寻我的仇,说到后来倒像是对家的人?,就不知存了什么心思。”
香雪撇撇嘴,“可我又觉着她未必是冲着撬瑞二爷墙角来的,他就一鸿胪寺家的二公子,哪值那么多?钱。她应当是群芳馆的对家,来找麻烦的。”
“你答应她了?”
香雪手一挥,笑得?开怀,“那是自然,那金子可够我赎身的,何况这地方我也不想待了,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她。她还说能帮我走呢!”
“走?这儿不好吗?走去哪?”
江之衡改换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罗汉床饮酒,脸上是懒洋洋愿闻其详的神情。
香雪笑了笑,“瞧,也只有女人?懂女人?,饶是衡二爷你出?手那么大方,也想不到在私下里?拿银子打点我,更?想不到我这会儿即便在笑,也未必开心。”
江之衡扬了扬眉,“你就不怕她塞给你个身上带病的姑娘,借你的手害群芳馆。”
香雪倏地一激灵,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连忙将那姑娘喊进?来,一把将她袖子撸了上去,但见她小?臂内侧果真有块灰褐色的花柳斑……
香雪大惊失色,一连退出?去好几步。
“别慌,你碰她未必染病。”
江之衡听狐朋狗友说起过这病,知道这不是什么同桌吃饭就能染上的死疾。也听闻国子监谁染上过这病,始终拿药治着,且死不掉,只是从此生活天翻地覆,人?嫌狗厌,就连家里?人?都对他退避三舍。
江之衡蹙眉质问那姑娘,“究竟是谁要你这样害人??她给你开价多?少?”
香雪气得?半死,手指着那姑娘道:“好哇,原来你憋着坏要害我呢!这要是叫我也染上了可怎么办?我还怎么活!”
那小?姑娘吓坏了,“她…她…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她只说能拿钱给我治病,还说能出?钱供我弟弟上学?……香雪姑娘,对不起,她要我等和瑞二爷成了事再?告诉你,叫你别和他同房了。”
“她倒想着我!”香雪直拿手掌在脸侧扇风,“衡二爷,你可得?帮帮我,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呐?”
江之衡懒得?掺和这些花楼间的明争暗斗,摆摆手,“送官吧。”
这下倒轮到香雪为难了,那可都是真金白银啊……
江之衡笑了,“你这是舍不得?那块金子?”
香雪吞口唾沫,迟疑片刻,笑起来道:“我这是怕惹麻烦,我瞧那女人?的架势未必惧怕官府,细想起来她还挺奇怪的,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女人?,身量不高,却很有气势。说话时还爱看着别人?眼睛,此前没听说过这一号人?,我见她也只觉得?像谁家的掌家太太。”
她讪讪开个玩笑,“总不能是瑞二爷家的。”
话毕,江之衡心上咯登一下,猛然举目,眼底的漫不经?心一扫而光。
夏日里?昼长夜短,黄昏最为漫长。
冯知玉回进?府门,影子被拉得?老长。她想起小?时候没进?冯府时的时光,那时跟娘在应天府的日子无?疑最快乐,娘在河边给姑娘们缝补衣裳换钱花,她也走街串巷,装成个小?男人?帮行?院招揽客人?。
娘早前是教坊司的清倌人?,清倌人?只卖艺,她怀了恩客的孩子,不肯供出?那男人?是谁,这才被赶出?去,丢了生计。
不过好在教坊司不守规矩的男人?不止一个,娘在秦淮偶遇冯老爷,就此结束了冯知玉贫贱的童年。
直到后来,她从江宁嫁回应天府,悄悄回到当年的那一间行?院,得?知儿时那几个摸过她脸蛋,给过她赏钱的姐姐,都死的死,走的走。没有一个得?到善终。
老天爷给她这个嫁黄家嫡次子的机会,定然不是为了促成一段美满姻缘。她要掌黄瑞祥的家,从来不是说说而已,可偏偏他是个花花公子,偏她又生不出?孩子。
阻碍重重,但她始终隐忍不发,好在等来今日,黄瑞祥拱手送她一个男婴,又送给她一个得?以大展拳脚扮演贤妇的机会。
她定然不会辜负这份难得?称心的礼物。
既然他喜欢寻花问柳,从来没有担当,那就索性?花柳缠身,从此做个卧床的废人?,这个家,她会替他撑起来。
话虽如此,她对月兰的好也从来没有掺过半分虚假,因?为每当冯知玉看见她憔悴地倚靠床栏,她就仿佛看到了那一个院子的姐姐,后半生凄苦的缩影。
冯家认回茹茹的日子已定,不预备大张旗鼓地操办,只打算叫茹茹给老夫人?和老爷太太磕个头,从此便有了新名字,好写进?冯家族谱。
这个新名字要么冯老爷来想,要么冯俊成来想,但老夫人?让冯老爷不要插手,说俊成学?问不知比他高多?少,就该让俊成自己定一个。
说起老夫人?,青娥对她十分尊敬。这得?说回昨天早上,她照常带茹茹去各个院里?请早安,来到老夫人?院里?,请过安,老夫人?让她和茹茹坐下喝茶吃点心,闲聊说了些日常,又问茹茹的小?狗在哪里?。
青娥担心老夫人?要处置了花将军,只说一直关在笼子里?,不大放出?来。
“不放出?来?那小?狗平日里?多?闷得?慌,茹茹又该多?孤单。”
老夫人?叫人?拿来一段一指粗的彩绳,还坠了小?铃铛,格外有趣,“俊成和我说茹茹最喜欢小?狗了,这段日子只敢将小?狗关在屋子里?玩,怕他跑出?去冲撞了这府里?其他人?。我就替茹茹想了个法?子,不知道茹茹喜不喜欢,你看,这是什么?”
茹茹见老夫人?朝她招手,笑得?那么和蔼,蹭步走上前去,“…是绳子。”
“是牵小?狗的绳子,明天茹茹牵着小?狗来给我请早安,我也看看茹茹的小?狗朋友,好不好?”
“好。”茹茹点点头,接过了那条漂亮的绳子,她张开两条不怎么长的胳膊,抱住了老夫人?的腿,“谢谢老祖宗。”
老祖宗只抱过小?孩子,还没叫小?孩子抱过。愣了愣,而后大喜,吃力地弯下腰去,想碰又怕碰坏了似的,两手拢在茹茹脸边,左看看右看看,好生欢喜。
她抬起脸,对青娥笑道:“俊成给茹茹起名了吗?”
青娥道:“回老祖宗的话,还没有。”
老祖宗直起身来,想了想,“我叫着茹茹这名字真舍不得?,‘含辛茹苦’,寓意也好,我看索性?就将小?字定作茹茹,她也习惯,你也不必改口。”
青娥觉得?这样最好,想回去就问冯俊成的意思,他还从没提起过给茹茹起名的事呢,就怕他忙忘了。
他忙得?不可开交,夜里?为秦府的事写文章,白天地方上都巴望着借冯老爷的光请他一顿饭,江宁谁不晓得?他是吏部官,那可是管升迁的官,就是路过也该拜一拜的。冯俊成碍着冯老爷的面子,不喜酬酢也都只有赴约,忙起来连顿饭都和青娥吃不上。
青娥好容易逮着他,和他提起名这事,哪知他听后一愣,脚步都顿了顿,“上族谱改个姓便是了,何需重新起名?”
青娥急了,站到他跟前去,“冯茹?冯茹可不好听。”
“冯茹还不好听?那叫冯茹茹?”冯俊成笑笑,进?她偏屋,见茹茹不在,知道是让施妈妈带着在外边玩,“冯姓起好听了可难。”
青娥去掣他袖子管,“你那么有能耐,你想个好听的,再?说了,你二姐的名字就好听,冯知玉,你也想个差不多?的不就成了?
“也是知字辈,和我同辈?”他一手倒茶来饮,一手将青娥的拳头裹在掌心,凉凉的,正好解他喝过酒的燥热。
“你在故意闹我!”青娥追上去夺他手上茶盏,“不想出?一个好名字,你就别喝水了。”
冯俊成喝了点酒,弯腰去就她手上的水,跟她抢着喝似的,她没抢过,气急败坏转过身去,“读那么多?书,都不肯给女儿想个名字。”她说着,扭脸瞧他,“你就不能给她想个大小?姐的名字?哪怕从哪句诗里?拎两个字。”
冯俊成提口气走过去,两条胳膊将她环起来,深思熟虑,“还真想起一句。”
青娥喜出?往外转回身,就听他陶醉吟了句,“含冰茹铁似枯槎,淡月濛濛四?五花。1”
“讨打!”
正要给他点颜色瞧瞧,他两条胳膊就将她给圈紧了,眼下带着点醺红,认真将她瞧着,“我说真话,就叫这个字,含冰茹铁、含辛茹苦,这个字好,又是你起的,她将来定要谢你呢。”
青娥受不了他认真瞧着自己,挣了挣,“好嘛,你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好讲的。嗳,对了。”
“嗯?”
青娥给他丢去件棘手的任务,“你说该叫茹茹先上族谱,还是先和你相认?…得?先相认吧?”
冯俊成果真往里?吸了口气。
是要先相认,就怕等她进?了祠堂,大庭广众下不认他这个爹……再?哭着喊着要赵琪……
“我想想办法?。”
父女相认这事马虎不得, 又好像不必做得太正式,要是?能有个顺理成章的机会就好了。
只是?有的时候大人?都太低估了小孩,茹茹不知打从何时起便藏了心事在?心底, 但因着冯府有诸多奇妙景色可看, 经常刚深沉一会儿便又立马抛诸脑后。
前头敲锣打鼓要唱大戏, 老夫人?知道茹茹喜欢看戏,叫人?去将和益哥儿一并叫来, 给他们演小孩子爱看的“沉香救母”。
茹茹牵着小狗, 着急忙慌要去看戏。施妈妈走小碎步护着她,怕她被狗绳绊倒,益叔叔跟屁虫似的跟在?后面, 缠着她让她将小狗给他牵一会儿。
两个人?又玩得好了, 茹茹兜里总揣着几颗漂亮的花石子, 益叔叔为了那几颗石头子, 总悄悄揣糕饼在?兜里去?和茹茹交换。现?在?他窗台上已经摆了一溜又圆又光滑的石头子了, 都是?茹茹捡来和他换糕饼的。
二人?挤在?一张椅子上,爬上爬下看戏, 跟两只花果山的猴子似的, 一会儿下去?一趟,到?桌边举高了手摸两颗水果, 拿回去?摊开肉乎乎的手掌心,一起分享了吃。
冯老爷从外头回来,先到?老夫人?这儿来问?个安,一进来益哥儿就蔫了, 从梳背椅上下来去?给冯老爷请安, 茹茹也有样学样,爬下去?给冯老爷请安。
“你来得真?是?时候, 索性坐下一道看会儿,刚演了劈山救母,我记得你小时候也爱看这出戏。”
冯老爷背过手咳嗽两声,“老太太,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几十年前?我却觉着是?昨天的事呢。”老夫人?说?了自己都拿手帕掩嘴发笑,“你坐我边上来,别老回头看两个孩子,他们拘束。出了这院门?你要查益哥儿功课我不管你,可要是?敢在?我的院里吓唬他们,我一定不答应。”
冯老爷也无奈了,“老太太…我还没说?话呢,还是?坐下看戏吧,我陪您看戏。”
正坐定了目视前方,戏台上刚走过圆场,冯老爷余光见一只小白胳膊出现?在?视野内,不动声色拿眼角觑过去?,就见两张太师椅间?的小几上从后边伸过来一只小手。
小手的主人?全然没有因为被抓包而变得胆怯,充其量有点犹豫,将拿未拿,圆溜溜黑葡萄似的眼睛将冯老爷瞧着。
“想吃这个。”茹茹伸长了胳膊够不到?,自己桌的豆沙米糕吃完了,想来讨大人?桌上的。
老夫人?将糕点盘往她那推推,笑容可掬道:“拿去?吧,老祖宗不吃甜。”
冯老爷扭身往她和益哥儿的桌上看一眼,那儿分明?也摆了一只装糕点的盘子,“你们桌上没有?”
“一个桌只有一块,我们的吃完了。”
茹茹踮脚将那糕抓在?手里,却是?往冯老爷身边递,想叫他尝尝,递出去?又舍不得,最后只是?掰个小角,搁在?冯老爷手边,而后飞快地跑开,手脚并用,爬回自己椅子上。
冯老爷眼光跟着她跑回去?,就见她将剩下的豆沙米糕一掰二,分给益哥儿半块。老夫人?掩嘴直乐,碰碰冯老爷的胳膊,又点点桌上掰给他的糕。
下晌冯俊成在?外忙碌回府,得知茹茹在?老夫人?那看戏,就亲自去?抱茹茹回来睡午觉。小孩子不知道累,累过劲吹点凉风就要生病了。
彼时冯老爷已经走了,老夫人?将今日之事转述,听得冯俊成摇头发笑。其实也没什么,冯老爷素来待小女孩宽容些,从小冯知玉就比他受宠,其实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宅门?里的女孩养大便要出嫁,男孩或科举或入行伍或行商,总是?想不到?要对?女孩寄予厚望。
回去?时施妈妈牵着花将军走在?后边,冯俊成抱着玩累了的茹茹,沿湖走在?枝头下的阴凉地。
茹茹挂在?冯俊成肩上,像个刚发酵好的软面团,“大老爷,这儿也是?你家吗?”
冯俊成应了声是?,抓稳她两条腿,怕她翻过去?。
“这里真?好玩,比大老爷上一个家里还好玩。”她刚高兴没两句,忽然让先前的心事蒙上心头,“可是?舅舅不能在?这里,青娥说?舅舅不能在?这里。为什么呀?大老爷,为什么呀?你不喜欢舅舅在?你家里做客么?”
小姑娘问?到?困扰处,晃来晃去?,叫冯俊成急忙将她拦腰掐住,“别乱动,我好好想想是?为什么。”
茹茹板起小脸将他望着,他想发笑,又忍着,晓得这是?个和茹茹坦白的机会,“因为……这里是?我们家,不是?你舅舅家,你和青娥可以?住在?这里,你们是?我的家人?。”
茹茹两条小眉毛霎时拧巴起来,又因为被冯俊成抱在?怀里,因此得以?俯视他,显得十分庄严肃穆,“大老爷,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谁。”
冯俊成一愣,面庞浮上喜色,“我是?谁?”
茹茹想着那日早晨睡醒,无意从青娥和赵琪那儿偷听来的话,面色有些沉凝,“大老爷,你也是?我舅舅吗?”
冯俊成差点没笑出来,“这叫什么话,是?你娘和你说?的?还是?你舅舅和你说?的。”
茹茹摇摇头,沉浸在?自己的提问?当中,皱眉将他盯着,小手隔着衣裳在?肚皮上抓一抓。
“那你是?我爹吗?”
冯俊成倏地站住脚步,神情愕然,脸孔缓缓转向怀里的茹茹,见她懵懂将自己望着,竟有种“近乡情怯”的奇妙感受。
他此刻当真?百感交集,本来还在?犹疑不知如何开口,结果竟叫小姑娘抢占了先机。
“是?,我是?你爹爹。”
冯俊成手掌包裹女儿圆润的后脑勺,将她轻轻贴在?胸口,深吸气,稳住了声线。
这事和青娥一说?,果真?惹她嘲笑。她说?小孩子只是?天真?,也不是?傻的,正有说?有笑,她忽的皱起眉,而后一句话将冯俊成给打回了原形,脸上霎时没了笑模样。
“不过,茹茹眼下未必弄得清‘亲爹’和‘后爹’的分别,没准只是?将你当成了我给她找的后爹…”
这谁知道呢,四岁小孩的心思,二十四的大人?可怎么猜,也只好自己安慰自己,“唉,左右是?不再?拿赵琪当爹了。”
一晃几日,来到?茹茹上冯家族谱这天。
大清早她就被施妈妈和红燕叫醒了穿新衣服,施妈妈给她编了两条小辫子,短短的,都耷不到?肩膀,青娥在?她脸蛋上香一香,叫她乖乖的,大老爷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多话,也不要东张西望。
大老爷捂住她眼睛,茹茹举头从他指缝瞧见他亲了亲青娥嘴巴,然后牵了自己,去?往到?祠堂。
茹茹见祠堂里大家都在?下跪,自己也跟着下跪,想问?青娥为什么不来,大老爷却只是?目视前方,她也只好跟着有样学样。
数不清给那些木头板板磕了几个头,冯俊成将她抱起来,领到?老祖宗跟前,要她单独给老祖宗再?嗑三个。
茹茹独自站在?偌大的祠堂里,没有听青娥的话,开始东张西望,扭脸见许多双眼睛瞧着自己,这屋那么大,那么多人?,就是?没有青娥。
“我要青娥…青娥在?哪里?”她问?得小声,声音却在?祠堂里回荡。
施妈妈连忙蹲下身去?,“乖,小小姐给老祖宗磕了头,就是?冯家人?了,快磕头吧。”
茹茹没由来有些害怕,“我不要……”
“乖,磕了头就是?冯家人?了。”
“我不是?冯家人?,我叫李茹茹…我是?李青娥的女儿……”
众人?闻言大惊,冯俊成连忙蹲下身,单膝点地,让茹茹坐在?自己腿上,董夫人?也上前来哄她,殊不知茹茹最怕她的长指甲和脸上的白乎乎的玉簪粉,躲得越发厉害。
董夫人?也急了,“你怎么见我就怕?我是?什么吃人?妖怪不成?”
一听吃人?妖怪,茹茹索性一头栽进了冯俊成的怀里。
冯俊成揽着她与?她耳语,“青娥在?外头等你,还记得今早上她怎么和你说?的?”
茹茹不抬头。
冯俊成刮刮她小脸蛋,逗她笑,“这就忘了?她可要不高兴。”
茹茹撇嘴道:“青娥说?,我磕了头,就能保护青娥。”
“对?,你磕了头,往后就没有人?能再?让你和青娥受委屈。”冯俊成说?罢,领茹茹跪地对?堂上磕头,他磕一个,侧目看向茹茹,茹茹便也跟着磕一个。
待磕完三个头,老祖宗招手让茹茹过去?,不知从哪摸出一只纸包,摊开来往她手里塞了一块豆沙粉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