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将台—— by虚坛
虚坛  发于:2023年1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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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玉霜心中泛起一丝冷笑:出身寒微,并非过错。但她身为卢家夫人,数十年来,依旧是心胸狭隘、不分是非。在邙谷之战前,她就因为卢隐将军封赏薄厚与将位晋升,怀疑是戚老将军有意打压、嫉贤妒能,怕卢隐将军超过自己。于是,自然有了……后来之事。
卢老夫人气得连嘴唇哆嗦起来,她养尊处优数十年,年轻时丈夫名望颇高,乃是戚家军第二号的人物,自然人人敬她。后来就算是丈夫去世,她的儿子又成为了北疆大将,对老母处处敬重,旁人自然好话恭维,从不敢当面恶言相加。
但如今,戚玉霜竟然毫不客气地直言她的出身,宛若在众人面前,狠狠戳中了她心中最不可言及的痛处!
她抬起手,手指颤抖着指向戚玉霜的脸,就想要出言怒斥。
戚玉霜却没有理会她的反应,笑道:
“伯母不会以为,如今便可以安享富贵,高枕无忧了吧?”
她慢慢向前踱了两步,凑近了卢老夫人,低下头,在她的耳边轻声道:
“伯母莫不是忘了,如今,我才是北疆三军主帅。你的儿子卢辞……可就捏在我的手掌心里呢。”
“你若是得罪了我,就不怕我出手将他……”
“你敢!”卢老夫人浑浊的老眼骤然放大,瞳孔缩起,一声愤怒的惊呼抑制不住地脱口而出。
戚玉霜轻巧地退后一步,避开了卢老夫人剧烈颤抖的身形,然而,卢老夫人却猛地伸出了手,死死抓住了戚玉霜的胳膊。
“啪嗒”!
戚玉霜袖子里刚收起来的签,在这一抓之下,猛地掉了出来,跌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卢老夫人死死咬着牙关,愤恨的声音压在唇齿下,一字一句地吐了出来:
“你这蛇蝎心肠的女人!亏得我早就看了出来,你从小就不安于室,在男人堆里逞强斗狠,处处要压过辞儿一头。”
“可惜你的算盘打错了,你纵然再迷惑了辞儿的心,我也永远不可能松口,同意你这样的女人嫁给我的儿子!”
戚玉霜猛然一愣。
就在她动作停顿的一刹那,卢老夫人顾不得满身贵重的衣饰,颤颤巍巍地弯下身,颇为急促地将落在地上的签拾了起来。
就在她手指翻过的一刹那,戚玉霜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签上。
在花鸟纹饰的姻缘签正中,以极为冰冷的楷体字迹,书写着四个字:
“尾生抱柱”。
寺院之中,寻常姻缘卜验,共三十六签。
此为下下签。
——尾生抱柱。
相传古有男子,名曰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戚玉霜缓缓抬起头,对上了卢老夫人恨意满怀,几乎滴出血来的双眼。
她的心缓缓地转动,如同滞涩的铁炉,发出锈迹斑斑、吱呀作响的老旧声响。
——卢老夫人这一支姻缘签,是为谁求的呢?
空气仿佛也安静了下来。
忽然,在戚玉霜的身后,一个清冷温润的声音骤然响起:
“卢夫人虽年老为长,但如此对我大孟主帅出言不逊,恐怕——也太过无礼了吧。”
一道修长的身影缓步走近,最终停在了戚玉霜斜后方半步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看向卢老夫人。
他的声音如同冰石碰撞,铮然有声,明明是极为温润的嗓音,此时在平稳的语调之中,却仿佛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森寒之意:
“镇国公乃三军主帅,若帐下有人心怀不轨,欲以色行贿,勾引上官,为己大开方便之门,老夫人以为——该当何罪?”

“见过太子殿下。”戚玉云与刘琼玉双双行礼。
戚玉霜在听到声音的时候,已经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回过头, 果然看到周显漆黑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刚才她和卢老夫人的对话,周显听到了多少?
戚玉霜第一反应是在脑子里迅速回放刚才的画面。
周显脸上带着一点冰冷的笑意, 目光转向卢老夫人:“卢夫人数年宫宴推辞抱病,如今看来, 是大病初愈了。”
卢老夫人气得差点没噎过去。
这是在咒她, 还是在嘲讽她?
她推辞不去的原因,难道不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毕竟当年那件事闹得太难看, 如今戚家冤情洗雪, 她反而成了故事中的恶人。若是参与各种命妇云集的宴会,岂不是上赶着去遭人耻笑?
这位太子殿下,平日里京中之人无不称道, 都盛赞太子殿下是礼仪待人的贤德君子, 怎么今天一见,与传闻完全是大相径庭?
戚玉霜听到周显的话,差点没忍住直接笑出来。
真没想到,周显这沉默寡言的性子,真的张嘴说话时,嘲讽起人来,竟然能这么刻薄?
戚玉霜深感自己大开了眼界。她强忍着笑意,面上与周显保持着一致的态度,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恍若无意地抬起右手, 掌心向上, 然后轻轻一攥。
“你的儿子卢辞……可就捏在我的手掌心里呢。”
卢老夫人的心中,忽然又回荡起刚才戚玉霜低语的这一句话。
她的后背猛然一寒,眼神终于溃散,猛地倒退了一步。
她身后,卢家的亲卫没有听到戚玉霜与卢老夫人低语的几句交锋,只看到卢老夫人对戚玉霜歇斯底里的怒吼。他们心中早就有所不满——虽然他们是卢辞将军手下的亲兵,却也直接接受过戚大将军的调遣。这次回到京中,他们也是奉命跟随保护老夫人。谁知在北疆名望极高、忠烈高洁的卢家,其当家主母,竟然是这么一位胡搅蛮缠、唯我是从的老妇人。
若非这位是卢老将军的夫人,卢辞将军的母亲,他们早就已经掀桌不干了,怎么可能处处忍让听从?
相比于这位卢老夫人,他们自然是更为敬重顶头主帅戚大将军。
卢家亲卫里不少人心里都在暗中焦急:老夫人竟然敢这么得罪大将军,这回去以后,可让卢辞将军如何自处?
虽说以大将军的胸怀,未必会把老夫人的话放在心上,动摇多年的同袍情分,但再深的情分,也搁不住自家亲娘这么作妖啊……
这时候,戚玉霜的目光也看向了这群亲卫。她记忆里一向很好,一下就从里面看到了几个略微有些熟悉的面孔。
——看来这的确是卢辞贴身的亲卫了,派出来保护卢老夫人,可真是个孝子。
孝子也有孝子的麻烦啊……戚玉霜有些头痛。
她自认也是孝子一个,上孝父母,下友姐妹,可这从没妨碍过正事。卢辞有这么个糊涂老娘,再加上他执拗的性子,孝顺起来不知道还要怎么办,以后可真是有的麻烦了。
戚玉霜无奈地看向卢家亲卫,下巴虚点了几下,道:“把你们老夫人带回去,好生看着,别再出来生事。”
“是!”亲卫们垂首抱拳,齐声道。
卢老夫人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怒声道:“你们!你们……”
“你们是我卢家的人,怎么反倒听起她的话来了!”
亲卫中一位领头的年轻人愕然道:“老夫人,您这话从何说起?”
“我等是从镇北军中擢选而出的精兵,充任卢将军亲卫,职责是保卫卢将军家眷老小。我们虽直接听命于卢将军调遣,却也是镇北军在册有名的兵将,自然统归大将军麾下。若有命令,当以帅令为先,老夫人莫非……不知道吗?”
卢老夫人一腔怒火顿时哽在喉头,强烈的尴尬刹那间席卷了她的心头,羞愤的感觉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确实不是将门出身,不了解这些军中之事,更不懂如今所谓的编册与军牒。当年卢隐行事低调,纵有亲卫,也没有派出去护送过家眷。如今卢辞让这些亲卫贴身保卫她,她只以为是儿子的手下,与家丁下人无异,还有着武艺高强、忠心耿耿的优点。在此之前,她甚至还向自己结交的几位夫人隐隐炫耀过!
原来这些亲卫,不是卢辞收服的下人,而是镇北军登记造册的精兵,虽然听命于卢辞,却并不是忠于她的儿子!
不仅如此,他们更听从于戚玉霜的命令,戚玉霜才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只要戚玉霜下令,他们甚至可以无视她的命令,一心听从戚玉霜!
卢老夫人的胸膛剧烈地颤抖着,头顶上绿宝石掐丝盘凤的金簪也随着颤巍巍摇晃起来,华贵典雅的气质如同骤然被戳破,一溃千里,显示出一点愤恨的狼狈。
“老夫人,请吧。”领头的亲卫恭恭敬敬地弯腰颔首,但语气中的笃定却不容置疑。仿佛卢老夫人如果出言拒绝,他们就会强制执行命令一般。
卢老夫人狠狠地瞪视着戚玉霜,终于一咬牙,道:“走!”
亲卫们紧绷的身形也骤然松了下来。——若非闹到最后一步,他们也并不想与卢老夫人为难,毕竟他们隶属于卢辞将军手下,直接听从卢辞将军的调遣,若是得罪了他的母亲,日后怕是总会有些麻烦。
眼看着卢老夫人在亲卫的护持下离开,戚玉霜这才转过头,看向周显,奇道:
“殿下今日怎么会来到香积寺?”
周显微微一笑,只是道:“恰巧经过。”
有这么恰巧的吗,隔着好几里从京城“恰巧”到了青云山上?
戚玉霜无奈,却也不至于抓着不放,周显这么大了,出行行事自然有他的目的,许是今日他有什么事经过香积寺,也未可知。
她没有再说什么,周显却主动上前一步,看着她的打扮,突然道:“冷吗?”
“什么?”戚玉霜愣了一下。
周显极为自然地伸出手,触了触她身上的赤红鹤氅,便已经知道了厚薄,道:“冬日里风大,你穿得太单薄了。”
戚玉霜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三岁孩童,难道还不知道冷热?”
不过这会太阳逐渐西斜,山风吹过来,确实有点砭人肌骨的寒意,顺着领口向里透风。戚玉霜在北疆待得久,风里来雪里去,早年间仗着身体底子好,并不太畏惧寒冷,披挂上厚重的甲胄,更是沉得密不透风,不需要担心冷热的问题,即使是轻袍单衣,仗着一身热血,也敢往阵中跨马直闯,待得杀回营中,身上微微出汗,从轻衣中蒸腾出一层热气,配上一盏温酒,足以畅快生平。
只可惜,七年前北辽河夜战,戚玉霜在冰冷的北辽河底潜伏一晚,虽然最终出奇制胜,成就了赫赫战功与威震犬戎的凶名,却终究伤了身体的根基,添了一点畏寒的毛病。
如同少年到成人的分界线一般,少年时那一股单衣热血的锋芒锐气消磨涤荡,留下的是一身厚重的外氅裘衣,沉沉地压在削瘦的脊背上,抵抗着风雪的寒意。
周显道:“把那件都彭进贡的雪狐领金呢大氅拿过来。”
他身后的太子亲卫仿佛早有准备一般,立刻有人将一件流光溢彩的雪白大氅呈了上来。
周显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道:“要不还是换上这件?这件看着虽轻薄,却格外保暖,于行动无碍。你冬日里穿上,寒气便不得近身了。”
戚玉霜有点懵,周显今天到底是出门办什么事的,怎么还随身带着这个?
周显见她神色古怪,便也没再说什么,动作轻柔地解开她颈下的系带,抖开雪狐领的氅衣,披在了她的肩上,将她严严实实地围起来。雪狐金呢氅长度恰到好处,正垂落到戚玉霜的脚踝,一围上,温暖之气顿时扑面而来,连半丝寒风也透不进来。周显伸出手,给她重新系上了领口的系带,雪狐领毛茸茸的触感拥着她的脖颈,极为防风,就连周显的手指不经意地擦过她的肌肤,甚至都有点轻微的凉意。
戚玉霜被这微凉的触感一撩,顿时有点不自在起来。
周显堂堂太子殿下,怎么这么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
长到这么大,到底是被谁给养歪了啊!
她微微后退了一步,似乎想稍微拉开一点两人之间的距离,周显的手却已经很知分寸地收回,两个人重新又回到了正常的礼仪距离。
刘琼玉站在后面,嘴不由自主地已经张成了鸡蛋大小,心中怦怦乱跳,哆嗦着想道:
这这这……她竟然目睹了戚大将军与太子殿下私下相处的场面!
相传戚大将军与太子殿下乃是义姐弟,幼时一同长在元慧皇后膝下,太子殿下可以说是戚大将军抱着长大的,二人青梅竹马,情谊非凡。
今日看来,果然、果然是……
一向端方清冷的太子殿下,在戚大将军面前,竟然如此温柔小意,不仅念叨大将军添衣加衣,甚至还特意带了衣服追过来。
这嫡亲的姐弟,也做不到这么贴心吧!
刘琼玉想着自己家里那闹心的幼弟,不禁悲从中来。
她一万个确定,若是亲姐弟,弟弟绝对是毫不体贴、不解风情的臭小子一个!
苍天啊,谁能赐给她一个太子殿下这样清贵俊美、温柔贴心的弟弟啊!

第69章 卢辞抗婚
从青云山回程的路上, 刘琼玉十分知情识趣地想和戚玉云坐一辆车,把自己的车驾让给大将军和太子。戚玉霜笑道:“我来程不过图方便,才坐了玉云的车, 你只管坐着便是, 我与太子殿下骑马送你们。”
刘琼玉这才战战兢兢地坐回车里,转身时, 正好看到戚玉云轻轻撇起的嘴角。
咦?玉云难得露出这样的表情,是什么惹她生气了?
刘琼玉还没看清楚, 戚玉云的表情就一闪而过, 收敛了起来。她被戚玉霜轻轻一托,已经俯身进了车里了。
周显的马歪着脑袋向踏雪靠了过来, 即便周显用力勒着缰绳, 那马却仿佛铁了心一般,往这边不断地摇头摆尾。
戚玉霜没忍住笑了出来,道:“这马还挺倔。”
周显无奈地说道:“往常温驯得很, 不知它今日是怎么了。”
戚玉霜看了看他, 没有多话,只是说道:“刚才多谢你了。”
周显摇头,道:“此事却是我考虑不周,卢家的事,没有来得及和你说,才让你撞上了今天这桩事。”
戚玉霜奇道:“卢家怎么了?”卢辞自从回到京城后,好像确实就再也没有露过面,也不知他整天待在家里做什么。不过戚玉霜知道他私下是个不喜热闹的人,也许是怕京中不少人想要登门拜谒打扰, 所以才闭门不出的。因此, 戚玉霜也没有派人前去过问。
周显道:“卢辞将军与卢老夫人闹翻了。”
“闹翻了?”戚玉霜这回是真的有点惊讶了。
虽然卢老夫人为人品性她看不上, 但是以她对卢辞的了解,卢辞却着实是个实实在在的大孝子。即使卢老夫人曾经干出过许多惊人之举,但卢辞对其母一向敬重有加,鲜有违背。是什么事情,能让卢辞和卢老夫人闹翻?
周显道:“一是因为当年之事。”
卢老夫人错怪戚家,导致了一连串的恶果。如今卢辞知道真相,自然后悔痛苦,难免对卢老夫人有所责备。
戚玉霜微微皱起眉,道:“此事我已经告知卢文藻,不必再追究下去了。”往事已矣,卢老夫人又非故意为之的主谋,不过是阴差阳错酿成的悲剧。戚玉霜并不想为了这件事,让卢辞闹得亲缘断绝。
周显道:“当然,还有第二件事。”
他停顿了一下,语速有些迟缓,道:“卢辞两年前镇北关一战中身负重伤,卢老夫人得知此事,担忧之至。卢家只有这一个独子,若是有个万一,恐卢家绝后。于是,卢老夫人做主为卢辞定下了一门婚约,置办了三房妾室,单等卢辞回京,便立即完婚,以期早日为卢家留后。”
戚玉霜惊得目瞪口呆:“这也行?”
她刚才还觉得卢老夫人今天突然发难,莫名其妙,现在一看,原来是被卢辞气疯了。
戚玉霜心中暗自摇头:卢老夫人真是一贯的糊涂,就卢辞那个执拗高傲的性子、非同寻常的洁癖,凡事你顺着他的心意来也就罢了,说是半点不合他意,他必然一个白眼都不给你。更何况是婚姻这样的终身大事,岂能替他做主,全凭自己的心意给他定下来?
卢辞这人虽然平时不说,但他的性格,戚玉霜还是略知一二的。若是要他自己寻觅良偶,他的标准恐怕得高到天上去。就卢老夫人给他定的妻室,能符合他的心意?那才怪了。就这还不够,还额外置办了三房妾室,这简直是在卢辞的逆鳞上来回横跳啊!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卢文藻若是愿意,那才是有鬼了。”
周显道:“不错,卢辞自然是不同意的。但自古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命难违,卢辞只能闭门绝食,以此抗婚。因此,卢府这几日闹作一团,着实混乱。”
戚玉霜听完,心中哭笑不得:绝食抗婚?真有卢辞的。大孝子就是大孝子,就连这么荒唐的事,都只是自残抗议。要是她被她爹这么安排,早打出家门了。
周显眼梢微微挑起一个柔和的弧度,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说道:“这婚事,恐怕最终是成不了的。”
戚玉霜道:“自然成不了,卢辞那个狗脾气,倔起来连我的话都敢不听。”
她摸着下颌思索了一下,突然道:“你说,我要不要出手救救他,省得他在家里被莺莺燕燕们纠缠死?”
周显目光猛然一紧,唇角微微下沉,语气却仿佛毫无异常般,继续平和地说道:“如何救他?”
戚玉霜哈哈大笑:“自然是连夜把京中待嫁的女儿家名单给他送过去一份,让他赶紧选个称心如意的,我作为上官,替他登门求亲,若是两厢情愿,正好推却正好了却一桩大事,岂不美哉?”
周显微不可查地缓缓吐出一口气,无奈地摇头笑道:“你真是……”
戚玉霜乐不可支:“说实话,三房妾室,卢老夫人可真敢想。这是准备让卢文藻在回京这几天里一刻也不能休息吧?”
她在北疆军中混惯了,虽然将士们顾忌着大将军是女子,在她面前时大多不敢口出荤话,但戚玉霜自己却没什么忌讳,有时口无遮拦,略带一二分颜色的话张口就来。此刻因为笑得肚痛,更是忘了自己是在周显面前,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周显听到这句话,一瞬间就明白了她话里隐藏的意思。他额角骤然跳了跳,玉白的面颊顿时泛起一抹绯红,微微蹙起眉头,咬着牙轻声道:“你……”
戚玉霜顿知自己失言了。
周显这在礼仪丛中养大的圣贤君子,恐怕从小不近半点市井之言,陡然听到她这话,必然心中恼了。
她有些尴尬,仿佛是不小心在未通人事的妹妹面前说了荤话一样,瞬间感觉有些讪讪,一时间不知道补救些什么好。
周显可是她义弟,她怎么能在个孩子面前说这种成人的话题,真是真是……
周显看着戚玉霜难得有些不好意思的神色,脸上的红晕却反而渐渐消退了。他乌黑的瞳孔水润清亮地凝视着她,突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戚玉霜见他笑,知道他没有介意,这才放下心,想到刚才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尴尬场面。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沉闷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戚玉霜与周显双目对视,都没有收住,嘴角浮现出忍俊不禁的笑容。
周显微微靠近戚玉霜,他清润的嗓音,在这一刻带着一丝低醇的笑意,轻轻地响在戚玉霜的耳边:
“玉霜,我不是个孩子了。”
他音质如同玉石交撞,泛起让人心中酥麻的淡淡磁性,语调缓慢,尾音上扬,如同一根蓬松的鸟羽,轻轻在戚玉霜的心上挠了挠。
戚玉霜忽然无端地感觉脸颊有些发热起来。
不知是雪狐金呢的大氅太过暖和,还是策马行路,身上泛起暖意。戚玉霜突然觉得,周显这小东西,好像靠得也太近了。
他如今已经长成青年人宽肩窄腰的身形,兼之两人都坐在马上,周显靠过来的时候,身形为她挡住了旷野上吹来的寒风,仿佛形成了半面围山,带着一点隐隐的压迫感,将她笼罩在其中。周显身上的凤尾竹气息也浮动恍惚地萦绕着,清冽幽静,忽远忽近,让人难以捉摸。
若是按照她往常的性子,在此时,定然会毫不客气地打趣回去:“那殿下小小年纪,又置办了几房爱姬美妾?好不怕羞。”
但在这时,她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口。仿佛一旦说出,眼下的氛围就会隐隐变了味道,转向另一种她潜意识里不想看到的局面。
据她所知,周显自小爱惜清誉,从不近女色,这在朝中是人所共知的。这也是京中许多少女梦寐以求想要嫁入东宫的原因。
太子殿下这等君子,不好女色,人品端方,若是能成为太子妃,太子殿下定然会敬重妻子,夫妻和睦。京中少女,谁不想有一位这样好的夫君呢?
等等……戚玉霜不断发散的思维顿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周显确实已经到了快要定亲的年纪了,也确实不再是个不能提男女之事的孩子了。
她沉默了半晌,突然回过味来,问道:“这卢家的家事,殿下如何得知?”
周显凝视着她,微微笑道:“这京中的事,我还是略知一二的。”
他不动声色地将戚玉霜的注意力转移而开,戚玉霜听到他的回答,思维果然与他同路,直接转向了政事之上,点头道:“若得如此,我也可放心了。”
她远在北疆,不能时时照应,太子如今即将成年,对京中之事,还是要有自己的掌控力,方能料敌于先,立于不败之地。
只是……戚玉霜依旧觉得心中有些怪异。——她和周显,什么时候成了能在背后议论人家八卦的关系了?
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卢辞。
所谓疏不间亲,常人往往不会与外人议论自己亲近之人的事情。换个角度来说,她与卢辞年少相交,本应是极为亲近的关系,她也极少与旁人谈起她与卢辞之间的事情。今日她却在周显面前,毫无顾忌地说了起来,难道在她的潜意识之中,周显竟是比卢辞关系更为交心、更为亲密的存在吗?
戚玉霜默默沉思,周显也没有再说话。场面一时间再度陷入寂静。
戚玉霜与周显骑马并肩而行,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路上行人渐少,只有北风掠过官道旁林间树梢的声音。
戚玉霜心中突然微微一动,心道:这场景,似乎与当年从临阳向镇北关赶路时的夜晚一样。
夜色静谧而宁静,除了车轮滚动的声音与马蹄声,仿佛这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走在路上,披着稀薄的星光,踏着飞扬的尘土。
她平生交友无数,知交却无几人。少年时许多故友同袍,不是湮没在北疆的风沙中,便是走上了分道扬镳的前路。
她平生所背负的东西太重,生在戚家,长在边关,所要保护的太多,考虑的太多,许多心里的话,盘桓辗转数遭之后,便也没有了说出来的欲望。
能说给谁呢?谁又能听懂呢?
但如今,却似乎有人与她并行在同一条大道之上了。
车马走过,乌鸦飞响林巅,惊醒了林间栖息的鸟雀,扑棱棱掠过墨蓝色的空中,在明月清辉中留下一片虚晃的影子。
戚玉霜忽然觉得,时隔多年,她似乎再一次拥有了可以互相交托信任的人。
这种感觉……很好。

第70章 周卢对峙
这一路上, 两人就再也没有交谈,只能听到车马在道路上行进的砂石摩擦声,在星沉月暗的夜幕下拂过耳畔, 在月光下结成了一种暗潮涌动的寂静。
周显与戚玉霜并肩而行, 先将刘琼玉送回了庆安侯府,然后才回到镇国公府。出于礼仪, 戚玉霜应该是要请周显进来小坐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她心中的违和与别扭感如同细细密密的一团棉花, 不重不轻地包裹在心窍上, 看似飘忽,却实则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堵得令人有点喘不过气来。
周显似乎也看出了她的想法, 没有等戚玉霜出口留客,便已经知情识趣地说道:“如今月上中天,夜深不便, 我先告辞了。”
戚玉霜心中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她点了点头, 心中倒是泛起一丝歉疚,一路命人引着灯,将周显送出了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的大门缓缓合拢。周显却停在门外,动作悠然地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淡淡道:
“卢将军,还不出来吗?”
高大府门之侧,一道修长的身影缓缓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卢辞似乎是数日水米未进,本就苍白的面色如今更加惨败,眼下青黑一片, 形容极为憔悴, 就连身上白色的衣袍也显得宽松了一大圈。在看到周显的一刻, 他冰冷的双目中泛起鲜红的血丝,声音嘶哑地道:
“太子殿下,为何深夜在此?”
周显道:“深冬风冷,为她送冬衣而已。”
这个话语中的“她”,不必直接道出,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她”说的是谁。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一下子令卢辞的胸膛剧烈起伏了起来。他目光锋锐如刀,直直地投向了周显:
“太子殿下,抛开君臣之分,我只想问一句话。”
“请讲。”周显面色极为淡然,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卢辞想要说什么。
卢辞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殿下,不会是……对她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吧?”
周显眼梢露出一道冰冷的弧度,轻轻道:
“是又如何?”
卢辞缓缓挺直脊背,目光眨也不眨地死死盯着周显的神情。
当年在镇北关城中,戚玉霜护着周显的样子,在这一刻如同翻江倒海般涌上卢辞的脑海,让他疲惫的大脑如同针扎似的,一下子清明起来。
玉霜重返军中,是为了救他,重回朝堂,是为了护他。这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因为他!
不过是五年养在宫闱,这义姐弟之情,真就值得她如此吗?
稀薄的月光之下,周显的身形与当年镇北关中早已不再相同。那时候跟在戚玉霜身边的秀雅少年,如今在面对卢辞时,已经隐隐有了压过他的身形,威势内蕴,引而不发。卢辞久经沙场,对危机最为敏感,甚至可以说有一种天生的直觉——在这一刻,他感觉到了一股凛然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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