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玉霜走右路,直直向着犬戎营寨正中的帅旗而去。
众多犬戎士兵追不上她的速度,也不敢在营中骑如此快马——没看到已经有无数挡在马前的人,被戚玉霜马蹄践踏在地,腰折骨断吗?
他们奋力追在戚玉霜背后,却始终赶不上她的步伐。有人见她前进的方向,连忙高声喊道:“她向着帅旗方向去了!”
然而已经迟了,戚玉霜右手持枪,左手在千钧一发之际,猛然从腰间拔出那柄森寒无比的宝剑,对着帅旗的柱子,狠狠砍下——
一声巨大的断裂之声。
帅旗坚硬的旗杆,在这一剑之威下,从中齐齐断折!
高耸的帅旗轰然落下!
犬戎士兵们慌张逃窜,沉重的旗杆“轰隆”一声砸在一溜帐篷上,帐篷中的人连惨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就被压在了底下。
戚玉霜见犬戎士兵已经慌不择路,嘴角微掀,镔铁枪向着营中悬挂的火把挑去。
“扑通!”
“扑通!”
枪影闪过,十几个火把同时落地,有的砸在旗杆上,有的落在了四散倒地的帐篷上。火瞬间燃起,随着接连不断的帐篷一路烧了起来!
北风愈发狂躁,大火在犬戎营寨中蔓延,士兵们已经顾不得眼前混乱的景象。不知该去救火,还是先去阻拦戚玉霜。
此时,终于从戚玉霜的身后,传来一声大喝:“小贼,哪里走!”
戚玉霜没有回头,宝剑早已归回鞘中,踏雪速度不停,她抽出紫檀弓,手上搭箭,不必回头瞄准,双耳听声辨位,向后一箭射出!
“啊——”惨叫声响起,随后是有人坠落马下的声音。
“哥哥——”有人惨烈地大吼一声。
戚玉霜心想,得,还是“打虎亲兄弟”,一来来两个。
她回头一看,果然是一员犬戎小将,浓眉大眼,黝黑的面庞上充满了极度的恨意。
戚玉霜:“你哥哥来送死,你也要来?”
她把今天忽勒古对卢辞说的话原样奉还。
犬戎小将听后怒不可遏,大声下令道:“放箭!”
她背后还背着一个人,行动不便,纵然那人身上包裹着铁甲,他就不信,万箭齐发将他们射成刺猬,她还跑得了?
戚玉霜听到背后箭雨破空之声,心道:又来。
当时在断剑山下,犬戎人从背后射箭,她可以抱着周显镫里藏身躲到马腹下。那是因为周显身量轻,人又乖。
此时背后这个,穿着一身铁甲,伤势重成这样,她一路闯营都没有丝毫醒转的迹象,根本没法和当时抱周显的情况比。
戚玉霜单手扶住杨陵身体,猛然向后一仰,面朝天空,将杨陵挡在身下。她手中的镔铁枪舞成一圈,将飞来箭支全部拨开,一时间箭如雨下,不能靠近戚玉霜二人,在马后纷纷坠落,响成了一首叮叮当当的十面埋伏。
那犬戎小将见她不怕箭雨,胸中的怒火与愤恨无法压抑,提着长刀就催马冲了过来。
戚玉霜一踢马镫,踏雪侧身避让,两马交错,戚玉霜一枪将他捅下了马。
此人连惨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就和他哥哥一起结伴往西天去了。
“你敢伤我儿!”一道暴怒至极的吼声如同惊雷炸响,戚玉霜回头一看。
这个人她认得,此人是忽勒古手下第一员猛将,名唤——沙尔那。
“是你?”沙尔那这才看清她的面容,双眼顿时惊骇地睁到了最大。
“你是……!”
多年前纵横北疆,常胜无敌,未尝一败的戚家少将军——戚玉霜!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身背一人,提枪闯营?
“是我,又如何?”戚玉霜声音极冷。
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袍,杨陵背后的铁甲也已经血迹斑斑。此时戚玉霜坐于马上,浑身浴血,杀得双眼也带上了血色,活脱脱一个女杀神。
她身负一人,未戴甲胄,厮杀半晌,筋骨已经有些隐隐发痛,右手伤口渗出的鲜血更是已经浸透了纱布。
但她的眼神凛然如同夜中寒星,明亮得震慑人心。
沙尔那缓缓举起手中大刀,眼神中同样带上了杀意。
他眼前的这个女人,在七年前,率领兵卒埋伏在北辽河底,在犬戎渡河最无防备的一刻,暴起攻击。
在那个惨烈的夜晚,大王子身陨河底,犬戎三部痛失储君,从此老单于性情大变,三部分崩离析。
犬戎本该大获全胜、一统中原的一仗,梦碎北辽河。
犬戎军中有一句俗语:“遇卢辞,当防箭矢。遇老将,当缓图之。遇戚玉霜,必杀之!”
眼前的机会,简直是千载难逢。戚玉霜何时不是调兵谴将,用兵如神,将敌人玩弄在股掌之中?
她何时处于过这样单枪匹马,身后还背着一个拖累的危险境地?
何时露出过像眼前这样的疲态?
虽然她目光炯然,表面上风轻云淡。但沙尔那这样的沙场老将,依然能够看出来,戚玉霜的身体已经开始疲惫!更何况她身后背着一个少年,除非她将这个人丢下,否则带着这样的累赘,如何能与真正的大将交手?
这样的好机会,不击杀戚玉霜,不足以为他的儿子,和数万犬戎兵将报仇!
双目对视,像是两头互相试探的猛兽,谁也不肯展现出自己的弱点。
论武艺,沙尔那自认不如戚玉霜。但戚玉霜眼下劣势太过明显,越打量着戚玉霜,沙尔那越确信自己心中的判断。
此时的戚玉霜,身体移动不便,一路闯营,连挑无数兵将,神色中已经显露出疲态。
从初见戚玉霜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沙尔那心中逐渐升起一种不敢置信的狂喜。
戚玉霜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有算计不到的一天,竟然将自己置于这样的险地?
谁都知道,戚玉霜少年成名,征战多年,在犬戎中从未有败绩。如果他能将戚玉霜斩于马下,不仅能踩着戚玉霜成就名声,还能向单于献功,为大王子报仇,岂不是大功一件?
他一开口,声音中已经带了三分按捺不住的得意:“戚玉霜,今天就让我来了结你吧!”
戚玉霜哼笑道:“就凭你?”一个两个不长脑子的货色,你们一家三口,是赶着一块上路吗?
她虽然此时眼看着身处劣势,却丝毫不慌,面色极为平静,一双凤眼在鲜血映衬下,亮得让人不敢逼视。
沙尔那哈哈大笑:“大孟的白虎星,今天要丧于我手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拍马直冲过来,高举大刀,携带着千斤之力,重重地向下劈去。
戚玉霜手握镔铁枪,右足一贴马腹。踏雪心领神会,让侧旁一让,避开刀锋。
沙尔那大刀劈了个空,还没有来得及抬起,戚玉霜手中的镔铁枪已经闪电般探出,重重向下一压。
乌黑枪杆压在刀柄上,沙尔那想举起大刀,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戚玉霜居高临下借力压住刀柄,他虽有千斤蛮力,左突右抬,却无法挣脱。
他心中升起怒火,大喝一声:“给我起!”
没想到这时,戚玉霜突然抬手,枪杆抽回,沙尔那的大刀控制不住,惯性向上抬起。
在他手臂不受控制抬起的一刻,胸前露出了一个空档。戚玉霜手中镔铁枪如鬼魅般,已然探回!
“噗嗤!”镔铁枪尖锋锐无比,破开黑藤甲,直插入了沙尔那胸前。
四周犬戎士兵大惊失色。
忽勒古帐下头号猛将沙尔那,在戚玉霜手下,一招战败!
戚玉霜心中却有些可惜。镔铁枪与她曾经惯使的枪长度、重量都有些差异。杨陵的枪也是好枪,只是终究不是她的武器,大将过招,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镔铁枪和她的契合度,就差在了这毫厘之上。如果换做她自己的八宝驮龙枪,这一枪,已经洞穿了沙尔那的心脏。
沙尔那胸前疼痛,却感觉到这一枪没有伤及真正的要害。他大吼一声,一手握住枪杆,猛然将枪头拔了出来,双手发力,将镔铁枪用力往己方夺来!
他力道极大,戚玉霜双手握住枪柄,两人一时之间陷入了僵持。
沙尔那也不是真的愚蠢狂妄之辈。他知道戚玉霜如今状态不减当年,也不准备再用单挑戚玉霜去扬名立万——单挑戚玉霜的结果就是命差点没了,在小命面前,名声算什么?面子算什么?
他对着戚玉霜身后的犬戎士兵大叫一声:“放箭!”
戚玉霜面色一冷。
她双手持枪,正与沙尔那僵持,没有功夫分心去抵挡箭雨。犬戎士兵从她背后射箭,而杨陵正在她身后!
沙尔那这是想用杨陵作为弱点,击破她!
戚玉霜当机立断,双手一撒,镔铁枪直接落到了沙尔那手里。她迅速掉转马头,背对沙尔那,面朝箭雨,猛地扑了过去!
她是疯了吗?
沙尔那目瞪口呆地握着手中的镔铁枪,看着戚玉霜的背影向着犬戎士兵们扑了过去。
“苍啷”一声,戚玉霜腰间宝剑出鞘,刺骨的寒光一瞬间照亮了她半张侧脸。
戚玉霜的脸上,没有慌乱,没有恐惧,有的只有极致的冷静。
剑光在她手中如同梨花漫天,将所有飞来的箭支一一拨开,全部坠落在地上。
沙尔那见她后背露出空档,心中大喜,挥舞大刀策马前冲,去追戚玉霜。
戚玉霜腰间的狮蛮带却好像突然松脱,杨陵的身体重重往前一砸,戚玉霜一个没坐稳,身体向右侧跌落。
沙尔那心中升起狂喜,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抬起大刀,马蹄飞速疾驰,刀锋向戚玉霜后背劈去!
戚玉霜身体向右侧跌落,手却在地上轻轻一捞。
沙尔那大刀已经迎头劈下!强烈的劲风几乎卷起了戚玉霜的一缕头发。
就在这时,踏雪马头猛然拨转,整个马身在空中转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戚玉霜右手抬起,一抹寒光在她手上闪起,竟是一柄普通的铁枪。
刚才的混乱中,兵器散落一地。不知是哪个犬戎将领或士卒在慌张之下,将这柄铁枪落在了地上。
而此刻,它出现在了戚玉霜手中,成为了天下一等的杀人利器。
沙尔那看清楚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的大刀已然落空,双手却还举在空中,显得分外滑稽。在这一瞬间,沙尔那心中一片雪亮,他拼了命地想要战胜惯性,将大刀拉回来抵抗戚玉霜接下来的杀招。
晚了。戚玉霜手中的□□猛然向后脱手掷出,贴着杨陵的腰侧擦飞而过,直刺沙尔那!
这一枪,几乎用尽了戚玉霜全身之力,枪尖划破空气,带出了恐怖的劲风。
一枪,正中沙尔那心脏。
枪出不再回,脱手不得收。戚家枪法共三十六式,这是第三十七式绝命招,子孙非绝境不得动用的——
回马枪!
沙尔那的双眼中还残留着最后的惊慌与难以置信。
这柄普通至极的铁枪,自他的心口没入,从背后透体而出,足见使枪之人用出了何等力量。
沙尔的眼神中似乎还在问着,戚玉霜究竟是怎么使出最后一枪的?
但是飞速流逝的生机,已经不允许他再悔恨思考。一代猛将沙尔那,终于死在了这样一柄平平无奇、甚至来自于犬戎人之手的铁枪之下。
他壮硕的身躯慢慢僵硬,向后倒去。
“砰!”尸体坠落在地,溅起一地烟尘。
犬戎士兵在四周围得宛如铜墙铁壁,却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慑,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戚玉霜拾起镔铁枪,用犬戎语厉喝一声:
“闪开!”
她柳眉倒竖,半张脸溅满鲜血,双目厉如刀锋,摄人心魄。犬戎士兵无人敢发出一声,终于缓缓退开。
戚玉霜催动踏雪,一骑烟尘飞过,已经冲向犬戎营门。
远处的将领们高喊:“关闭营门!”
“别让她跑了!”
营门被急匆匆地关闭,在巨大的声音里轰然合拢,黄土飞扬。
戚玉霜冷笑一声,连人带马向营门一侧的木栅栏撞去。
犬戎人看着她的举动,瞠目结舌。木栅栏上充满尖刺,栅栏之外,是阔二丈、深一丈的壕沟!
不从大营正门出去,就算不被木栅栏扎得皮开肉绽,也必然连人带马,跌进壕沟之中,摔个筋断骨折。
戚玉霜却丝毫不惧,手中镔铁枪一挑,势如破竹,将营门一侧的木栅栏直接挑飞而出。
踏雪双蹄腾空,带着两个人向前一跃。一瞬之间,如同腾空飞起,跨过了两丈之宽的深沟。
两人一骑,向镇北关城门疾驰而去。
犬戎营中寂静得可怕,在这一刻,他们才明白了当年老兵们一提到戚玉霜,就油然而生的恐惧。
用最恶毒的言语诅咒她,用最大的精力提防她,在乌那神前偷偷祈祷,诅咒她杀孽太重,寿不过二十。
因为他们在心里知道,除了乌那神的无上神力保佑戚玉霜自己得病死亡,否则没有人能真正在两军阵前战胜戚玉霜。
“大孟的白虎星”,名不虚传!
凶神“白虎星”本人此刻正心急如焚地侧头喊着:“永先,永先!”
她肩头杨陵的呼吸虽然还在,但已经逐渐能感觉到呼出来的气息中带着明显的滚烫温度。
受了重伤,被一路追杀,在山林里冻了这么久,又在马背上一路颠簸,戚玉霜回手一探杨陵额头,果然摸到了一手滚烫。
风邪入体,杨陵开始发热了。
城门近在眼前,戚玉霜勒住马缰,高声道:“我乃前线兵卒,有重要军情回禀!请城门官快快开城!”
城中一片寂静。
戚玉霜心中一凝,刚才她提枪闯营,犬戎又是敲鼓又是警报,镇北关中居然没有反应?
起码也应该派兵将上城观看敌营情况吧?
可是此刻镇北关城墙上一片死寂,根本无人回应。
忽然间,像是接到了什么信号,城墙上骤然点起一道又一道火光,一张熟悉的面庞在士兵簇拥下出现在了城头。
是汪合!
戚玉霜的心猛然沉了下去。
卢辞被忽勒古所伤,刀伤在左肋下两寸,以忽勒古的神力,伤口必然深可见骨,血流不止。看来如今卢辞已然失去意识,昏迷不醒,莫老将军在后方压粮运草,还没有赶到镇北关。如此看来,镇北关中的兵权,前军、中军恐怕都已经落到了汪合手中。
如今在镇北关城上把守的,应该都已经是汪合直属的羽林军了!
汪合方正的面容上露出一个微笑,与他刚直深邃的五官极不相称,在灯火的映照下,令人心中格外发寒。他开口慢悠悠地说道:
“前线早已撤军回关,你又是哪里来的兵卒?”
“怕不是犬戎奸细,要骗开城门,引犬戎入关吧!”
戚玉霜未及开口,汪合右臂猛然一抬,城上的羽林军齐齐拉弓上弦,箭头对准了戚玉霜和杨陵。
汪合厉声喝道:“放箭!”
“砰!”酒杯被重重地砸在地面上,酒水四溢,蜿蜒宛如殷红的血迹。
娄邪单于苍老的脸上布满阴沉之色,眉间深刻的皱纹在这一刻更显得道道分明。
见娄邪单于发怒,魁梧的男人跪在地上,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自从七年前大王子命丧北辽河,娄邪单于的精神状态就一日不如一日,开始喜怒无常,动辄打骂,后来则稍有不顺心,就将人活活抽死,谁也不敢对他有所忤逆。
娄邪单于盯着地上男人的身影,阴沉的眼神中充满着怒意:“哈尔齐,你刚才说,忽勒古伤重,难以出战?”
“正是。”哈尔齐低着头,声音恭敬,“忽勒古今天不幸被冷箭所伤,正在救治。”
“废物!”娄邪单于一把将桌子猛然掀翻,桌子上的杯盘倾倒了一地,脏污甚至溅到了哈尔齐的脸上。
哈尔齐直挺挺地跪着,不敢有半分避让,任凭汤汁沾在自己的衣袖上。
娄邪单于重重地喘了几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默硕和阿木赤呢?他们到了吗?”
哈尔齐态度依旧是十分的恭敬:“回禀单于,阿木赤将军过临阳,被守城将领阻拦,身死城下,余师已经逃回军中,据他们所说,守城的是……大孟的卢辞。”
“卢辞?”娄邪单于抬起松弛的眼皮,“忽勒古不是说卢辞在镇北关吗?”
“正是。微臣怀疑,临阳城中的守将不是卢辞,而是另有其人。但如今阿木赤将军已经牺牲,您看忽勒古将军那边是否加以……”
“他们父子一家,都是废物!”娄邪单于咬着牙,从齿缝中发出阴森的声音,“七年前,他的废物儿子在北辽河上就没有保护好我儿,如今交给他的事情,又一件都办不好!”
他一抬手,又是一阵叮咣作响,桌倒椅翻的声音。
哈尔齐默然无语,垂着头不敢作声。
半晌后,娄邪单于勉强平复下来,他眯着眼睛问道:“那默硕呢?”
“默硕将军已经成功绕道进入骁山以内,随时准备与城中里应外合。”
“很好。”终于听到让他满意的答案,娄邪单于面庞上浮现出一种满意与兴奋混杂的狰狞之色。
“通知汪合,一切尽快!”
“是!”哈尔齐应答一声,起身匆匆向王帐外走去。
“等等。”娄邪单于突然从背后叫住了他,“把那个女人带来。”
哈尔齐一愣,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遵命。”
他走出王帐,经过一排排整齐的犬戎营帐,迈过脏乱的便溺之所,终于来到一座矮小的帐篷前。
帐篷中一片黑暗,显然没有人为它点灯照明,帐篷外,负责看守的犬戎士兵已经歪着头哈欠滔天。见到哈尔齐到来,懒洋洋地问道:“来干什么的?”
“单于有令,召三十六夫人前去营帐。”
那士兵听了也不奇怪,冲着帐篷里啐了一声:“臭娘们儿,听到了吗?”
他也是晦气,摊上这么一个差事,这帐篷里都是犬戎军营中最低贱的乐伎,其中有一个还是单于的第三十六房夫人,是多年前走了狗屎运,被单于临幸,才给了一个夫人的头衔。
不过单于的夫人用手指头数都数不过来,比草还低贱,哪里会记得她这么个人物?还不是该在哪待着还在哪待着,想起来了传去唱几首小曲,想不起来的时候,对不起了,就在这窄小破败的帐篷里待着吧。
帐篷里传来一阵窸窣之声,像是几个女子在推搡一个人,半晌后,一道极为动听的声音轻轻响起:
“怎么,是我的死期到了?”
乍一听声音,宛如谷中清泉、树上黄莺,让人耳目一新。只可惜,说话之人空有一副动听的喉咙,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好听。
那士兵刚想破口大骂,哈尔齐抬手将他止住,恭敬道:“夫人,单于有请。”
帐篷门口终于缓缓钻出一个人。
与那天籁一般的动听嗓音截然相反,这个女人面貌极为糟糕。按理来说,拥有这样的喉咙,无论如何也应当是一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可从这个迈出帐篷的女人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美人的迹象。
她蓬头垢面,头发宛如枯草,面色蜡黄,骨瘦如柴,简直像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只有一双眼睛依然明亮,弯弯的眼型带着三分柔媚,隐约能分辨出一些美人的痕迹。
哈尔齐不像身边的士兵肆意打量,他偏过头,不直视女人的面容,拱手道:“这边请。”
夫人哼笑道:“莫非他发了慈心,要让我见一见我的女儿了?”
哈尔齐深深地低下头,没有回答。
王帐里,娄邪单于见女人走进来,挥手屏退左右,悠然坐在椅子上,皱纹深深堆起,似笑非笑。
女人并不行礼,双目直视娄邪单于。娄邪单于声音极冷,只吐了一个字:
“唱。”
帐外,哈尔齐听着女人百灵般清亮婉转的歌喉一直不停地唱,直到唱到沙哑。
他慢慢蹲在了地上,捂住了自己黝黑的面庞。
听女人的声音已经嘶哑到难以入耳,娄邪单于换了一个坐姿,上身后仰,眼睛中露出一片阴鸷之色:
“既然不会唱了,就继续跳舞吧。”
女人顺从地停止了歌唱,摆出一个舞蹈的起手式。娄邪单于挥了挥手,“跳你从前最擅长的,那个,绿袖折腰舞。”
“这里没有绿袖。”女人平淡地回答。
娄邪单于面色骤然一沉,他声音冷厉,阴森地道:“跳。”
女人眼神平静地直视着他。
“很好!”娄邪单于猛然站起,粗大的手掌捏住了她削瘦的下巴,“你现在不跳,是想脱了衣服,在众将面前跳吗?”
听到这句,女人平淡的面庞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耻辱的神情,身上的动作骤然僵硬。
“跳!”
女人双手颤抖,缓缓摆出了绿袖折腰舞的姿势。
与她枯瘦憔悴的外貌无关,女人的身影透过灯光,倒映在王帐白色的幔布上,一举一动,优美如同白鹤,窈窕舒展,仿佛卷着江南三月的春风,又如燕衔春泥,弱柳扶风。
帐外巡守的士兵望着这天女般翩翩起舞的影子,一时间都痴在了原地。
娄邪单于盯着她的面容,见她在那一丝耻辱过后,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心中的不满又生了出来。他猛地一抬手止住了女人的舞蹈,俯身靠近她的耳朵,语调阴冷:
“你们大孟的女人,不是最讲究贞烈吗?”
“你为什么一直不肯自尽呢?”
女人的眼神依旧平静如水,她回以同样的冷漠的声调:
“不见到我的女儿,我是不会自尽的。”
娄邪单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面上阴翳之色一扫,突然抬起头哈哈大笑。
他黑沉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会见到她的。”
一片暖香中,天奉帝来回踱步,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郑弘道:“陛下,汪将军统兵不力,恐怕不能胜任主帅一职,请您三思啊。”
他心中虽然对汪合有些怀疑,却不敢在通敌叛国这种事上妄下定论。更何况天奉帝极为信任汪合,没有足够的证据,贸然提出,反而会被天奉帝直接否认。只能先从统兵不力上下手,让皇帝尽量收回一些兵权。
天奉帝也意识到了今天在城上,汪合面对犬戎大军,确实没有什么调兵遣将的好办法——也许汪合真的不是帅才,只适合做一个普通的将领?
如果真的如此,那不就说明他从前的眼光出现了错误?
天奉帝跺了跺脚,终于坦诚地面对了自己眼光极差的事实,开口请教道:“郑爱卿,那、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呢?”
郑弘道:“陛下,常言说,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如今想要击破犬戎,还是要从将帅人选上入手。”
天奉帝眉头皱得更紧了:“卢爱卿重伤不醒,汪爱卿难当此任。如今城中,前军、中军统帅都不能胜任,莫老将军压粮运草还在路上,又有谁能担此重任呢?”
郑弘苍老的面庞上露出一个微笑:“微臣心中有一个人选,但须得陛下恕臣无罪,臣才敢说。”
“爱卿但说无妨。”天奉帝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卖关子。
郑弘道:“此人当年与卢辞小将军齐名,勇冠三军,战无不胜,是真正的将帅之才。祖上世代忠勇,满门英烈,值得托付。”
“却是何人?”天奉帝问道。
“她祖籍幽州辽东县戚家村。”
“姓戚,名玉霜。”
郑弘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天奉帝的眼睛。
正合我意!天奉帝心中的想法被郑弘道破,一时间像是找到了台阶下,把自己羞于启齿的话都说出口来:“但是她父亲……”
“陛下,此乃危机之时,选贤只论本领,不问出身。”郑弘谆谆善诱,“还请陛下速速决断!”
天奉帝咬了咬牙,一挥袖子,在危在旦夕的关头,终于斩钉截铁了一回:“派传令官传朕圣旨,速往幽州,调戚玉霜北上!”
镇北关就在幽州境内,辽东县距离镇北关也并不遥远。快马加鞭,一天就能抵达。
郑弘手心里捏着一把汗,心中默念:
戚小将军,您可一定要赶到啊。
偌大北疆,这次,就要靠你一人了!
周显在亲卫的保护下,一路匆匆向营中赶去。
卢辞重伤回城,一进城门,人就直接坠下马来,人事不省。被众将士扶回营中紧急医治。
周显进入营中,一路上卢辞手下治军极为严格,查验了身份,才恭敬地行礼,放周显一行人进入。
到了帐中,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帐中炭火烧得极旺,即使外面北风凛冽,里面也温暖得有些灼人。
卢辞平躺在榻上,本就苍白的面色此时更是宛如白纸一般,肋下伤口被包扎完毕,却仍可见到一层血迹缓缓地向外浸透。
帐中将士见到周显,连忙起身行礼,周显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御医医正,医正忙上前为卢辞诊脉,周显道:“卢将军伤势如何?”
医正验看伤势后,神色严肃,轻轻摇了摇头:“伤在肋下两寸之处,刀伤太深,险些伤到内腑。卢将军如今血终于止住了,只是什么时候能醒来,还是未知之数。只要能醒来,便可渡过此关了。”
周显心中一沉。
卢辞伤势如此严重,听医正的口气,两三日内能否醒转过来,都是未知之数,更何况重新领兵出战了。
他已经从旁人口中得知了所有过程,忽勒古连败王奇、王百用叔侄,又出言讥讽,卢辞中了忽勒古的激将法,怒而出城迎战,不幸身受重伤。
一切看起来都是合情合理,但周显明白,这其中少了一个关键的人。
一切合情合理,都是建立在汪合没有任何作为的基础上。汪合出身戚家军,参加过邙谷之战,难道不知道忽勒古的厉害?
他派遣王奇、王百用叔侄出城迎战,两人先后战败,一死一伤,才使得忽勒古箭射天子,口出狂言,激怒卢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