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显想到今日在帅府中见到的犬戎奸细,心中念头反复转动。
他之所以连问三个问题,就是想要试探那个被汪合抓到的“犬戎”探子。从那个探子的反应中,可知探子并不知道他和郑老尚书是何许人。
那么在正堂中射入字条作提醒的人,就必然不是那个探子——字条中提醒他们注意汪合,告知卢辞,说明留字之人很清楚他们的身份。
这个探子是假的,那么他大半就是汪合推出来的“替罪羊”。真正的犬戎奸细,就在汪合府中!
此时,身在城中的周显,竟然与戚玉霜殊途同归,得出了近乎相同的结论:
汪合通敌!
他不好在卢辞帐中谈话,于是将卢辞的副将唤了出来。
卢辞的副将孙信忠长得人高马大,雄壮得像只大黑熊。他跟随周显出了营帐,恭恭敬敬地垂首道:“殿下有何吩咐?”
周显道:“卢将军受伤不醒,如今镇北军一同归于汪大将军统领,你们要好自为之。”
他眼睛清澈,瞳仁却极黑,看人的眼神也带了三分氤氲的雾气,让人看不真切。
孙信忠琢磨了两下,没明白这位太子殿下话里的尊意,心里嘀咕,太子殿下这才多大年纪,怎么和那些老狐狸一样,说话半藏半露的,根本让人听不明白啊!
他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说道:“还、还请殿下明示。”
周显在他面前不好把话说得太露,只能含糊道:“如今不仅要提防犬戎,城内城外,也要严加巡查,千万不可使有心之人得逞。”
他身为太子,无权干预军中事务,说到这个程度,已经是有点过界了。
只可惜面前这狗熊依旧是半点意思没听明白,混沌的大脑只捕捉到周显话里的“严加巡查”四个字,连忙献宝道:“殿下,您有所不知,依照常规,今日该镇北军与羽林军交换防务,从今晚起,由羽林军巡城守备,镇北军进行操练。”他言下之意,您要嘱咐,也应该去嘱咐皇家近卫羽林军啊,那不是关系更亲近吗?
周显双眉猛地蹙起。
今日换防?
也就是说,前些时日都是卢辞手下的镇北军负责关城防务,但从明天开始,就正常换防到了羽林军轮值?
原来这一切,也早就在汪合的算计中!
今日卢辞重伤,晚上两军换防,换防后,镇北军回营操练,汪合直属的羽林军则全权掌管了镇北关的防务。这样一来,偌大的镇北关,就更进一步落到汪合的掌控之中了。
周显猛然转身,顾不得孙信忠疑惑的眼神,骑上马,急向城中赶去。
他必须现在就将此事禀告天奉帝,马上夺下汪合兵权。即使证据不足,但事已至此,若再有所顾忌,就真的来不及了。
战马驶出巷口,忽然,前方的月光像是被什么遮住了一样,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浓郁的黑暗。
马蹄倏地止住。
周显缓缓抬起头。
面前,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个男人。
他方正的面庞被几缕稀薄的清辉分割出明暗交际的阴影。在他身后,是披挂整齐,数量几倍于太子亲卫的精兵。浓黑的阴影覆盖了整条长街。
男人唇角一动,扯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太子殿下,深更半夜,这是欲往何处去呢?”
周显瞳孔急速收缩,漆黑的双眼之中,倒映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是——汪合!
残月高悬。
今夜的月光似乎格外稀薄,寒冷的光辉几乎照不清前方的道路。
戚玉霜伏在马上,一手护着杨陵后腰,一手紧紧拉住马缰,在急速的飞驰中保持着平衡。
镇北关落入汪合手中,皇帝安危堪忧,更重要的是,她竟然亲手将周显送到了危险之中。
心中的焦急不断灼烧着她的思绪,她反复思忖着眼下的的境况。
汪合接掌镇北军,城池落入他的手中,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直接像突破蒙崖关一样,开城投降?
不可能。蒙崖关是倚仗山势之险、城池之固,所以关中兵士不过一万,即可守住蒙崖关。因此,在城门被内鬼打开后,蒙崖关中的一万将士根本不足以抵御数万犬戎大军,这才在一夜之间全军覆没。
但镇北关内外兵力超过十万,皇帝亲临于此,守备更是极为森严,即使被打开城门,引敌入关,城中将士也足以与犬戎一战。更何况城中街道林立,并非旷野平原,并不利于犬戎的骑兵作战,他们入城与大孟军队交手,从胜负上看,恐怕输多赢少。
那么汪合会采取什么战术?
一月以来的多场战斗,骁山关失守,蒙崖关城破,临阳城遇袭,镇北关大军压境……
戚玉霜在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电光火石之间,她心中蓦地一片雪亮。
声东击西,引蛇出洞,擒贼擒王!
这是一套——连环计!
犬戎这一次看似来势汹汹,大军压境,一举夺下骁山关,直面骁山关后固若金汤的骁山防线。实则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夜袭蒙崖关,打开骁山防线的缺口,大军直逼镇北关。皇帝御驾在此,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镇北关的两军对垒。
实际上,犬戎再一次声东击西,阿木赤率军攻打临阳县城,难道是为了临阳一座小小县城的物资吗?
不!临阳与镇北关处于一线,镇北关处于骁山最为险峻的一条主脉上,支脉延伸而出,中间就是临阳县城。
犬戎派忽勒古之子阿木赤急行军攻打临阳,是为了打开骁山最后的屏障,直接进入骁山以内,一马平川的南辽河平原。虽然阿木赤被她射杀,临阳得以守住,但阿木赤绝对不是唯一一只绕背的军队。
现在镇北关真正面对的,不是眼前忽勒古的大军,而是从背后绕道包抄而来的另一路大军。一张巨大的罗网正在缓缓展开!
当这一路大军从关内包围镇北关的时候,就是汪合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天上的月亮逐渐没入层云,连最后一丝月光也变得昏暗了。
戚玉霜口中轻轻念道:“擒贼先擒王……”
汪合能做的是什么?他可以以护送圣驾回京为由,将天奉帝诓出固若金汤的镇北关,向关内撤退。
大孟的十万大军,大部分必然要驻守在镇北关中,抵御忽勒古的攻势。谁也不会想到,最为安全的关内,已然有敌人设下了埋伏。天奉帝带着周显一旦出城,正正就撞到了犬戎布下的包围圈里!
想通了这一切,她心中竟然出奇地平静了下来。
犬戎的连环计不可谓不奇诡,但天下计策,没有不可破的。动则生乱,一旦设计,就有破绽。为将者能做的,就是抓住破绽,反破其计!
莫老将军压粮运草的后军,应当已经距离镇北关不远,她现在就要带着杨陵,前往莫老将军处求医。犬戎双线作战,欲包围镇北关,那么她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他们反包其中,让犬戎的第二路军,成为网中之鱼!
只是,她依然有一件事不明白:
汪合深受皇帝信重,位极人臣,为何要串通犬戎,通敌卖国?
他究竟为了什么?
一声羽翼振动的声音从上空飞过。戚玉霜耳尖一颤,猛然抬头望去。
暗夜里,依旧能看到那只鸟雪白的羽毛,这不是一只普通的山野鸟兽,而是一只人工豢养的信鸽!
在战场附近出现信鸽,不是己方传送消息,就是敌方有军情传递。
戚玉霜毫不心虚,也不管是敌方的信鸽还是己方的信鸽,弯弓搭箭,一箭射出。
那只信鸽翅膀被射中,“扑通”一声坠落在地上。
戚玉霜将杨陵放在马上,自己下马,将地上的信鸽捡起,解开信鸽腿上的的信件,展开一开。
是大孟字迹。
戚玉霜:“……还真是己方小卒。”幸好只射了翅膀。
不过这信鸽现在飞去镇北关,也是被汪合截下的下场,落不到它该去的人手里,还不如让她先过过眼,说不定就有用了呢?
她来不及看信件内容,眼睛先扫了一下落款,倏地愣住。
信尾落款之人竟然是——
燕平郡主。
千里迢迢,燕平郡主这时候给汪合寄家信做什么?
寄信的话,通过邮驿即可,又何必飞鸽传书这么紧急?
此时月光稀薄,极为昏暗,借着月光很难看清楚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而杨陵的伤势又极为紧迫。戚玉霜暂时将信揣入怀中,重新上马,先带着杨陵向莫老将军压粮运草的路线飞速赶去。
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急促的战鼓,敲打在人的心上。道路两旁的山林中传来阵阵野兽的吼声,凄厉悠长,听得人胆寒。
残月西沉,长夜即将过去。
眼前,突然出现了隐隐的火光。
是莫老将军的军队!
戚玉霜精神一振,奔波一天的疲惫几乎一扫而空。
她知道莫老将军性格沉稳,治军极为严谨,于是在距离营寨还有数十丈的地方翻身下马,让杨陵伏在马背上,自己牵马向前。
营中执夜巡哨的士兵听到动静,举起兵器一致对外,喝道:“什么人!”
戚玉霜道:“蒙崖关杨陵,求见莫老将军。”
“杨陵将军?”士兵们显然也听过这个名字,大为疑惑,“杨将军不是男人吗?”怎么这说话的是个女子声音?
“呃……”戚玉霜尴尬,她在杨陵身上摸索一下,解下他的腰牌,递给哨兵,“以此为凭,请代为转交莫老将军,就说蒙崖关杨陵求见。”
哨兵这才看到白马背上还伏着一人,浑身是血,顿时大惊。他连忙转身,快步跑进营中通报。
不多时,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将脚步履急促,来到营门口,身后大批士兵一齐涌出。
戚玉霜定睛一看,果然,此人正是莫老将军——莫南仲。
他双眉紧皱,目光沉肃:“杨陵小将军何在?”
“杨陵在此。”戚玉霜把马牵了过来。莫老将军看到杨陵浑身浴血、气息微弱的惨状,双目瞬间睁大,噔噔噔几步跨了过来,伸手去探杨陵鼻息。
那一点微不可查的气息,像是一剂良药,让莫老将军身躯缓缓松弛了下来。
他呼出一口气,对身后的将士道:“快将杨小将军扶进去医治!”
杨陵的出现对他的惊骇简直太大,让他惯常冷静的脑子一瞬间陷入了混乱。
他出发前还收到传信,说前线局势一片大好,骁山防线固若金汤。但今天夜里,蒙崖关杨元礼老将军之子杨陵突然出现在他的营前,血染征袍,几乎气绝,这代表了什么?
代表了骁山防线破了!
杨元礼老将军,是否凶多吉少?更何况,杨陵负伤求助,为何不前去镇北关,而是来到关内,难道镇北关也……
莫老将军心中惊疑不定,他转过头,这才注意到刚才士兵通报时所说的,杨陵身边的那个女子。
月光幽微,晨熹不明,在山林掩映下,更是昏暗如同深夜。
不远处营中灯火那一星半点暖黄的光晕,柔和地投在面前女子的脸上,勾勒出一个朦胧的轮廓。
莫老将军在与她目光接触到的一刻,如遭雷击!
太熟悉了,熟悉到骨子里的样子,这张面容,他永远不会忘怀!
莫老将军双手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臂,膝盖一软,几乎就要单膝跪下:
“少将军!”
“莫老将军!”戚玉霜赶紧将他稳稳地搀扶住。
莫老将军身后,众兵将见莫老将军对这位女子态度如此郑重,都极为震惊。
听到莫老将军“少将军”的称呼脱口而出,但凡有些年岁的老兵,一时间心中大骇!
能被莫老将军如此尊敬,在北疆被称之为“少将军”,又是身为女子的,独有一人。
那就是戚老将军的长女,当年戚家军的接班人,众将心中认定的下一代北疆主帅——
戚玉霜!
但当年邙谷战败,戚老将军连同戚玉霜一起下狱,后来戚老将军自尽,戚玉霜一代少年名将,离开京城,从此不知所踪。
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一时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莫老将军泛起皱纹的双眼逐渐湿润。但戚玉霜的出现太过巧合,此处并非家常叙旧的地方,而是距北疆前线不过百里的前线,让人不得不多加警惕。
莫老将军的声音迅速冷静下来,道:
“少将军,可有信物?”
杨陵有腰牌作为凭证,此时的戚玉霜该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有的老兵心中不解。但莫老将军的眼睛紧紧盯着戚玉霜,像是知道她一定会拿出一个答案。
戚玉霜双眸沉静如水,对莫老将军的问题丝毫没有疑惑之色。
她缠着麻布的右手向后探去,将插在腰间的长剑,缓缓解了下来。
漆黑如墨的剑鞘看起来极为平淡,让人看不出一点特别之处,甚至没有任何花纹点缀,在月光与晨曦下,甚至没有反射出丝毫的光芒,就像一块浓黑的沉墨,在戚玉霜的手中静静蛰伏。
但莫老将军知道,这是专门以东海玄铁打造的剑鞘,专为封印这柄剑所制。
太过锋利的剑,往往最噬主人。
戚玉霜面色静肃,左手握住剑鞘,右手张开,握住剑柄。
“苍啷”一声,剑鞘中的长剑被她猛然拔出。
雪亮剑锋出鞘的那一刻,寒光几乎照亮了两人的面颊,森寒的剑刃弹出剑鞘,发出了宛如龙吟的清脆悠长之声!
剑身光华璀璨,耀目生辉。一道蜿蜒起伏的盘龙深深镌刻在通体森寒的长剑表面,栩栩如生,倒映着清冷的月光,宛如活物,就像会当场跃出剑外,腾云直上,奔月而去!
戚玉霜目光深邃,定定地望着莫老将军,道:
“以此为证。”
这是戚家祖传宝剑,戚老将军声望最胜时成为了北疆永固的象征,甚至可以以之号令三军,而传到了她这一代,蒙尘七年,从未杀敌立功的世之名剑——
龙泉剑!
莫老将军双唇颤抖,再无疑惑。
身背紫檀弓,手执龙泉剑,这不是戚玉霜,还能是谁!
见他神色激动,几乎又要拜倒,戚玉霜连忙扶住莫老将军,口中道:“老将军何须如此!快快进营说话!”
这一夜,将军大帐灯火通明。
戚玉霜将所得的信息,以及自己心中的推测和盘托出,告诉了莫老将军。
莫老将军听得肝胆欲裂,口中几乎说不出话来。
能说什么?谁能想到犬戎能定下如此诡秘的连环计,谁能想到堂堂三军主帅汪合竟然叛国通敌,谁又能想到,一代名将杨元礼竟然身陨蒙崖关,只留下一个独子杨陵重伤突围?
但如今镇北关危在旦夕,一旦镇北关被彻底突破,犬戎就可以长驱直入,马踏南辽河平原,一路直抵京城。
或许不需要突破镇北关,犬戎只要与汪合串通,里应外合,劫走天奉帝,就足以让大孟签下累累丧权辱国的和约,来赎回自己的皇帝。
四目对视,在这一瞬间,莫老将军明白了戚玉霜心中的意思,一时间感慨万千。
当年他们远在边关,只知道戚老将军主动携戚玉霜进京请罪。天奉帝果然龙颜震怒,戚家被下狱。后来的事情,他们只能从传闻中听到,戚老将军在狱中自尽,戚玉霜扶灵离京,从此再无半分音讯。
莫老将军静静打量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晚辈。
七年前,他还正值壮年,戚玉霜年少成名,意气风发,锐不可当,接人待物全凭自己的好恶行事,张扬恣意,何等骄傲?
邙谷一战,尽化泡影。
如今隔着整整七年的漫长光阴,再次相见,他已是双鬓花白,从一介副将升为三军主将之一。而当年锋芒毕露的戚玉霜,竟也学会了忍耐与宽容,被岁月磨成了这样一副温文从容的模样。
他以为戚玉霜定然是对朝廷心灰意冷,满怀怨憎,这才在这整整七年的时间里,再也没有踏足北疆,也没有与他们这些旧日同袍有任何的往来,甚至连一封书信也没有。
她带着年幼的玉云小姐离开京城,两个女郎,没有家资傍身,这些年过得好不好,需不需要他们这些长辈接济,他们一点消息也得不到。
没想到再次见到戚玉霜,她竟然在为了朝廷,为了北疆的战事而奔走。
莫老将军心中一片沉重,轻不可闻地长叹了一声。
帐内一时间寂静无言。
七年不见,旧日同袍各怀心事,都无法点破。
此时,帐外忽然有人来报:“将军!杨陵将军醒了!”
“好!”莫老将军与戚玉霜面上同时现出喜色。
杨陵伤势有多重,他们这种久经沙场的人,看一眼就能知道个大概,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能苏醒。果然是年轻人,身体底子好,受了重伤也能支撑这么久。
二人对视一眼,先后跨出了营帐。
温暖的营帐中,杨陵平躺在榻上,身体从上到下缠满了纱布,活活被裹成了个小粽子。
戚玉霜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想起她被周显绑成粽子的手指,一时间心有戚戚焉,对杨陵的怜爱到达了顶峰:
“永先,你好点了吗?”
杨陵听到这个声音,双眼努力地睁开,向她的方向望来,眼中的不可置信之色像是明明白白地在说:
原来竟不是梦!
是真的戚玉霜,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杨陵眼圈蓦地红了,喉咙里像是被堵住一样。
直到此时,记忆才像洪水泄闸一样倒涌而回,他几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戚玉霜好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杨陵虽然年轻,但也久经磨炼,不再是个孩子了。他平复了一会心情,低声道:“多谢戚姐姐、莫老将军救命之恩,杨陵铭感五内。”
“说什么话!”莫老将军得知杨元礼将军身死蒙崖关,此时对杨陵万分心疼,就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样,“老夫不过是做了一点能做的罢了,你应该谢的是你戚姐姐,她带着你提枪闯营,叩关叫城……”
“莫老将军!”戚玉霜出声打断了莫老将军的念叨。
这本就是她应该做的,让杨陵知道了,徒增感伤。他身上还带着这么重的伤,不宜忧思过重。
“你先好好休息。”戚玉霜不大会安慰人,只叮嘱他好好养伤。
待杨陵睡下,戚玉霜与莫老将军走出营帐。借着月光,两个人缓缓在营地中散步,思考着接下来的计划。此时二人都知道,匆匆赶去镇北关,不仅不能救关中之人,反而会被犬戎人一并“包饺子”,困在包围之中。
应该怎么做?
戚玉霜轻衣缓带,一身简素无比的打扮,与气势威严的莫老将军并肩而行,竟然丝毫不觉得突兀。
身边路过的巡营将士都在偷偷把目光投注向她。
戚玉霜身上的气质实在是太过特殊,一身轻袍,未着甲胄,却在这偌大的军营中闲庭信步,从容如山。她才像是真正属于军营的人,与莫老将军并肩而行,她却更像一位上位者,更像一位执掌千军、发号施令的主帅。
“咚——咚——咚——咚——咚——”
五声梆子响起,竟然已经五更天了。
莫老将军思绪抽回,这时才注意到,戚玉霜这一身衣袍,经过一天的战斗与厮杀,已经沾了不少血迹。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没有留意。
“咳。”莫老将军咳嗽一声,心中有些犯难。纵然戚玉霜在军营里厮混长大,与所有军中男人无异。但她现在毕竟已经过了桃李之年,是个大姑娘了。自己虽然勉强算是她的长辈,但这种提醒她更衣的话,能不能说出口,却不太好衡量。
等等,莫老将军一向缜密的头脑里突然闪过一抹灵光。戚玉霜已经过了桃李之年,按年龄,不会已经成亲了吧?
光是提起这几个字,莫老将军的心中就有些恍惚。戚玉霜这种玉柱金梁一样的人物,得是什么样的年轻俊杰,才配得上她?
当年戚玉霜与卢辞乃军中双骄,戚定远与卢隐又是磕头结义的兄弟,情同手足。二十年前戚定远作为世子戴孝出征,平犬戎之乱时,就是卢隐随行左右,一战成功。
戚、卢两家交好,戚玉霜与卢辞青梅竹马一齐长大,共学武艺,又同在北疆为将,军中众位长辈都觉得,他们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将来夫妻同心,也能成就一段沙场佳话。
只是后来……邙谷之战后,卢老夫人认定是戚定远对卢隐早已心怀妒忌,强令军队冒进,最终害死卢隐。她带着还是少年的卢辞,怀抱卢隐将军灵位状告戚定远,最终使得天子降罪,戚定远下狱。
一对结义兄弟,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戚玉霜与卢辞,自然也再没有半分可能……
“莫老将军?”戚玉霜的声音打断了莫老将军飘飞的思绪。
听到报时的梆子声,戚玉霜也已经回过神来。一天一夜没合眼,又经历轮番大战,疲惫之意这时候才姗姗来迟,一下子让人筋骨都乏了,从骨骼关节里传来沉闷的钝痛。
她向莫老将军告罪一声,让人寻了个空的帐篷,一头扎了进去。
不过在入睡之前,她还得把手中这封燕平郡主的信处理了。
她三两下将信件全部拆开,借着朦胧的天光,缓缓扫视起来。
这一夜,有很多人不得安眠。
“回禀驸马,”哈尔齐快速走进屋中,对着窗边的汪合抱拳道,“默硕将军已经到达关内,两日内便可从后方回绕至镇北关内。”
如果此时戚玉霜也在这里,一眼就能看出来,当日在戚府后院与她交手的魁梧男人,就是眼前的哈尔齐。
汪合站在窗边,点了点头。寒冷的月光照在他临窗的半张脸上,分明是极为刚毅端正的长相,但另外半张脸隐没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中,表情晦暗不明。
屋内没有点灯,坐在阴影里的另一个男人有些不耐:“汪将军,我们要两日后才能动手?”
“须得默硕赶到,才能里应外合,擒下皇帝。”汪合的口气亦是十分冷淡。
“犬戎人总是制造出这许多的变数。”男人口气也愈发焦躁,“上次太子出城,本来是多好的机会,硬生生给他逃了,让他平安地回到了镇北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们旧日的敌人出现了。”
“谁?”坐在阴影中的男人悚然一惊。
汪合转过头,面色在昏暗的月光下看不真切。他嘴唇轻微地上下开合,吐出三个字:
“戚玉霜。”
男人陡然站起,大声道:“什么?”
汪合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微笑:“怎么,怕了?”
男人焦躁地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
“难道那天救走太子的,竟然是她?”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来了。”汪合目光深沉,“在默硕赶到之前,我们必须加快步伐了。”
男人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迸溅出来:“早知如此,当年就该解决了她这个后患!”
“就凭你?或者说……你们?”汪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虎落平阳,那也是百兽之王,岂是家犬所能欺压的?”
男人紧绷的神经瞬间被激怒,他恶狠狠地道:“汪将军!别忘了你当年升任京师将军,掌管羽林军,是谁出了力!”
汪合眼中一抹厉色闪过,冷声道:“时辰不早了,您,请回吧。”
阴影中的男人余怒未消,一甩斗篷,拂袖离去。
待男人从门口离开,一个女子从从屏风后缓缓转出,正是绿云夫人。
绿云夫人轻轻倚上前来,拉住汪合的手,低哑的嗓音柔婉动人:
“夫君,我们就要动手了吗?”
听到“夫君”二字,汪合眉宇间的不耐之色一晃而过,只是“嗯”了一声。
光线昏暗,绿云夫人没有看到汪合的神色,她轻轻出了一口气,道:“等此事了结,夫君就为犬戎三部立下了汗马功劳。等夫君与妾身一同回归王城,定然能封官拜将,享无上荣耀。”
汪合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讥讽之色,封官拜将?他在大孟已然位极人臣,难道他还会贪图犬戎这等蛮人部落的官职与封号吗?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从绿云夫人手中抽出,道:“正是,待事成之后,夫人也可以见到岳母了。”
他这一句话,似乎戳到了绿云夫人的伤心事,她用手帕轻轻拭了拭眼角,垂泪道:“妾身虽是单于之女,贵为十九居氏,却从未见过生身母亲。此次夫君事成,父亲必然将妾身正式许配给夫君为妻,在婚仪之上,妾身也能得见母亲了。”
贵为十九居氏?汪合心中冷笑了一声。
“居氏”在犬戎语中,除了用以称呼已婚女子,也可以代指公主等身份尊贵的女子。
绿云夫人虽然在身份上,是娄邪单于的亲女儿。但犬戎娄邪可汗是个出了名的好色乱德之人。他的大小老婆,少说也有四五十位,儿子多如牛毛,女儿就更是数也数不清了。娄邪单于怕是连自己这些女儿的名字都记不住。
不知道她的母亲是哪一个不受宠的夫人,身份定然卑微至极,说不定早已经死了。不然怎么会将绿云打发来嫁给自己,作为监视他的棋子?
他已经忍耐了多少年了?他甚至让这个蛮族的女人生下了他唯一的子嗣,那个肮脏的种子,每次想到这七年的肌肤之亲,他都觉得极为恶心!
她以为自己不知道她和哈尔齐的关系吗?如果不是为了如今这一天,他怎么会处处容忍她?
汪合望着远方连绵无际的骁山与空中的一半残月,心中千万种情绪激荡成片,拳头紧紧攥在一起。
第25章 国无良将
天光即将放亮,厚重的云层,宛如北疆天空常年不散的一片阴影,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上。
汪合不紧不慢地缓缓踱步来到书房,摘下墙上的铁脊弓,用手轻轻地抚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