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公子……”他看见沈云归怀里的小姑娘,乐道:“今日是给这位小姐挑首饰?”
“动作快点。”
掌柜应了一声,新款式的珠花方被人挑看过,如今正摆在柜台,沈云归只瞧一眼,便道:“全都要了。”
掌柜眉开眼笑:“好嘞!”
伙计们手脚麻利,立刻将这些珠花拿起打包。
“上回我在你这订的首饰,今日便是取货的日子,做好了吗?”
“做好了,下午方送过来,正要给您送过去。”
掌柜从里间拿出一个锦盒,善善好奇地探头一瞧,整套首饰用的是南海东珠,做工精细,虽不如翡翠宝石璀璨夺目,却有微光莹莹,光彩照人。
连不远处的母女都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
沈云归满意至极,放下一打银票,抱着孩子,提着首饰,包袱款款地走了。
也没去不远处的脂粉铺子,而是直接去了温家。
待人走远,掌柜才回到柜台前,他笑容不减,“江夫人可挑出了合心意之物?”
祁文月这才收回目光。
她面前摆了不少首饰,原先犹豫不决,可方才看过那套南海东珠的首饰后,面前这些都入不了眼。她低头问女儿:“你挑好了吗?”
江惠柔仰头看她:“娘,只能选两样吗?我全都喜欢,能不能也全都要了?”
祁文月暗暗咬牙。
听说温宜青的新铺子生意大好,金银如流水进她的口袋,就连温善那小丫头都出手阔绰大方。方才那两人一眼都没瞧完,便说要全都拿下,更别提那套南海东珠的首饰,颗颗饱满圆润,是上上之品,说不定还会带到温宜青的头上。
便是她掏得出银子,也不敢这般花用。更别说买个首饰还要小心翼翼,生怕会被老侯夫人瞧见,说三道四。
那温宜青凭何有这样的运道,做生意生意大好,养个女儿还能攀上太后娘娘。老天爷怎么就那么偏心眼?!
掌柜道:“江夫人若是一时半会儿挑不出来,天色不早,不如明日我让人将首饰送到府上,您慢慢挑选。”
“不用了。”她随手拿起几样,冷淡地说:“就这些吧。”
江惠柔着急:“娘,我还没挑好呢!”
祁文月低声斥道:“你再磨磨蹭蹭,老夫人就该骂了。”
江惠柔才不敢再说,二人付过账,时候不早,匆匆离开。
上马车之前,祁文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脂粉铺子。
快要天黑,多数铺子已经关了门,却还有人陆续从铺子里走出,手中还提着不少东西。她狠狠攥紧手中的帕子,扭头上了马车。
沈云归熟门熟路地送人回家,再顺理成章地受邀进了温宅。
主人家都还没回来,他熟练地给自己倒了茶水,还与下人商量好了今日的菜色。
善善认认真真写下最后一张欠条,叮嘱他:“沈叔叔,下月你要记得来向我要钱。”
沈云归随手收下。
他喝了一杯茶,眼见连天都黑了,却还不见人回来,不由得道:“你娘怎么还没回来?”
“她这几天可忙了。”
话正说着,便有下人走进来,说是外面有客到访。
善善为难地皱起小脸:“可是我娘还没回家呀。”
“说是来找小姐您的?”
“找我的?”
她从椅子上爬下来,跑到外面去看。沈云归扬了扬眉,也跟在她的后头。
夜幕低垂,星子密布,一道挺拔的身影背对着站在大门口,听见脚步声传来,他才转过身来,露出冷淡疏离的俊朗面容。
善善看清,顿时大惊失色,转身就跑。
沈云归就跟在她的后头,被她一头栽进怀里,他连忙把人扶稳:“怎么了?!”
“善善。”边谌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今日你怎么没过来读书?”
善善:“……”
沈云归抬眼,二人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对视半晌,又同时移开。
善善苦着脸走过去,“叔叔……”
边谌淡淡道:“我等了你很久。”
这话一出,她顿时内疚极了,手指头绞着衣角,“对不起,叔叔,我,我……”
沈云归大步一跨,挡在她的前面,满脸不善地看着此人:“她今日与我约好,一同出门去玩了。不过是读书,她日日在学堂上课,学堂里有夫子教习,在你那少一两天算什么?”
皇帝的目光才重新落到他的身上,眉头微微皱起:“你怎么会在此处?”
“与你无关。”
“不请自来,是为无礼。”
“不请自来?”沈云归笑了一声,扶着旁边的小姑娘,底气十足,“善善邀请我到家中做客,我可是正八经受邀而来。”
边谌低下头,善善怯怯地点头附和。
“……”
“倒是你,你才是不请自来的那个。”沈云归:“这位……公子,主人家快要回来,你是不是该走了?”
边谌没动。
他站在原地思索片刻,对善善道:“今日我家的厨子不在。”
善善不解:“什么?”
沈云归眼皮一跳,又听他语气平静地说:“我一直在等你,肚子很饿。”
沈云归:“……”
这话漏洞百出,可实在是戳到了小姑娘心坎里。她早就因自己逃课而内疚,这会儿一听自己还连累他饿着肚子,更是羞愧的不得了。
善善连忙说:“叔叔,你到我家来吃饭吧?”
沈云归:“……”
边谌:“你娘不在,不太好。”
“没关系的。”善善骄傲地昂起脑袋:“以前我带石头哥哥回家吃饭,我娘还夸我做得好。我娘说了,要多帮别人的。”
再说了,她家的厨子还是皇上叔叔送的,皇上叔叔还邀请她去行宫玩,她都还没有好好谢过,欠的可多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边谌看了沈云归一眼,朝他微微颔首:“沈老板?请。”
沈云归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见他大步走进去,才低头重重揉了一把小姑娘的脑袋,连忙跟了过去。
夜里,温宜青归家。
她如往常一般,先去找家中的小女儿,方走进来,就见堂屋两边各坐一人,各自端着茶盏。
她脚步一顿,整个人愣在原地,听到动静,二人齐齐转过头朝她看来。
同时开口:“是善善邀请我来的。”
温宜青:“……”
“来, 尝尝这个鸡汤。”
桌上菜肴陈列,沈云归熟络地舀了一小碗汤,隔着半张桌子递到温宜青面前。“今日我特地吩咐你家厨子做的, 这段日子你实在辛苦,好好补补。”
温宜青垂下眼,又见面前小碗里放下一块裹着酸甜酱汁的小排。
她抬起头,边谌收回手,道:“我记得你爱吃这个。”
善善左右瞧瞧, 于是也跟着夹起一筷子, 颤颤巍巍地放到娘亲的碗中。
“娘, 你多吃点。”
温宜青轻轻呼一口浊气, 疲惫道:“够了。”
“你家的厨子是不是换了?”沈云归自己尝了一口鸡汤, 疑惑道:“和我上回来的时候,味道好像有些不同。”
“沈叔叔,你也尝出来了?”善善美滋滋地说:“我家来了一个御厨,做的和宫宴一样好吃。”
“御厨?”沈云归愣住,惊诧地问:“太后娘娘赏你的?不对,若是太后娘娘赏的,这么大的事情, 早就传的满京城都是了。你们哪来的御厨?”
善善:“是……唔!”
被捂住嘴巴, 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眨了眨眼睛, 不解地朝娘亲看去。
不能说吗?
温宜青冷汗直流。
恰在此时,边谌主动开口解围:“是曾在宫中待过一段时间,因故出了宫。善善在行宫吃惯了御厨手艺, 才托长公主找来的。”
“是吗?”
温宜青僵硬地点了点头。
沈云归担忧问道:“是因为何事被赶出宫地?该不会给你招惹来什么麻烦?”
“不会,我……我向长公主打听过了。”
沈云归没有怀疑, 知道她如今与长公主和太后关系亲近,也向来疼爱女儿,费心找个御厨来也情有可原。
只是……
他喝着鸡汤,目光不动声色地往身边人瞟去。
温家的事情,为何此人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连他都不曾听说过!
边谌只当做没注意到他的目光,神色冷淡地品尝着晚膳。
善善心中有愧,以为他饿着肚子,筷子也不停地往他的碗中夹,“叔叔,你多吃一点。”
皇帝温声应:“好。”
“你也喝汤,还有这个鱼,这个鱼虽然没有我之前和你钓的好吃,不过也比食味楼的好吃多了。”
“好。”
沈云归冷不丁地开口:“你们何时去钓的鱼?”
善善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边谌冷淡道:“与你无关。”
“……”
沈云归忍气吞声,道:“善善,下回你学堂放假的时候,我带你去城外庄子玩吧?我在京郊买了一个庄子,那儿种了不少花。”
善善眼睛亮晶晶地看过来。
“善善。”边谌也开口:“下回放假到我家来。”
善善又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他。
沈云归霍然转头。
“我家的花园很大。”满京城也找不出比御花园更大的花园了。“你可以和嘉和一起来。”
沈云归立刻说:“善善,你也可以请文小姐一起来,还有石头。”
仿佛两边都吊着一根香喷喷的肉骨头,善善像是一只被引诱的小狗,两边都眼馋的不得了,左右为难。
边谌;“太……我娘很想你。”
一听这话,善善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立刻道:“好呀!”
她也可爱和慈祥的太后娘娘玩了!
沈云归:“……”
这二人又何时要好到这种程度了?!
他原是还带了礼上门,却也不好拿出来。他心知温宜青的性子,定然会出口拒绝,平时被拒绝倒好,此时有外人在场,在外人面前丢脸是万万不行。
满桌菜肴,三人都吃得没滋没味。
便只有善善浑然不觉,吃得肚皮滚圆,小脚在桌下美滋滋地翘起。
好不容易用完晚膳,温宜青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天色不早,你们该回去了。”
“不着急。”沈云归斜了另一人一眼,果然见此人一动不动,他道:“我再陪善善玩一会儿。”
善善刚要答应,便听她娘亲说:“她还有功课未做。”
善善:“……”
“那我再坐一会儿。”
边谌也一动不动。
温宜青抿起唇:“随便你们。”
她弯腰抱起小女儿,便将这二人丢在此处,自己先走了。
善善挣扎不得,只得趴在娘亲的肩膀上,可怜巴巴地与两人挥手告别。
沈云归收回目光,回头便见另一人坐在旁边,气定神闲地喝茶,没有半点要起身告辞的意思。
换做往常,他自然不自讨没趣,等下回找机会再来。可今日不同。他换了个坐姿,叫下人再给自己续满茶水,耐心地等下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几乎可闻。
茶水续到第二杯,也没见另一人有动身回家的意思,沈云归有些坐不住。
“你……”他开口顿了顿,问:“你贵姓?”
边是皇家姓氏,不方便与外人透露。边谌便道:“免贵姓陈。”
“陈公子。”沈云归遥遥对他举起杯盏:“京城广大,能两次见到陈公子,也是沈某的缘分。既是有缘得见,沈某以茶代酒,敬公子一杯。”
边谌头也不抬,也不应声。
沈云归挑眉,也不恼,便自己将杯中茶水饮尽,走到他身边的位置坐下。
边谌不明所以,只见他倾身凑过来,折扇掩面,行事鬼祟。
他左右看了一眼,见只有下人在侍候在不远处,才压低声音道:“陈公子,我也不和你兜圈子,有话直说了。你我二人今夜出现在此处,是有何目的,各自心知肚明,那些劝说的废话也不必多提,既是无论如何也劝不过对方,不如暂且合作?”
“合作?”
边谌不动声色:“什么合作?”
“你有所不知,与我们二人抱有相同目的的,在京城实则还有一人。”
边谌:“贺兰舟?”
沈云归话一顿,诧异道:“你知道?”
边谌若有所思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示意道:“继续。”
“……”沈云归眼皮跳了跳,暂且将脾气忍下,继续说:“你既是知道,那我便长话短说。贺兰舟此人乃前科状元,年纪轻颜色好,又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可谓是前途无量。他与青娘有同乡情谊,先前就有交情,如今还在青松学堂授业,与善善也走得近。近水楼台,此人实乃大患,不得不防。”
边谌微微颔首,算是附和。
“你想与我合作?”他说:“你心怀不轨,我凭何信你?”
“沈某的确不可信,只是与贺兰舟比,在青娘心中,想来是贺大人的分量更重一些。”
边谌道:“你与她青梅竹马。”
沈云归黯然道:“我与她青梅竹马,打从出生起便相识,到如今,却也只是个世交而已。”
边谌颔首:“你倒是有些自知之明。”
沈云归:“……”
他深吸了一大口气。
“那贺兰舟却不同。当年便是她一眼看中贺兰舟才华潜力,出银子让他进京赶考,小贺大人丰神俊秀,家世清白,还与善善交好,更比我一介商贾前途无量。”沈云归低声问:“陈公子自认与小贺大人相比呢?”
边谌心说:不过是一个贺兰舟……
他紧接着思起温宜青的冷待,又有前尘旧事牵扯……而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接着说。”
“贺兰舟虽可恶,可只要你我二人通力合作,也不足为惧。等贺兰舟放弃后,便只有你我二人,各凭本事。陈公子,一个对手总比两个对手简单,你说是不是?”
边谌不置可否。
“陈公子?”沈云归摆手:“陈公子若是不同意,便当沈某没提过此事,回头我再找贺大人就是了……”
“你在威胁我?”
“威胁倒也不好说,只是先下手为强罢了。”沈云归笑眯眯地说。
边谌唇角翘了翘,“你倒有几分胆色。”
他当皇帝多年,还是许久没有人威胁到他头上。
既是没否认,便是默认的意思了。
“沈某在京中行商,将京城商户见过七七八八,倒不曾见过陈公子。”沈云归观他周身气度,眉宇间痕迹严肃,像是常身处高位发号施令之人。他猜测道:“陈公子可否入仕?”
边谌道:“家中略有几分薄产。”
难道是个祖荫下的纨绔子?
又实在不像。
沈云归目光垂下,见他指腹虎口处还有厚茧,心思百转,也不显露,只端起杯盏,桃花眼笑弯起:“陈公子,日后可得多多指教了。”
边谌瞥他一眼,冷淡道:“不必。”
他也不是真心想要与此人合作,不过是想借此人之手让贺兰舟早日死心罢了。
沈云归也不介意,为表诚意,主动先行告辞。
离开温宅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门前匾额,手中折扇摇得风流潇洒,桃花眼笑眯起,像是刚在生意场上大挣一笔。
同样的话,他与贺兰舟也提过。
至于谁信了……说了各凭本事嘛!
边谌并没有跟着走。
待人走后许久,他才站起身,向下人打听温宜青的位置。
温家的下人知道规矩,又不知他的身份,便对主人的行踪守口如瓶。
边谌耐心地又等了一会儿。
在温宜青命人来赶人之前,一辆马车停在了温宅门口。
石头满身热汗地跑进门,熟练地去找留给自己的宵夜,只是刚过堂屋,就被人叫住。
“拓拔珩。”
他也在行宫待过,自然认得皇帝,立刻挺直了腰板,身体绷得紧紧的,像军营里静候发令的小士兵。
边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带朕去找善善。”
石头:“……嗯!”
善善这会儿正在书房里做功课。
她抓着毛笔,被娘亲按在桌案前,小屁股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娘,我真的不可以去和皇上叔叔玩吗?”
温宜青头也不抬:“你不怕被夫子打手心了?”
“我已经做完一半了。”她说:“剩下一半,我等皇上叔叔走了以后再做,肯定来得及。”
“做完再去。”
善善着急:“那到时候,沈叔叔和皇上叔叔肯定已经走了。”
“下回还有机会。”
这是怎么也不同意的意思了。
善善只好趴回到功课前面,唉声叹气地写着大字。
没多久,她听到外面有人敲了敲门,抬头就见石头探进来一颗脑袋,她顿时高兴:“石头哥哥,你回来啦!”
石头又飞快地缩回了脑袋,往旁边挪了一步,露出身后的人。善善更加高兴,手中的毛笔一丢,忙不迭爬了下来:“皇上叔叔!”
温宜青闻声抬头,一时愣住,下意识地把要飞奔过去的女儿抓住。
她警惕地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边谌说:“我来看看善善。”
“沈云归呢?”
“他已经走了。”
“那你……”
他垂下眼眸:“行宫一别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
温宜青抿紧唇。
善善被她抱在怀里,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他们不是天天都在见面吗?
噢……要保密!
她很快感觉到娘亲抱着自己的手松开了一些,而后也不需要她挣扎,便重得了自由。她向皇帝的方向迈出一步,迟疑了一下,又谨慎地回头问娘亲:“娘,我可以去玩吗?”
温宜青低声道:“去吧。”
她这才放心地走了过去。
每日这个时候,她都是与石头坐在一起做功课的。今夜,石头独自坐在书桌前,脊背挺得笔直,毛笔写下一个个僵硬的大字。
善善拖来自己的藏宝箱,里面装满了她的玩具,但这些玩具与孩童玩还好,与大人玩就颇为幼稚。她为难地站在自己的玩具箱,挑了许久挑不出一个合适的玩具。
边谌便站在书桌前等待。
他垂眸看着文将军的小徒弟做功课,写了三道,错了两道,沉默地移开目光。
温宜青轻声问他:“你今日出入,不会有人发现吧?”
“不会。”
“那……”
“走的时候,我会小心。”
温宜青抿紧唇,不再开口。
旁边咣咣铛铛的声音响了许久,最后善善还是带着一本话本走了回来。
还是太子给她的那一本。
“皇上叔叔,你能给我念孙悟空吗?”
皇帝欣然颔首。
他将小女儿抱进怀里,低沉柔和的嗓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温宜青心不在焉地听着,算盘珠子在指尖滚动,却忘了该拨上拨下。
她眼角的余光偷偷瞥去。
善善安安静静地窝在皇帝怀里,稚嫩可爱的面容与另一人也有几分相似。二人一齐看着话本,烛光暖黄,柔和地映照着那父女二人,便将那人面上的冷硬也驱散,只剩下满面柔情。
她面前呈着铺子账目,旁边有毛笔刷刷划过纸面的悉悉索索声。
有点温馨。
就像是一家人。
忽地,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皇帝忽然抬首看来。
他口中念书声不停,目光却直直望进她的眼中。偷看人反被抓住,温宜青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她狼狈地俯下身去,整个人几乎贴在桌上,臊的不行。
话本里的孙悟空正要大发神威,念书声忽然停了停,念书人轻笑一声,低沉轻柔的声音却像是雷鸣轰隆,在耳边震了震,又转瞬即逝。
“叔叔?”
边谌收回目光,又很快接上。
轻柔的念书声重新响起。
石头小心翼翼抬起头。
他纳闷地看了一眼温宜青通红的耳尖,又羡慕地看向另一边。
而后苦大仇深地抽来一张新的纸,从第一道题目重头开始写。
善善一直没有喊停,边谌便一直念下去。不知过去多久,直到怀里响起了轻轻的呼噜声,孙悟空的故事才戛然而止。
声音一停,温宜青便立刻转过头。
皇帝抱着孩子,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一向沉稳的人难得可见狼狈。明明也不是头一回抱孩子,可这会儿他浑身僵硬,一根手指头也不敢乱动,生怕会一不小心将小姑娘吵醒。
温宜青莞尔。
她起身,动作轻柔地将小女儿接过来,善善在她的怀里不安分地换了一个姿势,而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没关系。”她轻声说:“她睡觉沉,轻易吵不醒的。”
“嗯。”
温宜青将孩子抱回到卧房里,给她盖好被子,再出去时,皇帝就守在门口。
“你该走了。”她道:“天很晚了,宫中也有人在等你。”
边谌没动,夜色里,他的眼眸柔和:“我命人在御花园里种了你喜欢的花。”
“……”
“太后也在想你。”
温宜青沉默片刻,哑然道:“那是哄善善的话。”
“嗯。”他说:“可我也想见你。”
温宜青没了话。
她垂下眼盯着自己的鞋尖,檐下只有一盏不算明亮的灯笼,连鞋面上的绣花也看不清。夜风带着白日未褪去的燥意,夹着庭院里葳蕤草木的清香,与浅淡的沉香味道。
晌久,她轻声道:“善善进宫,我总要陪着的。”
“下月初七呢?”
“什么?”
“下月初七,你可有空闲?”
近日铺子里生意大好,忙得不可开交,温宜青打算多招两个伙计,除了现今的脂粉铺子,她还有开其他铺子的打算。她下意识随着问询回想起之后的安排,不等想完,很快意识到下月是什么月。
七月初七。
那日甚至没有宵禁。
温宜青匆匆撇过头:“铺子里很忙,没什么空。”
“夜里呢?”
“也没有。”
边谌“嗯”了一声,又问:“善善也不出门吗?”
七月初七这样的日子,满京城都会走出家门,善善最爱看凑热闹,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在外头等着,怎么可能安心待在家里。
温宜青无言。
她叹了一口气,道:“你该走了。”
边谌唇边笑意一晃而过:“七月初七,我来接你?”
“……”她接着说:“走的时候,你小心一些。你是皇帝,被人发现了可不好。”
“我想再去看一眼善善。”
温宜青并不反对,侧过身让他进去。
屋中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灯,小姑娘安安稳稳地躺在床榻上甜睡,双手抓着被子,脸颊红扑扑的,睡脸恬静。
边谌指尖轻柔地拂过她柔软的脸,睡梦之中,小姑娘本能地歪过脑袋,亲昵地贴着他的掌心蹭了蹭。她翻过身,小手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头。
“娘……”
边谌莞尔,眉目愈发柔和,他轻轻挣了挣,没抽出来,便任由她抓着。
温宜青倚在床边,也看这父女二人出神。
忽然,她想起什么,站直了身体,惊声道:“善善的功课还没做完。”
边谌:“……”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她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她只记得自己躺在皇上叔叔的怀里,耳朵里是轻柔的念书声, 就像是娘亲哄她睡觉时唱的小曲一样,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变得眼皮沉重,等再睁开眼睛,天都已经亮了。
夫子布置的功课只做了一半, 醒来后再补已来不及, 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夫子手中的竹条打在自己的手心上, 疼得倒吸凉气。
娘亲还道要她吃点苦头, 日后才不会因为贪玩而耽误功课。
善善吸吸鼻子, 觉得自己可怜极了。
石头忍不住转头看她。
他看了一眼柳夫子,如今还在检查学生们的功课,又一个学生被他手中的竹条抽得嚎啕大哭,教舍里乱作一团。他想了想,从书袋里掏出一只竹编的蚂蚱。
蚂蚱做的活灵活现,四条细细的竹腿稳稳当当立在桌案上,尾部高高翘起, 他手指在蚂蚱尾部按下, 整只蚂蚱便高高仰起,待一松手, 便好似活过来一般,一下蹦到了隔壁桌案去。
善善一下停了眼泪,惊喜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小玩具。
她眼睛亮晶晶地回头去看, 石头唇角抿起,对她点了点头。善善立刻抹掉脸上的眼泪, 二人用眼神动作无声地交流一番,她也学着将蚂蚱放好,摁下尾巴,手一松,在善善期待的目光之中,小玩具高高的弹起,抖着细细的翅膀飞了出去。
但飞歪了方向。
扑通落到前面学生的脑袋上。
江惠柔正在看夫子训话,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到脑袋上,她下意识低头,一只蚂蚱从她头上掉了下来……
“哇!”
她整个人跳了起来,连忙去拍自己的头发,崩溃地大哭出声:“有虫子!”
柳夫子皱起眉头:“江惠柔,出什么事了?”
“夫子,有虫子掉我头上了!”
善善眨了眨乌溜溜的眼睛,心虚地扣着自己的小手。
柳夫子大步走下来,定睛一瞧,那只虫子做了坏事也不着急跑,还好端端地待在江惠柔的桌案上,神气地抖着自己用竹丝做出来的长须。
“别怕,是假的。”柳夫子安抚道。
旁边的学生也发现了:“是只假虫子。”
“江惠柔,你怎么连真虫子和假虫子也分不清?”
“哈哈!”
四周的小朋友们哄笑出声,江惠柔也被笑得停了眼泪,低头看去,这下总算看清虫子的全貌。她气得跺脚:“夫子,有人捉弄我!”
柳夫子亦是大怒,环顾四周:“这是谁干的?!”
善善更心虚了。
她举起红通通的小手,刚准备要站起来认错,石头却比她更快一步,刷地站直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