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云夫人双眼燃烧起浓烈的仇恨,她的丈夫、儿子和最忠诚的护卫,全都折在这个女人手里。此刻,她恨不得冲上去将戚玉霜撕碎!
她愤怒地咆哮道:“我要杀了你!”
“可以。”戚玉霜面色平淡。
周显眼睛猛地睁开。
戚玉霜平静地说道:“一命换一命,我过去,你放了他。”
戚玉霜此刻居然有闲心想道:好俊的容貌。
汪合真是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燕平郡主乃是京城第一美人,容貌可与当年先帝的幼女常乐公主比肩。而这位夫人也是一顶一的美人,带着几分异域风情, 蜜色肌肤, 眼无上纹,更显得稚拙妩媚, 楚楚可怜。
仔细看来,似乎还有几分莫名的熟悉之意……
只可惜, 她面色狰狞得可怕, 破坏了这份美感。
绿云夫人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正挟制着唯一有机会让她逃命的底牌, 尖声对戚玉霜道:“那你过来!”
“好。”戚玉霜往前迈了一步。绿云夫人立刻叫道:“不, 不许过来!”
“你是让我过来,还是不让我过来?”戚玉霜露出一个微笑。
绿云夫人手指紧紧握着匕首,雪亮的锋刃已经压进了周显的皮肤中, 仿佛再稍微用一点力, 就能刺破他的脖颈。
戚玉霜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眼中却已经是一片浓黑的深沉杀意。
绿云夫人紧咬着牙关,大声道:“你脱下外袍,身上不许、不许带武器!”
戚玉霜手中寒光闪烁的宝剑,令她没来由从心底产生出一种浓重的恐惧。
“可以。”
“不可!”
戚玉霜和周显在同一时间做出了回答。
周显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用眼神极力示意着戚玉霜。
他袖中还有完整的五支梅花袖箭,他在等待一个单独的时机,射杀绿云夫人。
更何况,他怎么能让戚玉霜为了他亲身涉险!
戚玉霜不知道他心中想法, 对着他安抚地微微一笑, 直接忽略了周显的眼神, 向后退了一步。
绿云夫人大声道:“把剑放下!”
戚玉霜缓缓松开右手。
“铛!”龙泉剑重重坠落在地面上。
“你……!”周显急促地叫了一声。
绿云夫人猛然向后退了一步,心中骤然砰砰乱跳了起来。
能让戚玉霜心甘情愿弃剑受缚的人,还从来没有过!今日,难道真的能以此逃出生天……
周显看着戚玉霜的动作,知道她马上就要走过来,心中大急,再顾不得许多,拼尽全力,手臂微微抬起,一道银亮的光芒在袖中轻微闪过。
戚玉霜却对他轻轻眨了眨眼,忽然笑道:“殿下,上苑梅花,还记得否?”
模糊而朦胧的记忆在周显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这个名字隔得太远了,仿佛蒙着一层老旧的沉水纱,厚重地压在他积满烟尘的心底深处。落水受惊的痛苦仿佛再一次显现,倒灌进他的口鼻,让他眼前的一切都仿佛隔着一片缓慢而迷蒙的帘幕。
那是多年以前。
那时的他,不是被挟制在绿云夫人僵硬的手臂下,而是被一个劲瘦的少女抱在怀里。
记忆中的少女还远没有长成后来修长挺拔的身姿。她的手心很柔软,一手托着他的左臂,一手握着他的右手:“喏,看到没,这就是梅花袖箭。”
“殿下知道怎么用吗?”
他从未见过这等兵器,却不想被她看低,只能紧绷着脸,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
少女嘻嘻笑道:“别紧张嘛,殿下肯定没见过的,臣今天也是第一次见。”
你既然也是第一次见,为何动作却如此熟练?
周显深深怀疑她话里的真实性。
她莫不是为了在他面前显一显身手,特意提前过练习吧?
“咳。”少女咳了一声,道,“好啦,臣现在就教给殿下。”
“这是从几乎失传的兵器残谱里找到的暗器,此物唤作梅花袖箭。花分五瓣,一筒五箭,只要以特有的力道叩动筒身,筒底的盘丝机括就会自动发箭,箭速极快,毫无声息,五步之内能杀人于无形,绝不会失手。”
她柔软纤长的右手包裹住他的手:“抬起左臂。”
他依言照做,少女的肩膀贴着他的后背,将他的左臂牢牢托住:“对,就是这样,这梅花袖箭以后就藏在你左臂上,当做保命之用。需要之时,就像现在这样,轻轻地抬起左臂。”
周显虽然看不到,却也能想象到,在他的袖口中,五个漆黑宛如梅花团簇的洞口,正阴沉沉地面对着前方。
“然后,叩动管身。”
一支袖箭如同风一般疾射而出。
箭身与梅枝擦肩而过,箭尖穿透了一朵殷红的梅花,“锵”的一声,将之钉在了五步之外的树干上。
“好!”少女称赞了一声。
他抿着嘴,心中也有些雀跃,又听到少女笑道:“我当时命人做此暗器之时,不知为何想到了这上苑梅花,故名之曰,梅花袖箭。”
他猛然转过头,想看清身后少女的面容,那少女却像烟云一样,突然在一片日光之中骤然散开。
——原来这支他佩戴多年,贴身保命的梅花袖箭,竟是戚玉霜为他做的。
这一方冰冷的暗器,贴在他的手臂上,陪伴着他渡过一个个晨昏日夜,默然无声地庇佑着他。
原来,这是戚玉霜留给他的保护,一直以来,都在他的身边,从未离开。
周显面颊苍白一片,一双漆黑的眼睛却极亮,怔怔地凝视着戚玉霜,。
戚玉霜将外袍甩落在地,露出一身素白的剑袖短打,道:“可以了么?”
在她抬手之时,手中似乎有什么金属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绿云夫人正死死盯着她,也在一瞬间捕捉到了那抹寒光。
她身体猛然前倾,大声道:“那是什么!”
“什么?”戚玉霜无辜地摊开手掌。
绿云夫人下意识伸长了脖子向前看去。
就在这时,周显双眼骤然睁开。
他用尽积攒了许久的那一点微薄之力,轻轻抬起了左臂,衣袖重重在腰侧蹭过。
当他手臂抬起的一刹那,袖口中,露出了一支黑洞洞的五瓣梅花。
“殿下,您知道人的要害在哪里吗?”少女曾经这样问他。
他认真思索了一下,道:“咽喉,先、后心。”
“不错。”少女笑道,“但还有一处最为柔软,也最为致命的地方。”
“是哪里?”他脸上难得露出几分好奇。
少女手指伸了过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挠了挠他的下巴。
周显的小脸瞬间气得通红:她又借机作弄他!
少女哈哈笑道:“就是这里,一向被人保护得最为严密的地方。如果敌人在这里露出了破绽,殿下可一定不能错过。”
五瓣梅花,骤然绽放!
周显向后仰倒,左臂袖口中,一道利箭自下而上,擦着他的面颊猛然射出,从下方直接贯穿了绿云夫人的下颚!
戚玉霜手中的柳叶飞刀,也在同时飞射而来,重重击落了绿云夫人手中的匕首。
绿云夫人的表情,永远停在了最为惊愕的一刻。
戚玉霜猛然跨出,一个箭步将周显直接抱在怀里,向旁一滚,绿云夫人的鲜血从下颚骤然喷出,红白之色溅了一地!
戚玉霜面色冷淡,瞬间伸手捂住了周显的眼睛,对身后的镇北军将士道:“收拾残局。再寻个人,拿点蒙汗药的解药来。”
这样血腥的画面,还是不要让周显看到为好。
她第一次杀人见血,是在战场之上,有父亲和诸多老将默默陪护。即使如此,当她亲眼见到鲜血与尸体时,也连续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
戚玉霜自以为考虑得很周全,但周显却毫不听话,在她怀里猛地挣扎了一下。
戚玉霜奇道:“殿下,怎么了?”
周显没有说话。
戚玉霜道:“不是被汪合下了药吗?怎么还这么有劲儿?”
周显刚提起来的一口气,顿时被她噎回了腹中。他轻轻偏过头,躲开戚玉霜遮住他眼睛的手。
这是怎么了?戚玉霜不解,但好脾气地依着周显,把手拿开了。
周显黑亮的眼瞳直直地凝视着她,眼圈逐渐红了起来。
——她是回来救他的。
戚玉霜从小到大,不管是做好事,还是干坏事,从不心虚。诈人、骗人一向自成逻辑,在心里自洽得很。但此时,面对周显黑亮的双眼,她的心中却突然有点发虚。
周显调动了全身最后的一丝气力,指尖轻轻动了动,拉住了她的袖子。
“不要走……”
他的声音很低,玉石般的清润的嗓音,此刻也有些带着鼻音的沙哑。听到他的声音,戚玉霜心中忽然有些酸软,摇了摇头,道:“我不走。”
“真的吗?”周显漆黑的眼珠泛上一层湿漉漉的水色,泛白的指尖已经有些脱力,却依旧执着地握着她那一片雪白的衣角。
像一只落了水的小狗崽子,死死咬住人的衣角不放。
戚玉霜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她看着周显,竟真觉得像是他俩小时候在宫中养过的那只小狗,眼睛湿漉漉的,追在人身后,就连叫声都软乎乎的,捏它的爪子,也毫不反抗,只会用脑袋轻轻地蹭人的手掌。
周显当年非常喜欢那只小狗,虽然表面上绷着脸不说,却总是偷偷去看宫人喂它。小狗咬着他的衣角非要跟在他身后,他也不阻拦,就这么冷着一张小脸,带着那只小狗在宫里走来走去,导致大皇子周昂都有些眼红,几次想讨要这只小狗,都被周显拒绝了。
只可惜没过多久,宫人忽然来报,说那只小狗掉进了高贵妃宫殿旁的荷花池里,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浑身冰冷,彻底断气了。
周显呆呆地抱着那只小狗,坐了一个下午,最终将它埋在了东宫的树下。
戚玉霜将他的手指轻轻掰开,拢在手心里,柔声道:“我再也不走了。”
第30章 良药苦口
戚玉霜年幼丧母, 被元慧皇后养在膝下。元慧皇后出身清流名门,贤良淑德,性极温柔, 但高贵妃得盛宠多年, 与她向来不睦。
当时元慧皇后身怀有孕,这一胎坐得十分不稳, 戚玉霜自小习武不辍,洞察力极其敏锐, 几次为元慧皇后挡下了宫中的算计与暗害, 令元慧皇后大为感激。
她将戚玉霜接进宫抚养,只是出于与戚夫人的金兰之情, 并没有太多利益的算计。但戚玉霜屡次出手相救, 令元慧皇后心中感念,曾经多次说,这一胎多亏了戚玉霜才能保下来。等孩子出世, 一定要认戚玉霜做义姐。
于是小太子周显还没出世, 就已经被迫背负上了一位不靠谱的恩人兼义姐。
对于这件事,天奉帝自然是赞同的。
戚家手握兵权,三代相传,满门忠烈,在大孟声望极高。太子如果自幼与这样的忠良之臣关系亲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在天奉帝的为人信条里,有能倚靠的忠臣良将,那是为帝者的上上之选,只要选出好的人治理江山, 皇帝本人, 又何必亲自再劳心劳力呢?长此以往, 不就真成了尧舜那样——“垂衣拱手而天下治”的圣人了吗?
不过,那时的戚家,虽然外表看着显赫已极,但内里已经是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破棉絮了。
二十年前,戚家众将在函岭之战中满门殉国,诸位叔伯甚至大多都还没成亲,就更没有子嗣留下。满门男丁、勇将辈出的戚家,一下子竟沦落到了一脉单传的可怜局面。
世子戚定远继承镇国公位,与戚夫人生下了两个女儿。但在戚夫人去世后,戚定远悲痛至极,不愿续娶,膝下只有戚玉霜、戚玉云这两个女儿,长房一脉眼看着也要断绝在这一代。
人人都说,戚家要从此绝后了。
开国以来累世显荣、世不降等的镇国公戚家,竟然落到了这般田地。
于是,就有人把目光投注到了戚家的后院。
戚家长房虽然无子,但老国公戚玄还有一个庶子养在后院,名唤戚定省。戚定省是老国公的妾室柳姨娘所出,虽在兄弟中排行第二,却从小不爱习武,只说喜欢读书。可惜读了这么多年,几次下考场,也没有考下半点功名。戚家家风清正,戚定远更是秉性刚直,绝不为他徇私打点。因此,早年柳姨娘为了儿子,与戚定远闹得很不愉快。
如今的镇国公戚定远虽然没有子嗣,但戚定省却生出了一个儿子,唤作戚胜,这也是戚家年轻一辈唯一的男丁。
不管是柳姨娘,戚定省,还是戚定省的夫人柳氏,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戚胜就是下一任袭爵的镇国公。同样的,京中的人们也是如此认为,下一代戚家的国公之位,几乎已经没有悬念,想给戚胜说亲的人,简直要踏破了戚府的大门。
但周显曾经听戚玉霜亲口提起过戚胜,她的口吻中带着十分的不屑:
“胜哥儿那个酒囊饭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读书又不成,还指望我二叔养的好儿子给戚家顶门立户?给大孟镇守北疆?”
“那犬戎人可要活活笑死了。”
彼时她正坐在墙头,双腿垂下,一晃一晃,右手里拿着一个新鲜的果子。
她似乎对家中之事不愿多谈,飞速地转换了话题:“殿下,今天又读到哪了?”
周显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天奉帝虽然最宠爱高贵妃,但是在嫡庶之事上从不含糊。周显三岁启蒙,四岁诵经,五岁读史,天天埋头在御书房学贯古今,钻研天理人事之变。
只可惜,还没有来得及读到大孟立国以来的光辉历史,戚玉霜就要离宫了。
那时候的周显还不明白,为什么戚玉霜要离开这锦绣繁华的宫室,去往那样一个北风刺骨的苦寒之地。
临行前,戚玉霜偷偷把他抱上马,捂着他的嘴小声道:“殿下,你可别说出去。”
她把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拐带到了御马场,单手抱着他,另一只手拉着马缰,低喝一声:“驾!”
那匹西域进贡的照夜玉狮子跑起来像一片雪白的流影。
周显第一次坐在这样的快马之上——不是有人为他牵着马慢悠悠踱步,而是真正撒开四蹄、疾驰如电的奔马。
戚玉霜笑道:“怎么样,殿下?”
周显小脸激动地泛起红晕,却又努力板着脸维持着仪态,与呼啸而过的狂风做着殊死的对抗。
戚玉霜看着他的样子哈哈大笑,笑声在风里响传四野,她附在周显耳边轻声道:“殿下,将来我执掌了三军,就让天下都效忠于你,好不好?”
周显猛然怔住,想要问戚玉霜话里的意思,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于是,在他思量一夜,决定好好劝劝戚玉霜,让她不要再做此惊人之语时,宫人告诉他,戚玉霜早已于昨夜启程,随父出征,赶赴北疆前线。
这一去,就是很多年。等他再一次见到戚玉霜,已经是邙谷之败后。
他们之间,每一次分别,好像都是这样——
因缘际会地开始,不告而别地结束。
这时,解药被拿了过来,这才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短暂的凝滞。
戚玉霜接过碗来,递到周显唇边:“先把药喝了。”
冰凉的碗沿压在周显唇上,他微微睁大眼睛,刚一张嘴,想要略微反驳一下,苦涩的解药当即涌入了他的口中。
戚大姑娘明显是没伺候过人,一朝心血来潮想要温柔一把,手法极其粗糙,倾碗的速度差点没把药汤灌到周显鼻子里。
周显抓住机会刚说了一个“你”字,差点没被呛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怎么了?”戚玉霜吓了一跳,连忙托着他的后颈,给他拍背顺气,“你要说什么?”
周显心中叹息一声,心道:能让戚少将军亲手喂一碗药,说出去也不知能羡慕死多少人。
据侍候他的老宫人说,他儿时生病发热,戚玉霜作为义姐,也曾经在半夜照顾过他,不过结局之惨烈,无法言表,最后竟活生生把他气出了一身汗,第二天便退了烧。
时隔多年,她在生活上,竟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周显心中有些想笑,胸口却还在微微颤动,他又咳了两声,越回忆越觉得头痛,七年前落水的冰冷与窒息感仿佛在不断侵蚀着他的大脑,令他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的眩晕,但周显面上却并未显露出丝毫,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用脸侧轻轻蹭了蹭戚玉霜的手心,微微开启双唇,好让戚玉霜发挥。
戚玉霜不明所以,只觉得周显这个虚弱的模样乖巧得很,令人慈心大起,顿时安慰道:“没事的,喝了这药便好了。”
又哄上孩子了,周显心道。
戚玉霜没有注意到周显本就苍白的面色上还能有各种变化,她捏了捏他的手腕,过了一会,见他手指还是有些绵软无力,愁道:“殿下,感觉如何了?”
汪合下的应该只是普通的蒙汗药,一剂解药下去,应该很快就能好。
周显没有说话,静静摇了摇头。
这屋里又是灰尘,又是血污,不仅味道难闻,人来人往,也不利于周显休息。
戚玉霜笑道:“要不我抱殿下出去?”
周显:“……”他已经不是几岁大的孩子了,为什么戚玉霜总还是像当年一样,试图用哄小孩的方法哄他?
戚玉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院外适时地传来马蹄声,戚玉霜心想,好呀,刚要指派活,就有人送上门来了。
只见体格壮硕的孙信忠指挥着一辆车驾挪进府门,大步走进院子,高声道:“太子殿下,少将军!”
“在这里。”戚玉霜回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看来太子获救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皇帝耳朵里,派孙信忠这位镇北关目前最能打的副将军来接周显。
戚玉霜与孙信忠面面相觑,略有一些尴尬。
孙信忠对她足够尊敬,是因为她曾经的身份与功绩。刚才在镇北关外,孙信忠也成功配合了这一出计策。但他心中对她究竟看法如何,戚玉霜大致也有数。
孙信忠可是卢辞的副将,作为副将,一般与主将关系不能说亲如兄弟,也至少心意相通。卢辞对她仇深似海,孙信忠若能真的对她没有芥蒂,才是奇哉怪也。
不过,卢辞的伤势究竟如何,戚玉霜心里还是有点挂怀,她也不扯幌子,很直接地向孙信忠问道:“孙副将,文藻的伤势如何了?”
卢辞表字文藻。戚玉霜和他一起在北疆长大,一向张口就叫他的表字。孙信忠听到这个问题,黝黑的面庞略微抽搐了一下。
少将军,您还真敢问,一开口就问卢将军的伤势。等卢将军醒来,看到眼前这一切,不知道会不会气得重新晕过去。
他瓮声瓮气地回答道:“卢将军已有醒转的征兆,郎中说,今日应该就能苏醒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戚玉霜面上神情一松,卢辞身上的伤,没有伤及真正的要害,只要好好调养一阵,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恢复。
她转过头,对周显道:“殿下上车吧,让孙信忠扶您起来。”
周显轻轻反握住了她的手,道:“我前几日亦请御医为卢将军看诊,说是只要醒来便可无恙。如今,你尽可以放心了。”
戚玉霜笑道:“那我便替卢文藻,先谢过殿下了。”
周显一愣,清冷的桃花眼微微睁大,怔怔地看着戚玉霜唇边的笑意。
她替卢辞,谢过他?
第31章 疏不间亲
古人云, 卑不谋尊,疏不间亲。他本以为,自己与戚玉霜一同长大, 情同姐弟, 当远胜于旁人百倍。不想在戚玉霜眼中,他相比卢辞, 竟是更疏远的一个。
仔细想来,也确实如此。他久居深宫之中, 只能等待着戚玉霜偶然心血来潮, 提笔而书的信件,通过一道道大小驿站, 辗转大半个月, 传到他的手中。等他拿到之时,戚玉霜早已换防到了另一处,大军挥师而过, 留下无数激越的战绩与赫赫的传说。而他只能从简短的文字中, 努力去想象着塞北的天空与草原,落日与雄鹰。
她最为光耀的时刻,卢辞都站在她的身后,成为属于她的传说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卢辞是她交情过命的同袍,世交之谊的兄长,沙场之上,并肩作战,出生入死。在戚玉霜心中,必然是比一个义弟要亲近百倍的。
周显心中方燃起的那一簇微小的火苗, “喀嚓”一声, 轻轻地熄灭了。
他低下头, 唇角微动,用极小的声音道:“他当年对你……”
七年前,卢辞怀抱父亲灵位,状告戚老将军之时,可曾考虑过她?又可曾考虑过半分的旧日情谊?
戚玉霜心中自然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七年前,卢老将军战死,卢辞拼死杀出,身受重伤。她连夜照顾,生怕她一眨眼,卢辞就咽下了胸中的最后一口气。
可惜,还没有等到卢辞醒转,戚老将军就带她离开了北疆,回京负荆请罪。天奉帝的震怒乃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当时她身在狱中,心态本还平和,夜间,却突然有狱卒点起灯火,轻轻叫醒她,颤声道:“少将军,戚家……完了!”
她一怔。
素不相识的狱卒手颤抖得令人紧张,每一个字,都仿佛响在她的耳畔,又仿佛极为遥远,隔着一层朦胧的烟雾,轰隆隆地响起:
“卢隐将军的夫人携其子跪于宫门前,状告戚家。卢小将军一身重孝,怀抱父亲灵位,差点一头碰死在阶下。如今陛下惊动,再次震怒,恐怕、恐怕是……”
周显的声音,猛然将戚玉霜从回忆中拉出,他关切地盯着她的面色,道:“你怎么了?”
戚玉霜摇了摇头。
周显自责道:“抱歉,我一时失言,不该提及此事。”
戚玉霜叹息一声,道:“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他,非他之过也。”
“以后不必再提。”
周显默然。
就在说话之间,孙信忠已经走了过来。周显在孙信忠身上扶了一下,没有说话,径自上车去了。
戚玉霜在院中寻了一匹马,翻身上马,溜达到车驾前,准备送周显回去,却看到周显在车里伸出手,把帘子一放。
得,全遮住了。
戚玉霜骑着马转了一圈,想从车帘缝隙里偷窥一下周显的表情。结果周显像是早有准备,两边帘子放得严严实实,人在里面一声不吭。
戚玉霜无奈,稍微提起一点声音,对孙信忠道:“孙副将,那就劳烦您护送太子回去了。”
孙信忠挠了挠头:“少将军,那您……”
戚玉霜眼风微微一瞟周显的车驾:“我这就走了。”
“什么!”孙信忠大惊失色,“少将军,您都已经回来了,难道还要走吗?”
戚玉霜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孙副将,您称我一声少将军,是顾念往日的情分。我如今并非什么少将军,岂能在此久留。早晚要走,早一时晚一时,又有什么分别?”
她此言一出,孙信忠登时大惊:“少将军,您方才回来,又要走么?若是末将无礼,有得罪之处,末将向您赔罪!”
如今卢将军还未醒来,汪合通敌之事暴露,原镇北关大将王百用身受重伤,城中根本没有可用之将,如果戚玉霜现在走了,镇北关该怎么办?
戚玉霜道:“与你无关。”
孙信忠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明白了戚玉霜的意思:戚家当年的事,换做是谁,都要心中不忿。她戚玉霜不怨恨也就罢了,怎么肯再为朝廷出力?
孙信忠张着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干巴巴地说道:“那您这次为什么还……”
为什么还出手救驾,擒杀汪合呢?为什么大小数战,几度操心劳力呢?
戚玉霜听到他的话,目光微微一暗,沉默不语。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她心中所想,周显明白,旁人却未必明白。
但这种话没必要对孙信忠说,更没有必要对旁人解释。她平生信念,不过求一个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民。寻常人如何看她,她并不在意。
戚玉霜心中轻轻叹息,有些勉强地笑了一声,提起精神,道:“当然是为了车上的那位。”
她努努嘴,眨了眨眼睛,语气表现出一副很失落的样子:“他现在脱离危险,自然也是我离去之时了。”
话音落下,戚玉霜摆了摆手,一拉缰绳,掉转马头,道:“孙副将,替我转告卢文藻,就说他若是守不住这镇北关,我戚玉霜一辈子瞧不起他。”
“哗啦”一声,车帘被猛地掀开,周显的脸出现在车窗旁,他的下唇上有一排浅浅的牙印,像是刚刚用牙齿咬着嘴唇,在反复纠结着什么。
外面的对话,他都听在耳朵里。戚玉霜的声音仿佛一根根弯连不断的小钩子,一字一句,那么清晰地贯进他的耳中,令人忍不住想把每个字一笔一划地拓下来印刻在脑海里。
戚玉霜说,这次出手,是为了他。
这句话反复在周显的心里回荡,带着一阵阵回音,把他心中方才勉强压下去的心绪搅了个地覆天翻,荡开一圈圈凌乱的涟漪。
他仿佛着了迷似的仔细回味这几个字,竟然从中品出一点难以启齿的甜味。
虽然戚玉霜的意思,他心中清楚,不过是借他作个幌子。但这种独一无二的滋味,真的容易让人产生出一种眩晕的幻觉——
在她的心中,他有着举足轻重的一席之地。
比什么卢辞,什么其他人,都要重要,值得她弃剑相救,以命换命。
卢辞怎么能与他相提并论?
周显的五指攥起又放开,撩着车帘,小声道:“姐姐。”
他本就生得清雅俊秀,薄薄的淡色双唇微微抿起,泛起一点柔软的失血之色。若是戚玉霜此时回过头来,看到他的模样,一定会心软。
可惜戚玉霜没有第一时间转回头,门外急促的马蹄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一个传令兵身骑白马,高声传报道:“莫老将军将默硕大军阻于东虎峡谷三个时辰,如今兵力不敌,已然依照少将军之计,回撤向镇北关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