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向北方退……
所有的将领在这一瞬间,都已然明白了尤班单于话中的意思。
向北退军,回返塞上,要经过那道他们数代铁骑,皆不可逾越的天险——骁山。
更何况,大孟京城被围,北疆镇北军必然回救,此时恐怕已距离京城不远。若是向北回撤,将与勤王保驾、士气滔天的镇北大军撞个满怀!
他们劈开大孟的门户,肆无忌惮地一路屠戮,如同一柄尖刀直插大孟腹地。整个大孟在他们面前,仿佛是一个尾大不掉、孱弱而虚浮的绵羊,敞开了柔软的腹部与门户,让他们一路势如破竹,直插心脏。
可如今,他们才骤然发现,来时之路已经被尽数阻断,洛江天险,骁山难越,大孟广袤领土似乎再也不是可供他们纵马驰骋的跑马场,而是一道四方紧闭的囚笼,将他们彻底困在了瓮中!
就在此时,营中再次骤然骚动了起来。
透过王帐的门口,尤班单于仅剩的左眼猛地凝固。
在他泛起层层血丝的瞳孔里,倒映出了北方天际漫天而起的烟尘。
烟尘之中,无数旌旗飘扬,人影幢幢,正从北方天际向京城而来!
——镇北军到了。
所有人的心中,陡然浮起了相同的念头。
尤班单于的双手剧烈颤抖着,嘴唇苍白如纸,几乎说不出话来。
鹰师副头领猛然上前一步,跪在尤班单于脚下,含泪道:“单于陛下,鹰师愿誓死护卫单于西渡洛江,待回到王城,于圣坛之中或许还可寻得一丝线索!”
“单于陛下,万不可就此灰心!”
尤班单于枯瘦的身形猛地颤了颤,在副头领的搀扶下才勉强稳住,此刻,他的声音中,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虚弱:
“三军听令……撤军。”
是夜,有兵马自北而来,烟尘滚滚,不辨人数。
犬戎残军闻风丧胆,西走青屏山。
夜色暗沉入水,青屏山的大火早已熄灭殆尽。遍地的断木残灰,依旧散发着经久不散的焦糊之味。
犬戎大军不敢点燃火把,人马嘶鸣之声更是接近于无,来时昂扬的旌旗早已断折倒伏,面对着漆黑一片的扼虎口,每个人的心中,都升起了一种不安的惴惴之感。
尤班单于被扶在铁制轮车上,车轮碾过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月色黯淡,阴云遮天。
走在最前方的队伍忽然骚动了起来,尤班单于的心脏猛地一跳,睁开了双目。
扼虎口道路如同一线,两侧山岭夹道之间,赫然立着一块巨石。
那块巨石屹立在来时的原处,嶙峋厚重的形状,落在尤班单于眼中,显得无比熟悉。
火把在前方骑兵的手中亮了起来,他们伸出手,似乎想要就着火光,分辨巨石之上隐约的异样。
尤班单于忽然厉声道:“熄灭火把——!”
可惜,明亮的火光已然照在了巨石之上。
那块巨石虽然立于原地,可却不知被谁生生倒转了方向。
熟悉的猩红血字,此刻,正对东方,对着撤退而来的犬戎大军的方向。八个大字宛如蜿蜒的血迹,令人触目惊心!
“尤班单于,死于此地!”
第129章 死于此地
夜风从谷口呼啸而入, 其声呜呜,拂动着两侧山坡之上的枝叶,簌簌而动, 宛若荒野鬼哭。
鹰师副头领猛地掉转马头, 厉声道:“单于陛下,此地恐有埋伏!”
可尤班单于的轮车却依旧立在原地, 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几乎是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八个血红的大字,刹那间, 身体僵硬宛如干枯的木偶, 动弹不得。
鹰师副头领大惊,连忙急促地喊道:“单于陛下?”
“单于陛下!”
尤班单于的心脏砰砰直跳, 跳得越来越快, 越来越不安,一种不祥的预感,几乎在瞬间攫住了他的肺腑。那八个猩红的血字倒映在他的眼底, 在风吹日晒与烈火焚烧之中, 已经微微剥落,转变成了一种深暗的血迹,然而其上每一道力透石背的银钩铁划,都像是直接刻凿在他袒露而出的脆弱心脏表层,剧烈的刺痛深深刺透血肉,重重敲击在他敏感不安的神经之上。
他只想飞也似地逃开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只第一眼,便让他觉得极度不安!
扼虎口,何为扼虎?
这只被枷锁所缚, 伏地身死的“虎”, 雄踞京城以西数百年, 宛若一种冥冥之中的预兆,却从未应验。如今,死于此地的,既不是大孟白虎戚玉霜,那么只能是……
忽然,犬戎大军背后的扼虎口谷口之外,一阵地面的震动从远方传来,马蹄声踏在大地上的声音震颤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大批人马嘶喊在声音在他们身后传来,距离他们越来越近,同样渐渐逼近了扼虎口。
副头领猛然回头,看着远方扬起的烟尘与人影,惊怒交加,厉声道:“是镇北军!”
从北疆千里迢迢而来的镇北军,终于赶到了。
在腾起的烟尘之中,火光隐隐亮起,凭借着夜幕中这一点微弱的光芒,副头领看到一杆大旗在马嘶人喊中陡然迎风展开。
是一个“莫”字!
副头领再也顾不得其他,双手猛地勒住马缰,“扑通”一声滚鞍下马,跪在尤班单于的车前,急声道:“单于陛下,追兵在后,请陛下速下决断!”
前方是可能埋伏在青屏山中的羽林军伏兵,后面是浩浩荡荡的镇北大军。犬戎残军如今已全数进入扼虎口中,此时腹背受敌,唯一的办法,只能是以其中一处作为突破,集全军之力,血战杀出重围!
是进走青屏山,踏入戚玉霜麾下羽林军的埋伏,还是退出扼虎口,直面莫南仲带领的镇北大军?
尤班单于的目光终于回过神来,然而那猩红浓郁的血迹却留在了他的眼底,令他的双目通红一片,格外瘆人:“羽林军,为什么会埋伏在青屏山中?”
犬戎大军昨夜退离京城,驻扎在京城以外三里,虽然对京城四围失去了掌控之力,但京中大军调动,根本不可能瞒过他们的眼睛,戚玉霜究竟是如何瞒过犬戎的哨探,使羽林军潜出京城,在青屏山中设下埋伏?
可巨石上那一行狰狞的大字,宛若一道昭然若揭的挑衅,戚玉霜轻蔑讥笑的眼神在这一刻仿佛浮现在他的眼前,血脉搏动的声音在尤班单于脑海中突突直跳,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已经冲上了他的大脑——
戚玉霜将青屏山中伏有羽林军之事,如此堂而皇之地摆在犬戎大军面前,不是挑衅,又是什么?
尤班单于空洞的右眼一片漆黑,左眼中的景象仿佛也在心脏剧烈的跳动中逐渐化作了一片片残缺不全的颜色,夜色、火光、血迹……每一种不同的色彩在他的眼前如同走马灯般飞掠而过,天旋地转,双耳轰鸣,一切声音与颜色都越来越失真,巨石上的字迹,在他的脑海中扭曲拼凑,逐渐变成了三个支离破碎、尸骨不全的大字:
“戚、玉、霜!”
尤班单于的喉咙中传来一阵阵格格的响声,气息倒转,血脉逆流,紫红的瘀块血斑在他的脸上骤然绽开,仿佛一朵象征着死亡的印记。他的右手猛地探出,指向巨石的方向,似乎要在空中抓住什么。
“单于陛下!单于陛下!”鹰师副头领大惊,急声道,“单于陛下!!”
这一声急促而尖锐的呼喊,终于刺破了尤班单于眼前的一片血色,将他的神志略微唤回了一丝。
尤班单于原本几乎失去了血色的指甲,此时已经涨紫成了一片深沉的瘀色,鲜血从指尖与指甲的缝隙里一滴滴淌出,他没有回头看一眼镇北大军到来的方向,双目死死地盯着那一块巨石。
青屏山中,纵然埋伏了戚玉霜的羽林军,那又如何?
羽林军兵力不过万数,即使犬戎折损大半,也完全不惧。更何况,若是羽林军兵力足备,戚玉霜又何必出此虚张声势之语,恫吓犬戎大军?
尤班单于的视野渐渐恢复,明亮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一丝快意的微笑却如同癫狂般浮上他的嘴角。他猛然开口,露出一排被猩红血液浸透的森白牙齿,大笑道:“戚玉霜,此诈我也!”
鹰师副头领耳中听着越来越近的镇北军人喊马嘶之声,心惊肉跳地道:“单于陛下……何出此言?”
尤班单于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志得意满的了然:“羽林军不过占据时间之利,先入青屏山。若戚玉霜兵力足用,何须设此疑兵之计?”
“她故设疑兵,装神弄鬼,不过是为了让我军心生动摇,不敢入青屏山,转而向后,与镇北军决一死战。镇北军十万兵力,我军必败!如此,便中戚玉霜之计矣!”
尤班单于猛然抬起头,目光一寸寸扫过扼虎口两侧的山岭之上,发出一阵虚弱的冷笑。
鹰师副头领听到此处,也明白了尤班单于话中之意,激动道:“单于陛下的意思是,若青屏山中真有伏兵,理应埋伏在两侧谷口之上,我军踏入扼虎口之时,封锁谷口,即可全歼我军。如今既不见羽林军踪影,山崖上也不见伏兵,可知戚玉霜所言必假。她手中兵力,恐怕根本不足应对我军,只是故布疑阵,动我军心,逼我等回身与镇北军交战!”
尤班单于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眯起眼睛。
京城三面被青屏山环绕,欲出京畿,到洛江平原,必须越过青屏山。而扼虎口号称“京师锁钥”,欲度青屏山,又必过扼虎口……
戚玉霜竟想用这把锁钥,困住他数万犬戎大军吗?
就在此时,一身悠长的雁鸣,忽然从大军头顶之上的天空中传来。
鹰师副头领抬头望去,正见漆黑的夜幕中,两行的大雁斜掠而过,向着西南方的天际迅速飞去。
他的心中陡然一惊:时值春日,大雁北还,为何在此时出现突兀两行鸿雁,竟向南归?
心脏莫名开始狂跳,一种不安的阴云,逐渐笼罩在了他的心上:传说大雁乃圣神的使者,往返不怠,以昭示四季时令,如今却突然逆时而飞,恐怕,此乃不祥之兆也……
然而,尤班单于听到那一声悠长回荡的鸿雁鸣叫后,竟也仰头上观,见到天空中的景象,忽然大笑道:“春日大雁北飞,此雁却独向西南而去,此诚为我军引路也!”
“全军听令,后军据守扼虎口抵挡镇北军,大军继续向西,进入青屏山!”
犬戎大军再次开拔,沿着扼虎口谷道,向着夜色中漆黑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青屏山挺进。
缺月高悬,星斗黯淡。
向前行军的犬戎骑兵一步步踏入了青屏山深处,山岭突兀,断崖嶙峋,来时平踏在他们马蹄之下宛若平地的山石草木,在此刻都变成了狰狞的凶兽,潜伏在黑暗之中,每一棵坍塌在地上的巨木,每一道深深的沟壑,都充斥着欲择人而噬的无边夜色。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半月之前,势如破竹、誓要一个月内踏平大孟的犬戎骑兵,在夜幕中的青屏山中仓皇地前行着,甚至不敢点起火把,也不敢发出人声与马嘶之声,生怕被镇北大军的追兵迅速察觉。
昏沉的夜色里,方向变得极其模糊,今夜月暗云重,连北极星的也被遮挡在了厚厚的云层之中,仅凭着一点稀微的月色,令人难辨方位。
山势越走越低,尤班单于忽然问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鹰师副头领勒马过来,低声道:“前面就是青屏山的主峰。”
尤班单于眉头却不着痕迹地皱了起来,道:“向北而行,走谷道,绕过青屏山主峰。”
副头领愕然道:“单于陛下,主峰以北并无大路,皆是山间溪涧,恐大军难行。”
尤班单于掀起眼皮,目光冷厉地瞟向了他。虽然身躯已经极度虚弱,但尤班单于骨子里透出的那股森然煞气,依旧令副头领在刹那间一阵不寒而栗。
他顿时住口,垂首道:“末将遵命。”
主峰以北溪涧难行,戚玉霜恐怕不会料到犬戎大军会弃大路而走小道,正能避开她设下的陷阱。更何况涧溪多水,就算遭遇大孟羽林军,也可防戚玉霜故技重施,再用火攻。
潺潺的水声逐渐响在犬戎大军的耳畔,众将纷纷解下身上的黑藤甲,以防备遭遇火攻的可能。
属于草原的皮靴踏在湿漉漉的鹅卵石与青苔之上,很快沾湿了轻软的底部,被潮寒的溪水浸透成了一块又冷又重的束缚。
两侧的崖壁极为光滑,似乎还有隐隐的苔痕印在其上。但是没有火把,光线太过昏暗,鹰师副头领眯起眼睛,却看不分明,只能隐隐看到崖壁数尺以上,似乎有着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苔绿色痕迹,像是……像是曾经被水侵蚀留下的。
他的脑海里隐约地闪过了什么念头,却没有能捕捉住。他生在塞上草原,对于峻岭江河之事,本就知之甚少。大孟京城倒是生在一片“六水绕京师”的宝地,只可惜最终未能归于犬戎之手。
六水绕京师,六水……
除了沂河、淯河,似乎还有一条河流,也穿过青屏山……
忽然,尤班单于的车轮下,传来一声细微的“喀嚓”声。
似乎是树枝折断的声音。
鹰师副头领的心脏猛地一跳,连忙低头看去。
那是一段从溪流上游漂下的断枝,被细小的水流卷到了尤班单于的车轮之下,在车轮压过时,被清脆地碾为两半。
断枝从上游漂流而下,似乎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然而副头领的心脏却跳得越来越快,仿佛有什么令人极端不安的事情将要发生。
他连忙跳下战马,三两步走到尤班单于车旁,道:“溪涧多石,道路难行,请单于陛下上马。”
铁制轮车在坎坷多石的涧底道路上的确前行不便,尤班单于便也点了点头,在副头领的搀扶下强行挪上了马背。副头领拉住马缰,一边为尤班单于牵马,一边警惕地扫视着左右。
夜色之中,一片死寂,似乎只有溪涧的水声越来越明显,响在众人的耳畔。
忽然,一道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尖锐的呼喊响彻夜空,直直地刺入尤班单于的耳中:
“启禀单于,后方统率追兵之将,乃是大孟戚玉霜!”
“我后军不敌,扼虎口已然失守!”
尤班单于的身体几乎从马上站了起来,然而他虚弱至极的气力已经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动作,他蹬直的双腿猛地一弯,重重地跌坐回了马背上,面上露出了惊怒交加的厉色:
“什么?你说什么!”
后军逃回的探马没有再回答。他的身躯“扑通”一声,从战马上栽落了下来,众人这才发现,他胸口插着三支深入肺腑的羽箭,连忙上前一探鼻息——已然气绝了。
尤班单于的胸膛一下一下地起伏着,他盯着这具尸体,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后方的追兵是戚玉霜所统领,难道不是大孟的镇北军?
若是戚玉霜率羽林军追击在后,那么在青屏山中设伏的,又是谁?
他慢慢地抬起眼睛,忽然厉声道:
“点起火把!”
众人不敢拦阻,一道接一道的火把,在犬戎军中点燃了起来。
在犬戎大军脚下,清浅的涧中溪水浮起一片粼粼的赤金色波光,倒映出了溪涧两侧被黑暗笼罩的山崖。火光迅速地越来越明亮,山崖之上的黑暗也被渐次照亮,仿佛蛰伏已久的凶兽,猛然睁开了眼睛。
水波骤然摇荡起来,荡开一片片纷乱的涟漪。溪水倒影映在尤班单于的双目中,他仅余的左眼珠几乎一动不动,死死盯视着涟漪之中摇动的影子。
在崖壁上,树木浓黑的阴影,突然动了起来。仿佛在阴暗的影子中滋长出了恐怖的庞然大物,缓缓延伸出看不到尽头的黑影。
火光摇曳,浩荡无际的大军,在两侧崖壁之上,缓缓显露出了接天蔽日的阴影。
——这才是,真正的镇北大军。
旌旗招展,在崖顶的火光中骤然展开。
当中大旗之上,手书“镇北”二字,左右拱卫“莫”、“熊”、“虞”、“严”将旗,鲜明的颜色在暗夜火光中显得格外艳烈,随风飘扬,如同一面面震慑人心的招魂之幡!
犬戎残军大惊,人喊马嘶骤然嘈杂而起,乱作一团。
崖壁之上,熊涛站在莫老将军身后,大笑道:
“尤班单于,我等奉大将军之命,在此,恭候多时了!”
尤班单于伏在马上,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一口气猛然哽在胸膛中,浑身上下的血液仿佛都在此刻凝滞了。汹涌的疫病终于攻破四肢百骸最后的防御,尤班单于的手脚剧烈地抽搐起来。
原来在天际现身的,根本不是镇北军,而是扮作镇北军的羽林军。他们兵力不足,便故意扬起烟尘,掩盖行迹,犬戎大军乍见大军从北方而来,顿时大乱,不得不向西退走青屏山。
为了防止他生疑,戚玉霜更是故布疑阵,在扼虎口摆下巨石,堂而皇之地宣告自己在青屏山中设伏,激他上钩。戚玉霜早已料定,他误认为羽林军埋伏在青屏山中,最终必然选择避开身后的“镇北军”,强闯青屏山。
而真正的镇北军,早已在青屏山中布下一个开口的圈套,正等着他们撞入其中!
原来,从看到“镇北军”的一刻起,他就已经陷入戚玉霜的陷阱之中了。
尤班单于的身体剧烈震颤着,他再顾不得任何形象,嘶声大吼道:“撤军!”
就在此时,遥远的溪涧入口处,火光骤然大亮。
戚字大旗,轰然展开,在涧口的明亮火光中熠熠生辉。
戚玉霜,到了。
犬戎残军,如同一头钻进瓮中的鱼鳖,终于被彻头彻尾地堵在了狭长的涧谷之中,
那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金甲人影,闲庭信步般,出现在了崖壁之上。
莫老将军、熊涛、虞冀、严伯栩面上皆露出激动之色,齐声道:“大将军!”
戚玉霜依旧身披着那身熟悉的金甲,却没有系那道赤红的战袍,而是换成了一条素白色的罩甲征袍,袍上几乎没有任何花纹点缀。她的额头上也只带了一条银抹额,从远处来看,活脱脱一位年轻俊秀的白袍小将,仿佛退回到了十几岁时候的模样,通身的煞气似乎也柔和了几分。只有当与她眼神对视时,才能感受到那种掌权已久、睥睨天下的威势——眼前的,终究是大将军戚玉霜,而非当年初出茅庐、锐气无双的少将军。
熊涛低声哽咽道:“大将军,您清减了。”
戚玉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甲:“好了,我没事。”
莫老将军等人也知道,戚玉霜这副打扮,是因为天奉帝驾崩城中,举国哀丧,三军为之缟素。镇北军远道而来,战事紧迫,未及易服,也无人责怪,可戚玉霜身为托孤重臣,若依旧身着红袍,外披金甲,未免就失于臣节了。
尤班单于的双眼中映照着煌煌如日的金甲,颤抖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戚玉霜慢慢转回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尤班单于,笑道:“尤班单于,疫病可复发否?”
“你……!”
似乎在欣赏着尤班单于被困在崖底的狰狞绝望之态,戚玉霜嘴角含笑,道:“你可知,这是何地?”
耳边的水声,似乎越来越响,方才还极为细微的声音,此刻仿佛在不断地加重,那声音宛若怒龙,又仿佛惊涛拍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这是什么声音?
脚下的溪水,似乎在不知不觉之间,又上涨了一寸,几乎没过了马蹄与人的靴底。寒气从水中浸入人体内,许多犬戎士兵开始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颤。
这是何地?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刻,鹰师副头领之前心中含糊的念头,骤然一片雪亮。
六水绕京师,除沂河、淯河,还有一水,因其横穿青屏山,远远观之,如铁索拦腰缚猛虎于地,冬枯夏盛,故大孟人谓之曰“伏虎河”,谓其涧曰“降虎涧”。
降虎涧……
耳边的水声越来越响,如同猛虎出山,仰天咆哮!
“这是……伏虎河!”
尤班单于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猛地抬起头,厉声道:“什么!”
他们在黑暗之中匆匆行军,为了绕过青屏山主峰与大路,竟不知不觉走入了降虎涧!
伏虎河夏盛冬枯,比寻常河流更甚。因其出自山中,受积雪与天时的影响,每逢春汛之时,水势会更为猛烈。如今没过他们脚背的谁流,哪里是什么溪水,这分明就是被筑坝拦截之后,依然漫流而出的伏虎河!
如今响彻耳畔的咆哮之声,恐怕正是即将冲破堤坝的汹汹河水。
尤班单于转过头,果然见到拦在涧口的大孟羽林军,腰间已经绑缚上了绳索,一个连着一个,绳索的终端系在了不远处低矮山崖上镇北军兵士的腰间,这副态势,俨然一旦伏虎河突破堤防,羽林军就会瞬间撤离此地,只留下犬戎大军面对滔滔而来的伏虎河。
大孟有意筑坝蓄洪,为的,恐怕就是今日!
尤班单于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种极端的恐惧终于攫住了他的心脏——那是真正将要到来的死亡!
死亡与人的距离,竟然如此之近。
欣赏够了尤班单于的绝望之态,戚玉霜笑道:“尤班单于,若你肯自刎于此,我可以放过你客铁部无辜族众,否则,天涯海角,誓必杀之!”
“尔敢!”尤班单于大怒。
“这不是玩笑。”戚玉霜道,“如果你执意反抗,今日你数万残军,皆要死于此地矣!”
她声音朗然,犹如钟鸣,响彻在峡谷之中。尤班单于身下的战马宛若受惊,猛然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差一点将尤班单于甩下马背。尤班单于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缰绳,虚弱的身体抱住马颈,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戚玉霜继续悠然道:“你曾为客铁部王殿下,想必也在乌那神前发过誓言。莫非……你全都忘了吗?”
尤班单于的指尖深深刺入了马颈之中,鲜血从马颈上缓缓流了下来。战马吃痛,再次长嘶。尤班单于目光沉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副头领等人的目光,却突然一动。
犬戎三部的王,在继承王位前,都需要在乌那神前明誓,阖族族众以为见证。当年尤班即客铁部王位前,曾跪于乌那神像之前,慷慨立誓道:
“尤班不才,继此王位。圣神为证,自今日起,生保吾民,善牧生灵,凡我族众,不遭饥寒,免于战火。外族他邦,不敢有欺!若违此誓,不得善终,苍天可表,圣神为鉴!”
历代犬戎三部的王,都曾在神前发下过类似的誓言。可惜做到者,寥寥无几,而在弱肉强食的犬戎族中,这些王殿下,似乎最终也的确大多不得善终。
戚玉霜目光扫过崖下的犬戎兵众,道:“想来,你的确是忘了。这些年来,你妄动刀兵,屠戮同族,残虐他国百姓,可曾考虑过你客铁部族众?”
溪水越涨越高,此时已经没过了犬戎兵士的脚踝。水声拍打在山崖上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仿佛在下一刻就会冲毁堤坝,决堤而下。
就在此时,遥远的风中,忽然传来一阵模糊而轻细的歌声。
“塞上草,何葳蕤?”
“今春草已肥,郎从何处归?”
“牛羊不得牧,阿郎不得回。”
“一从战事久无宁,手揾啼痕掩酸泪……”
“笑扶征辔送郎行……”
轻缓的女声咿咿呀呀,歌中竟用的是犬戎之语,熟悉的曲调幽幽随风传送,在狭长的降虎涧中不断回荡,清晰地响在每一个犬戎兵士的耳畔。
许多犬戎兵士听到歌声,目光中都不由得露出一阵迷茫之色。有些人的双眼中不由自主地涌上了一阵湿意,甚至还有人不知是想起了远方的妻儿或是父母,竟慢慢蹲在地上,捂着脸,轻声抽泣了起来。
汹涌河水已经悬于头上,他们马上就要死了。再思念亲人故土,后悔前事,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生在塞北草原之上,本应是神明庇佑的宠儿,跨马登山,驰骋莽原,逐水草而居。
丰茂无边的草原,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养之地,高高的塞草肥绿多汁,被风吹过,便能露出其下散如珍珠的牛羊。美丽的草原姑娘,如同秋日里最高远的白云,身骑骏马,风一般与他们擦肩回首,黑亮的眼睛露出这世上最为纯净的微笑。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数出骁山,攻伐大孟,数战数败,无一次获胜,反而令无数年轻的生命永远埋葬在了骁山的战场上。杀戮仿佛一颗猩红的种子,从年轻时就种在了他们心底。代代相传,抽根发芽,长成了一棵坚不可摧的参天巨树。
大孟,大孟……
这片土地的名字,成为了他们祖辈相传的梦魇,将这群草原上的宠儿永远桎梏在了噩梦之中。骁山以内,有无尽的粮食,有最华美的衣服,有软弱得不堪一击的百姓,仿佛三岁的稚儿守着宏伟的金屋,令人心生贪念。他们放下了牧鞭,放下了草原上的一切,想要将之据为己有,可这片他们征伐不下的土地,最终变成了无数犬戎人一生无法摆脱的痛苦的来源。
一曲唱罢,风中的犬戎歌谣,忽然从轻缓逐渐变调,声音转向了嘶哑与哀恸。
“苍苍莽原,悠悠绿水,无家归。”
“齐噶尔山倾,北辽河水竭,不可追。”
“草无霜,狼失眼。”
“鸿雁归,王孙死。”
直到最后一句,歌声骤然强烈起来,一唱三叹,如同一道激越的鼓点,重重敲击在犬戎兵士的心脏之上。
——“鸿雁归……王孙死!”
犬戎残军之中,无数人慢慢抬起眼睛,看向了坐于马上的尤班单于。
究竟谁,才是天生的孽种?谁才是带来灾厄的祸星?
是谁鼓动了杀戮,从屠灭月阚国,掠夺高姚马种的那一日起,将血腥残暴的阴影,笼罩在了每一个犬戎人的头上?
戚玉霜淡淡道:“此曲,乃你族三部巫女死前所唱,她嘱托我,务必将此曲遍告犬戎三部。歌中之意,你们……还不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