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班单于身为三部之主,毫无爱护尔等之心,反而暴虐无道,屠戮同族。如今我既给出受降之道,尤班却依旧负隅顽抗,置尔等大军性命于不顾。你们真的要效忠于此等残暴无义之人吗?”
“今日,我戚玉霜在此承诺,只要尤班单于身死,我大孟善待俘虏,绝不残杀尔等!”
犬戎大军,缓缓开始了震动。许多人的眼神逐渐开始变红,千万只瞳孔,不约而同地锁定在了尤班单于的身上。
尤班单于瞬间意识到了眼下的处境,此时顾不得辱骂戚玉霜卑鄙,他用尽全身之力,厉声喝道:
“鹰师何在?”
“速速护驾!”
没有动。
没有人站出来。
往常拱卫在他身边,如同密不透风的人墙的鹰师亲卫,此刻,一个个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尊沉默的雕塑,默然无语。
他们没有像其他犬戎兵士那样目光血红,眼含仇视,却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将尤班单于严严实实地拱卫在身后,不露出一丝一毫的空隙。
“鹰师亲卫!”尤班单于的面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恐惧之色,他猛然转头看向鹰师副头领,怒道,“还在等什么!”
副头领的目光深深地看着尤班单于,忽然道:“头领大人身死之时,单于陛下心中,到底作何感想?”
一生忠于尤班单于的鹰师头领,随他东征西战,数次以身相护,最后落得了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不过是一句无心之语,话中恐怕也正是事实,却被尤班单于毫不犹豫地当场斩杀,人头落地,只为以此立威,震慑军心。
可杀了鹰师头领,又能如何?犬戎残军军心摇动,丹轶部连夜叛乱,叛将全数被尤班单于所杀,就连丹轶部的普通兵卒,凡在叛将手下者,也被尤班单于屠杀过半,鲜血几乎染红了整片营寨。
以杀戮而震人心,真的能够永远将所有人心的变动,牢牢镇压吗?
副头领的手,慢慢松开了尤班单于的马缰绳,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尤班单于双目瞪大,几乎难以置信他居然敢于背叛。然而虚弱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再次动手杀人,犬戎残军之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向尤班单于围拢而来。
在仇恨与生死存亡的面前,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尤班单于,似乎也不再那么可怕。一旦打破了心中的枷锁,许多事情似乎便变得顺理成章。
尤班单于厉声大喊道:“我出征大孟,正是为了犬戎!犬戎三部骑兵天下独步,若能一统天下,从今往后,何惧四面之敌?又何惧灾害荒年!”
可惜,没有人再听他的话。
戚玉霜目光看着尤班单于一步步退后,后背终于抵到了崖壁旁,退无可退的模样,冷笑道:
“外若虎狼,实则雀鼠,色厉胆薄,暴酷骄恣。你这样的鼠辈,岂配为天下之主!”
天奉三十二年春,天奉帝驾崩于宫中。临崩,传位太子周显。太子诞自中宫,以仁孝著称,受东宫之教多年,合乎大统,顺应人心,朝中上下,无不敬服。
太子周显,即位于柩前,惜托孤重臣、大将军戚玉霜不在京中,尚书令郑弘奉先帝遗命,请太子即皇帝位,以传国玉玺跪授太子,告令群臣,群臣伏称万岁,大赦天下。
新帝周显登基,第一道诏令即是打开城门,迎候大将军戚玉霜凯旋。
曙色初明, 旭日东升。
从青屏山之外的旷野上吹来一阵脉脉春风,京城上空的阴云,在温暖的春风吹拂下逐渐飘散。一轮赤日抛开曙光中黑沉沉的远方天际线, 慢慢地从青屏山倒影的缺口中升起。灿金的红霞将大片的云层染成一片艳烈之色。
京城的正西门, 在一片朝晖之中,缓缓打开。
厚重的城门久违地再一次打开, 暗沉的血迹还停留在深色的城门之上,层层叠叠的溅射痕迹, 昭示着这里曾经经历过一场场怎样惨烈的恶战, 又有多少年轻的尸骸堆积在城门之下,最终化作了一具具面目难辨的白骨。
城门打开的一刻, 就连从内侧推动着城门的兵卒, 都不由自主地微微屏住了呼吸。
半月以来,以城墙与城门为据的攻防血战,让他们心中对这扇大门之外的天地产生了一种恐惧, 仿佛在城门打开的一刻, 城外狰狞的犬戎敌军依旧会毫不犹豫地扑上,与他们以命相搏。
“咚”!城门撞在城洞的墙壁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
温暖明亮的日光,骤然从狭窄的城门洞中涌入,几乎刺痛了他们的双眼。
旷野之上的春风浩荡吹来,拂过他们的面颊与鬓角,仿佛母亲的手掌,叹息着落在他们的头顶上。
有人的双目之中,泪水再也忍耐不住, 终于夺眶而出。
真正的春天, 到了。
卯时一刻, 新帝周显亲率文武百官迎出城门,于郊外设筵。
由于先帝刚刚驾崩,国丧之内,不得饮酒食肉,只能以茶代酒,犒赏三军。
以郑弘为首的诸位大臣分列两班,站在城门口,翘首远望,等待着羽林军的到来。
时间一分一刻地过去,苍茫的青屏山却依旧安静一片,羽林军的影子仿佛彻底消失在了青屏山中,再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烟尘与踪影。终于有人忍不住微微骚动了起来。
戚玉霜虽然在民间传之为神,却终究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仅率一万军马,追击犬戎大军,听起来更是不可思议。如今已经到了大将军与陛下约定的时间,羽林军却迟迟未曾出现,莫非是……
有人轻轻向郑弘使眼色,目光不着痕迹地瞟向站于最前方的新帝陛下。
周显身如青松,巍然不动,仿佛早已胸有成竹般淡然而立,未发一言。
郑弘向那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话。
朝阳升起,京中百姓也渐渐听闻了开城迎候大将军凯旋之事,无数百姓涌向了西城门,在羽林军沿街戒备的一排人墙后引颈张望,很快,东城门附近的街道上就人挨着人,车马如龙,蜂拥而至。百姓们挤在距离城门不远的街道上,就连街道旁的楼上,也站满了翘首以盼的人群。
时间迅速流逝着,终于,有大臣按耐不住,躬身上前两步,在周显身后低声道:“陛下,如今已是辰时,羽林军仍未回返,莫非战局不利……”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却陡然哽在了喉咙中。
青屏山巍峨连天,黑沉的影子被旭日升起的橙红色朝晖渐渐照亮,一道身影迎着明亮的粲然霞光,缓缓出现在了天际尽头。
白马,白袍,铁弓,长剑。
金甲辉煌,宛若天神。
在她的身后,黑压压看不到尽头的大军,缓缓出现在了天际线上。
镇北军的大旗在她身后随风飘扬,十数位战将拱卫在她身后。
无数人在此刻,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城中伸着脖子向外张望的百姓们,骤然发出一阵惊呼。
“大将军!”
“戚大将军!”
周显嘴角浮上一丝极不明显的笑容,目光中只余下浩荡大军中央,那道宛若神祇的身影。
大军终于来到城门之前,在无数百姓的惊叹声中,戚玉霜翻身下马,笑道:“幸不辱命。”
“只因招降虏寇,耽误了些许时辰,故而来迟,请陛下恕罪。”
一队浑身受缚的犬戎将领跟随在众将领身后,在镇北大军与羽林军之后,是一队又一队被白练与绳索捆缚的犬戎战俘。
犬戎数万残军,全部受降。
戚玉霜尚未跪下,已经被周显一把扶了起来。两个人的距离霎时间离得极近,戚玉霜甚至能够感受到周显胸膛之间的轻微震动。
周显凝视着她的面容,在朝霞映照之下,戚玉霜的眉目轮廓仿佛都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霞光,美得不似凡人。
这一次,她的面颊上没有鲜血,眼中也没有杀戮之后的煞气,有的只是一种大胜的喜悦与释然。
周显打量她半晌,这才缓缓放开她的手臂,向后一步,从早已备好的桌案边拿起铜尊,递到戚玉霜的面前:
“以大军之势震慑,以攻心之计离间,不费一兵一卒,灭犬戎大军于青屏山,斩敌首尤班单于,可谓千古奇功。”
“朕,敬大将军。”
他冰质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传入戚玉霜耳中。戚玉霜看着周显含笑的面庞,心中忽然不受控制地轻微跳动了起来。
万里晴空,苍茫一片,城内城外人声涌动,欢欣鼓舞,而在这一刻,她的思绪却骤然飘远,回到了无数年以前深埋在记忆中的岁月。
冷硬的竹木戒尺一下一下重重打在她的手心里,戚老将军怒其不争的训斥声犹在耳畔:
“为将者,有大度,有仁心,无论敌我,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以招抚怀柔为中,以肆意杀戮为下!”
“你杀性太重,毫无慈心,将来如何领兵?”
何谓大将,何谓名将?
她戎马半生,直到今日,始悟得一个道理:
为将者,最多的选择,便是“不得已”。
这一点“不得已”,横在肺腑之间,力拒着前方的大敌,庇佑着身后的苍生。在众多无路可退中,杀出一条惨烈的血路来。
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今日,她终于做到了当年父亲所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她耗尽心力,借助天时、地利、人和,在万中无一的条件之下,终于得以达成。
可若是重来一次,在那无数场战役之中,她恐怕还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她的心事,她的痛苦与无奈,责任与挣扎……
原来在这世上,真的有一人明白。
她目光定定地看着周显。
她第一次挨戒尺后,因为心中忿忿不平,曾趴在墙上,隔着上书房的窗户向周显抱怨。彼时,周显正脊背挺直地端坐在桌前,根本不肯转头,只全心全意提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地书写,仿佛把她的话全部当成了耳旁风。
她的话,原来他一直听在耳里,记在心中。
戚玉霜没有忍住,唇角轻轻浮上了一抹淡淡的微笑。周显的目光捕捉到她的表情,眼中的笑意也更加柔和,修长的指尖擦过她的手心,将铜尊轻轻放在了戚玉霜的手里。
戚玉霜知道礼官备下的必然是茶水,于是也没有推辞。
虽然大军得胜而归,饮至犒军之礼,必备美酒,天子或重臣出迎,以贺战功,这乃是无数将领心中最为荣耀之时,但如今天奉帝新丧,三十日国孝未过,依礼而言,不便赐酒。于是她也没有多说什么,接过铜尊,仰头一饮而尽。
铜尊中的水清澈无色,不想入口却有一丝淡淡的醇厚之味,这明显不是普通的茶水,而是掺入了烈酒的清水。
好一丝醇厚的酒味!这等美酒,非宫中陈酿不可得也。
戚玉霜放下铜尊,原本沉浸在回忆中露出的笑意顿时一敛,又好气又好笑,目光嗔怒地瞪了周显一眼。
周显轻轻地笑了一声,用旁人无法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
“将军凯旋,岂可无酒?”
美酒顺着喉咙滑落入肺腑,仿佛点起了一把热烈的火焰,在胸口五脏中重重燃烧了起来。戚玉霜雪白的面颊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红晕,心道:
他若是知道本人酒品极差,这才在行军之中从不饮酒,恐怕要后悔莫及了。
可惜,此时的周显并不知道。
他的气息轻柔地略过戚玉霜的耳畔,带着空谷修竹的清浅味道,几乎将戚玉霜整个人笼罩了起来。
“你真是……”戚玉霜被他轻声的吐息弄得有点痒,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心中实在快慰,周显这一点小小的离经叛道,在她心中只觉可爱。
在她身后,诸位将领均饮尽杯中茶水,掷杯于地。城内远望的百姓,顿时发出一阵热烈叫好声。
“大军献捷——”早已在旁准备多时的礼官高声喊道。
周显笑道:“大将军,请。”
第131章 温柔乡
大开的城门之中, 人头攒动,无数百姓拼命伸着手,想要摸一摸戚大将军与羽林军将军们的战马与甲胄。戚玉霜行于队伍最前方, 马蹄刚刚踏入城门, 顿时被人潮挤在了道路当中,两旁阁楼之上手帕、香巾如同雨一般落下, 把戚玉霜砸了个劈头盖脸。
戚玉霜大感无奈,将飘飘扬扬落在金甲与马身上的手帕一一拾起, 不忍扔在地上, 于是折了几下,暂时揣入了袖中, 没想到这个动作, 竟引发了另一轮更大的尖叫声。
得,这回连瓜果梨桃也砸下来了。
大军献捷的队伍,在京城的街道中走得举步维艰。百姓们拥挤拦路, 阻塞得水泄不通。戚玉霜面上却始终噙着一丝笑意, 没有丝毫不耐,不断向左右拥挤的百姓人群微微拱手,以示谢意。
大道两旁,沿街站满了一排又一排的百姓,有人激动地着看着归来的羽林军,送上一筐筐吃食与大碗盛装的清水,也有人拼命在队伍中寻觅着亲人的影子,在找到他们的身影之时,不由得放声大哭, 泪如雨下。
这一次出战, 羽林军终于未有折损, 不是惨烈的以身拒敌,不是一去不归的壮士断腕,而是真真正正的大胜而归。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骚乱。
不多时,有人回报道:“大将军,有一老者跪于马前,请求面见大将军。”
戚玉霜斥道:“糊涂,还不快先将老人家扶起!”
说着,她已经提前在数丈之外翻身下马,快走几步,来到了人群之前。
果然,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正颤巍巍地在众羽林军将士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看到戚玉霜到来,立刻又要跪下。
戚玉霜连忙上前扶住,双手托住老人的手臂,道:“老人家,快快请起!”
老人的双手激动地颤抖着,老迈的双眼怔怔地望着戚玉霜:“大将军!”
“我在。”戚玉霜道,“老人家,莫非是有甚么困难?但说无妨。若我能帮到,必不推辞。”
老人摇了摇头,苍老的双目中霎时间涌上一股热泪,他忽然举起双手,将一方油布包裹高高举过头顶,大声道:“请大将军收下此物。”
油布落下,露出了其中一卷布料。老人枯瘦的双手捏起两角,陡然将布料在风中展开。
深浅不一的颜色,在阳光下折射着各不相同的光泽,拼接成了这一块巨大的布料——这竟是一方由上百块布料拼接而成的大旗。
百余种不同材质的布料,有深有浅,有厚有薄,被人用极为细密的阵脚缝制在了一起,大旗正中,用金色绣线龙飞凤舞地绣出了一个斗大的“戚”字!
老人身体微微佝偻下去,颤声道:“京城百姓,特献万民旗,以谢大将军守城救民之恩!”
“这……”就连戚玉霜,都被震得怔在了原地。
老人颤巍巍地上前一步,握住戚玉霜的手,哽咽道:
“此旗,乃城中一百位百岁老人家中之布缝制而成。老朽虽刚过古稀之年,却粗通文墨,为将军题‘戚’字于其上。”
“我等愿以自身福寿,献与将军。请大将军不弃鄙陋,收下此旗。”
“诚愿此旗护佑将军,从今而后,在沙场之上,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若有危难,我等朽木之躯,愿代而受之!”
“老人家!”戚玉霜眼圈猛地一红,“使不得!”
这一次,老人却前所未有地坚定,跪在地上,执拗地躲开了戚玉霜搀扶的手臂:“请大将军,收下此旗!”
人群之中,无数百姓朝着戚玉霜的方向齐齐跪伏了下来,宏亮的声音响彻在京城上空。
“请大将军收下!”
戚玉霜的身体轻轻颤抖着,半晌无言。一滴泪水顺着她的面颊缓缓滑落。
一道道饱含着希冀与热切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就连身上的金甲仿佛都在这一刻滚烫了起来。
——没有人知道,青屏山一战后,她浑身的精气仿佛都耗尽在了那一场大火之中。夜深之时,往往多梦易醒,醒来之时,冷汗淋漓,再难入眠。
周显为她寻医问药,她却只是摇头道:“古人云,天年有数,能尽者少。我半生以来,杀戮过多,恐不得终其天年。”
“有人曾劝我少生杀戮之冤,否则于寿数有损,于养气不利。我少时杀性太重,后来许多事,非我所愿,却不得不为,以至于今……”
以至于今……
泪水轻轻落在了甲胄之上,戚玉霜一撩战袍,单膝跪地,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多谢……京城父老!”
“戚玉霜敬受此旗,自今而后,凡临战阵,必不离身!”
“天日可鉴!”
天奉三十二年春,大将军戚玉霜于青屏山大破犬戎,俘获残军数万,斩敌首尤班单于首级,献俘于太庙、太社。
军乐阵阵,众将以戚玉霜为首,依次进入太庙之中,礼官宣读着俘虏与杀伤的数字,献于祖宗神灵之前。
香烟缭绕,一排漆黑的牌位,静静立于殿中。戚玉霜看着大孟历代先帝的灵位,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直至军乐礼毕,诸人依次退出大殿。戚玉霜依礼走在最后一位,正当她即将迈出殿门之时,不知为何心中却微微一动,回过身来。
转身之时,殿中忽然一阵清风吹过,一样物什恰巧从她的怀中掉了出来。
戚玉霜目光一凝,这才发现,掉落在地上的,竟是当时郑弘递给她的天奉帝遗诏。
当时事态紧急,天奉帝驾崩,犬戎四面攻城,她匆匆接过后直接揣入了怀中。随后设策定计,调兵遣将,一路奔袭,忙得脚不沾地,竟将这一桩大事忘在了脑后!
戚玉霜暗道一声糊涂,忙将遗诏展开,凝神翻看了起来。
半晌之后,门外的亲卫听到殿中传来一声重物掷于地面的声音,随后,听到戚玉霜厉声道:
“去!去把陛下——给我请来!”
依大孟礼制而言,周显作为天子,应当在宣德门召见俘获的敌军之首,以昭大孟怀柔抚远之德。可如今尤班单于已经变成了匣中的狰狞首级,周显并无观赏的兴趣,御辇直接摆驾前往了太庙。
行至半途,忽然有人启禀道:“陛下,大将军请陛下前往太庙。”
周显微微有些讶异,道:“是为何故?”
然而来请的亲卫似乎也并不清楚情况,只说大将军似乎面有怒容。周显心中顿时了然,微笑道:“回去告诉大将军,朕即刻就到。”
落日西斜,太庙琉璃瓦的重檐庑殿顶反射着浮动的光芒,沉香木的梁柱泛起被风霜侵蚀的颜色,沉静肃穆,寂静无声。
亲卫道:“大将军正在殿中。”
周显点了点头,迈步向殿中走去。
黑漆的大门“吱呀呀”打开,戚玉霜的声音在里面淡淡响起:“陛下,请将门掩上。”
周显心中咯噔一下,知道这一次,恐怕是不好掩过去了。
常言道,堂前教子,枕边教妻。戚玉霜让他掩上大门,既是给他留几分面子,也是说明此事恐怕不能善了了。
周显心中思忖,脚下步伐却没有停止,双手掩上大门后,一步步走进了大殿。
帘幕在风中微微飘荡,戚玉霜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听到周显的脚步声,这才转过身。
周显一眼便看到了她眼角淡淡的红晕,心中瞬间被揪紧了一下,轻声道:“玉霜,你哭了?”
戚玉霜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周显迈步上前,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眼角,似乎想要揩去她眼角的泪水。
戚玉霜忽然道:“先帝临终,将你托付于我。我身为辅政之臣,对陛下有教导之责。陛下可有疑议?”
周显道:“将军之言,我无有不从。”
戚玉霜猛然抬起眼睛,冷声道:“既然如此……周显,你给我跪下。”
周显眼神微微一颤,却并不顶嘴,目光凝视着戚玉霜的面容,撩袍直直向下一跪。
戚玉霜厉声道:“冲着你周家列祖列宗的灵位跪!”
“你跪我做什么?”
她猛一闪身,避开了周显跪下的方向,把身后一排漆黑的灵位让了出来。
大殿之中,轻风拂过,帘幕簌簌而动。
周显却突然显现出一种罕见的执拗,右手一把握住了戚玉霜的手腕,腰身笔直,向着戚玉霜的方向跪了下来。
戚玉霜起身避开:“臣不敢受此礼!”
周显道:“你是朕的义姐,又有先帝托孤之恩,自然受得。”
周显单膝跪地,脊背却绷得笔直,腰身隐没在一身重孝之中。天奉帝丧期未满,周显身上素白斩缞布料粗糙,极为宽大,一条孝带却紧紧系在腰上,隐约勾勒出窄而挺拔的腰身。
他握着戚玉霜的手腕,仰起脸,漆黑水亮的眼睛自下而上,静静地看着戚玉霜,下颌骨到颈项的优美线条恰到好处地显露了出来。
即使戚玉霜此刻面上冷若冰雪,心中却也不由得软了一下。
难怪古人云,要想俏,一身孝。周显这副打扮,实在是……
戚玉霜登时忏悔了一下自己心中的邪念,闭上眼睛,不去看他。刚欲开口之时,却听到周显道:“姐姐,为何不看我了?”
厉害,连杀手锏都用出来了。
戚玉霜心中发软,半晌,终于叹息一声,道:“你身为天子,还做出这样荒唐的事……让我怎么说你呢?”
周显道:“何处荒唐?”
“你还不认?”戚玉霜一抬手,将那道遗诏扔到周显的怀中,“先帝绝不可能留此旨意。必定是你……”
戚玉霜的话语梗在胸中,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周显看到这道遗诏,面色却丝毫不变。道:“父皇弥留之际,命人宣读此旨,有郑大人与诸内侍为证,千真万确,绝无虚假。”
“你还演?”戚玉霜被他堂而皇之的扯谎气得差点笑了出来,“阿显,把手伸出来!”
周显一怔,却依旧很听话地松开了戚玉霜的手腕,依言伸出右手。
他手心朝上,手掌薄而白皙,骨节分明,十指修长如玉,非常漂亮。
戚玉霜道:“阿显,你从小到大,我打过你没有?”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身后桌上抽出一柄戒尺。——七寸长,两指宽的竹板,极为酷似当年上书房中那柄令皇家子弟们闻风丧胆、战战兢兢的“祖宗家法”。
周显垂下眼睫,道:“没有。”
戚玉霜轻笑了一声:“当年在上书房,鲁太傅似乎也从未打过你。”
“……是。”周显道。
周显的礼仪与学问,一向是诸位皇室子弟的表率,鲁恕之一直以他为典范,让其他少年们向太子殿下学习。这样一等一的好学生,自然从没挨过戒尺。
戚玉霜右手执着戒尺,左手却忽然伸出,手背朝上,覆在了周显的手心,一根根与他十指交握。
她手心柔软的触感透过肌肤传递过来,周显不由得微微一怔。
然而下一瞬,她右手中的戒尺却骤然落下,重重打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玉霜!”周显大惊,急声道。
“这一戒尺,是代你受过。我未尽到教导之责,合该领受。”戚玉霜道。
周显嘴角猛地抿了起来,漆黑清亮的双眼中顿时水雾一片,他一把反握住戚玉霜的手,道:“你要打的应该是我。”
戚玉霜道:“你是天子,怎可损伤身体?”
说罢,第二下戒尺已经落了下来。
周显猛地用左手包裹住戚玉霜的手,按在下面,右手掌心朝上,重重地受了这一戒尺。
他闷哼一声,白皙如玉的手心顿时留下了一道通红的印记。
戚玉霜道:“你知错了吗?”
周显垂着眼睛,闷不做声。
戚玉霜无话可说,又一戒尺落了下来,与刚才戒尺落下的位置分毫不差,重重打在了方才的红痕上。
周显后背明显颤了一下,却依旧挺得笔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戚玉霜见他似乎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气得笑出了声,将戒尺掷在地上,道:
“为了儿女私情,置宗庙社稷如同儿戏。周显,我从不知道,你们周家,竟还能养出你这样一个情种?”
她气急之下,口不择言,“情种”二字一出口,戚玉霜的话音顿时一滞。
周显眼中却突然浮现出一丝笑意,他慢慢抬起头,低声道:
“姐姐,你要废了我吗?”
“姐姐”两个字,被他咬得极其温柔,他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喊过她。平时里唤她姐姐,大多是短促的调侃或撒娇,而这一声“姐姐”,却饱含着一种旖旎的柔情,令人心尖发颤。
戚玉霜不由得轻微一怔,道:“胡说什么?”
周显道:“我无才无德,不堪辅佐,镇宁王要废了我吗?”
戚玉霜气笑了:“你还是三岁小孩吗?”
周显却自顾自地道:“今后,你若觉得我有半分对你不住,可持先帝遗诏,即刻废我,另立旁人。”
戚玉霜的指尖轻轻一颤,立时被周显握住。他方才被戒尺打出来的伤痕已经有些红肿,隔着肌肤贴在她的手背上,本应是极疼的事情,他却仿佛浑然不觉,紧紧地将戚玉霜的手珍重地握在手心里。
她的心脏砰砰跳动,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周显凝视着她的眼睛,低声道:“玉霜?”
戚玉霜心中无名火起,怒道:“立谁?立周昂么?”
周显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明显:“周昂已被我所杀。”
戚玉霜怒极反笑,道:“哦?那宗室之内,谁可为继?”
周显含笑道:“皆碌碌不堪之辈。”
戚玉霜气道:“你待怎样?”
周显道:“请镇宁王自立为君。”
“你……”戚玉霜难得气结,只感觉浑身上下的力气都不及周显这一通撒娇来得有力,她此时头脑一片混乱,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向殿外大步走去。
她其实说不上自己究竟在愤怒着着什么,只是有一股火气郁结在心里,不上不下,几乎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点燃了,憋得人几欲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