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兰微微一怔,见冯知玉轻笑出声,这?才松一口气,“姐姐,你?不要吓我?,我?在这?家里?真就?只有你?和隆哥儿可以指望了?。”
冯知玉舀起一勺汤药,喂给月兰,又用帕子沾沾她唇角,“傻话,你?指望我?,我?又能指望谁呢?”
月兰知道冯知玉与黄瑞祥之间根本难论感情,也没有子嗣,心里?大抵明白她的苦楚,便想说些自己的遭遇来宽慰她。
“其实月子里?他拢共就?单独来望过我?一回,身上还一股子脂粉香,脖颈上还蹭了?胭脂……”
“就?是那晚你?叫他气坏了?身子?”
冯知玉问?得淡淡的,也正是这?股宠辱不惊淡淡的脾气,叫月兰觉得安心。
她点点头,“他好像跟个叫香雪的女人在厮混,我?也是瞧见他腰上那女人的手帕才知道的。他好狠的心,还要拿那女人的帕子抹我?的眼泪……”
“我?想他那脑子,也未必是故意的。”
本来是难过的事,月兰也叫她逗笑,“姐姐!”
冯知玉也笑了?笑,道:“我?可不许你?再难过,你?都不知道在这?香雪之前还有多少个,迟早还要换,就?别为他伤心落泪了?,别将他当一回事,将养好身子才是要紧,就?当为了?隆哥儿。”
月兰答应下来,冯知玉又少坐一会儿这?才离开,出去?之前,她顿住脚步问?:“对了?月兰,那香雪是哪家的?我?听?着有些耳熟,可是秦淮边上的?”
月兰愣了?愣,她此前也是行院的姑娘,对香雪有所耳闻,“是,她是群芳馆的妓子,以前是学琵琶的。你?怎会觉得耳熟呢?”
冯知玉朝她微微一笑,迈进那片半冷不热的晨光里?,“噢,你?这?么一说我?又没有印象了?,大概是黄瑞祥喝多了?酒,念起过吧。”
第45章
清早青娥起来例行公事, 端了木盆随婆子到河边浆洗衣物,几?人下石阶蹲在河边,拿大棒子敲敲打打。
身后来了两个丫头, 见了她, 窃窃私语。
“小姨娘怎么还要亲自出来洗衣裳。”
“那就还不是小姨娘呢, 你瞧她住在仆役院里,连个通房都算不上。”
这些丫头都是爷们院里伺候的, 见惯了少爷老爷抬举丫鬟, 也见惯了那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的结局。
青娥手上棒子顿了顿,手背在腮畔抹一把, 愈加卖力地捶打。
丫头见她不说话, 自讨没趣, 绕开走了。
边上婆子凑过来, 与青娥笑道:“别理?她们, 她们那是嫉妒,跟着几?位爷伺候, 眼看姐姐妹妹都被抬举做姨娘, 心里别提多嫉恨,再这样等归乡放良, 就只能嫁个放牛种地的,你说她们那些眼高手低的怎么肯?”
青娥侧目觑她,晓得她那日也曾拿言语“逗弄”茹茹,对她没好脾气, 更没有搭理?。
那婆子碰一鼻子灰, 讪讪往边上挪了挪。
青娥心里积气,拿个棒子假想着出气, 平日半个时辰才能做完的活,今日做得又快又好,起身?端了木盆往回走。
忍一时风平浪静,她不能在冯家?生?事。
其实青娥也想过,既然被推到风口浪尖,索性豁出去,不管旁人眼光,该啐回去也别忍着,可细想来是不能的,这儿是钱塘冯俊成?堂亲戚家?,与江宁鲜少走动,因?此对冯俊成?也捎带着些生?疏的客气。
他们不管冯俊成?的“荒唐事”,巴不得多瞧他的热闹。
等到了江宁却是不一样了,亲生?的儿子,还是嫡长,先拒婚再从外头领她回去,她要?再不收敛着些,甩出去的派头可都得冯俊成?替她收着。
因?此冯俊成?叫她搬到二?房院里,她也给婉拒了。
“你说真格的?这么着回头定要?惹你家?里生?气!我是你家?什么人?就敢登堂入室了,你爹娘肯定不喜欢。何况琪哥也要?人照看,还是这么着吧,等回了江宁,光凭我是茹茹的娘,就能住到你院子里。”
“何须瞻前顾后,别想——”
冯俊成?还要?说点什么,叫她拿指头堵住了唇,“我难得懂事一回,就依了我。”
却听?冯俊成?笑出了声?,青娥拧眉瞧他,他摸摸鼻子,清嗓子道:“你自己看,哪有懂事的人是这么说自己懂事的?”
青娥低头看看,“我怎么了?”
旁侧多宝格上的西洋钟表将二?人倒映,桌上灯火一豆,冯俊成?坐在椅上料理?公务,青娥两手吊着他脖颈,贴在他身?上盯着他瞧。
冯俊成?说起话,下巴蹭在她茸茸发顶,“你不搬来,我担心你被人议论是非。”
他自己就是宅门里长起来的,晓得这宅门里的人终日受困,麻木得只能靠一张嘴排解寂寞。
青娥单手环着他,手一挥, “叫他们议论,我也不是吃素的,谁说我我就说回去,说得他挖个洞钻进去!”
豪言一出,二?人笑作一团。那笑成?了一点温柔跳动的火,烧在冯俊成?清明的眼底,他垂眼瞧着她朱红的唇,青娥知道他的意图,难得羞赧地敛眸不语,只是勾勾皙白脸畔的碎发。
他先是以口轻碰,几?次试探,几?次分开后四?目相接。那吻一次比一次情动,一次比一次更能奏出些旖旎的涎.水.声?。
冯俊成?托起她脑袋,红着眼深吸气,“还是先叫我写完这一页。”
青娥不大乐意,侧坐也改为面对面对坐,她挺直了腰,俯首捧着冯俊的脑袋,“不要?,我一天只能懂事一次,再不亲我,我就要?闹了。”
先前还标榜自己“懂事”,没一会?儿就现了原形。
冯俊成?无可奈何,像个念经被妖怪缠上的和?尚,“青娥……”
青娥乜目,探出个红蜜饯似的舌.头尖,在他耳廓撩了一下。
翌日青娥明目张胆大早上才回去,说是早上,其实天还没亮全,她进门就见赵琪拄拐在院里晃悠,有些惊喜,又心情不错,便随口道他恢复得还成?。
赵琪动动挛缩的右手,苦笑了笑,“还成?,这下是彻底戒了赌。”
“也是,一只手可出不了千。”
“我都这样了,就不能说我点好。”
青娥一回来就先打水,脱了外衫,坐在塌上拧手帕擦脸,笑盈盈道:“说你点好?你有什么好,这岁数没娶亲又落了个残废,也就会?出个老千,这下吃饭的本事也没了。”
赵琪哂笑,费劲在青娥身?边坐下,脑袋低垂着,留给她个日晒风吹黑黢黢的后颈,“我挺没用?的,是不是?”
“你呀,我想想。”青娥往后蹭蹭,背靠白墙,将他宽广的后背打量,“你最大的能耐就是将我给养活了,要?没有你,我这会?儿在哪呢?早都死了,成?白骨了。”
那扇肩动了动,“要?不是我带你挣脏钱,你也不会?受人白眼。”
青娥笑,“脏钱养活的就不干净了?那些人眼里,我们这种街边乞丐,死了才干净!”
赵琪迟疑回首看她,见她面上笑着,两只眼睛水汪汪的,也没忍住,掉了泪,“青娥…”
“做什么?”
赵琪叫她感动得够呛,哽咽道:“其实我还喜欢你,青娥,我心里还喜欢你。”
青娥拧巾子的手一顿,其实她怎会?不知道?二?十年的情谊,他都能为她把命抛掉,怎么可能一扭脸就忘了,但她也晓得,他说这话和?歉意无异,不是真要?和?她好。
于是她踹他好腿一脚,“做梦!”
青娥两手掐腰,“我可告诉你,茹茹好日子还在后头,她就要?把亲爹认回来了,你这赝品自己找时间和?她解释清楚。”
“嗳,我想想怎么说。”赵琪顿了顿,“但这事你也别怨我,先头我也不知道他还能回来,想着茹茹要?是一辈子没爹,我就给她充当充当。”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嘿嘿,其实也不用?说吧,这么小的小孩子,都还不记事呢。”
“这叫什么话?这点事你总得办好!”
偏屋里,炕上睡醒了的茹茹正发蒙,小肚子圆鼓鼓四?仰八叉地躺着,发迹出了点汗,打湿胎发。
茹茹眼睛眨呀眨,攥紧了她的小兜兜,将大人的话都给听?了去。
晌午青娥得知冯俊成?从衙门提早回来,听?王斑说他瞧着有些疲倦,好像今天出去见了哪个老地主,吃了闭门羹,因?此回来得早,这几?日都有些郁郁不乐,该是手头在查的案子进展缓慢。
青娥记得他提过他在查茶税,心里咯登一下,难免联想到秦家?的茶庄。
她朝窗寮外望一眼,见烈日炎炎,树影浮动,他在外头奔忙半日,还没有进展,那么多事焦头烂额堆在一起,不疲倦才怪。
正想预备些瓜果甜汤送去给他解暑,就见王斑笑嘻嘻赶来,“快,青娥姑娘,爷备了车,要?带你和?小茹茹去戏园子看戏!”
他大约是听?了谁的授意,故意说得大声?,嗓门十分洪亮,院里其他几?个屋子都发出了点动静,像是急着趴窗偷听?。
青娥心内欢喜,迎出去抿个笑,“茹茹爱看戏,我又不爱看。”
王斑笑了笑,转身?瞧一眼,扬声?道:“爷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请姑娘去,就当是陪陪他,青娥姑娘你就体谅体谅。”
一番话熨帖得不得了,给她挣足面子,看谁还敢嚼她舌根!
可她分明从未向他抱怨过什么,他怎么就知道这几?日有许多人在背地里戳她脊梁骨?
青娥忍着雀跃,“那好吧,我陪茹茹去。”
马车在角门候着,青娥为着出门,特意换了身?鲜亮衣裳,豆绿的裙,湖蓝的衫,又簪了支金子打的花钿,将茹茹打扮得像个红色的小炮仗。
她掀帘子登上车,就见冯俊成?正好整以暇坐在里头朝她笑,她坐到他身?边去,王斑举着胳膊抱了茹茹送进来。
青娥道谢接了一把,抻抻茹茹衣褶。
茹茹有些反常,往日见着冯俊成?就要?抱着他的腿贴贴脸,今天一听?说要?和?大老爷上街,她就滴溜溜转动着眼睛,将给自己换衣裳的青娥盯着瞧。
青娥只当她是睡懵了,“发什么愣?不认得大老爷了?”
茹茹抠手,“大老爷…”
冯俊成?弯下身?,手肘支着腿,朝她伸手,“茹茹,来。”
茹茹往后一缩手,躲到青娥身?边,手脚并用?爬上长凳,挨着她坐下。
青娥捋捋她额头,体温也寻常,不像是病了,问她:“又不是第一回 见了,怎么不大大方方的?”
茹茹不说话,想起睡醒后青娥和?舅舅说过的话,陡然把小脸藏进青娥腰间。
青娥皱皱眉,对冯俊成?道:“随她吧,不晓得在想什么呢。”她转而说起别的,“王斑说你今早出门白跑一趟,究竟是为着什么事?什么人还敢喂你吃闭门羹?”
冯俊成?瞧着茹茹,她露出一只眼睛,正悄悄将他研究。
他笑笑,“早上我去拜访一位姓钱的老乡绅,他从前在钱塘开过茶行,就在秦家?茶山边上有地,后来他到临镇做官,许多年没回来,他再也没做茶叶生?意,那几?块地却没有荒废,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卖了地。”
“查不到吗?这么大的买卖,能不打衙门过?”
“查不到所以要?查,我怀疑他私下里卖了地给秦家?,没有在衙门过契。”
“怀疑这个做什么?”
事关?秦家?,冯俊成?与她详细解释,想了想道:“秦家?登记在册拢共八十亩茶园,而徐家?却有五十亩,可秦家?光在钱塘房产就有六处,徐家?却只有一间祖宅。我怀疑秦家?从那老乡绅手上收过几?亩地,没有上报县衙。”
青娥愣了愣神,冯俊成?以为自己没说明白,又道:“秦家?应当瞒报了以茶叶盈利的土地,但我拿不出证据,他们掩藏得极好,茶园上报的人口也只有百人不到。”
百人管八十亩,若秦家?瞒报土地,又从哪来多余的人手去管瞒报的地?春茶茶季只有一个月,人手不够,来不及采收就都白瞎了。
“…八十亩?”青娥蹙眉看向冯俊成?,“秦家?怎可能只有八十亩茶园?”
正要?应和?,冯俊成?发觉她那语气绝不止是错愕,青娥皱起个脸,抓上他胳膊,“秦家?不可能只有八十亩茶园。”
“…怎么?”
“你之前怎么就不问问我!”青娥又喜又恼,喜自己能帮上他,恼自己先头没能替他排忧,“你当我是怎么认得秦孝麟的?就是初春秦家?采收春茶,秦家?家?奴忙不过来,从徐广德手上借人,一天三钱,我在茶庄两年,每年都去!”
他自家?家?奴只够管八十亩,可若是与人同?流合污,莫说钱是浮财可以流动,就是手底下的农户也可以互通。
轿厢里倏地鸦雀无声?,除却摇摇晃晃打瞌睡的茹茹,其余二?人都显得有些急赤白脸。
青娥眼巴巴瞧着冯俊成?,“秦家?瞒报土地避税,犯了大罪,对不对?”她声?音都激动得有些发颤,“秦家?那知府二?叔定然知情!他官商勾结!他包庇自家?亲戚!你能治秦家?的罪……少爷,你能治秦家?的罪……”
往日的委屈又涌上心头,青娥怎么可能忘得了秦孝麟对她做的事。
她恨不能生?拆了秦孝麟的骨头,拿他血肉喂狗!可她没有能力,只好藏在心里……
冯俊成?回握住了青娥冰凉的手。
马车骤停,谈话也戛然而止。可这下谁还有心思看戏,水袖辗转腾挪利落划开钱塘的天,只有茹茹记得拍掌叫好。
回去后,得青娥证言,冯俊成?重新以徐广德为突破口,派人着手调查。
也因?此,回江宁前他几?乎再没有得空带她娘俩出去看戏,青娥全不在乎,哪怕她万分担忧江宁不似钱塘慈悲,不会?再给她这样的机会?,但她一样也想看到秦家?伏法,想看到冯俊成?亲手将秦孝麟送入大牢。
七月底,衙门事了,总算盘算着去往江宁,青娥先和?冯俊成?商量着给赵琪找个去处,她说他现今离不开人照顾,最好能跟着一同?前往,等他丢了拐杖,便与他在江宁话别。
冯俊成?没有异议,毕竟青娥离了冯府,赵琪也没有理?由逗留,放任他独身?在钱塘的确危险,他又刚好对江宁熟悉,把他带来江宁托朋友安置,也算了却青娥一桩心事。
于是整装待发辞别钱塘,踏上茹茹的认亲之行。
传闻在钱塘沸沸扬扬, 却也未能传出杭州。
江宁与钱塘通信也未敢多言,说?得多?了像是窥探人家家事,但又怕回头遭人埋怨, 就在?信纸上隐晦提及, 说?冯俊成这次不是一个人回来。
“不是一个人回来?”董夫人抖抖信纸不大明白, 只当是钱塘有客要来,吃过鲜果?擦擦嘴角, 抬手招来岫云, “快去将少爷屋里收拾整理一番,梅雨季刚过,别有霉味, 叫底下人手脚麻利些, 没准明日人就到?了。”
岫云多?少惊喜, “太太, 可?是少爷钱塘事务都忙完了, 要回来探亲少住?”
董夫人颔首,叹气揉手, 翡翠戒指相触作响, “他先头回来一趟将老爷气得不轻,这次可?要好好劝劝他。就怕他而今翅膀硬了, 连我的话也不听。”
岫云迟疑问:“可?柳家小姐去了一趟钱塘,回来不也哭哭啼啼说?不嫁了?柳家人也好一阵没来走动?了。”
“你?懂什么?真答应了就不是这口风了,柳家那边没动?静,是还在?等我们回音。我儿俊成多?好的女婿, 柳家肯放?何况他要不娶柳家的, 还能娶谁?说?拒就拒,老爷面子又往哪搁?”
说?到?这儿, 董夫人又叹口气,“其实我倒不介意他在?顺天府娶个官小姐,可?也从没听说?顺天府有哪个大官儿要给?他做媒。”
她为娘的当然盼着儿子好,和冯老爷对?待子女婚事的期许不同,那女子只要是个清白人家的,她就没有异议。
董夫人摇摇头,这些话叫老爷听见定要说?她头发长见识短,见岫云要走,她又将人叫住。
“先回来,我还有话和你?说?。”
这几年岫云跟在?董夫人身边,也将她伺候得可?心?,董夫人拍拍她手背,“你?这丫头么,我是知?道?的。说?是少爷走了就伴着我到?老,可?上回俊成一来,你?在?我这院里就待不住了,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岫云磕磕巴巴道?:“没有,太太,我不敢有那样的心?思。”
董夫人对?她这反应满意,欣慰道?:“你?不敢有,可?我身边也不缺人,你?本就是他院里的,等俊成完婚,你?就到?他房里伺候去吧,随他到?顺天府去,也叫他身边有个我信赖的。”
岫云“腾”的红了脸,下巴点着脯子,嗫嚅着道?了一声“多?谢太太成全”。
说?起?柳家对?这桩婚事的看法,的确和董夫人想得一样,放眼江宁肯来提亲的人家,再没有一个家室、身份比冯俊成更出挑。
柳若嵋坐在?凳上,以帕障面,这几日哭的次数多?了,此刻已落不下什么泪来,“爹,我说?过我不想嫁了,我宁肯出家当个姑子,也不要嫁人。人家不想娶,我也不要上赶着惹人嫌。”
“你?再说?这傻话!”
柳老爷提气绕过桌案,来在?柳若嵋身前,“你?出家做个姑子,便?宜了别家的小姐!谁说?你?是上赶着了?眼下是冯家不松口,我们不做声便?是。”
柳若嵋固然想嫁,可?也不愿意家里拿她的婚事钻营,因此眼中?有泪,“爹…我猜想他在?顺天府有了心?仪的小姐,人家定然样样比我好。”
“什么心?仪不心?仪。”
柳老爷也说?乏了,摆手道?:“出去吧,婚事我会给?你?做主。”他背手转过身去,叹了声,“你?要真不想嫁他,何必打从钱塘回来就将自己关在?屋里,哭得眼睛都肿了。”
钱塘的信和马车是前后?脚到?的,董夫人读完信第二日,冯俊成从钱塘来的车架就到?了,大清早府里半梦半醒,丫鬟小厮将廊下的花花草草搬到?前院,晒上午温和的日头,等下晌就又要搬回去。
江宁冯府不比钱塘冯府大,但房屋制式却要精致讲究得多?。
马车在?角门停靠,门房的哥儿大老远瞧见车来,老早一溜烟跑去上禀,这会儿府里除却冯老爷,都在?往角门这儿赶。
老夫人拄着拐棍一面走一面问,“你?可?问了那哥儿,都去请老爷没有?”
逢秋面露难色,“问了,特意问的,说?老爷怄气,不肯出来。”
老夫人也气得摇摇头,“有什么话父子两?个不能坐下好好说?,俊成也二十有四了,哪有还将他当个孩子管教的。要我说?,俊成只是脾性怪了些,可?有的人就是奇士,就是那超世之才,你?只说?,放眼江宁谁家还出过俊成一般有出息的后?生?”
逢秋颔首,“老祖宗说?的是,我和望春也时常讲起?,少爷自小待我们这些奴婢都是极好的,体恤下人,可?不就是当官的料子?没准他勤于公务没功夫想成家的事,又担心?耽误柳家小姐。”
望春在?旁道?:“哎唷,这细说?来,别是当中?有什么误会,其实两?个人都在?替对?方着想呢!”
老夫人叫望春哄高兴了,一下没了担忧,在?两?个婢子搀扶下赶到?角门。
笑意倏地凝结在?了老人家从来善气迎人的脸上,董夫人和白姨娘早都到?了,也踟蹰不前,就好像门口站着的不是自己家人,而是不知?打哪来的陌生人。
“这…”还是望春先开口,她第一个认出了门外青娥。
逢秋举目与青娥打上照面,见她朝自己笑,先愣了愣,而后?也吓了一跳。
“俊成。”董夫人两?步上前,伸出手去想碰碰儿子臂膀,眼睛又觑着青娥,缩手缩脚。
“娘,老祖宗,姨娘。”冯俊成挨个见礼,青娥也跟着欠身颔首,他道?:“娘,这是青娥,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她。”
“青娥…还真是你?…”望春嘴皮子一秃噜,惹得董夫人扭脸看她,“望春,你?认得她?”
望春瞧着青娥,迟疑道?:“太太,青娥几年前在?咱们府西角门开酒铺,您忘了吗?当年她还因为姑爷的事,被请到?祠堂来。”
董夫人扬声问:“谁?”
她这是记起?来了,可?这答案叫她错愕,才有如此反应。
相较董氏,老夫人则显得更为镇定,认出了青娥不说?,眼睛也早就落在?了茹茹的身上,这小姑娘叫老夫人在?意,因为她那眉眼简直跟冯俊成小时候如出一辙。
许多?人小时候的模样往往和长大了没什么关系,因此冯俊成都未必知?道?茹茹和他有多?像,他们小时候的眼珠子都跟黑葡萄似的,又圆又亮。
还有那额头,与其说?额头,不如说?发际,他们两?个发际也出奇相像,简直是按着两?颗脑袋拓出来的一样。
小孩子不知?道?大人间的暗流涌动?,茹茹和益哥儿悄悄观察彼此,歪着小脑袋,好奇对?方身份。
冯俊成不打算让青娥与他一起?面对?冯家长辈质问,“娘,先进门说?吧,小孩子赶了一夜路没睡好,先让青娥带着孩子下去歇歇。”不等答覆,当即与王斑道?:“先带她们去房里安置。”
“嗳…”董夫人还要留人,被冯俊成唤住,“娘,您有什么要问的,先问我吧。”
青娥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欠了欠身,牵着茹茹随王斑离开。
本以为她会叫他家里人吓得冒汗,可?真置身其中?,又出奇地平静,就好像根本还没反应过来。
青娥脚步沉沉来到?凤来阁,当初她也来过这里,但只到?过院外,不曾进门,初次踏过那扇黑油桐木门,只觉别有洞天。山石小筑仙山楼阁意趣高雅,院子里通着活水,汩汩潺潺在?夏日里分外清凉。
茹茹本来走得好好的,忽然站定,不敢往里走了。
青娥蹲身问她怎么了,她握着小手摇摇头,“青娥,我想回家…”
“这儿不好吗?”
茹茹小脸十分畏惧,但还是愿意说?实话,“好。”
青娥笑了,“好还想回家?你?怎么就不想从此只住这样的大宅子,当个大小姐了?”
“好…但不是我家。”茹茹伸手牢牢抓紧青娥的衣角,“青娥,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青娥脸色一变,“谁说?的,不许你?胡说?。”
不等青娥蹲下身去与茹茹解释,院外就来了望春和逢秋。
青娥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晓得她们不可?能撇下老夫人玩忽职守,之所以能追过来,定然是奉了老夫人的命。
青娥拉着茹茹起?身,与她二人笑着打招呼,分外熟稔。
她们两?个见了青娥也喜也惑,不晓得五年前酒铺为何一夜关停,后?来还是租地的屋主在?租约到?期之后?,将里头的酒一缸一缸全贱卖了。
“青娥,我当真以为这辈子咱们都不会见了。”逢秋上来握她的手,“你?当年去了哪?为何不告而别?你?家赵琪呢?他在?何地?你?怎会跟着我家少爷回来?”
望春瞧向茹茹,愕然问:“青娥,这是你?和赵大哥的女儿?都这么大了。”
青娥轻轻摇了摇头,如实道?:“我和琪哥其实是一对?兄妹,从来也不是夫妻。但这说?来话长,往后?要有机会,我再给?二位倒上好酒,细细说?来。”
逢秋拧眉问:“这是何意?那这小姑娘又是谁家的?”
茹茹被点名,连忙去握青娥的手,直往她身后?躲。
青娥拿手掌护她,与逢秋道?:“是我的,这是我女儿李茹。”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她女儿,逢秋问的当然不是这个,而是在?问她女儿的父亲。但逢秋心?思细腻,见青娥与自己绕圈子,便?没有立即追问。
望春却梗着脖子急切问:“那孩子的爹爹呢?孩子的爹爹是谁?”
她问得迫切,无非是因为心?中?已有猜想,急于求证,因此青娥也无需诉诸于口,只需微微扭转身,看向那凤来阁高悬的匾。
“哎唷……”望春呵出一口气,连连往后?踉跄。
她与逢秋相视一眼,眼珠都有些震动?。
王斑在?旁赔个笑脸,适时出声,“二位姐姐,有什么都改日再叙吧,我先将人安置了,还有好些包裹在?车上等着我去清点了才好卸车抬进来。”
凤来阁的主屋里,岫云刚将桌上果?品布置好,一会儿给?荔枝垒成小塔,一会儿给?石榴掰开朝天放,摆弄了半天,总算摆出个满意的型来。
她有心?叫少爷对?她报以青眼,如此等到?了顺天府,也不至于无依无靠被正?头太太排挤。
五年了,好容易熬得紫莹嫁人,又盼得夫人首肯,她要能趁这段日子好好表现,揣上个孩儿,那才叫真的保险。
忽听屋外嘈杂,她满心?以为是少爷来了,连忙跑出去迎,迎头却撞见青娥牵着茹茹,跟随王斑来在?屋外。
王斑见了她也热情,与她颔首介绍,“这是青娥姑娘,这几日在?凤来阁随爷少住,之后?就往顺天府去了。那是岫云姑娘,是咱们凤来阁的老人了,当年凤来阁大小事务都要经由她手。”
两?边都介绍得十分允当,甚至还小小抬举了岫云,饶是如此,那话语中?二人的差距仍旧清晰可?闻。
岫云来不及细品那话中?深意,只觉得心?上喜悦叫谁挖空一块,手中?红木托盘便?也应声落地。
巨响将茹茹吓了一跳,她不喜欢这儿,挣开青娥的手,扭转身就往外跑。
好巧不巧,那厢冯老爷听闻冯俊成领回家一对?母女,果?真拍案而起?。他不去寻冯俊成,反而先行前往凤来阁一探究竟。
冯老爷急火攻心?,不顾白姨娘阻拦,沿路来在?冯俊成的凤来阁,刚转过垂花门,只感觉膝盖被头小羊羔子顶了一下。不痛不痒。
他眉毛倒竖着低头看,只看到?个四五岁的小姑娘,被他膝盖顶了一记,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姑娘应当刚好是从门里往外跑,因此二人相撞,重量小的那个自然而然要摔个屁墩。
夏天衣裳薄,茹茹跌坐在?地,本来不痛,只是麻,没一会儿屁股传来强烈的痛感,比去河边玩水,被青娥打得都还要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