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虫子是我做的。”
“竖子顽劣,欺凌同窗,扰乱课堂!”柳夫子大怒:“拓拔珩,你给我去外面罚站!”
石头弯腰拾起课本,坦然走了出去。善善哪能让他受罚,连忙想要爬起来认领自己的错误。石头却在路过时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把她刚抬起的屁股又拍回到了软垫上。
就是让她好好上课的意思了。
善善只好坐回去,看着柳夫子拿出竹条抽他的掌心,“啪”地一下,声音清脆,她吓得赶紧闭上眼睛,打手心的声音响了好几下才停,一整个上午,石头都捧着书站在教舍外。
善善眼巴巴地隔着窗户看他,脚指头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善善不停地往石头的碗中夹菜。
“石头哥哥,你多吃点。”她忧愁地说:“你的手还好吗?要不我喂你吧?”
石头捧着冒尖的碗,躲开她的殷勤:“我不疼。”
他皮糙肉厚,被打手心的痕迹早就没了,反而是小姑娘的手心还有红通通的。
善善不好意思极了:“石头哥哥,都怪我,让你被夫子罚了,你昨天完成了功课,本来可以不受罚的。”
“不怪你。”
文嘉和也忍不住说:“幸好石头替你受罚了,不然夫子再打你几下,你就连笔都握不住了。”
善善便更不好意思了,恨不得将所有好吃的东西都堆到石头的碗中去,连自己最爱吃的点心都分给了他一半。饶是石头饭量大,也被她喂得打了好几个饱嗝。
吃撑了肚子,三人一起去竹林间散步消食。
善善提起来:“我好几天没见到太子哥哥找我们一起用膳了。”
“他去上课了。”
“上课?”
“我听我爹说的,说皇上近日对太子哥哥的学业抓得紧,还让贺先生每日给太子哥哥补课。”文嘉和说:“学堂里白日也要上课,夜里还要做功课,太子哥哥的功课可重了,除了学堂,还有皇上给他布置的。白日晚上都没有时间,所以便只能将午间休息的时间拿出来补课了。”
难怪先前贺先生说要给她补课,后来就不提了。
善善心有余悸地说:“太子哥哥可真辛苦呀。”
文嘉和也忍不住点头赞同。
只是太子是储君,本就比常人责任重大,便是课业繁重也是理所应当,几人唏嘘一番,话题很快便转到了别处。
绕着竹林走了两圈,感觉到饱腹感消下去许多,众人才往回走。
还没走回教舍,绕过一个转角处时,前面也走来一人,三人正在说话,一时不察,两边哎呀撞到了一块儿。
善善正和文嘉和手牵着手说话,石头步子迈得大,就走在最前面。他的身量高,力气也大,被撞了一下也毫发无伤,反而是对面那人被撞得扑通坐到了地上。
是江惠柔。
她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抬头见善善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顿时脸上烧红,恼怒道:“你们走路也太不小心了!”
文嘉和道:“方才你跑得快,是你主动撞上来的。”
见有文嘉和在,她也没有再追究什么,自己爬了起来。可心中还是有些气不过,便道:“那也是你们撞到了我,应该与我道歉的。”
石头很快道歉。
江惠柔不甘心地看了他一眼,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应下这句道歉。
三人让开路,她走过去时,斜了石头一眼,忽然伸手推了石头一把。
石头没有反抗,顺着她的力道往后退了一步,却感觉到脚下踩到一个硬物,同时有一声咔擦碎裂声响起。
众人齐齐低头看去,他抬起脚,就见一个珠花躺在地上,花瓣已碎裂成好几块。
那珠花款式十分眼熟,江惠柔摸了一下头顶,果然发现自己的头上已经空了。
“是我的珠花!”这还是她娘刚给她买的,她才刚戴第一天,正喜欢的紧。
石头弯腰把珠花捡起,想递给她,又被她瞪了一眼,江惠柔往后退了好几步,凶巴巴地瞪着他,还带着一点鄙夷嫌弃。他抿起唇:“对不起。”
“你早上拿虫子欺负我,现在又踩坏了我的珠花,拓拔珩,你又欺负同学,我要告诉夫子去!”
善善一听这话,顿时吓了一跳,生怕夫子会再罚石头一次,连忙上前挡在石头的面前,说:“你别告诉夫子,我替石头哥哥赔你新的。”
“你?”
江惠柔看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到她头上。今日善善戴的也是新珠花,昨天和沈云归一起买的,是如意坊刚出的新款式。
她不知想到什么,很快点头说:“好啊,你赔我。但是你要赔我十个。”
“十个?!”
文嘉和上前一步:“江惠柔,拓跋只踩坏了你的一个珠花,你开口就是十个,也欺人太甚了。”
江惠柔怯了一下,很快又说:“不就是一个首饰,我才不稀罕,是她先说要赔的。不赔也没关系,我告诉夫子去,让夫子来罚他。反正我又不缺这一个首饰。”
“你……”
善善只怕她真的要去找夫子,早上她已经连累过石头受罚过一回,只怕夫子会更加生气,连忙说:“十个就十个,我赔给你就是了。你千万不要告诉夫子。”
“善善!”
“嘉和,没关系的。”
“唉!”文嘉和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也没了脾气。
善善掏出自己的小金鱼钱袋,里面却只倒出一堆欠条。
她这才想起,她的银子全在昨日花光了,还欠了沈叔叔许多。
江惠柔皱起眉头:“钱呢?”
“我今日回家找我娘亲要。”善善不好意思地说:“我也给你写欠条,明天我再给你,可以吗?”
江惠柔看了文嘉和一眼,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善善认认真真给她写了欠条,摁下了自己的手印。人走后,石头抿紧了唇:“我可以找夫子受罚的。”
“没关系的。”善善捂着热腾腾的欠条,喜滋滋地说:“石头哥哥,早上你帮我一次,现在我也帮你一回,我们扯平啦!”
晚上, 善善向娘亲要零花钱。
温宜青向来惯她,并未多想,取来银子装进她的小金鱼钱袋里, 打开却见到一兜的欠条。
上面全是沈云归的名字,写明了借钱缘由与数目,全是前几日善善逛街所花,她一张张看过,唯独一张不是。
“江惠柔?”
这名字十分耳熟, 却想不出在哪里听过。
奶娘在旁边提了一嘴:“小姐, 这莫不是宣平侯府的姑娘?”
宣平侯姓江, 江惠柔便是宣平侯夫人所出的双胎之一。
欠条上更不是一笔小数目。
“善姐儿怎么会欠江家的姑娘这么多银子?”奶娘纳闷:“从没听善姐儿提过宣平侯府的姑娘, 平日里她也都是和文姑娘玩。”
温宜青抬眼, 善善正趴在书桌前做功课,一手抓笔,一手抓点心,一纸甜香味。她捏着欠条,招手把人叫了过来。
她一问,善善毫无隐瞒,竹筒倒豆子似的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说给了她听。
温宜青听完也忍不住:“十个?!”
小姑娘仰着圆圆的小脸, 一脸天真地说:“对呀。”
“她说要十个, 你便答应了?”
“可、可是,她说要告诉夫子……”善善纠结地绞着手指头:“夫子打人可疼了……”
温宜青与奶娘对视一眼, 继而深吸了一口气。
小女儿娇气,每次在学堂里被打了手心,回来总要抱着娘亲哭。温宜青也狠不下心来责骂她, 想了想,便给奶娘使了一个眼色, 让她拿来一本账本和算盘。
她翻开账本,拨弄算盘,而后为难地皱起眉头:“善善,你的钱不够了。”
善善不解。
“你记不记得,我每月给你银钱,你想要什么买什么,都是自己出银子。”
善善点头:“记得。”
她三天两头出门玩,京城不比云城地方小,这儿好东西多,她见什么都想要,常常不够花的时候。虽说月例有定额,可温宜青疼她,小金鱼钱袋空了就补上,在沈云归那打的欠条也替她还上,善善从来没觉得手头紧。
但这会儿,她看着娘亲把账本摊到她面前,与她说:“你这些时日花的太多,非但是这月的,连下月、下下月、今年的,全都花完了。”
“花完了?”
温宜青把小金鱼钱袋里的银子倒出来,点了点,大半都拨走,剩下的重新装回去:“去掉要还给沈云归的,只剩这些了。”刚好一个珠花,剩下的只够买些小零嘴。
善善抱着自己的钱袋,呆呆地看着她。
她愣了好半天,才总算反应过来,圆溜溜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那我没法赔江惠柔银子啦?”
“是。”
善善想了想:“娘,你能不能借我银子?”
温宜青应道:“我借了你银子,你拿什么还我?”
善善便想不出来了。她只有娘亲给的零花钱,已提前花完,连透支也透支不出来了。
“那……那……”
“明日你到学堂里,便告诉江惠柔,只能赔的出一个,多的就没有了。”
“那她要是告诉夫子呢?”
温宜青语气轻柔地说:“是石头先弄坏了人家的东西,做错了事,你既然答应了石头替他顶罪,就不能出尔反尔,若是夫子罚你,你也只能受着了。”
善善小脸一呆。
“可,可是……”
“你不是最喜欢读孙悟空吗?孙大圣可是天不怕地不怕,也敢作敢当的。”温宜青鼓励她:“善善别怕,娘替你准备伤药,明日你去学堂时带上,让石头替你敷上。”
善善懵懵地看着她。
对上娘亲温柔鼓励的目光,再低头看看手中空荡荡的钱袋,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握紧小拳头,脸蛋绷得紧紧的:“……嗯!”
第二日,她拉了石头与文嘉和给自己壮胆,怯生生地把小金鱼钱袋递给江惠柔。
江惠柔早就期待至极,迫不及待地打开,点清银子后,顿时变了脸色:“这里哪够买十个?温善,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我没有钱了。”善善还是第一次尝到没钱的滋味,说得心头发苦。
“你怎么会没有钱?!”
那日她亲眼看着温善将她看中过的珠花全都买下,更别说温善平日里便有数不尽的好东西,连珍宝斋的玩具也是几天就换。她还听她娘说了,温善娘亲开的铺子可挣钱了。
江惠柔期待了一晚上,想着银子到手,便去如意坊将自己先前看中的首饰全都买下。眼看着到手的东西飞了,她怎么能忍得下:“温善,你要是不赔钱,我就去告诉夫子了。”
换做往常,这样的威胁早就让善善害怕。
可是现在,她连一文铜板都掏不出来,便只能想着自己最崇拜的齐天大圣,在心里给自己呐喊打气,壮着胆说:“那你去告诉夫子,让夫子罚我吧。”
反正娘亲给她准备药膏了!
她……她不怕!
文嘉和终于忍不住道:“江惠柔,拓跋只踩坏了你一个珠花,你却要他赔十个,先前善善被你吓唬过去,夫子可不会,就算是你把院长找来,此事也是你无理取闹。再说,昨日还是你先推了他,他才踩到你的珠花。”
江惠柔很快闭上嘴巴。
她不甘心地嘀咕:“是她先答应我了的……”
“善善赔你的银子,已经够你买一个新的了。”文嘉和:“你若真要再追究,我们便只能找夫子,全听夫子怎么说。”
她闭上嘴巴,才没有再提。
此事便告一段落。
善善被牵走之后,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她茫然地看着文嘉和:“她不告诉夫子吗?”
“她才不敢告诉夫子呢。”
“那夫子不罚我了?”善善长松一口气,她摸了摸怀里的药膏,脸颊上露出甜甜的小梨涡:“太好了!嘉和,多亏了你,我请你吃点心吧,我……”
她说着说着,笑脸又慢慢消失,怅然地叹出一口气:“我没有钱了……”
文嘉和忍俊不禁:“那今日我请你。”
傍晚,江惠柔气愤归家。
祁文月早听她说了十个珠花的事情,见她面上不显高兴,顿时纳闷:“怎么了?温善没赔你十个珠花?”
“没有!”江惠柔生气地说:“娘,温善她出尔反尔,明明都答应我了,却只赔了我一个。她还说自己没钱了!”
“没钱?怎么可能?!”祁文月也变了脸色:“温家那铺子生意那么好,她连珍宝斋的东西都说买就买,怎么会没钱?!”
江惠柔越说越气:“她昨日还唆使她家的那个乞丐拿虫子捉弄我,踩坏了我的珠花也不赔我银子,娘,她一定是故意的!”
祁文月忙把女儿搂进怀中,心肝宝贝的疼了一番。
只是这口气怎么也忍不下。
想到温宜青那间铺子生意大好,她心中便酸意翻腾,再想想那母女俩出手金银阔绰,如今却连几个珠花都舍不得赔,更是怒意难消。
她搂着女儿,咬牙切齿地道:“不过是一个商户,岂能叫她欺负到我们宣平侯府的头上?”
祁文月脑子转了一圈,便很快有了主意。
午后,日头高挂,日光猛烈地洒下。
温宜青倚在柜台前,懒洋洋地翻着账本,近日生意大好,她忙着脚不沾地,此时好不容易得些空闲,她阖着眼皮,有些昏昏欲睡。
方送走一波结伴来挑选胭脂的小姐们,她合上账本,命伙计招呼客人,正要到后间休息一番,便见门口又走入一人。
她眼皮一跳,飞快地看过铺中,好在刚有一波客人离开,此时铺子里只有两三客人,都在认真挑选商品,也并未注意门口。她收回视线,边谌已经信步走到柜台前。
温宜青:“……”
她将伙计打发走,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了?”
“我想看看善善。”边谌说。
“你不是前几日刚见过?”
边谌摸了摸鼻子,问:“那日她没完成功课,被夫子打了吗?”
“打了,回家还哭了鼻子。”
“原是我的错,我想亲自向她道个歉。”
“她还在学堂,此时还未放课。”
“我知道。”
“……”
他坦然看来,意思不言而喻。
温宜青无言:堂堂皇帝,如此光明正大到她一间小小脂粉铺里来,就不怕被人发现?!
但他要见善善,也没有不让见的道理,她压低声音:“白日我还要忙,你要见善善,就晚上再来。”
“不急,我可以等你。”
“……”
偷听的伙计目光促狭地看来,温宜青深吸了一口气,“你若要等,附近有一茶楼,便在那坐着,不要来打搅我的生意。”
边谌扫了铺中几个客人一眼,颔首道:“替我挑几样。”
温宜青沉默地看着他。
他想了想,解释道:“太……我娘用着甚好,还打赏了下人,托我回家时替她捎上。”
宫中自有内务府包办采买,何至于让他堂堂皇帝亲自跑腿?温宜青朝门口方向浅浅抬了抬下巴,用眼神示意他离开。
边谌看向她身后,商铺后间便有休憩处,门帘被风微微吹动。“我在铺中等你,与你一道回去?”
温宜青不赞同地低声道:“外面人多眼杂,你还是小心为上。”
“无妨,我……”
正说话间,门口忽响起一阵喧哗。
乃一群肌肉虬结的大汉,簇拥着一布巾遮脸的女子,进门便大骂出声:“就是这家黑店,卖的脂粉用烂了我家妹子的脸!”
边谌闭了口。
他皱眉看去,这群人来势汹汹,进门起便大打大砸,店中几名女客皆被吓到,连忙放下手中粉盒,慌忙跑了出去。
但也没有跑远,在不远处探头看热闹。她们也听到了这群人进门时说的话,女儿家最是在乎脸面,听说这家铺子的脂粉用烂了脸,心中亦是大骇,只怕祸事降临自己头上。
这儿有人闹事,很快,街上的人便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这些大汉有备而来,进门便开始打砸店铺,铺子里的伙计连忙上前阻拦,却被一把推开,香粉脂膏洒了一地,满室异香。
温宜青来不及心疼,眼前门前人越来越多,慌忙推了边谌一把:“你快走。”
皇帝身份尊贵,却身处闹市,要是被认出来就遭了。
边谌没动。
他拧着眉看那些大汉,将温宜青护到身后,低声道:“我叫人来。”
他身边跟着暗卫,看到此处出了事,立刻动身去往附近的衙门找人。
但衙门的人过来也要一番功夫,眼看这些大汉动作愈发放肆,铺中的商品不少被砸坏,温宜青咬了咬牙,只叫皇帝躲好,自己忍着心痛上前阻拦:“住手!”
她厉声道:“你们是谁?为何要来我铺中闹事?!”
“就你这些黑心胭脂让我家妹妹用烂了脸,砸的就是你这黑心铺子!”
“什么烂脸?”
大汉口中的妹妹本躲在人后,听到这话,她泪眼婆娑地摘下了遮面的布巾。
围在铺子门前的百姓纷纷探头来看,待看清了,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女子面上肌肤红肿溃烂,形容恐怖,本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却成了夜叉相。
听到议论,女子忙又将布巾围上,躲回到兄长身后掩面呜呜哭泣。
大汉怒道:“我家妹子原已许了人家,听说你这儿的胭脂在京城出了名,才花了大价钱买来,却被害成这副模样,如今还被人退了亲。她一个姑娘家,后半辈子全被你这黑店毁了!”
温宜青冷静道:“若真是我的脂粉害人,我自然认,只是你们空口无凭,上来便打砸骂人。三言两语说不清,倒不如直接报官,由官府督查定夺,如何?”
女子泣声道:“温娘子,你也是女人家,便该知道女儿家的脸多重要,我何苦要毁了自己的脸来害你。”
“大伙们瞧瞧,证据摆在面前了她还不认,不知害过多少人。”大汉大喝道:“今日我就砸了你这铺子,省的你再祸害其他人!”
大汉们义愤填膺,混乱之中,不知是谁抓起旁边摆着的脂粉盒子,重重朝这边丢了过来。
温宜青躲闪不及,下意识闭上眼,却半天没等到预料之中的痛楚。
她犹疑地睁开眼前,只见身前挡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边谌闭着眼,额角青了一块,香腻的脂粉淋了半身,身上玄衣殷红一片。瓷质的盒子在他脚边骨碌碌滚了一圈,撞到了温宜青才停下。
温宜青倒吸一口凉气。
她伸手想去帮忙擦,又不知该如何下手。且铺中乱成一片,脂粉香膏洒了一地,连伙计们都躲到后头。她也把皇帝往后头推,慌忙挡住他的面容,生怕他被人认出。
一时恨不得生出个三头六臂。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是小贺大人来了!”
脂粉铺子门前的人潮如流水向两边散开,一青衫男子行色匆匆,大步走来。
贺兰舟也是碰巧路过。
他远远见温宜青的铺子围了一圈人,听说是有人闹事,连忙赶来。小贺大人在京中颇有名望,他乃前科状元,及第那日春风得意,打马游街过,温润俊秀的红袍状元叫沿街百姓纷纷侧目,掷果盈车,花香盈袖。后又做过诸多利于百姓的实事,如今他方一报出名号,众人便纷纷让开道,等他来主持公道。
那些来闹事的人神色慌乱了一瞬。铺子里的伙计则纷纷松了一口气。
温宜青却已顾不得其他。
听到贺兰舟名号,她比闹事之人更慌,见前路堵滞,忙遮掩住皇帝面容,用力将他推到了后头。
边谌还想帮他,温宜青瞪了一眼,低声骂他:“你就躲好,别添乱了。”
待贺兰舟走进,还未来得及问清事情缘由,就见到一道高大的人影在眼前一闪而过。他愣了一下,后屋门前遮掩的布帘落下,他只来得及看到那人棱角分明的下颌,与云锦纹绣的玄色衣角。
布帘之下,一双沾着胭红脂粉的云履在门框后露出鞋尖。
他微微一愣。
沈云归与他说过的话如电光石火在脑海里划过,但此时没空细想,他看向温宜青与闹事几人:“发生了何事?”
第65章
贺兰舟一来, 这些来势汹汹的大汉们气势便弱了三分,在朝廷命官的眼皮子底下,他们也不敢再做打砸伤人之事, 俱都安分了下来。
“贺大人明鉴。”大汉们说:“这家黑店把草民妹妹的脸害成这副模样,如今妹妹被退了亲,连大门也不敢出,草民只是心中气不过,来讨要一个说法。”
他拉了女子一把, 女子含泪摘下蒙脸的布巾, 将红肿溃烂的脸蛋再次展露到别人面前。贺兰舟第一回 看, 也是为这惨状吃了一惊。她又连忙把布巾蒙上, 躲到了大汉们身后去。
大汉们愤愤道:“贺大人, 您瞧瞧,我家妹子还未出嫁,后半辈子全被这间黑店给毁了!若您家中也有妹妹,定是明白草民们如今的心情!”
围观百姓纷纷赞同,点头附和。
眼见群情激昂,附和声愈来愈高,贺兰舟不得不制止众人:“诸位, 此事我定会秉公处理。若真是脂粉害人, 也绝不会放过。”
他说罢,回头问温宜青:“温……温掌柜, 你怎么说?”
“我家的胭脂绝不会害人。”温宜青摇头道:“我铺中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我自己亲自试验过,才敢放心在铺中售卖, 这些胭脂连我自己都在用,若真是害人的东西, 我如何敢用在自己身上。”
众人凝神去看她的面容。
只见她肌肤瓷白莹润,初看之下,莫说红肿,半点瑕疵也无。
大汉便道:“话全被你一个人说了,谁知你自己用的,和卖给别人的,是不是同一样东西?”
在场亦有不少光顾过的女客,此时纷纷道:“平日温娘子招待客人,便是自己亲身试用给我们看,胭脂皆摆在铺中,随手可取,倒不分两样。”便是见胭脂在温娘子脸上用着效果极好,女客们才见之动心,心甘情愿掏出银子。
“我方才也说了,此事三言两语说不清,大可去报官,请官府来做见证。是你们几人不同意,还砸了我的铺子。”温宜青柳眉怒竖起,目光锐利地朝那些大汉们看去:“既有小贺大人在此,不如请小贺大人做个见证。你们说是我的胭脂害人,空口无凭,可有证据?”
贺兰舟颔首。
百姓们交头接耳:“是啊,证据呢?”
“既是来讨说法,怎么方才不敢去报官?”
“先前我家娘子也买了这间的脂粉,倒从未见过什么不好。”
大汉们有备而来,很快掏出一个瓷质的圆盒:“这是不是你家的?”
脂粉铺子里的容具都是定做。
陶瓷的胭脂盒盖上还印着簪花小体的店铺名字,如今满地狼藉,每个都与大汉手中的一模一样。
人证物证都在,贺兰舟沉思片刻,道转过头:“温掌柜看呢?”
温宜青沉吟道:“你们是何日买的胭脂?”
大汉等人愣了一下:“什么?”
温宜青朝伙计招了招手,伙计很快从柜台之后找出账本,递到了她的手里。
见众人不解,伙计解释道:“我们东家心细,记账也记得仔细,每日是谁买了哪种胭脂,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的脂粉价钱不低,来往女客也大多是达官显贵的夫人,各有喜好习惯,一个也怠慢不得,温宜青便用纸笔记下。
大汉等人未想到有这一出,慌了片刻,随口说出一个日子:“六月初九。”
温宜青翻到六月初九那日,却是笑了一下。大汉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她抬眸看了贺兰舟一眼,见他好奇,伸手将账本摊开到他面前。贺兰舟扫了一眼,仍是不明白,温宜青便解释道:“他手中这盒胭脂,名叫梨花雪。”
只见他们丰神俊秀的小贺大人再低头看一眼,继而也笑了出来。围观百姓俱是好奇,纷纷伸长了脖子想看。
“六月初九只卖了八盒梨花雪。俱是进了张侍郎府。”贺兰舟问:“你家妹妹叫什么名字?”
无论叫什么,万万也不会是侍郎府的千金。
大汉满头大汗:“我记错了,可能是六月初十……”
温宜青插嘴道:“六月初九之后,铺子里便再没卖过梨花雪了。”
“我……我又记错了!”大汉慌张地说:“是五月……五月二十。”
也不用再查账目,二人对视一眼,贺兰舟直接合上账本,道:“五月二十,这间铺子根本就没开门。”
那段时日,温宜青去了行宫,铺子也在休整,歇业多日。
贺兰舟:“你说你妹妹被胭脂用烂了脸,却连胭脂是何日买的也说不清,依在下看,倒不如先请个大夫来。”
“请大夫?!”
“她这张脸,究竟是被胭脂用烂,还是有其他缘故,大夫一看便知。”
大汉们慌了神,那个布巾遮脸的女子也止了眼泪,不停地往后躲。
“等大夫来查,若真是胭脂害人,官府也会替你们讨回公道。”贺兰舟道:“若不是,你们故意闹事,蓄意陷害,砸坏了别人铺子,也逃不了罪责。”
几人岂敢再查,慌慌张张地试图离开,可门口被围观百姓们堵得严严实实。大汉一咬牙,伸手推开百姓,正要冲出去,抬首却见不远处有一队官兵匆匆忙忙朝这边跑了过来。
几人大骇,本就心虚,此时更加慌张,转身欲逃,百姓们却已经先喊了一声:“官差老爷们,就是这伙人在闹事!”
沈云归来的比官差更慢一步。
他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只看到那伙人被抓走的背影。
“青娘,我听说你被找麻烦了……”他看到贺兰舟,堪堪停下脚步,警惕地道:“你怎么在这儿?”
“是贺大人碰巧路过,出手相助,替我拦了下来。”话虽如此,温宜青低头看满目狼藉,胭脂香粉散了一地,不由得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