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待宫人都退下之后, 高贵妃这才看向屏风外的方向, 说道:“戚玉霜,实在是、实在是欺人太甚!”
大皇子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 道:“母后, 这门婚事,本来就多半成不了的。”
以戚玉霜的性格,那个戚家三小姐拙劣的性格与手段, 恐怕根本逃不过她的法眼。
更何况, 大皇子心中念头悠然地转动着:见识过戚玉霜这样珠玉在前,还有谁能看得上那个草包一样的戚三小姐呢?
——他弟弟不要的东西,也敢往他的眼前凑,真是不知羞耻,令人恶心。
高贵妃缓缓道:“我本想借后宅之争,将戚家分而划之,挑拨其从中反目。若是戚定省那一家子有骨气胆量,在戚玉霜回京之前,豁出去告到京衙, 把戚家后宅的事公之于众, 说戚玉霜一个女儿侵吞爵位, 独占家财,不顾府中已有男丁,而有意将祖袭爵位传给外嫁之女。这于情于理,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纵然陛下再信重于她,也要考虑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只可惜这一家子都是孬种,戚玉霜又先下手为强,把镇国公府围得像个铁桶一般,根本没有我们的人插手的机会。戚家那个小丫头撞到我的手里,本以为能通过她,反间戚玉霜与太子,谁知戚玉霜如此心狠,竟然丝毫不顾姐妹之情,也不管旁人议论,三日内就将她直接发嫁了!”
天奉帝本来就对这道赐婚心怀疑虑。毕竟大皇子的婚事在太子之前,一切大小动作都需要反复斟酌。大皇子纳戚家女为侧妃,那么这正妃之位又要由谁来当?
高贵妃心中,也有着这样的疑问。
大皇子淡淡道:“母妃,您明白我的意思。”
高贵妃道:“你说要自己选一位正妃,故而母后一直没有为你聘下正妃。这件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大皇子嘴角慢慢勾起,露出一个阴翳的笑容:“母妃,我若是说,想要戚玉霜做我的正妃。您……能为我办到吗?”
“你疯了!”高贵妃猛地站起身,袖子拂过,桌上的杯盘滚落一地,发出一阵骤然惊响。
高贵妃秀美的双眉立起,杏眼几乎睁到了最大,看着自己的儿子,不可置信地大声道:“你在想什么?”
大皇子丝毫没有被母亲的震惊所影响,他不紧不慢地说道:“羽林军、私兵,母亲所谋划的,最终不都是兵权吗?若是戚玉霜能为我们所用,北疆三军尽数臣服于我,这天下……”
“我儿。”高贵妃一向温柔动人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严肃决绝的神色。她纤细的指节重重抓住大皇子的肩膀,目光直视着儿子的眼睛,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口吻说道,“这件事,你不要再想!”
“戚玉霜其人,绝非以你的能力,能够掌控在后宅之中的!”
大皇子的面色,骤然沉了下来。
高贵妃见儿子脸色不好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柔和了神色,道:“女人之间的事,就留给母妃去解决吧。你身为陛下的儿子,不要总是关注这些后宅之事。你该关注的,是东宫的那位太子在想什么、做什么。”
大皇子目光阴郁地说道:“他南巡黄河,不仅立了大功,博了仁义爱民的名声,还将黄河三郡从上到下清洗一遍,我们的人几乎全部被拔除。这都是父皇偏心于他,才让我们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高贵妃皱着眉,慢慢说道:“旁人事小,主要是这冀州刺史彭诚……彭诚其人,我身在后宫,没有见过面,只听你说,是个懦弱无能好掌握的人。这样的人,能够保守秘密吗?”
“他知道的秘密太多,又被太子带回大理寺着重审理。所幸他的一家老小都掌握在我们的手中,谅他不敢吐露什么。但此事……我总觉得是个后患。”
听到这件事,大皇子的神色也端正了起来,道:“母妃不必担忧,我已派人在他的饭食中投毒。下毒之人回报,说是彭诚用餐后,已然毒发身亡。一介死人,又能说出什么秘密呢?”
“哗啦!”半杯已然化作深黑色的液体被骤然泼到地上。
大理寺少卿邹蝉看着地面上已然气绝的死囚犯,对着彭诚笑道:“刺史大人,看来有人想要您的性命啊。”
彭诚跌坐在墙角,不断地后退。眼前躺在地上的人,与他的面容有七八分相似。那是从死囚牢中提出来的犯人,坐在他平日的位置,吃着他的饭食,然而现在,这张酷似他的脸,却惊恐地大睁着双眼,死不瞑目地僵硬躺在冰冷的地面上。那双黑色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他的方向,在瞳孔中,深深地倒映着他同样恐惧的面容!
彭诚终于退到了墙角,他身体颤抖,几乎瑟缩成了一团,口中不断地喃喃道:“他想杀我,他想杀我……”
“谁竟然有这个胆子呢?”邹蝉依旧在笑,笑容却不达眼底。
彭诚猛地咽了一口唾沫,抬起眼睛,看着邹蝉:“你知道对不对!你都知道了!”
“当然。”邹蝉道,“不仅我知道,太子殿下也都知道。是殿下仁厚,吩咐我要保你一命,不然,彭大人恐怕早就随着这一杯清水,直接见阎王去了。”
彭诚听到这个词,身体再度剧烈颤抖了一下,他口中发干,说出来的话语也干涩无比,带上了明显的颤音:“我……不能说。”
“我一家老小,都在他们的手里……”
听到这句话,邹蝉的表情却突然带上了一丝奇异的笑意,仿佛在这一瞬间轻松了下来:“这个,还不容易吗?”
他抬起袖子,缓缓拍击了两下。
“爹?”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在转角处略微犹豫地响了起来。
“宝环!”彭诚陡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在不见天日的监牢尽头,出现了几道或佝偻,或幼小的身影。
在他们中间,是她泪流满面的妻子。
“太子殿下已然将他们从大皇子手中救了出来。”邹蝉神色悠然,不紧不慢地道,“彭大人,留给您考虑的时间不多了。如今,您还准备守口如瓶吗?”
“太子殿下。”袅袅的香篆之中,大理寺少卿邹蝉道,“冀州刺史彭诚早已尽数招供,殿下为何还不……”
周显微微抬起眼睫,看了他一眼。
邹蝉差点没把接下来的话吞回肚子里。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好奇,道:“殿下,如今彭诚羁押大理寺中,日日好吃好喝款待着,殿下为何不回禀陛下,借彭诚供词,一举揭穿……”
“还早。”周显低醇的声音淡淡响起,如同玉石般清润动听。
“殿下的意思是……”邹蝉眉头微微皱起,似有所思。
周显道:“时机未到。”
邹蝉努力揣摩着太子殿下的意思,却见周显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终于带着满头的雾水退下了。
第74章 除夕宫宴
一大场雪从塞北席卷而来。塞上的草原深埋于厚雪之下, 只有依稀几根高高的蒿草,能零零星星在厚压的积雪中露出几根草尖。自北方吹来的风携带着寒意铺面的雪花一路南下,终于在京城之中浩浩荡荡地下了一场纷扬的鹅毛大雪。
犬戎单于的使者, 在除夕当夜, 随着北方的风雪南下,来到了京城中。
今年的除夕宫宴, 由于天奉帝身体精神不济,本就是内外两宴合办。高贵妃为了减少朝中对于天奉帝龙体欠安的议论, 降低影响, 于是着意大办,将内外两宴的准备布置安排得极为隆重。
华灯结彩, 殿阁通明, 戚玉霜从车驾上下来的时候,抬起头,正看到远处紫宸殿辉煌耀目的灯火。宫娥彩女如同流水般川流不息, 笑靥如花, 娉娉袅袅,接引来去。
戚玉霜转身将戚玉云从车上扶了下来,就在此时,她的目光微微一凝,落在了一队正朝着紫宸殿走去的女子身上。
她的眉毛微微蹙起,道:“此乃何人?”
前来接引戚玉霜的宫女紧张地低着头,不敢直视戚玉霜的面容——这可是积威深重的戚大将军,传说中杀人如麻的北疆杀神!宫中的婢女虽然也出身官宦人家,见过世面, 却从来没有见过鲜血, 乍见戚玉霜身上透出来的威严煞气, 顿时有些恐惧。
听到戚玉霜开口,宫女这才抬起头,战战兢兢地道:“大将军是指?”
戚玉霜露出一个安抚的柔和表情,手遥遥一指:“她们。”
“大将军是说她们?”宫女这才恍然道,“这是犬戎使团献上的舞姬,共十八人,擅长圈乐舞。今晚宫宴上,正要为陛下以及诸位大人献舞的。”
戚玉霜眉头突然一皱。
此次犬戎使团进京,正是尤班派遣而来的。果然不出戚玉霜所料,尤班此人相比于娄邪单于,性冷心狠,更加善于忍耐。娄邪单于早已与大孟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就算此时与尤班两相对峙,也断然不可能派使者向大孟求和。
而尤班则圆滑得多,此人像是忘了邙谷差点殒命于戚玉霜火攻之中,在大孟除夕即将到来之时,千里迢迢派遣使者,带着厚礼与美人,以“朝贡”之名,向大孟天奉帝前来进献。
之前以单于之名欲与大孟平起平坐的国书,仿佛已经被他抛到了脑后。尤班单于以一种极为谦卑的态度,向大孟传递着友好之意。
只是,在除夕宴上献舞?
戚玉霜双眼微微眯起,精光一闪而逝,将十八名犬戎舞姬飞速地扫过。
看这十八人的步伐与气息,都柔软而虚浮,除了能够看出因常年练舞而比常人略微有力的腰肢与腿臂之外,在吐纳气息上,并没有一个有所异常。
——看来在这十八人中,并没有隐藏着习武之人。
戚玉霜心中这口气略微放下,向宫女点了点头,道:“在前引路吧。”
“是。”
走到明光门前,另一位宫女引着戚玉云向后宫承年殿走去,宫眷与外眷的内宴正是在承年殿中举行。先前的这名宫女下意识想要将戚玉霜引向前殿,戚玉霜忽然道:“劳烦也先引我去承年殿。”
宫女一愣,然后很快明白了戚玉霜的意思。戚大将军身为女子,自然可以前往内宴,只是她位列一品,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所以在安排的时候,默认将她安排在了紫宸殿君臣外宴中。戚大将军宠妹是出了名的,也许是想要先陪妹妹去承年殿落座安置好,再前往紫宸殿。
这于情于理,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宫女立刻点了点头,戚玉霜便慢悠悠地跟在戚玉云身后,一同向承年殿走去。
走到承年殿,许多宫妃与外眷已经到场了。戚玉霜目光轻轻一扫,就看到了戚玉云的位置——在一众诰命夫人对面,坐在公主之下的第一位。她的上手,应该就是天奉帝已经及笄的女儿中年龄最小的孝真公主的位置。孝真公主以下的小公主们大多还是孩童,随着自己的母亲坐。戚玉霜看了一眼孝真公主的位置,发现那个座位还是空的。
戚玉霜没有再做理会,对戚玉云道:“过去吧。”
戚玉云微一点头,走了过去,戚玉霜拉开椅子,让戚玉云落座了下来。
这时,旁边的众位夫人小姐看到戚玉云身后的这名女子,纷纷睁大了眼睛。有的少女甚至惊呼了出声。
戚玉云多次参加宫宴,在京中也颇有交游,外眷们大多都认识她。那么这位送她出席,与她形容相貌有五分相似的女子,莫非就是戚大将军戚玉霜?
除了猗江园赏花宴上出席的部分贵女,大部分闺阁少女与夫人只是听说过戚玉霜的名头,并未见过她的真容。而当她们真的见到戚玉霜本人的那一刻,只感觉到一股隐隐然从骨血中透出的杀伐之气,她目光所过之处,无形的浓重威势,几乎让所见之人立刻忍不住退后。
此时宫宴尚未开始,高贵妃作为六宫之首,还没有入席。对面宫眷的坐席之中,一位年岁较大,却依旧气质如兰的美人终于率先打破了寂静,站起身,对戚玉霜微微行礼,道:“戚大将军。”
戚玉霜抱拳还礼,戚玉云在座中小声道:“这是王婕妤。”
王婕妤,天奉帝宫中的老人,天奉二十四年入宫,正赶上高贵妃圣宠不衰、宠冠六宫的二十年。王婕妤虽不受宠,却因一次偶然得宠于御前,诞育下了孝真公主。
那时高贵妃与天奉帝情意正浓,宫中诞下的皇子公主,无不出于华康宫。孝真公主的出生,令高贵妃怒不可遏。所幸孝真公主与其母王婕妤性格如出一辙,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怯懦寡言,平庸无能,天奉帝对她们母女也没有什么宠爱,这才让高贵妃逐渐将她们抛之于脑后。
戚玉霜目光扫过王婕妤,见这位传闻中的榆木美人,今天竟然难得地装扮一新,唇脂朱红,肤色雪白——王婕妤年少入宫,能在高贵妃的盛宠中顺利诞下孝真公主,在颜色上必然有其独到之处。她的目光极亮,在眼中似乎闪烁着一种异样的神采,直勾勾地看着戚玉霜。
戚玉霜不动声色,在众人的目光中,由宫女引领着转身向紫宸前殿走去。
快要走到明光门时,戚玉霜忽然道:“姑娘先过去吧,我突然想起有两句话,还要折返回去,嘱咐舍妹。”
宫女陡然被戚大将军称作“姑娘”,一下子羞红了脸,不疑有他,忙道:“大将军请便。”说罢,步履微微加快,急匆匆地向紫宸殿行去了。
戚玉霜却并没有折返回承年殿,她只是略微放慢了脚步,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
忽然,一个瘦小的身影似乎是被什么绊了一下,骤然从一旁的花丛中跌了出来,直直地跌向了戚玉霜的方向。
戚玉霜在看到这道身影的时候,目光一片柔和,她轻轻俯下身,手臂一伸,宽大的袍袖一把将瘦小的身影抱入了怀中。
那身影的主人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眼前的一切,她愣愣地窝在戚玉霜的怀里,抬起眼睛,猛然对上了戚玉霜的目光。
这是一个约莫刚刚及笄的女孩,身量未足,面容稚嫩,有些瘦小,小脸上连婴儿肥都没有几分,显得乌黑的眼睛更大了,如同黑葡萄一般,傻愣愣地看着戚玉霜。
戚玉霜手臂下意识地掂了掂。
怎么这么轻?
就算是玉云在她这个年纪,身体多病,也比她要略重一些。
可见这个女孩,恐怕境遇并不算太好。
由于被抱了起来,女孩的手指下意识抓住了戚玉霜朝服袍袖的一角,她与戚玉霜的目光相对,似乎非常紧张,小手紧紧攥了起来,几乎将戚玉霜的袖口扭成一团。
戚玉霜摆出一个极为温和的表情,微笑道:“你是什么人?”
女孩眨巴眨巴大眼睛,没有说话。
戚玉霜见她反应,忍俊不禁,道:“臣姓戚,名玉霜,您可知道我吗?”
女孩听到戚玉霜的名字,这才有了反应,仿佛确认了什么似的,忙道:“我姓周,名蕙畹。你……你就是戚大将军,戚玉霜?”
“正是微臣。”戚玉霜将女孩放回到地上,胳膊平伸,让她的双脚稳稳地踩在地面上,裙摆整整齐齐,没有沾上一点尘土。
戚玉霜单膝跪地,正好平视着女孩,笑道:“原来是孝真公主。臣,见过公主。”
孝真公主小脸顿时有点发红,她磕磕巴巴地道:“大将军不必多礼。嗯,孝真见过戚大将军。”
戚玉霜忍不住又笑了出来,她不紧不慢地问道:“公主为何在这里?宫宴马上就要开始了,公主怎么还在此玩耍?”
孝真公主被这么一问,顿时又有点发懵,她含含糊糊地小声道:“嗯……是我不好,太贪玩了,所以才不小心连累了大将军。”
戚玉霜道:“这又何妨,公主是君,玉霜是臣,纵然救公主一万次,也是臣的分内之事。”
孝真公主微微一愣。
戚玉霜静静地打量着她的神色。
半晌,孝真公主有些犹豫地说道:“我听说,大将军……在北疆救了一位公主,是我的姑母,是真的吗?”
“是真的。”戚玉霜轻声道,“她曾经是大孟最尊贵的公主,远嫁番邦二十年。如今香魂返乡,正是微臣护送入京。”
一字一句,戚玉霜说得很慢。孝真公主慢慢咬住了嘴唇,停顿片刻,声音颤抖地说道:“大将军,番邦……很可怕吗?”
戚玉霜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可怕。”
孝真公主的身躯陡然僵硬了起来,甚至微微有些颤抖。
但戚玉霜话语没有停,继续说道:“但是公主不需要知道这些。”
“为什么?”孝真公主猛地抬头,乌黑的大眼睛中已经溢满了泪水。
戚玉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语气柔和得仿佛一阵温暖的风:“公主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孩,只需要享受富贵荣华,就可以了。这些事情,是臣需要去考虑的事情。”
孝真公主的眼中,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大将军,您知道吗?犬戎向大孟请求和亲,我父皇、我父皇他……”
“我知道。”戚玉霜叹息着打断了她,“我都知道。”
孝真公主“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向前一扑,猛地扑进了戚玉霜的怀里。戚玉霜双臂一搂,将她瘦小的身子抱在了怀里,轻轻抚着她的后脑,轻声道:
“好孩子,不要怕。”
“只要有臣在,有北疆三军尚在,就不会让公主去国离乡,远嫁犬戎。”
“请公主,相信微臣。”
“戚大将军。”
紫宸殿前, 宫宴尚未开始。天奉帝与诸皇子都还没有现身。戚玉霜落座入席,周围诸多王公大臣纷纷主动站起来向她示好。
戚玉霜面色不动,一一回礼。随后撩袍落座, 坐到了武将之首的位置。
对面, 老尚书郑弘看着这一切,心中不由得微微感叹。
他还记得当年, 年少的戚玉霜跟在戚老将军身后时活泼跳脱的样子。也记得七年后北疆初见,戚玉霜一身素袍, 锋芒内敛的模样。从人人景仰的忠烈将门, 到隐姓埋名的乡野之人,戚玉霜经历了过来, 被风雨摧磨得褪去了所有轻狂的少年意气, 沉淀成了如今玄端朝服、权掌三军的戚大将军,真正继承了其父的位置与遗志。
只是这一颗心,是否还如当初呢?
郑弘遥遥地看着戚玉霜, 戚玉霜似乎觉察到了他的目光, 眼神看向郑弘,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一道突兀的声音忽然从西向的坐席处传来,腔调带着一丝陌生而奇异的古怪味道:
“这位,就是戚大将军吗?真是……久仰大名啊。”
戚玉霜转身看去,那是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扁平的颧骨显得他的面庞与大孟人格格不入,一双细长的眼睛中,眼珠一眨不眨,死死地锁定着戚玉霜。
戚玉霜只一眼, 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犬戎使臣。
这位尤班派来向大孟示好的使臣……戚玉霜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他周身, 也没有看到什么异常之处。
心中思索, 戚玉霜面上却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和蔼地问候道:“许久不见,尤班单于身体可安好?”
使臣一愣,似乎没有想到传说中的白虎星态度居然如此温和,还开口问候他们的单于?
在他来到大孟之前,犬戎众臣对大孟的态度早就有所剖析——尤班单于希望与大孟暂时结盟,共同对抗娄邪单于。大孟的皇帝昏庸懦弱,缺乏主见,许多重大之事的决定,大多依赖朝中文武重臣。因此,北疆三军的主帅,大将军戚玉霜的态度,就非常重要了。
戚玉霜,或者说整个戚家,与娄邪单于可谓是仇深似海。家仇国恨累累堆积在一起,除非一方身死,否则绝无可能解开。在面对娄邪单于的问题上,戚玉霜一定是主战派。
那么她是否可能同意与尤班单于联合,共同对付娄邪部呢?
当时尤班单于只是冷眼看着帐下的诸多谋臣争论不休。
眼下,使臣在看到戚玉霜态度竟然这么好的时候,顿时感觉有点讶异。他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语气平静地回应道:“多谢戚大将军挂心,单于陛下一切安好。”
“不错。”戚玉霜点了点头,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惊讶神色,“他那条断了的右腿,竟然能正常走路了?”
使臣喉咙猛地一哽,差点没被气得喷出一口血来。
尤班单于断了的那条右腿,几乎是客铁与丹轶两部不可提起的绝对禁忌!两年前戚玉霜火烧邙谷,数万犬戎大军,连带着大将忽勒古都殒命于邙谷之中,仅有尤班单于一人逃脱。然而,纵然尤班单于身骑着高姚马王,却依然没有能完全避开滚落而下的巨石,被石块砸中,右腿直接被压得粉碎。
这也是为什么尤班单于从小路逃回犬戎三部,却依旧耽搁了近一个月时间的原因。
尤班单于秉性狠辣,有“疯子”之称,不仅对旁人心狠手辣,对自己更是下得去狠手。那条血肉模糊的右腿终究落下了残疾,尤班单于每每看到,都无法控制心中的暴怒与杀意。因此,尤班单于在治伤的时候,直接命人将右腿齐膝砍下,换上了用铜钉钉死的铁制假腿。
从此,再也没有人敢于议论尤班单于的右腿。即使臣下在面见尤班单于之时,目光也绝对不能与他的右腿有所接触。曾经有一个人因为紧张,目光无意识地在尤班单于右腿的方向多停留了几息的时间,当即被尤班单于命人拉出去乱刀分尸,抛入狼群之中,死无葬身之地。
戚玉霜她竟然敢当众揭这道伤疤!
犬戎使臣的面色阴沉一片,然而,还没有等他再说出什么,紫宸殿内就传来一声拖着长音的通报:
“陛下驾到——”
众臣起身,跪地行礼,天奉帝苍老的声音从上手传了下来:“众卿免礼。”
戚玉霜带领着武将一齐起身,重新归座。她的目光落在天奉帝的身上,目光逐渐深沉。
天奉帝确实是老了。
几年前镇北关中,天奉帝虽然性情昏懦,却能看出,天奉帝虽然年近五旬,身子骨却很硬朗,眼睛中流露出矍铄的精光,出入之时骑马乘车,都不在话下。而如今的天奉帝,面对这么一场宫宴的距离,竟然就已经需要周显在一旁搀扶了。
戚玉霜微微抬起眼睛,在这一瞬间,正好对上了周显的目光。
第76章 杀机乍现
周显正站在天奉帝身侧, 修长的手轻轻地搀扶着天奉帝颤抖的手臂。大皇子周昂站在天奉帝侧后方,面色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神色晦暗难辨。
戚玉霜的目光却完全被周显所吸引了。
她知道周显从小就生得好, 那一副眉眼, 精致得像是从画里走下来的美人胚子,让人移不开眼睛。
但如今长大之后的周显, 竟然能好看到这个地步,这就远远出乎戚玉霜的意料了。
也许是因为之前周显无论是来镇国公府找她, 还是去香积寺寻她, 都是白龙鱼服,衣着轻简, 纵使带着一身清贵之气, 也显得温和清煦,令人可亲。
但如今满朝文武俱在,在这宫宴之上, 周显终于换上了一身正经的、符合他身份的衮衣华服。玄黑如墨的太子衮袍洒落而下, 在月光与灯光的照耀下浮动着隐然的暗金色,日月星龙等八种章文以贵重至极的金线绣于礼服之上,衣摆下端层层叠叠镶绣的海水江崖纹如同浪涛涌起,朱丝绶带悬于腰间,白璧双珮与玉具佩剑自腰侧垂下,随着步履的前进,发出轻微的剑佩撞击之声。
每一步,姿态都极挺拔、极贵重,渊渟岳峙, 如同凤尾青竹, 萧萧肃肃。周显微微抬起眼睛, 青玉双纩由鬓角垂落而下,悬于两耳旁,更显得他清冷高华,贵不可言。
这才是东宫主人,位尊而贵的国之储君。
戚玉霜目光微微一顿,如同触了电般,迅速把目光收了回来,心里不受控制地胡乱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孩子,怎么长得这么好看了?”
天奉帝落座入席,周显随着坐在了天奉帝的下手位置,大皇子周昂坐在了另一边。天奉帝沉重地抬起层层褶皱的眼皮,向下扫视了一圈,向身旁的内侍点了点头。
宫宴正式开始了。
戚玉霜百无聊赖地用手拨弄着眼前的酒杯,听着场中的丝竹管弦之声,心思却早已经飞到了天外。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这种金玉堆砌而成的堂皇富丽,从里到外,透露着一种冰冷的温度。这种冰冷,远比北疆的遇雪、塞上的风沙,要更令人感觉砭入肌骨,无孔不透。
身边的人向戚玉霜敬酒,戚玉霜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以袖掩面,左手端起酒杯靠在唇边,微微向后一仰,以示一饮而尽,然后向对方微笑致意。
实际上,袖内笼着的满满一杯酒,戚玉霜只是略微沾了一下嘴唇,唇瓣稍稍湿润,却连一滴也没有真正送进嘴里。
——戚玉霜位高权重,旁人敬酒是一回事,又有谁敢真正上前查看,戚大将军有没有真的把酒喝干净?
戚玉霜倒不是不能喝酒,虽然镇北军那帮草莽粗汉对她又爱又敬又惧,就算是偶尔节里军中放开禁令,这帮人吆五喝六地拼酒畅饮,也没人敢劝戚玉霜的酒。——大将军可是女子,日常切磋比斗是一回事,真到这种喝酒拼酒的时候,有的是人冲上去替戚玉霜挡酒,前仆后继,拦都拦不住。
这也就导致时常出现戚玉霜那一边醉了一地的将官,只剩她一个人无语凝噎地看着对面和自己这边喝得七荤八素的一群大老爷们。
不过戚玉霜不可能对自己的酒量毫无估测,为将为帅,许多极端的情况都要考虑到,不可能让自己有这么大的一个漏洞缺陷留成后患。戚玉霜对自己的酒量,也大致有个数。
——算不得海量,但应付一般的场合,还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她酒量虽好,酒品却一般,喝醉了容易胡说八道,为所欲为。所以眼下这个情况,还是不沾酒为好。
戚玉霜就这么云淡风轻地处于热闹的氛围之中,一边与人点头微笑,一边举杯畅饮,端着她那水位线从来没降低过一点的玲珑小酒杯左右打发,端的是坐怀不乱、威风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