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神下意识看向了戚玉霜的方向。
火光之中, 戚玉霜立于马上, 唇角含笑, 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身, 似乎已经完全洞穿了她心中的想法。
那兰珠的心脏猛地一跳, 戚玉霜却突然开口, 声音遥遥传入她的耳中:
“王女, 还不入城吗?”
戚玉霜话音落下的同时, 在金氏大军背后, 火光骤然亮起。
那兰珠蓦地回头,无边的人影与马匹在燕丹山脊之上点起火把,火光大亮,一时间整片夜空亮如白昼,就连头顶的明月都在此刻黯然失色。
那兰珠剧烈跳动的心脏一点一点冷静了下来,方才倏忽升起的一丝念头刹那间烟消云散。她温柔可亲的神色依旧保持在面颊上,唇角的微笑真诚无比:
“多谢戚将军相助,才有今日勠力同心,共灭弥善。”
“你我当一同入城,同享战果。戚将军,请!”
二人视线交错,戚玉霜哈哈大笑,那兰珠唇角的笑容也越来越大,两个人的眼中,都露出了一种会心的笑意。
戚玉霜笑道:“请!”
在金氏大军的喊杀之声中,戚玉霜白马在前,跨入城门之中。那兰珠也一催战马,与戚玉霜并肩前行,一同进入了弥善王城之中。
厮杀之声直到后半夜,才逐渐止歇,弥善王一身狼狈,五花大绑,被卢辞单手提着,重重扔在了阶前。
戚玉霜道:“将他的首级遍传西域诸国,告知各国国主,若再有反抗,有如弥善!”
听到此言,弥善王大惊失色,“扑通”一声伏在地上,眼泪鼻涕瞬间流了下来,嚎啕大哭:“戚将军,戚将军!饶过小王吧,从今而后,弥善永不敢再生二心!”
他一边哭,一边抬起头,想偷眼去看戚玉霜的神色,眼神落在阶上的一刻,却突然愣住。
“你……你是……”
他的瞳孔中,倒映出了那兰珠柔婉的面容。
那兰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浅褐色的瞳孔中,尽是一片冰寒。
弥善王猛然反应了过来:“你是、你是金氏王女——那兰珠!”
那兰珠唇角勾起一抹森冷的微笑:“弥善王暗害我父之时,可曾想到今日吗?”
弥善王猛然后退了半步,颤抖着声音道:“你不过一介女流,竟然能够调动金氏大军……”
那兰珠笑道:“弥善王买通我朝中重臣,反对我掌金氏权,而欲扶我弟为王之时,便该想到会有今日。”
弥善王浑身剧烈地震颤了起来:“原来你出兵伐弥善是假,为的是以此作为借口,掌握大军,回国争位!”
那兰珠的眉头微微一挑,忽然笑了出来:“弥善王言之差矣。应该说,区区金氏王位,早晚是我囊中之物。讨伐弥善,杀汝报仇,才是真!”
弥善王双目中的恐惧之色越来越浓,他猛地转过身,看向戚玉霜,似乎想要抓住最后的一棵救命稻草,尖利的声音响彻殿中:
“戚将军,金氏那兰珠狼子野心,绝非安为人臣之辈!若今日当真灭我弥善,不出数年,金氏必将坐大!”
“弥善所处,乃是燕丹山真正的咽喉。将军若得弥善,则可长驱直入,出西域,平大漠,一览无余,再无阻碍!”
“我愿献国土于大孟,不再立为邦国。更请自贬为庶民,永质于帝京。还望将军,饶过性命——”
那兰珠的面色陡然一变。
戚玉霜缓缓站起身,甲胄响起一阵铿锵之声。
那兰珠双眸紧紧盯着戚玉霜,纤细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紧紧握在一起,指甲尖端几乎嵌入了皮肉之中。
戚玉霜慢慢走到弥善王的面前,道:“弥善王,莫非忘了城门诈降之事乎?”
她越走越近,阴影逐渐笼罩在了弥善王的头顶。弥善王的身体不断哆嗦着,戚玉霜的话音一字一句地落在地上,传入他的耳畔,宛若这世上最为恐怖的声音:
“若是西域诸国,皆效仿之,该当如何?”
弥善王的嘴唇颤抖着,浓烈的后悔几乎淹没了他的心脏。最后,他只听到一声清冷的笑声:
“若不杀汝,如何以儆西域?”
一道血光,骤然亮起。
弥善王难以置信的双目,永远停留在了最后的一刻,
那兰珠紧握着的拳头,终于缓缓松开。
她微微仰起头,看向戚玉霜,目光中终于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与诚恳:
“戚将军,我金氏率军攻弥善,乃顺大孟王师,以讨贼逆。”
“弥善国土,非我族所有。此战之后,我军将即刻退出弥善。请大孟收复此地,在此立郡设县……监察金氏,辑卫西域。”
“自今而后,金氏一脉,永不生叛!”
被弥善王当做筹码,欲献给大孟,以交换自身性命的弥善国土,终于还是落入了大孟手中。
那兰珠聪慧过人,自然知道,什么东西留得,什么东西留不得。她将弥善国土献于大孟的同时,也主动将金氏的软肋露出一角,向大孟露出了弱势的姿态,以示臣服。
拱卫丝路入口、成对峙之势的弥善、金氏二国,终灭其一。
浩大的西域版图,险塞的丝路入口,终于在风沙吹拂之下,缓缓陷出了一道至关重要的缺口。
未来,大孟将在此地立郡设县,将原本设立于振威关的西域辑卫府前推千里,真正落成在燕丹山脚下进入西域的咽喉要道之上。
此关设立,茫茫西域,将彻底暴露在大孟的视野之下,一览无余,再无隐秘可言。
戚玉霜含笑望着那兰珠垂下的脖颈,心中浮现起了林传慧交给她的西域地形图背面,一行苍劲有力的字迹:
“羯鼓频传瀚海,风云时壮边声。万里平沙出弥善,几度烽烟照朔庭。欲为君倾三尺剑,恨无身报汉家营,霜华两鬓生!”
那是徐世忠遍阅西域地形,最终留下的感慨。
欲出西域,先占燕丹。欲制诸国,先攻弥善。
徐世忠在当时,便已经看出,在雄踞于丝路入口的乌诸国背后,真正位于丝路最险要之处,把守西域大门的,是最早归降犬戎的弥善国。
也正因为弥善的屈膝投降,大孟彻底失去了控制西域的钥匙。
如今,这把钥匙又归于她的手中了。
戚玉霜伸出双手,握住那兰珠的手臂,笑道:“戚某亦以性命担保,但有我在一日,大孟绝不对金氏用兵!”
二人相对而视,齐齐大笑。
那兰珠道:“将军若不嫌弃,那兰珠愿与将军义结金兰,以证此誓!”
戚玉霜笑道:“我正有此意!”
二人报上年岁,那兰珠性情生得稳重,却比戚玉霜还小上一岁。算明年齿,那兰珠当即盈盈拜下,道:“义姐!”
“不必多礼,义妹快快请起。”戚玉霜面上噙着笑意答应,心中却猛地打了个寒战。
在此之前,唯一唤她姐姐的,还是周显……
不过自北疆重逢之后,周显顶多在一些撒娇卖乖的时刻唤她姐姐,平日里大多是直接称呼她的名字。如今为结盟好,稳定西域,收下那兰珠这个身份尊贵的义妹,周显想来……应该也不会太过介意吧。
戚玉霜心中想着,不由得有点发虚。
周显此人,说话一向喜欢半遮半掩,含而不露,让人漫天去猜。小时候他面嫩害羞,略微逗弄逗弄,便能现出原形。随着年龄愈大,周显也逐渐练就了一副万事不形于色的本事,外作贤良,内里千回百转,愣是半点不让人知道。
她若对引起周显情绪的事浑然不觉,周显表面上不会有丝毫的显露,依旧是那副贤良体贴的做派,愣是让人发现不了问题。实则在心里却一直记着这件事,直到戚玉霜因为各种意外发现,这才如同竹筒倒豆子,百般谴责,万般委屈,让人哭笑不得。
戚玉霜想到周显那双盈盈的桃花眼,顿觉后背一阵发冷,心道:这件事,还是暂且先糊弄过去,等我回京之后,再和他细细讲来吧。
在这数日内,弥善王的首级传遍了西域诸国,各国国主见到兵力强横的弥善一夕被灭,西域门户失守,金氏投降大孟,将幼主献与大孟为质,顿时大惊失色,斗志全失,深为恐惧。
不出一月,西域各国纷纷遣使来降。有金氏那兰珠范例在前,各国国主也捏着鼻子,忍痛送出了各自不受宠的孩子,与金氏幼主一并前往大孟京城为质。
西域平定的消息如同风一般传入京中,满朝文武皆大感宽慰,对大将军的敬意不禁更上一层楼。
不费一兵一卒而平定西域,收服人心,不仅使西域诸国不敢有叛逆之心,甚至还恢复了多年前西域藩属国送质子入京的传统,真可谓奇功一件。
周显居于御案之后,面上适时地露出微笑,大赞镇宁王西域之功,听得满朝文武连连称是,朝堂之上一片欢欣鼓舞。
然而周显的眼睛却一直没有挪动,目光停留在密密麻麻排布的奏折正中央,一行似乎竭力想要降低存在感的字迹之上。
戚玉霜字迹工拔峭峻,最擅行楷,然而下笔写到这一行的时候,往日气象端然的行楷似乎越写越快,应和着主人想要快速带过的糊弄心态,笔锋飞起,连成一片,几乎快要写成了一行面目难辨的草书:
“……时有金氏,助讨弥善,举国归服。遂与金氏王女结两国之好,金兰之义。诸国宾服,献质纳降……”
他的目光在“金兰之义”上缓缓停下。
退朝之后,王宝福跟在周显身后,突然听到周显用清冷的声音问道:
“金氏王女,如今年岁几何?”
王宝福:“……?”
作者有话说:
◎“赠贤夫显。”◎
西域大捷, 戚玉霜率镇北军将西域诸国几乎全部“慰抚”一遍后,带领大军退回弥善王城,占据城池, 等待朝廷派遣兵马前来接管弥善王城。
不出几日,周显的回复也已经送到弥善王城, 对于在此修筑西域辑卫府,重新控制西域的想法极为认同。原本恩国公麾下的西域五万守军在振威关一战中折损大半,距离西域较近的雍州、凉州府军之前被卢辞收编重整,正可以尽快赶赴西域,接手弥善。
于此同时,使团也从京中出发, 带着熟悉诸国文字的使节前往西域, 准备开始着手拟定协约,重新恢复按岁朝贡之制。同时, 携带了大量赐下的美酒与猪羊,准备在弥善犒赏三军,大行封赐。
戚玉霜看了一眼, 便知道周显信里所说, 约莫是再正经不过的正事。
周显的羞赧一直奇怪得很, 二人之间早已坦明心意, 两心相知。平日里相对之时, 周显除了容易脸红, 其余一切也落落大方。只是在正式的奏折信件之中, 却始终不肯表露哪怕一星半点的缠绵悱恻之词, 令戚玉霜觉得有一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好笑。
自小由鲁恕之等大儒名士教导出来的含蓄文雅, 终究还是在周显的骨子里留下了几分印痕。
戚玉霜不动如山, 轻车熟路地绕开奏折正面, 从布脊之后抽出了一张薄薄的字条。字条叠得四四方方,颇为严整,一看就是周显的手笔。
戚玉霜展开一看,周显干净利落的话没说几句,字条正中,是一首含而不露、意蕴深长的情诗。
“……”戚玉霜沉默良久,心道:在周显眼中,我竟是一位儒将吗?
她虽于文墨一途并不陌生,却从来没有舞文弄墨、吟诗作赋的兴趣。可这在一排大字不识的将军丛中,已然算得上翘楚了。早年在北疆之时,不少老将见到她兴之所至偶然写就的诗,激动万分,大赞少将军文武双全,诗中有金石之声,凌云之志。
想起她当年胡夸海口的“得意之作”被老将军们捏在手里,那副围着她交口称赞的画面,至今都让她头皮发麻,一阵冷汗。
戚玉霜把周显的诗又品读了一遍,心中暗道:
要让她给周显回一首端端正正的情诗……
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想到这里,戚玉霜提起笔,眼睛向东面方向望去,脑海中浮现出了周显临窗夜读的画面。
——真是一副美人夜读图。
戚玉霜灵感大炽,当即挥毫落笔,笔走龙蛇,黑色的墨迹在灯光之下反射出深深浅浅的颜色,不多时,戚玉霜“砰”的一声把笔扔在书案上,笑道:“好了。”
等纸张晾干,戚玉霜三下五除二将信笺塞入了鸽腿上的信筒之中,小臂伸出窗外,信鸽顿时会意,张开翅膀,向着东面京城的方向展翅飞去。
戚玉霜脑海中却依然停留着周显在窗边夜读的景象,心里暗笑道:不知远在京城的周显看了她的“大作”,将要作何反应?
鸽子振翅的声音从头顶上疾掠而过,周显微微抬起头。
连绵的绿洲如同星罗散布在燕丹山脚下,马蹄声不徐不疾地响在夜色之中,大孟使团人数众多,加以牛羊、美酒的运输队伍,蜿蜒延伸出了数里的距离。
周显策马位于队伍前方,身旁使团中的臣子战战兢兢地四面将他拱卫在当中。周显道:“不必如此。”
使节连连应是。
方才飞速掠去的鸽子声音仿佛又折返了回来,在使团马队之上来回盘桓数遭,似乎是终于找到了目标,翅膀收拢,突然朝着周显的位置落了下来。
周显唇角含笑,伸出手臂,雪白的信鸽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他的袖袍上。
信鸽乌溜溜的眼珠盯着周显,骨碌碌又转动了几下,张开一边翅膀,开始自顾自地梳理起了羽毛。
周显轻笑了一声,伸出右手,将鸽子腿上的信筒解下,无奈道:“她写了什么回信,竟还用上了你来送?”
信鸽似乎并没有听懂他的话,尖尖的喙在翅膀中来回啄动,只管梳理羽毛,并不理睬周显。
周显不以为意,从信筒中取出信笺,指尖微动,将信笺展开,看着上面深浅浓淡的墨迹,却微微一怔。
偌大一张白纸,上面只有一副面积不大的画像。
画中之人明显是一个男子,临窗而坐,手持奏折,背脊挺立,正在灯火下批阅着奏折上的内容。窗外,一株梅花傲雪而开,星星点点,宛若烟霞。
这是……
周显的脸突然红了起来。
这是那晚在宫中,戚玉霜破门而入,第一眼看到的场景。
他当时盛装打扮,确实是为了示弱,想要给戚玉霜显露出一个美好的印象,没想到戚玉霜竟……
当日的画面再度在脑海中浮现,周显看不到自己的脸色,只感觉到双颊有点发烫。他的目光如同触电般一碰即缩,下意识避开了那副令人生出无限遐想的画面,向下看去。
戚玉霜没有留什么话,更没有端正署名的落款。在本应该留给落款的地方,只有一行明显属于戚玉霜风格的潇洒行楷:
“赠贤夫显。”
完了。周显的脸再也不受控制,腾的一下,彻底红成了一片晚霞。
听闻大孟使团即将到来弥善王城,戚玉霜也做好了摆酒迎接的架势,提前几天开始置备庆贺。
西域甫定,军心大振,戚玉霜也不再太过拘束着手下的士兵,点起篝火,把在攻打弥善之前诈醉诱敌的那一场庆贺,终于补偿了回来。
营中篝火漫天,几乎将大半片天空染成了宛如白昼一般明亮的颜色。
军中之乐虽然粗糙,但在沙场欢歌之中,却显得格外应景,格外振奋人心。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那兰珠将一批上好的金氏出产的美酒送到了弥善王城,戚玉霜推却了两句,还是收下了。那兰珠斟起美酒,递给戚玉霜,笑着说道:“义姐,我们一同畅饮,不醉不归,你看如何?”
戚玉霜义正辞严:“我恐酒后失德,不敢在军中饮酒。”
那兰珠笑出了声,道:“义姐乃军旅中人,久经战阵,难道竟不饮酒吗?”
军中之士,鲜有不会饮酒的。一是美酒羔羊最壮军威,二是有时可以作诱敌之计,好处颇多,一般将领少有不学饮酒的。
戚玉霜道:“我酒量其实不错。”
她怎么说,酒量大概也比那兰珠这妮子强。若是真要喝,喝倒十个那兰珠也不在话下。
那兰珠见她坚持,也不勉强,自顾自倒了一杯,端在手里,一饮而尽。
戚玉霜道:“喝慢些。”
饮酒太快,更容易醉。
鲜红的酒液在玻璃杯中摇荡,那兰珠又倒了一杯,依旧是仰头一饮而尽,笑道:“如此饮酒,方不负少年壮志!瞻前顾后,有什么意思?”
戚玉霜知道她话中有话,今日大抵是想要借酒消愁,于是也不再劝,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兰珠前番引兵回金氏,正式夺回了金氏大权,即位为金氏之主。听闻金氏朝中动荡,无数昔日旧臣故交,皆与那兰珠反目成仇。
他们虽尊敬王女,在那兰珠代掌国政期间也无有不从,但心中实际上却只是将她视为代幼主临朝的暂时执政者,等其弟年岁稍大,自然将重新放权,把金氏交回幼主的手中。
因此,当那兰珠拥兵于城外,宣布即金氏王位之时,满朝大惊。那兰珠掌握大军,心意已决,数位老臣见形势已彻底归于那兰珠一方,绝望之下,竟直接从城头跳下,殉城而死。
那兰珠喝得有些急,猛地呛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戚玉霜抚了抚她的后背,像当年哄玉云一样,虽不说话,却是一种无声的安慰。
那兰珠放松了身体,靠在戚玉霜的肩上,仰头望着天空中的明月,忽然道:
“义姐,听闻你有一柄家传名剑,名震天下,号曰龙泉,不仅在沙场上所向披靡,更有斩妖魔、锄奸邪之效,不知能否让我一观?”
这都是哪跟哪啊……戚玉霜哭笑不得。
龙泉剑本就是天下名剑,随着她先祖征战沙场以来,就有许多不切实际的传说。传到她的手中,与她种种不靠谱的民间故事融合在一起,更是衍生出了诸多离奇的演义。
光是传到她耳朵里的,便有戚将军月下除三鬼、龙泉剑引雷杀天妖等等之流,令人啼笑皆非。
她无奈地说道:“那柄剑,如今不在我身上。”
作者有话说:
◎“那龙泉剑……不是传说中义姐从不离身的佩剑吗?”◎
“不在你身上?”那兰珠朦胧的眼睛微微睁大, 露出了些许的讶异之色。
她即使远在西域,也早就听闻过戚玉霜的威名。
在流浪西域的歌人游子吟咏的故事之中,戚玉霜俨然是大孟传说里最令人津津乐道、百听不厌的一位。
不说其跌宕起伏的半生经历, 光是她北辽河夜战、邙谷伏击、青屏山大火等诸多数不胜数的战绩,便足以称之为传奇, 令人耳目生眩,几乎不敢相信,这诸多故事之中的主角,竟是真实存在的人。
眼前,这位仿佛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人,就坐在她的身边, 她的额头靠在戚玉霜肩头的金甲上, 手臂垂下,偷偷地丈量了一下。
戚玉霜的腰身很窄, 远不是往日里故事中那种以蛮力取胜的武将。现在她的腰间只斜挂着一柄平凡至极的佩剑,与普通将领身上的毫无二致。
金氏民间流行乐戏,每到大孟与戚玉霜相关的戏折, 都人气极高, 座无虚席。普通百姓本就对英雄传奇怀有天然的好奇之心, 兼之戚玉霜身为女帅, 半生跌宕起伏, 极富戏剧性, 更是让人津津乐道。
在金氏乐戏之中, 戚玉霜的扮相一般分为两个时期。少年时是银盔银甲, 头束银冠, 背后挂一柄弯弓, 象征着戚玉霜早年赖以成名的紫檀弓。整出戏往往是从戚玉霜少年时期开场, 先演《辞宫出塞》、《试弯弓》、《战辽河》三折,随后,便是整出大戏的转折《忠魂冤》。
当白袍银甲的旦角结束最后一声高亢愤怒的唱腔,大幕拉上,台上的一切隐于幕后,台下观众便开始交头接耳,屏气凝神。
不多时,大幕复又拉开,台上的旦角重新出场,已换作一身红袍金甲,头戴凤翅盔,双飘雉鸡翎,腰间悬铁剑,背后挂长弓。甫一亮相,台下便轰然激动,满堂喝彩。
这个扮相一出,大家都知道,整出戏中最让人期待的一折《镇北挂帅》,便开始了。
腰悬龙泉剑,身背铁脊弓,身骑玉狮子,简直成了戚玉霜在民间形象中最为经典的符号,那兰珠喜好乐戏,以前常在金氏宫中搭起戏台,邀请乐戏戏班入宫表演,对这些戏折与唱词简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那兰珠下意识嘟哝了一声:“那龙泉剑……不是传说中义姐从不离身的佩剑吗?”
“嗯。”戚玉霜道,“确实如此。”
那兰珠眼中醉意浮起,有些不解,道:“那……如今怎么不见?”
戚玉霜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勾唇笑道:“嗯……你还年轻,不懂。”
那兰珠眼睛猛地一亮,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义姐,莫非你……”
戚玉霜挑起眉梢,对上那兰珠八卦之意大盛的眼神,含笑点了点头。
那兰珠身体一抖,直接从戚玉霜肩膀上摔了下来。
戚玉霜像是早已料到她的反应,单手一托,扶住那兰珠的后背,道:“你喝这么多,早晚摔着自己。”
那兰珠哪里还顾得上这一摔,目瞪口呆地看着戚玉霜,道:“究竟是什么人,能让你……”
戚玉霜这等传奇人物,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入她的眼,不仅让戚玉霜情愿定下亲来,更是将从不离身的一代名剑解剑相赠?
那兰珠感觉酒劲儿瞬间被惊得消了大半,满脑子只剩难以置信。
戚玉霜没有正面回答,含糊道:“既是让人家许了终身,自然要有够得起分量的信物为凭。”
那兰珠的眼神有些飘忽,脑子里迅速划过了她看过的一出出戏折。
要说到戚玉霜这样在民间奉之为神的人物,民间百姓自然是极热衷于在她的身上寻找那一丝一毫微不可查的感情痕迹,在茶余饭后说起来,往往是一个长盛不衰的八卦话题。
要说乐戏里常作为戚玉霜的配角,形影不离地出现在旦角身边的,那倒是有一位。
前期戚玉霜的扮相,是白袍银甲,在《试弯弓》这一折里,从头到尾,一直有一位青年小生角色陪伴左右,也是白袍银甲的扮相,二人站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可惜后来……
那兰珠微微偏过眼睛,试探着问道:“此次征西,那位卢辞,卢将军可在么?”
戚玉霜大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那兰珠顿时大窘,戚玉霜转头道:“文藻?”
卢辞正双手抱臂,将秋水剑抱在怀中,背靠帐篷,不时警惕地注视着这边。闻言,在帐篷阴影里应了一声:“在这里。”
那兰珠转头看去,见卢辞银甲白袍,英气勃发,只是面色冷峻,宛若寒冰,显得极为不近人情。
她目光向下,落在卢辞双臂怀抱的那把剑上。那剑剑鞘十分华美,色若银霜,明显不是传说中的龙泉剑。剑柄一端,垂下了一条精致的络子流苏,可惜其中一小半似乎已经有些损坏,残余着烈火燃烧过的痕迹,
那兰珠道:“潜入弥善城中,四面点起火把,以乱弥善军心的,莫非就是卢将军吗?”
戚玉霜对她见微知著的本事并不惊讶,道:“正是。”
那兰珠笑道:“真乃勇将也,不愧是义姐的得力臂膀。”
她三言两语,便绕开了方才略有些尴尬的话题,将卢辞归为戚玉霜的手下臂膀,加以称赞。无论是怎样的主将,对于有人称赞自己手下勇武,自然都是极为高兴的。
戚玉霜道:“你身在西域,从哪里知道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那兰珠莞尔而笑,这才把戚玉霜的故事早已传入金氏,甚至被编为乐戏大剧的事情告诉了戚玉霜。戚玉霜以手扶额,心道:“西域人大抵这些年真是活得太安逸了。”
见戚玉霜露出不忍卒听的表情,那兰珠心中的尴尬顿时烟消云散,立刻拉起戚玉霜,兴致勃勃地给她讲起了乐戏中的情节,期待这位故事中的正主本人亲身辟谣,好让她以后与人谈论时有本可依。
第一场《辞宫出塞》主要分为辞金阙、找银盔、披战甲三折。“戚玉霜”刚出场时,还是小花旦的打扮,口中唱着“边关少良将,朝中无能臣”的开场白,一路上场。
戚玉霜心道:“我都不敢说的话,戏中的‘戚玉霜’倒真是敢说……”
随后,“戚玉霜”要一一拜别皇帝、皇后,与老生扮演的“戚老将军”准备出征。那兰珠道:“这便是‘辞金阙’了。”
戚玉霜道:“那‘找银盔’又是怎么回事?”
那兰珠道:“这便要说到另一位角了,大孟的皇帝陛下,当年不是与你一同长大么?”
戚玉霜道:“确是如此。”
那兰珠道:“我们金氏乐戏中,年不满十岁的,皆由娃娃生扮演。这‘找银盔’一折,讲的便是当时年幼的太子殿下,听闻一同长大的姐姐将要出征,不忍分离,便把将军的银盔藏在卧寝之中。若是将军寻不到银盔,自然不能离宫出征。”
戚玉霜差点直接笑出声来,她强忍着微微上翘的嘴角,问道:“那么然后呢?”
那兰珠道:“将军遍寻不得,耳听着发兵的鼓声即将敲响,若是误时不到,便犯了军法,于是情急之下,与太子殿下击掌为誓。”
“起的什么誓?”戚玉霜挑起眉梢,奇道。
那兰珠道:“将军许诺,再见之日,还太子一个宁定的北疆。”
“——于是,便有了后来《临阵扶幼主》一折。”
戚玉霜忽然沉默了。
那兰珠说到兴头上,并没有察觉戚玉霜的沉默,思维越来越发散,笑着说道:“说来,今日能与义姐结为金兰之好,那兰珠实在是三生有幸。”
戚玉霜被那兰珠的话逗笑,方才刹那间的情绪也被她甩到了脑后,心道:“是不是‘幸’,如今尚未可知……”
那兰珠举起酒壶,又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重重地呼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