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以巨木搭成,那一支火箭,瞬间划破夜空,“砰”的一声,射入了高台的栏杆之上。
圆木骤然被点燃,明亮的火光迅速蔓延,一瞬间冲天而起!
城下的犬戎大军大惊,所有人下意识回头,看向了高台之上。
明亮的火光之中,他们清楚地看到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被紫红色血斑盘踞的狰狞面孔,熟悉得可怕,却也陌生得可怕。
那是——尤班单于!
犬戎大军震动,无数人手中的兵器“丁丁当当”地落在了地面之上。
杨陵大笑道: “尔等大军,无一人感染疫病。可你们的单于,却对疫病毫无抵抗之力!”
“你们现在知道了吧,他,才是真正的孽种,真正受乌那神厌弃之人!”
“可笑你们这么多年,竟一直蒙在鼓里!”
犬戎军队之中逐渐响起惊慌的窃窃私语之声,声音越来越大,大军的阵型都在这一刻动荡了起来。兵士们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奉为天命之主的单于陛下,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尤班单于颤抖着身体,避无可避,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被扒光了衣服袒露在孩童之间,被人扔石头不断地羞辱,在他耳边大骂道:
“孽种!”
“祸根!”
“你是圣神厌弃的妖孽!”
他的耳朵隆隆作响,血脉中传来的麻痒感越来越明显,仿佛在一下一下地鼓动着他的心脏。眼前的视野也越来越模糊,一切景物,仿佛都在离他远去。
“单于陛下——”
“单于陛下!”
耳边似乎无数人在急促地呼唤着他,然而,尤班单于枯瘦的身体骤然朝后一仰,向高台之下重重跌了下去!
戚玉霜的目光扫过军心涣散、乱成一团的犬戎大军,喝道:
“羽林军,出城!”
东城门与南城门的城上守军,才是真正的诱饵。
而大孟羽林军的主力,早已潜伏在了北门之内。
听到戚玉霜的断喝,北城门猛然大开,无数隐藏在阴影之中的羽林军,如同恶虎般扑出了京城,冲入了一片混乱的犬戎大军中。
大孟的反击,在这一夜,终于打响。
戚玉霜高高地站在城头上,孝真公主被她单臂搂在怀中,从头到脚被宽大的征袍包得严严实实,瘦弱的身体微微颤抖,似乎是感受到了夜风中的凉意,又向戚玉霜的怀里缩了缩。
戚玉霜笑道:“刚才那么厉害,这会竟怕起冷了?”
孝真公主有些羞赧地扭了扭身子,没有说话。
戚玉霜话语中带着笑意,但在孝真公主看不到的地方,她的面色一片冷峻,凝视着城下犬戎兵败如山的战斗。
窦克孝按剑在旁,躬身听从戚玉霜吩咐。戚玉霜凤目中浮起一层凛然的寒意,缓缓道:
“犬戎三军,见公主真容者,死。”
当夜, 羽林军重创北城犬戎大军,杀敌过万。
犬戎大军未料到大孟在疫病之下,竟未像以往的全城丧尽, 反而还有如此之多的精兵强将, 始料未及,顿时大恐, 丢盔卸甲,兵败如山。
东、南、西三门犬戎主力大军闻讯回援北城, 终于救下单于王驾, 星夜后退三里有余。
是夜,尤班单于的王帐中寂静一片, 所有近身侍奉的人都被他暴怒着赶出了帐外。
鹰师的副头领战战兢兢地跪在榻前, 不敢发一言。
尤班单于面上的血斑已经越扩越大,几乎占据了半边脸的面积,狰狞的紫红浓郁得近乎于黑色。他只觉得浑身越来越麻痒, 越来越热, 仿佛整个人置身于炭火中一般,熊熊的烈焰几乎烧尽了尤班单于的理智,他猛地一抬手,重重将身上的裘皮大氅甩到了地上!
大氅“砰”的一声摔在副头领的脸上,副头领连忙将衣服捧起,跪在地上,颤声道:“单于陛下!”
尤班单于的眼中仿佛有火焰在跳动,他难耐胸中一片麻痒的炽热,怒声咆哮道:“这究竟是什么!”
副头领以额触地, 不敢回应。
优班单于染上的, 自然是……疫病。
犬戎族人, 但受乌那圣神庇佑者,根本不会染疫。这是圣神恩赐之物,是助犬戎一统草原,平定四方的利器!
可如今,这狰狞的血斑,竟出现在了他们的单于脸上。
剩下的话,他不敢说——鹰师头领落地的首级,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如今三军上下,心中动摇者甚众,就连许多将领也产生了难以遏制的恐惧与彷徨,因此,面对大孟军队之时,军心涣散、落荒而逃,竟毫无抵抗之力。
副头领不敢去看尤班单于的神色,只不断磕头,口中道:“单于陛下,单于陛下,为今之计,不若向大孟发书,换回巫女大人们,为陛下寻找办法!”
尤班单于怒喝道:“滚——!”
别人也许不知道,但他的心中无比清楚:他的妹妹阿胥娜,奉他之命刺杀天奉帝,早已死在了元夕那夜的宫宴上。
其余的巫女若是不死,在京城中又不会感染疫病,怎么可能情愿回到他的手心里,为他救治?
鹰师副头领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王帐。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尤班单于烧得一片滚烫的大脑之中,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他是草原的主人,他从降生之日起,就注定要带领犬戎三部一统草原,收服西域,挥师中原,夺得天下。
乌那神将疫种赐予了犬戎三部,正是将一统天下的利器,交到了他的手中。他倚此利器,灭娄邪,破乌诸,马踏大孟,所向披靡。如今,这柄利刃的剑锋竟倏忽掉转,刺入了他自己的胸膛。
尤班单于重重地喘息着,焦躁的心中却突然升起一丝雪亮的念头:
阿胥娜……阿胥娜!
他的妹妹,在临行之前,给他留下了一样东西。
那一晚,她的目光纯净而悲悯,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道:“哥哥,这样东西请不要扔掉,等你到山穷水尽之时,自然会……打开的。”
一阵夜风透进王帐之中,灯火在风中陡然颤抖了一下。
尤班单于拖着羸弱的身躯,猛然起身,伸手向床头摸索了过去。
往日里瘦弱得几乎禁不起一阵风吹的身体,此刻却仿佛有着千斤之重,仅仅是这两步路,几乎耗尽了尤班单于所有的力气。
铁制的假腿“咚”的一声撞在木板上,尤班单于终于一把抓住了那个小巧的黑色布包,锋利的指甲划过,一把将布包从中扯成两半。
布包里,只有一张小小的字条,上面用犬戎语书写着一段娟秀的文字。
正是阿胥娜的亲笔字迹。
尤班单于的眼睛努力地眯起,借着那一盏忽明忽暗的烛火,在火光下拼命地分辨着字条上的笔迹。
“哥哥。”
阿胥娜的字迹很秀美,想必是经过温柔的长辈手把手教导之后练习出来的笔法。
“有一件事,我思虑再三,临行之前,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哥哥,恐怕,是你错了。疫种从来不是神赐之物,而是圣神降下的惩罚。惩罚我族之人失去仁心,只知杀戮,侵陵劫掠,不知悔改!”
“天欲灭之,必先予之。哥哥,事到如今,你是否终于知晓此理?”
“砰”!尤班单于的脸上骤然浮现起一层暴怒之色,他猛地挥起胳膊,重重地将桌案上所有东西扫了下去。
东西“乒乒乓乓”地落了一地,极为沉重的声响砸在地面上,王帐外却仿佛一片死寂,没有一个人敢前来打扰。
尤班单于猛然低下头,身体颤抖,咳出了一口血来。血迹喷洒,将白色的字条全部染成了猩红之色。
此时,字条背面的笔迹,也缓缓浮现了出来。
尤班单于沉重地喘息着,终于勉强压抑下心中的怒火,将字条翻了过来。
“然而,圣神怀无上仁慈之心,既有神罚,便有神赐。神赐之物,可解此疾。”
“神赐之物,与我族相伴而生。我不敢妄自揣测圣神意旨,多番试验,心中方有所猜测。”
“只是我若提早告知哥哥,恐怕你又生杀戮,残害生灵。我知你常命鹰师后卫亲身搬运疫种,我不忍见他们受害,因此,将神赐之物的可能,告知了后卫之长,并深嘱他在你询问之前,绝不可告知旁人。”
“如今,哥哥既然打开了字条,自然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之时。此时,请便把后卫长传来。”
“他会将真正的神赐之物,告知哥哥,以解此难。”
尤班单于的瞳孔剧烈地震动着,心脏在这一刻骤然揪紧,几乎喘不过气来!
后卫长,那个后卫长……
他每次使用疫种,必然命鹰师后卫遣人搬运。战后处决时,也只说其人在乱中战死,无从查起。直到攻大孟京城之时,鹰师后卫已折损过半,最终,就连后卫长也被他派了前去。
尤班单于的大脑如同翻江倒海般绞痛着,混乱的念头中,一个早已被他抛诸脑后的画面,骤然在这一刻闪现在了脑海之中。
在大孟浇筑的冰城之前,他曾轻描淡写地问道:“那日搬运疫种的人,都如何了?”
已经被他亲手斩杀立威的鹰师头领,在他的记忆里,面容已经有些模糊。但他口中说出的话语,却前所未有的清晰,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尤班单于的脑海里:
“只有三个人发病,其余人皆是无碍。”
“那三人,已按照单于陛下命令,当场格杀了,随后就地焚烧,没有留下任何后患。”
其余人里,是否包括了阿胥娜口中的那个……后卫长?
一口鲜血涌上了尤班单于的喉咙,然而,脑海中的画面却并未就此停下,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我说的解决,可不是解决……这区区三个人。”
鹰师头领的犹豫,仿佛被无限地拉长,似乎经过了漫长的时间,然而,那句话,最终还是从鹰师头领的口中慢慢吐出:
“是……末将明白了。”
尤班单于指甲深深地刺入了手心里,在他手指剧烈的颤抖之中,几乎要将手心中的肌肤搅成一片血肉模糊。
尤班单于目眦欲裂,几乎想要大笑。然而,一口鲜血终于再也没有任何阻挡,猛然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
最后一个知道解药的人,竟然亲口被他所杀!
“乌那神……乌那神!”
尤班单于满口都是紫红色的浓稠血液,牙齿上猩红一片,仰天嘶叫,宛若鬼哭。
“尔竟误我!”
“砰”! 王帐大门,骤然被人从外部踢开。
数名犬戎将领站在王帐门前,目光凝重,手执利刃,齐齐指向了尤班单于的方向。
“你们竟敢……”尤班单于的目光血红一片,猛地转头,狠狠瞪向了犬戎将领们。
尤班单于这种血红到了极致的眼神,一向是大开杀戒的前兆,所见之人,无人不惧。若是在往日里,这些人早已吓得浑身战栗,跪在地上磕头求饶。然而此刻,他们的目光却露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尤班单于的眼神一一扫过他们的面孔,嘶声笑道:“古可尔,忽勿,但汗……怎么?你们丹轶部的人,要背叛于我吗?”
站在首位的古可尔目光中透出了一股森然的煞气,虬髯之上沾满了血迹,沉声道:“我丹轶部,只侍奉真正的三部之主!”
“尤班,你篡位承袭,先杀客铁老单于,又灭娄邪全部,暴虐残忍,我等疑惑久矣!如今我们终于知道,原来,你从来不是三部的天命之主,而是受圣神厌弃的妖孽祸种!”
丹轶部众将在此时缓缓围拢,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阵型,一步步向王帐逼近。
“我们今日就是要诛灭你这孽种,向圣神请罪!”
尤班单于看着他们越来越近的步伐,血红的双眸中疯狂之色越来越浓,猛然抬头,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尔等莫不是以为我死了,便可拥戴丹轶部那个小崽子,继单于之位?”
大义凛然的话语骤然被尤班单于戳破,古可尔等人的眼神顿时一变,然而事到如今,再多的话语也没有了意义。古可尔大喝一声:“杀!”
“诛杀尤班,另立新王!”
“噗”!
古可尔雄壮的身影,陡然凝滞。
一道箭矢从他背后穿胸而入,雪亮的箭镞透出了前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古可尔拼命地想转过头,质问身后埋伏的人,为何要继续拥戴尤班?
尤班单于猩红的双眼慢慢扫过他胸前透出的箭镞,哈哈大笑道;
“大军起行前夜,我早已命人,将那个小崽子毒杀在了帐中!”
“我怎么可能将此等后患,留在后方?只可惜,若非有他捏在我的手里,你们又怎么肯……如此听话呢?”
古可尔瞪大着双目,壮硕的身躯,终于轰然倒下。
鲜血泼天而起,乱箭如雨,丹轶部的将领们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目,鹰师喊杀而来,单于王帐之前,尸横如山。
尤班单于猛地弯下腰,早已僵硬的胳膊拼命扶在门边,然而,他最为信任的鹰师亲卫,却无一人敢上前搀扶。
尤班单于癫狂的双目几乎是渴求般扫过鹰师亲卫一具具健壮的身躯,猩红的舌尖突然舔舐过唇角。
他的鼻端,嗅到了一丝健康的、新鲜的血液味道。
真正的解药,究竟是什么?
他猛然上前一步,想要从丹轶部将领的尸体上寻找些什么。然而,就在此时,早已伏在地上成为一具尸体的古可尔,在尤班单于靠近的一刻,忽然暴起。
他的袖口中,寒光倏忽一闪。
尤班单于心知不妙,就欲向后暴退,可惜他的假腿行动不便,身体更是提不起一丝力气!
古可尔的背后,被鹰师的箭雨射出了无数血洞。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袖中藏匿已久的匕首,猛地脱手掷出。
尤班单于大叫一声,骤然向后仰倒。
一柄雪亮的匕首,深深地插入了他的右眼之中!
高山之上。
卢辞一身银甲沾满灰尘,雪白的征袍也浸透了鲜血,变成了深一块浅一块的斑驳之色。
一个校尉模样的人站在他身后,躬身道:“卢将军,此山,正是铁锁山,山下江流狭险之处,便是铁锁关。”
他的语气哽咽了一下,轻声道:“吴存将军,便是战死于此处。”
卢辞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苍白的左颊上还带着一丝未愈的伤口,人似乎清减了许多,但面庞上的冷意却更盛,目光炯然,威不可侵。
校尉道:“卢将军,大将军之命究竟是什么?如今我等已收拢并州军、甘州军残部一万,昨夜更是突袭铁锁关,夺下城防。卢将军,我们还在等什么?”
卢辞依旧没有说话。
忽然,一阵风从山间吹过,拂动了他银盔之下的发丝,卢辞的神情终于微微一动。
他颊边早已凝固的血迹,在此刻,似乎也有了融化的迹象,鲜红的颜色在苍白的面孔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校尉心中一跳,下意识想用战袍帮卢将军擦拭一下脸上的血迹,却又突然想起卢将军的洁癖,手硬生生的停在了空中。
就在此时,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山崖边,一层厚重的积雪似乎再也承受不住积压的重量,猛然向下坠落。
“轰!”一块巨大的坚冰撞上了江崖岸边。
校尉双目陡然睁大,惊声道:“洛江,开始化冰了!”
卢辞却没有看向洛江的潮涌,他忽然轻轻侧过头,目光远远望向了东方。
如今,他将遵原定之计,奉将军之命,依令而行。
可那位定计之人,现在,可还平安?
京城, 携景园。
携景园湖中之水,本来已经在京城用水的消耗中逐渐见底,如今更是被周显命人彻底抽干, 露出了湖水下裸.露的淤泥与青石。
周显长身玉立, 夜风席席而过,他却宛如一道挺拔的修竹, 立于湖岸边,看着湖水中逐渐露出的漆黑的防御工事与密道入口, 漆黑的眼瞳深沉一片, 令人不知他心中在想着什么。
戚玉霜的指尖却毫无顾忌地抬了起来,轻轻在他面颊上擦过。
周显微微一怔, 眼睛转向了戚玉霜, 似乎是在询问她怎么了。
戚玉霜忍不住笑了一声。
周显专注于眼前的工事,就连一点泥沙溅在了面颊之侧,都没有察觉。
他温润如同白玉的面颊沾上了一滴泥点, 像是微瑕的白璧, 骤然失去了一向清冷疏离的距离,令人觉得格外柔软可亲。
周显依旧不知她在笑什么,见戚玉霜笑得开心,只能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再作乱。
密道大门,终于缓缓打开。
从这道大门进入,可直通青屏山之外。高祖建国之时,显然是有过详细的考虑。一旦离开青屏山的范围, 相当于彻底跳出了围城大军力所能及的控制区域, 待京城城破, 敌军发现空空如也的皇宫时,皇室后人早已逃出了京畿百里地界。
羽林军从密道门口鱼贯而入,一道又一道火把接连点起,将密道中照得一片灯火通明。
周显轻轻包裹着戚玉霜的手,道:“等你凯旋。”
戚玉霜双眼中浮现出一丝柔和的笑意,凝视着周显,道:“愿斩尤班之首,以谢天下。”
周显与她目光对视,也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
戚玉霜转过头,对站在他们身后的孝真公主道:“此乃大孟皇室世代所传之密道,公主可知否?”
“我着实不知。”孝真公主老实地回答道。以她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得知这样的秘辛。
戚玉霜笑道:“此密道向为皇室所有,从不外传,今日,你皇兄却以之用兵,你可知这是为何?”
孝真公主被严严实实地裹在厚重的斗篷里,她吸了吸鼻子,身旁的戚玉云给她端了一碗姜汤,孝真公主接过姜汤,却没有马上喝下,而是捧着碗思索半晌,道:“此道为皇室密道,是为一家一姓之计,为用兵之途,却是为天下万民计。”
“皇兄开此先例,正因如此。大孟非周氏一家一姓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
戚玉霜抚掌大笑:“好!”
周显嘴角也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大批羽林军已然进入密道,戚玉霜一撩战袍,笑道:“陛下,公主,就此别过!”
“大将军,请。”
戚玉霜迈步向前,赤红的征袍消失在了密道的阴影中。
孝真公主慢慢抿了一口手中的姜汤,目光忽然转向戚玉云,道:“戚二姐姐,尤班单于受此一箭,真的便无药可治了么?”
“——那疫病的解药,究竟是什么?”
戚玉云慢慢抬起头,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北方天空。
她沉默片刻,轻声道:“疫病并非无药可治,但尤班单于,必然是无法可治了。”
“有人曾对我说,万物相生相克,皆有可解,药理如此,万物之理,莫不如此。他认为,犬戎之人不避牛羊,却不会染疫,乃是神明庇佑。”
“犬戎巫女可上通神明,却依旧染疫而死,可见这世上,从未有神明之赐!疫病出现,乃自然之理,必定也有自然之方可相克制。我观犬戎大军不避牛羊之理,终于发现一物,可克疫病。”
“塞上草原之中,有一物,遍地而生,随处可采,犬戎人织之以为席,编之以为甲……”
“那是什么?”孝真公主被戚玉云话语中的凝重所感染,急忙问道。
戚玉云目光悲悯,轻声道:“那是……草原之上的黑藤草。”
因其价廉易得,犬戎人常以之编织器皿,更是在临战之前,家家皆为出战的勇士编造一副结实耐用的黑藤甲。
大孟以铜铁制甲,因其名贵,往往只能覆盖到百夫长一级。其下士卒,往往难以获得。而犬戎骑兵除仰仗马匹之强外,也有一个不容忽略的优势——犬戎军中,人人皆披黑藤甲,戴黑藤盔,防御惊人,刀枪难入,除怕火攻,再无其他劣势。
“可尤班单于为什么……”孝真公主忍不住问道。
尤班单于,难道便找不到这低廉易得的黑藤草吗?
戚玉云眼神柔和地看向孝真公主,道:“公主年幼,恐怕还不明白。”
“他不是得不到,而是从头到尾,都不屑于用此低贱廉价之物。”
出身卑贱之人一朝得势,又怎么可能再用曾与他同样卑贱的东西?
猩红的鲜血从尤班单于的嘴角流淌了下来,他倚靠在榻边,一只眼珠已彻底变成了一块空洞的血肉,厚厚的绷带包扎在他的头上,将右眼彻底盖住。
尤班单于尖锐的牙齿几乎啮碎,蜿蜒的血斑瘀块却没有丝毫的停止,顺着他的面颊一直延伸到了细弱的脖颈,沿胸口逐渐向下,距离心口的位置越来越近。
尤班单于猛然挥手,一把将盛满了一片猩红色的碗摔翻在了地上。
鹰师副头领沉默着任由碗擦着他的脸飞了出去,不敢出声。
“没有用,还是没有用……”
尤班单于伸出苍白的手,一把抓住了鹰师副头领的领子,将他拽到了榻前。鹰师副头领大惊,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尤班单于的手被他身上的黑藤甲所阻,锋利的指甲却骤然划破了他的颈侧,一丝细细的血线倏地淌了下来。
尤班单于慢慢缩回手,舌尖舔舐着指甲上的鲜血,目光阴冷地看着副头领。
副头领的双目陡然睁大,似乎难以相信尤班单于所为,惊道:“单于陛下!”
尤班单于嘶哑的声音,宛如折断双翼的夜枭,缓缓响起,令人不寒而栗:
“你近身侍奉我多时,为何竟还不染病?”
“这……”副头领大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地磕起头来,口中一句话也不敢分辩。
尤班单于阴森的目光中,再一次涌上了癫狂之色:“滚——!”
副头领如同惊弓之鸟,落荒而逃。尤班单于猛地想要起身,却重重地跌回了榻上。
他伏在冷硬的床板上,重重地喘息着,心中骤然浮起一个疯狂的念头:
大孟人,一定找到了疫种的解药!
否则,前日夜间的大孟军队如何能从天而降,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只要能够攻下大孟京城,他就可以得到解药之法,他们困城半月,功败垂成,仿佛只差最后的一点点……
尤班单于嘶声大吼道:“传我命令,掉转兵马,再次攻城——!”
然而,就在这时,犬戎大营中,人声骤然喧哗起来。一个犬戎探马飞也似地撞入了营寨大门,“扑通”一声跌落下马,滚落在地,大声道:“单于陛下,益城、益城……失守!”
尤班单于在王帐中听到这一声划破夜空的大喊,几乎是瞬间起身,厉声道:“什么!”
探马三两步扑到王帐门外,跪在地上,重重叩头:“大孟将领卢辞占据铁锁关,趁春汛到来,掘开了洛江堤岸,水淹益城!”
“益城军马被困高地,卢辞率军乱箭齐发,射杀我军于高岸之上。西域三十五国军马死伤惨重,向西域回逃,如今,益城已落入卢辞之手!”
尤班单于双目血红,声嘶力竭地吼道:“铁锁关失守之时,为何不向王帐禀报!”
然而,话甫一出口,尤班单于的心中就已经猜到了答案。
益城驻守着西域三十五国的大量军马。为转运粮草之用,他将数万精兵留守益城,一则监视西域诸国联军,二则固守险要之处。然而青屏山一战,犬戎主力损失惨重,他不得不下令抽调驻守益城的犬戎精兵驰援前方大军,自此,大部分犬戎军队尽数赶赴大孟京师,仅余西域诸国作为主力,固守益城。
铁锁关位于益城上游,乃洛江天险之处,他不放心交于西域联军手中,便将益城残余的犬戎兵马全部调入铁锁关。只要铁锁关守住,可保洛江一线高枕无忧,益城守军数万,自然也无忧矣。谁能想到,大孟竟然派遣了卢辞与精兵先夺下了铁锁关,借洛江春汛,水淹益城……
不对,不对!
尤班单于暴怒的思绪中,突然闪过一丝异样。
他早已知悉,除夕之时,卢辞尚在京城之中。他以为卢辞死在了京城疫病之中,因而再未露面,谁想他竟埋伏在益城,趁犬戎不备,偷袭铁锁关!
不……犬戎大军在数日内挥师南下,京城四面被困,他是何时带如此大军离开京城,西赴益城的?
这之中,只有一个短暂的时机——
难道,在犬戎南下的这两三日内,卢辞就已经定下了西取益城的计策?
可他又是如何预料到,自己会将益城精兵尽数调走,使洛江沿线一片空虚,有机可乘的?
尤班单于的脑海中一片混乱,仿佛在千丝万缕的乱绪中苦苦寻觅着那一个细微的线头……
——是青屏山大火。
一场火攻,将他的前锋主力烧去大半,损兵折将,败走扼虎口!
也是这一场滔天的大火,迫使他不得不抽调最后的犬戎精兵驰援前线,将益城变成了一座守备空虚的粮仓。
难道,从一开始,在他裹挟无上之威挥师南下,发下一月之内踏平大孟的誓言时,就已然落入了戚玉霜的计算之中!
他难以遏制地怒吼一声,厉声道:“不可能!”
“攻城,大军掉头,再攻京城!”
就在他扶着床沿,几乎要颤颤巍巍地滚下床榻,剩余的几位将领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几声沉闷的响声传来,数人齐齐双膝跪倒在王帐之前,急声道:
“益城失守,粮草已断,请单于陛下速速撤军,待回返塞上,再做打算!”
“单于陛下,如今大势已去,以我残败之兵,对大孟誓死之军,绝非明智之选!”
尤班单于目光森冷地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面孔,所有的癫狂仿佛都在这一刻骤然褪去。他声音极冷,一字一句地说道:
“退?向何处退兵?”
洛江沿线已被卢辞占领,铁锁关乃洛江天险,只要开启铁索,顺江而下,想要突破洛江,将千难万险,沿来路退回西域,几乎已经成了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