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别乱动。”
踏雪四处乱动的黑溜溜大眼睛顿时无奈地垂了下去,迈着小步,磨洋工似的跟在车驾后面。
有什么办法,谁让她的主人不骑着她,反而一猫腰钻进车里和妹妹一起坐了?
香积寺的位置可以说是得天独厚,除皇家寺院净莲寺外, 是离京城最近的一座寺庙。但它又恰到好处地与繁华喧扰的京城保持了一点微妙的距离, 遗世独立地建在青云山的山腰上, 在常年缭绕的云雾之中,恰好将城中纷杂的喧嚣隔绝。无论是何等节日,只要登上青云山,就难以再闻得半点京城的红尘热闹,反而是每日清晨与薄暮时分,会从山上传来阵阵钟鼓之声,悠远辽阔,令人心中空灵一片。
将近年关,前来香积寺进香的人络绎不绝,青云山山势无法容得车马上山,到了山脚下,众人只能徒步而行,拾级而上。——无论公子王孙,还是平民百姓,在此一律平等。
戚玉霜自然是知道这个规矩的,她轻巧地跨下车驾,先把戚玉云扶下了车,又走到刘小姐车前,伸出一只手,道:“刘小姐,请。”
刘小姐一掀车帘,看到戚大将军正像她兄长一样,伸着手等着扶她下车,顿时感觉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幸福感眩晕得像一场梦一样令人难以置信,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将军,不不,公国大人,不必了不必了!岂敢劳动您大驾?我我我自己来!”
戚玉霜差点没忍住笑出来,还是扶了她一把,看着刘小姐既兴奋又战战兢兢的神情,戚玉霜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道:“现在的小孩子,真是……”
连刘小姐这种闺阁贵女下车都不需要人扶,看来京中崇尚女子弱质的风气也没有这般严重。周显那日下意识伸出手要扶她下马的习惯,是从哪里养成的……真是奇哉怪也!
戚玉霜一边想着,一边看着刘小姐在婢女的伺候下已经将幂篱整理得十分妥帖,薄薄的轻纱遮掩下,可以保证外人无法看清面容。戚玉霜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回头,突然看到戚玉云脸上毫无遮拦,已经准备向青云山的山道上走去。
京中未出阁的贵女时兴以幂篱、帷帽遮掩容貌,在外出行时,不使平民男子窥得自身面容。普通百姓之家的女孩便没有这种规矩了,山道上往来行走的荆钗布裙的年轻女孩们都是毫无遮拦,即使是素面朝天,也是一派青春活泼的自然打扮。
戚玉霜犹豫了一下,对戚玉云道:“车上也给你备了幂篱,不戴上吗?”
往年在北疆时是隐姓埋名,自然有所不同。如今戚玉云是京中贵女之首,一品镇国公府的女儿,以她的身份来说,自然是应该戴上幂篱,隐去面容,才符合时下约定俗成的礼法。
戚玉云摇了摇头,嘴角噙着一抹浅笑,道:“从前不戴,往后,自然也不需要戴了。”
两个人的目光对视,半晌,戚玉霜也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
“好。”
“国公大人,二妹妹,你们在说什么呢?”刘小姐整理好了幂篱,好奇地凑了过来。
戚玉霜哈哈一笑,转移开了话题,道:“好了,这就带你们上山了。”
青云山的山道不算很长,虽然有考验进香之人诚心礼佛的诚意,却也不至于设置得太过为难。
——毕竟这天下芸芸众生之中,真正虔心向佛的,又有几人呢?
就算是佛给予考验,也知道不过点到即止罢了。
戚玉霜心里默默吐槽道:幸亏是这群僧人识趣,没把这寺院建在山顶上,不然以她这点微薄的敬佛之心,恐怕真就懒得前来了。
她动作轻松地一步跨过两个台阶,不时地回过头,看顾着身后跟随的两个小丫头。
戚玉云儿时习过一些强身健体的武艺,上百级台阶,对她来说还是不在话下的。只是可怜了刘小姐,带着重量颇有存在感的幂篱,闷闷地爬着台阶,已经气喘了起来。
好不容易爬到了山腰,一阵山风卷着袅袅梵音传入耳中,令人耳目一新。
眼看着今天出行的目标近在眼前,刘小姐一扫很快恢复了精神,拉着戚玉云的手,就往寺中走去。戚玉霜慢悠悠地跟在身后,背着双手,也悠闲地迈步走了进去。
偏殿前,正有许多人围在那里。戚玉霜只扫了一眼,并不欲去凑这个热闹。但刘小姐却兴致勃□□来,准备拉着戚玉云就向里面凑。
戚玉霜叹了一口气,只好跟了过去,微微抬起眼睛,向里面一看。
——竟然是寺庙中的求取签筒的地方?
也是了,常人进香祈福,无非求财、求官、求姻缘。进香后再在佛前求一支签,也算博个好兆头。
忽然,一道清亮脆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三位施主,可是来求签的吗?”
戚玉霜回头一看,并没有看到人。这才低头向下,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小沙弥板板正正立在她们身后,双手合十,正向他们行礼。
刘小姐奇道:“小师傅,为何偏偏问我们?”
前面诸人均依次去佛案前请来签筒,怎么还有主动上门来问的?
小沙弥稚嫩的小脸上表情依旧十分严肃,一板一眼地说道:“寂空禅师言道,今日有贵客驾临,须当亲自接迎。”
戚玉霜笑道:“我们哪里是什么贵客,不过是寻常来进香求一个热闹的人罢了。”
她们一行人的车驾停在山下,轻行简从,衣服虽属绫罗绸缎,却并算不得特别。为何这小沙弥在此专门恭候她们?
小沙弥却仿佛没有接她们话的意思,反而抬起头,仔细盯着戚玉霜看了两眼,道:“看来禅师口中的贵客,便是施主您了。”
戚玉霜这回是真来了几分兴致。她却有听说过,这香积寺曾有一位寂空禅师,乃是如今方丈的师兄,传言中是一位化外高人,常年云游四方,并不常在寺中。如今偶然前来,竟然正好碰到这位禅师?
小沙弥道:“三位施主,这边请。寂空禅师已然恭候多时了。”
戚玉霜三人跟随着小沙弥走入偏院,推开一扇寂然落灰的木门,一股清幽的茶香飘散而出,令人心旷神怡。
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僧定定地坐于树下蒲团上,听到门外的声音,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目光却宛如孩童一般清亮,却又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兴不起一丝波澜。
观此人形貌,并非红尘中人,应当就是那位寂空禅师了,戚玉霜心中暗道。
寂空禅师道:“给三位贵客上茶。”
戚玉霜三人坐在桌案边,小沙弥端上茶具,以一字形斟茶,三杯茶几乎浓淡一致,香气不散:
“贵客,请用茶。”
戚玉云与刘小姐都是大家贵女,自然懂得用茶的道理,右手两指扶杯,中指护杯,优雅地端起茶杯,闻香后品,均浅浅品了一口。刘小姐赞道 :“好茶。”
戚玉霜微微颔首,却仿佛没有注重礼节般,拇指与四指自然地环握杯身,却并没有要喝的意思。
寂空禅师的目光微不可查地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小沙弥的目光微微一凝。
品茶识人,这两位小姐品茶的手势,正是传统的三龙护鼎之势。这一手法,饮茶之时,口恰被杯身与玉手所遮掩,闺阁小姐做来尤其优雅好看。
但这位中间身披红色鹤氅的年轻女子,虽未饮茶,五指却自然地拢住杯身,这一姿势,在茶道中,往往为位高权重的男子所用,寓意“大权在握”。
她是什么人?
然而,小沙弥心中的疑问自然无法开口。寂空禅师已经悠然开口:
“三位可是来求签的吗?”
刘小姐心中已经兴起了好奇之意,连忙道:“正是。”
寂空禅师道:“观施主气相,莫非是求姻缘签?”
刘小姐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她约戚玉云大老远来香积寺进香,确实是因为听说在香积寺求来的姻缘签非常准,她也想悄悄卜上一签。谁知自己的心事居然被这位老禅师说破,一时间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寂空禅师微微一笑,道:“寺中人多,恐贵客虚耗光阴。老衲这里同样有签筒一副,可为施主解签。”
小沙弥道:“施主,这可真是奇缘了。师父已经十数年不曾为人解签,你们这一次……真是与我佛有缘了。”
第66章 姻缘命定
刘小姐一听, 心中的不好意思也去了大半。她也早就听闻过寂空禅师的大名,没想到竟然能有幸在香积寺遇到这位云游四方的神僧,莫非真的是缘法不成?
小沙弥恭恭敬敬地将签筒奉上, 刘小姐双手合十, 拜了一拜,闭上眼睛, 口中喃喃自语,小声诵念了自己的姓名、年岁、生肖一类, 然后接过小沙弥手中的签筒, 双手握紧,一下一下摇动起来。
筒中传来清脆的竹签碰撞声, 刘小姐摇了三两遍, 这才紧张地伸出手,从里面抽出一根签,定睛看去。
这签做得十分奇特, 并不似寻常给闺阁女子所用的的雕竹镂花的彩签。相反, 它的做工看起来十分简陋,只单用苍竹削成薄厚相当的签片,无半点雕饰,唯有签正中用极为瘦硬遒劲的字迹刻着签文。
正面书曰:“松柏茂林”。
刘小姐将签翻了过来,见背后用小字写道:“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她虽然识得字,也认得这句话,却不知这句作签文当如何解。她心中疑惑,正欲开口向小沙弥询问, 就听到寂空禅师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似乎不需看她手中的签文, 也知道她所抽出的内容:
“此乃吉签,施主心中所愿,必有所得。虽居陋室空堂,亦怀勤勉之志,自有馨香之时。施主当从心所愿,不必外求。”
刘小姐神色一愣。
被寂空禅师说中了,她此番前来香积寺祈福求签,确实是为了心中一桩高悬的心事。
刘小姐闺名琼玉,是庆安侯唯一的女儿,自幼养得活泼伶俐,深得父兄宠爱。她人生的这十几年,唯有一件事不顺——就是她的婚事。
她与表哥窦克孝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情分非同寻常。两人虽不敢向长辈明言,实则却早已心意相通、两情相许。
但谁知中途姨母姨夫病逝,窦家本是武将之家,顶梁柱一旦坍塌,顿时后继无人。窦克孝尚未成年,失去双亲,一无军爵在户,二无功名傍身,转眼间家道中落,无以维系。
在困顿之中,庆安侯是为数不多的对窦克孝露出善意的人。庆安侯府不仅接济窦家,甚至还出钱请了老师继续教习窦克孝。
但刘琼玉知道,她的父亲,在接济窦家的同时,也已经把窦克孝永远地从他的择婿名单中剔除了。没过多久,庆安侯就开始为小女儿寻觅婚事,在为她挑选的夫婿名单之中,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窦克孝的名字。
知女莫若父,庆安侯如何能不知道刘琼玉的心思?那让她挑选相看的夫婿名单,不过是通过一种委婉的方式提醒她——她与窦克孝的事,是绝无可能的。
窦克孝心中对这件事也十分清楚。他受此刺激,却依旧不肯轻易放弃,想要靠自己博取一份功业,重新获得进入庆安侯府大门的机会。
于是窦克孝毅然参军,放弃了考取功名的想法,投身进入了京城羽林军中,从底层的军士开始干起。他出身武将之后,有武艺在身,又为人英勇,很快在军中比试中大放异彩,一步步升至了校尉。
但他也因为晋升太快,加之秉性耿直,看不惯羽林军中由来已久的肮脏之事,与羽林军中的少爷兵们起了冲突,得罪了羽林军中郎将赵鼎。
赵鼎此人,乃是中书侍郎高良的妹婿,更是宫中高贵妃的姐夫。他在羽林军中权势不低,窦克孝因此被百般刁难,有一次,甚至差一点因为被人构陷而失了校尉之职。所幸最后庆安侯出手打点,才勉强将此事平息。
刘琼玉听闻事情经过之后,既伤心又难过,每次思及此处,都心中忧虑,于是才出此下策,准备到传说中算姻缘极为灵验的香积寺算上一算,碰碰运气。
依照寂空禅师所言,“心中所愿,必有所得”,是说表哥虽然遭人为难,却因为怀有不俗的本领,早晚会受人赏识,成就事业,与自己的婚事也是水到渠成?
刘琼玉心中怔怔,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小沙弥却已经转过身来,将签筒递给了一旁的戚玉云。
“这位施主,请。”
戚玉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签筒接了过来,轻轻摇了两下,从中掣出一支竹签。
竹签正面题着四个字:
“皎月当空”。
戚玉云手指没有停下,继续将竹签翻过面来,只见背面所写的是一句诗:
“追随落日尽还生,点缀浮云暗又明。”
戚玉云微微偏头,道:“可否请禅师解签?”
寂空禅师抚了抚雪白的胡须,微微一笑,说道:“施主心中明悟,何须再有此一问?”
戚玉云也勾起一抹浅笑,欣然道:“日尽还生,月暗又明。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好签。”
寂空禅师哈哈大笑,道:“施主悟性极高,可喜,可喜。”
戚玉云道:“禅师谬赞了。”
此时,小沙弥捧着签筒,绕过桌案,已经走到戚玉霜面前,道:“贵客,请。”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戚玉霜,夹杂着好奇与一种奇异的重视。
寂空禅师也不紧不慢地捋着胡须,看向戚玉霜。
戚玉霜在众人的目光中面色一动不动,淡淡道:“禅师盛情,在下心领了。只是我从不信这些,身在其位,有所不便,请禅师海涵。”
寂空禅师似乎早已料到了她的回答,笑道:“无妨,可请令妹代劳。”
戚玉霜无奈地摇了摇头,见这老和尚如此坚持,只好把目光投向了戚玉云。
戚玉云从小沙弥手中再一次拿过签筒,刚摇了第一下,一支签却突然从签筒的方口中自己掉落了出来。
“啪嗒。”
竹签跌落在桌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戚玉云面色微微一变。
刘琼玉却第一次见到签不取自出的情况,颇为好奇,连忙看去。
此签似乎有些年岁,上面斑驳着几道竹身的斧凿痕迹,仿佛是苍竹在生长途中留下的伤口,即使削磨成了方方正正的长签,依旧能看到其上深刻的裂痕,一股肃杀的陈旧之感扑面而来。
刘琼玉将签捡了起来,手指却突然一顿。
这签朝上的一面,竟然是空的,一个字都没有。
她赶紧将签翻转过去,看到签的背面上,以极为峻拔锐利的笔锋题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行楷: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
刘琼玉不由得愣住了。
这是姻缘签?
戚玉云的面色也在这一瞬间紧绷了起来。
戚玉霜看到签上的文字,心中不由得突然微微一跳:
“六尺之孤……百里之命?”
这句判语一样的话,怎么会题在姻缘签上呢?
姻缘签,无论签文或是解诗,往往都是讲男女双方之情,断二人缘分。而这一句,看起来似乎与男女姻缘全无联系,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就在她们三人齐齐看向此签的一刹那,在没有人看到的背后,寂空禅师的目光骤然停顿。
他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忽然微微抬起头,雪白的长眉被风拂动,目光看向了一个遥远的方向,随后,轻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禅师,此签,又该做如何解?”刘琼玉终于忍不住,向寂空禅师发问道。
寂空禅师语气沉沉,一字一句,如同远方掠过的一阵缥缈青烟,夹杂着轻微的风声:
“施主命格,贵不可言,这姻缘二字,非人力所能窥得。签无可示,老衲,亦无可解。”
刘琼玉有些失望,“哦”了一声。
大将军的姻缘,竟然连这位高僧都说无可解。她好不容易能听上一次戚大将军的八卦,没想到还是什么也没有。
不愧是戚大将军!果然与她们这些凡夫俗子不同!
戚玉霜脸上却没有露出什么失望之色,笑道:“世上万事,命数运势,有几人可解?我等叨扰大师清修许久,也该告辞了。”
三人相继起身。寂空禅师看着戚玉霜的背影,面上逐渐露出凝重之色,他忽然突兀地开口,苍老而沙哑的嗓音仿佛带一种奇特的紧张,急促道:
“施主前半生所造杀孽无数,从今往后,须得善积福德,保养贵体,万不可……再如此了!”
戚玉霜脚步微微一顿。
她背脊挺直地立在门口,没有回头,只有青云山的山风,柔和地卷回了一句遥远的叹息:
“戎狄在北,黎民企盼,我辈守土之人,安敢顾惜此身?”
寂空禅师定定地立在原地,苍老的身躯一动不动,宛若出神,又仿佛坐禅。
他的胡须在风中拂动,眼角深邃的褶皱之中,似乎有什么深沉的情绪在堆积着。
戚玉霜轻轻笑了笑,道:
“闻茶知人,禅师的茶虽为上品,却色有凝滞,香气不定。”
“恐怕是大师的心,并未到达出家人应有的超脱静远吧。”
寂空禅师一怔。
然而待他再次看去时,戚玉霜三人的背影却早已经渐行渐远。
一道男子身影从屋中急匆匆地踏出,向寂空禅师问道:
“她可发现什么了?”
“没有。”寂空禅师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她……”那个人似乎犹豫了一下,道,“禅师法力宏深,可窥天机。今日一面,可看出此女的命势了吗?”
寂空禅师身上的袈裟微微飘动,他闭着双目,并没有直接回答此人的问题,而是低沉地说道:
“当年,高太公于贫僧有一饭之恩,结下此缘。故而贫僧许诺,有朝一日,必将此恩还报,了结这段因果。”
对面之人点头道:“正是。本王也是得知此事,才请您回京,在此等候于她。”
寂空禅师藏在皱纹中的双眼缓缓睁开,看向了他:“殿下为何撇开旁的不看,单要看她的姻缘?”
男人犹豫了一下,道:“此女身掌三军大权,却支持太子,我欲使她为我所用,故而想娶她为妃。”
寂空禅师的双眉微微皱了起来,在眉心结了一道深刻的印痕,心中叹息道:以签为引,只得窥见姻缘之事。若是早早告知,完全可以另择他法,从此人身上窥见边疆社稷胜负之天机。
而这位殿下,竟然白白将这么好的机会拱手放弃了。
寂空禅师无奈地地摇了摇头,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此女白虎入命,命掌武权,绝不可犯其威。”
“贫僧今日窥视,已伤天和。我观其人,非常人所能近。殿下还是……另做打算吧。”
听到寂空禅师的话,对面男人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就在此时,寂空禅师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苍老的身躯,猛地佝偻了下去!
第67章 尾生抱柱
青云山中的轻风, 似乎也带着一股经久不散的檀香,迎面吹拂而来,令人心神格外宁定。
戚玉云看向刘琼玉, 道:“心事可了结了?”
刘琼玉轻轻点了点头, 方才眉宇间的愁意已经散了七八分,又恢复了往日活泼真率的模样, 语气中带上了几丝轻松:“算是吧,不瞒大将军, 既然签文如此, 寂空禅师又如是说,我也少担些忧。”
风卷过树梢, 枝叶被吹得沙沙作响。
一声轻微的动静, 忽然在一片空旷的佛院中突兀地响了起来。
戚玉霜的耳力何等之好?她耳尖一动,循声看去,就看到在地面青石之上, 一支竹木制成的雕彩姻缘签被风吹动, 翻滚着停在了她的脚下。
她蹲下身,将这支签捡了起来。与此同时,一位年迈的妇人身影匆匆地从不远处向这边走来,步履有些许的蹒跚,但却似乎掩盖不住心中的焦急,低着头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戚玉霜心道:这应该就是她求取的姻缘签了。只是看她年纪,大约不是为自己求的,多半是为家中疼爱的子孙来求的。
她轻微调整了一下表情,露出一个和气的笑容, 正想开口说话。但在看到老妇人面容的一瞬, 她的面色却微微一变, 脚步骤然定在了原地。
老妇人看着约莫将近五旬的年纪,花白如雪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头顶,颇有几分不近人情的严苛冰冷,虽未带太多珠翠点缀,却样样暗雅华贵,可知身份不凡。
那位老妇人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戚玉霜的脸。
隔着一条窄窄的青石路,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骤然凝固了。
老妇人身后,一群亲卫模样的人从暗处追上,恭敬地道:“老夫人!”
那位老夫人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她锐利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戚玉霜,就连手指也微微颤抖了起来。
戚玉霜缓缓垂下眼睛,似乎是退让一般,侧过头,双手微一抱拳,淡声道:
“卢老夫人。”
在她身后,戚玉云的眉心猛地一跳。
刘琼玉也面露愕然,嘴巴微微张大,心中啧舌道:今天怎么这么巧,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这香积寺中碰到了?
面前这位,想必就是卢隐老将军之妻、如今的冠勇侯卢辞将军之母——卢老夫人!
卢家与戚家之间的情分仇怨抛开不说,听说如今戚大将军与卢辞将军冰释前嫌,将帅和睦,亲密如初。这份传言虽不知真假,但是说到这位卢老夫人,这仇怨却深了去了——当年可不就是她带着年幼的卢辞状告戚老将军,导致戚家下狱?
虽说以这二位的身份与地位,将来宫廷宴饮之上碰面在所难免。但卢老夫人似乎在戚家冤情昭雪之后,颇受打击,这两年间时常抱病,就连宫宴贺岁之时也因身体抱恙而推辞不来。就算戚大将军回京后列席宫宴,恐怕也未必能与这位卢老夫人遇上。
谁知道,也许真是天意作祟。如今竟然好巧不巧,让两人在香积寺中骤然碰上面了。
卢老夫人深深地看着戚玉霜,半晌后,苍老的声音微微沙哑地说道:
“戚姑娘,别来无恙。”
戚姑娘?刘琼玉偷眼看着眼前的场面,心中有些微动。
能管戚大将军叫“戚姑娘”的,恐怕也只此一位了。卢老夫人是卢辞将军的母亲,当年应该也是看着戚大将军长大的,两位老将军情同手足,她也算得上是戚大将军的伯母。
只是如今时移世易,戚大将军已经承袭爵位,位列一品,她这样称呼,却似乎有些不大尊重了。
戚玉霜答道:“别来无恙。”
卢老夫人见戚玉霜只是淡淡回了一句,就不再说话,但却并没有移开脚步的意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她的面庞微微有些扭曲,沉默半晌,终于道:“当年之事,是老身……误会了。”
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戚玉霜脸上礼貌的微笑终于缓缓收敛。她的嘴角终于逐渐露出一点冰冷的意味来,像是自嘲,又像是无奈:
“伯母好轻松的话。”
只这一句道歉,便想翻过篇去吗?
其实,此刻戚玉霜的心里有火气正在升腾着。
若非卢老夫人是卢隐将军的妻子,又有戚老将军临终嘱托,她甚至连一句礼貌性的“伯母”都懒得奉送。
卢老夫人手指慢慢地攥在一起,她喉咙沙哑,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
“戚姑娘长大了,也不把长辈放在眼里了。当年你非要和辞儿腻在一处的时候,对老身……可不是现在这个态度。”
“您这什么意思?”戚玉霜还没有说什么,身后的戚玉云已经柳眉蹙起,冷声道。
“什么意思?”卢老夫人抬起布满褶皱的眼皮,薄薄的嘴唇延伸出一道刻薄的纹路,“戚家的小姑娘,你就是戚玉云吧?这话什么意思,你该问去你姐姐,她的心里,可比谁都要清楚。”
“你!”戚玉云眼中怒意更盛,冰冷的目光一瞬间如同利剑般,射向卢老夫人。
卢老夫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暗指戚玉霜心中暗恋她的儿子卢辞,从小倒贴相追!
且不说如今戚玉霜与卢辞是主副将的关系,沙场战将,最重要的是同袍一心,关系何等重要,岂容得挑拨?就算是当年,凭戚玉云对姐姐的了解,戚玉霜对卢辞也顶多是兄妹之谊,绝对不可能有男女之情!
卢老夫人这是在出言侮辱戚玉霜的名誉!
戚玉云气得肩膀微微颤抖,却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按住。戚玉霜脸上没有丝毫的怒意,反而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慢慢道:“伯母,我与卢文藻的关系,我自然心里最清楚。”
“只是您这以己度人、嫉贤妒能的的阴暗之心,多年不见,还是一如往昔啊。”
卢老夫人眼睛猛地睁大,面上终于带上一丝怒火:
“你!”
“你竟敢这么对长辈说话!”
戚玉霜没有被她的怒火所摄,反而面带轻笑,慢悠悠地说道:
“伯母小官之女,一朝恃恩嫁入卢家,又生下文藻这样一个争气有为的儿子,想来定然是觉得终身有托,倚仗之至了。”
卢老夫人出身衙役之女,一次意外,救下了受伤的卢隐老将军。卢老夫人情急之下以口哺出污血,两人有了肌肤之亲。卢隐当年还是青涩少年,两人均未定亲,卢隐醒后得知此事,既羞愧又感动,出于尊重,为保她名誉,亲口许诺婚约。战争得胜后,卢隐带她回京,执意定下亲事,娶她为妻。
卢家家风甚严,家中子弟不置妾室。婚后,卢隐对她极为敬重。因为她出身寒微,在京中夫人交际之时,卢隐数次为她撑腰,就连镇国公戚老将军见她,都称之为“弟妹”,从此,京中之人再也不敢对卢老夫人有轻视之心。更何况后来,她诞下卢辞这个儿子,少年成名,人人称道。京中世家夫人,无不羡慕她,都说她是京中第一好命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