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的周显看着她,嘴角忍不住悄悄地弯了起来。
他对戚玉霜的微表情与动作太熟悉了,每一分变化早就已经被他无数次地描摹,镌刻在他的记忆里。旁人看着戚玉霜云淡风轻、谈笑自若,但在他眼里,看到的是戚玉霜在推杯换盏之间那一点小小的不耐,还有她红润唇角勾起的半含不露的敷衍式假笑。
这种感觉,真是……
酒过三巡,天奉帝的神情似乎越来越疲乏,枯黄的脸色也浮上一丝微醺的红晕。他苍老的手指慢慢地握住了龙椅的扶手,身体微微倾斜,似乎有一点不胜酒力。
在一片酒盏歌喉之中,天奉帝藏在皱纹之中的眼睛缓慢地移动着,似乎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群臣。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戚玉霜的身上。戚玉霜在武将之首的位置,与天奉帝离得并不太远。天奉帝看向她时,戚玉霜似有所感,在这一瞬间回过头,正好对上了天奉帝的目光。
天奉帝隔着两道桌案,露出几分和蔼的神色,道:“戚爱卿破犬戎,定北疆,于国有大功,这些年,多有劳碌了。”
戚玉霜站起躬身抱拳道:“臣不敢。”
天奉帝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说道:“如今犬戎来贡,尤班向我大孟俯首称臣,这着实是戚爱卿之功,爱卿不必推辞。”
戚玉霜眉头不着痕迹地微微皱了皱。
尤班前来朝贺,明显是为了联合大孟对抗娄邪单于的权宜之计,以尤班的自傲与狠辣,怎么可能真心以臣下之礼侍奉大孟?他眼下如此隐忍,自然是有所图谋。天奉帝莫非被尤班单于的谦卑恭谨所打动,相信了他的鬼话?
天奉帝轻轻咳嗽了两声,道:“我大孟自先高祖立国以来,已历五世,北疆从未真正宁定。朕继位以来,也未有一刻安心。”
戚玉霜垂首道:“此臣等之过也。”
天奉帝却没有怪罪的意思,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想,竟在朕知天命之年,看到了北疆永定的希望。”
听到这句话,戚玉霜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天奉帝半生庸碌,在位数十年,未尝有过什么值得铭记的功绩。即使在青史之上,恐怕也留不下太多的笔墨与赞颂。
身为帝王,坐拥天下,富贵已极,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所求的是什么?
戚玉霜非常清楚地知道——是青史留名,万古传颂!
天奉帝身体一日接着一日地衰败下去,沉疴消解着他的生命与气息,让这个曾经精神矍铄的帝王,终于感觉到了一种源自心底最深沉的无力感。天奉帝或许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一天一天地流逝,距离未来的那个终点,似乎已经不再遥远。
他在恐惧。
迟暮帝王,最深沉的恐惧,是于社稷无寸功,于青史无可留名!
天奉帝急迫地想要一份沉甸甸的、有足够分量的功绩,书写在他晚年的功绩之中。尤班单于这个台阶递得太好了,好到此时的天奉帝根本无法拒绝。
如果能掌控尤班单于,相当于就是掌握了犬戎三部其中之二,只要再派戚玉霜出兵北上,与尤班一同灭掉娄邪部,犬戎这个困扰大孟五代的噩梦,就相当于终结在了天奉帝的手中。
这是何等分量的诱惑?
天奉帝目光深深地凝视着戚玉霜,缓缓道:“戚爱卿,可愿做这千古名将,为朕北伐娄邪,永定北疆?”
戚玉霜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两下,艰难地把心中的话扼在喉咙之中。
大孟此时,只宜坐山观虎斗,绝不能帮助娄邪或是尤班任何一方!
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从天奉帝左侧传来:“父皇,今日正值除夕,何须言此杀伐之语?”
天奉帝神色微微一愣,看到周显正抬头看着他,面色也轻松了下来,哈哈笑道:“不过是玩笑罢了。”
他回过头,对着戚玉霜笑道:“朕这二子,秉性各不相同。长子气性刚猛,锋芒太胜,宜率军为将,征战沙场。太子乃朕之幼子,秉性柔弱,恐怕是守成之君,令朕着实放心不下啊。”
戚玉霜嘴角微微抽搐,心道:陛下,您这是对您这两个二子有多大的误解啊……
就大皇子那个德性,要是有一日率军为将,可千万别安排到我北疆来……
心中如此想,戚玉霜嘴上却只能应付道:“两位殿下龙章凤姿,各有擅场,实乃江山社稷之幸。”
刚才的话题,似乎被天奉帝与戚玉霜不约而同地暂时按下不提了。
就在此时,西向的桌案中,犬戎使臣忽然站了起来,依旧是操着那种腔调有些奇异的口音,朗声说道:“大孟的皇帝陛下,我单于陛下为恭贺时节,特命小臣贡上十八舞姬,愿在宴席之间,为皇帝陛下献舞。”
天奉帝看着犬戎使臣谦卑有礼的模样,心中颇为愉悦,他神态松缓地点了点头,表示许可。
旁边的内侍看到天奉帝点了头,立刻高声道:“传——犬戎舞姬献舞——”
戚玉霜的眉头却微微一蹙。
然而下一刻,悠长的绿松色绸缎飘扬而来,几乎将空中泼洒下的月光完全遮蔽而住。随风飘荡的绿绸巾带着草原上旷远朴实的药草香气,仿佛拂过在场每一个人的鼻端。
十八名妙龄少女团簇而出,中间领舞的舞姬带着鹿神面具,金底黑角的鹿面张开弯曲的裂口,雪白的双目中落下两点浓烈的黑色,如同为鹿神的双眼点了一对怪异的眼瞳,随着舞姬身体的转动,那双瞳孔仿佛也不断变换着角度,投视着四面八方的观众。
舞姬们腰悬轻鼓,以绿绸击之,声音嗡鸣,充满灵性的鼓点与她们回旋的舞步交相辉映。正中间领舞的舞姬头顶、脖颈、腰间竟有三面小鼓,她双手皆持绿绸巾,手臂如同水蛇般抖动,不断击打在三面小鼓上,随着十八位舞姬的节奏不停地旋转着。
绿绸中似乎蕴含着一种柔中带刚的力道,敲击在鼓面上,随着十八名舞姬旋转围拢的速度越来越快,鼓点一声急似一声,如同越来越密集的狂风骤雨,肆虐在草原之上,掀起一波接着一波的风云涛浪!
犬戎使臣声音也高昂了起来,仿佛在压制着激动之意,大声道:“此乃我族献祭在乌那神前的查干额勒舞。在大孟话中,又名圈乐舞。这十八名舞者,皆是犬戎三部最纯洁的巫女,她们自愿为乌那神的庇佑、为两族的和平献上一切!”
在他话音落下的一刻,鼓点仿佛急促到了极致!十八名舞姬齐齐旋转了起来,绿绸巾击打在鼓面上,她们如同一团团金绿色的的花瓣,不断向着中心处鹿神面具的舞姬围拢而回。
天奉帝面上也露出惊艳之色,忍不住赞叹道:“好舞!”
舞姬们越转越快,团团绿绸几乎成了一片虚影,此时,这朵花团锦簇的花苞围拢在一起,距离天奉帝已经不过十步之遥。
天奉帝抚掌道:“赏!”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这朵金绿色的花苞,骤然绽放!
围拢成一圈的舞姬猛地向后仰倒,腰肢完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柔软角度,如同盛放的花瓣,向四面八方绽成一圈艳丽的弧度!
就在这朵花苞盛开的中心,那宛如花蕊一般戴着鹿神面具的舞姬,身影终于显露了出来。
绿绸巾在她的手腕抖动下,如同一条有生命的绿色毒蛇一般,陡然发力!
在绿绸的顶端,系着一柄乌黑的匕首,极黯的颜色仿佛淬满了深沉的剧毒,在她身影暴露出来的那一霎,猛然向前刺来!
在场的无数人在这一刻惊叫出声。
但是那柔软纤薄的松绿色绸巾中仿佛蕴含了极强的力道,在气力灌注之下几乎甩成了一条紧绷的直线,裹挟着顶端漆黑色的匕首, 快若闪电般向天奉帝刺去。
天奉帝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 他的双眼骤然睁大,浑浊的瞳孔中已经倒映出了匕首漆黑如墨的锋刃!
周显猛然站起, 就欲挡在天奉帝的面前,替他接下这一道刺杀。
“铛!”
金属碰撞的声音骤然响起, 金铁交鸣的剧烈摩擦声带起尖利的嗡鸣, 震颤着人的耳膜。
“戚大将军!”众人爆发出一阵惊呼,在看清楚场中之人时, 终于下意识地齐齐松了一口气。
戚玉霜腰间龙泉剑已然出鞘, 寒如秋水的剑锋执于手中,与漆黑的匕首在空中毫不犹豫地撞在了一起。
匕首力道虽强,与龙泉剑相碰, 却终究逊色了一筹。
戚玉霜的手臂却稳如泰山, 没有丝毫动摇。
那柄匕首“砰”的一声,从带着绿绸巾从空中坠下,跌落在地面上。
戚玉霜森寒的目光锁定了十八舞姬最中间那名鹿神面具的少女,断喝一声:“将她拿下!”
那少女的身躯却在此时以一种极为柔软的弧度扭曲起来,头、颈、腰身齐齐旋转,猛地欺身向前,三面悬挂在脸侧、颈中与腰间的血红小鼓,在这一刻诡异地练成了一条直线。
这条线,正对着天奉帝的方向!
“砰!”“砰!”“砰!”
三声爆破尖鸣骤然响起。
这三面血红色的小鼓一个接着一个, 从中猛地爆炸开来。戚玉霜瞳孔剧烈一缩, 厉声喝道:“快闪开!”
小鼓轰然炸开, 扬起一片血红色的烟尘与碎屑,然而戚玉霜的眼中,却瞬间捕捉到了烟尘之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巫毒药针!
舞姬竟然将犬戎最顶级的暗器藏在了查干额勒舞的小鼓之中!
随着爆炸的力度,数十枚银针在暗夜中一闪而过,以流星一般的速度,猛然向天奉帝射去!
戚玉霜的嘴唇绷成了一条冷峻的直线,手中龙泉剑上下翻飞,如同暴雨梨花,将射来的巫毒药针削落在地。龙泉剑每一次挥动,都有巫毒药针被无声无息地削断在空中,势头骤停,噼里啪啦地跌落在地面之上。
然而巫毒药针之所以称之为犬戎顶尖的暗器,并非因为传说中它来自乌那神赐予的见血封喉、无药可解的剧毒,更在于它细如牛毛,极其隐蔽,在暗夜之中数十根齐发,根本无法完全察觉到所有的药针!
一支巫毒药针终于在毫厘之间,越过了戚玉霜龙泉剑守护的范围,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猛然朝天奉帝袭来!
“砰!”周显手疾眼快地纵身而上,半躬着身体,将已经完全吓懵的天奉帝向旁推倒,护住了天奉帝老迈的身体。
只听到“咚”的一声。
一支巫毒药针狠狠地钉在了龙座之上,没入木质的龙头一寸有余,针尾犹自在不断地颤动着,足见这一针的威力之强。
“铛!”戚玉霜面色寒冷如冰,最后一支巫毒药针终于被她削落在地上。
羽林军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将十八名舞姬团团包围,剑尖直指着中心处那名鹿神面具的舞姬。
羽林军中郎将赵鼎这时才姗姗来迟,他远远地站在羽林军围成的人墙之后,大声呐喊道:“将她们擒下!”
羽林军们迟疑了一下,似乎还在畏惧戴着鹿神面具的那名少女刚才诡异的暗器与手段。不过他们人数众多,壮着胆子一拥而上,将场中的舞姬们顺利擒获了下来。
那名鹿神面具的少女被数名羽林军压制在地上,一位羽林军头领上前,右手用力,猛然掀开了少女的鹿神面具。
在面具被掀开前的一刻,少女似乎有所感觉,猛地转头,直直地看向了戚玉霜的方向。
狰狞的鹿神面具正中,森白巨大的眼眶里,那两点宛如随意涂抹的黑色墨迹像是一双漆黑滑稽的瞳孔,在夜色灯光之中,像是生出了一种诡异的眼神,直勾勾地锁定了戚玉霜。
“当!”铜制的面具掉落在地上。面具之后,露出了一张秀美的少女面孔。
戚玉霜的瞳孔骤然紧缩。
其余的十八名舞姬,纵然生得貌美,明显是养在犬戎水草丰美的富庶之地,却依然能看出面貌上的犬戎特征,与大孟女子迥然不同。
然而这名戴着鹿神面具的少女,揭开面具后,露出的竟是一张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大孟江南女子的面容!
她竟不是犬戎人!
犬戎使臣的声音也在这一刻适时地震惊响起:“此人并非我客铁部舞姬!我从未见过她!”
“此女冒名顶替,换走了我部献舞的巫女!”
天奉帝身体前倾,惊惧地看着那个面容秀美,宛如大孟邻家少女的舞姬,口中颤抖地大声道:“查,快给朕查!”
这个少女替换了本来犬戎舞姬中的领舞,查干额勒舞的领舞本身就需要佩戴鹿神、牛神等面具,以面具作为遮掩,竟然没有人发现舞姬已经被人偷梁换柱了!
戚玉霜脑海中迅速地回忆起傍晚在宫门口看到的犬戎舞姬的队伍,可以确定,当时十八名舞姬之中,绝对没有这个少女!
她的心念飞快转动:这个少女,究竟是谁?
犬戎进献的舞姬,居然在堂堂大孟宫廷的森严守备之中,被人替换掉了。
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两波人。一是犬戎监守自盗,上演了一出贼喊捉贼的好戏。自己将杀手藏在犬戎使团中,借早已准备好的舞蹈刺杀天奉帝。
二是……戚玉霜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她想起了在舞蹈开场之时,犬戎使臣口称献舞,天奉帝愉悦而好奇的神色。
天奉帝事前,是不知道犬戎要行献舞的。礼部、鸿胪寺接待犬戎使团,他们要在宫宴上献舞一事,属于两国邦交之好,理应上奏天奉帝。但天奉帝如今龙体欠安,大不如前,这种宫宴安排的事情,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也许在负责内外两宴安排者的手中,就已经自行处理了,不必上达天听。
筹备内外两宴之人,正是……
戚玉霜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大皇子的面上扫过。方才天奉帝遇险,大皇子仿佛被吓懵了一般停留在原地,分毫不动。这样的表现是在场大多数人的状态,并不出奇,也丝毫不引人注目。
她回过头,猛然间看到少女的神色,来不及反应,戚玉霜当即厉喝一声:“拦住她!”
然而,已经晚了。
鹿神面具的少女仰起脸,乌黑的鲜血从嘴角缓缓流淌而下。
刺杀不成,她服毒自尽了!
这是只有死士亲卫才有的手段,牙间衔毒,事败则咬破毒囊,当场身死,不留后患。
赵鼎感觉到已经没有了危险,连忙挤过了羽林军围成的人墙,来到少女面前。趁着少女还没有断气,赵鼎急声道:“快快交代,是谁指使你来的?”
“让你竟敢胆大包天,刺杀陛下!”
少女的身体正对着赵鼎的方向,然而她的脖颈却大力扭转过来,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让那张秀美的面颊正对着戚玉霜。
她仰着脸,溢出黑血的嘴角慢慢勾起,露出一个诡异至极的微笑,口中气息断断续续,仿佛下一刻就会陡然断气:
“主人,当年您豢养奴婢一众死士,为报……戚家大仇……誓杀昏君奸臣……”
“如今您若是后悔了,就让……就让奴婢……”
“来……替您……完成!”
第78章 伪装揭破
在那少女面孔骤然转过来死死看向她的一刻, 戚玉霜的眼皮就突然开始狂跳不止。
随着少女一字一句吐出,如同淬了毒的尖刺,直直地刺进了戚玉霜的大脑中。
她眼前猛然发黑, 双耳一片嗡鸣, 冲天的怒火几乎要从胸口迸发而出。
好一个反间计!
戚玉霜的手指一根根收紧,龙泉剑柄冰冷深刻的纹路几乎深深陷入了她手心的血肉之中。
她仿佛孤身站在场中。
在这一刻, 身边剑拔弩张对准犬戎舞姬的羽林军们,目光带着深刻的恐惧, 宛如迟钝的木偶般, 整齐地慢慢转过头,将目光投向了她。
周显漆黑的瞳孔已然缩至针尖大小!
他蓦地回身, 扶在天奉帝手臂上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收紧, 目光紧紧锁定了天奉帝的表情。
天奉帝佝偻的身躯一动不动地坐在龙椅上。他浑浊的老眼在这一刻似乎恢复了些许清明,闪烁起一丝不可捉摸的精光,深沉而缓慢地, 凝视向了戚玉霜。
戚玉霜的心前所未有地向下急坠着。
她知道, 在这个犬戎舞姬自尽身死的一刻,她与天奉帝脆弱而微妙的平衡,就此彻底打破了。
不管少女所说是真是假,但戚家与天奉帝之间,竭尽全力忽略过往的血泪与仇恨,自欺欺人地维系着的信任与忠诚,在这一瞬,被一根细不可查的毒针,骤然戳破了!
遮蔽其上的帷幕被撕开, 露出的是双方都在竭力粉饰的冰冷而嶙峋的现实。
戚玉霜没有任何一刻不在心中清醒地知道着, 如今的戚家, 与天奉帝之间的关系,是何等的不堪一击。
——她知道,天奉帝同样也知道。
首座之上,天奉帝缓缓地站起身。
就在这时,挤进人群的羽林军中郎将赵鼎突然激动地大喊道:“听到了没有,戚玉霜就是幕后指使,还不将她拿下!”
戚玉霜猛地抬起眼睛。
那一眼,说不上有什么威势,或是杀意。
但在她的身侧,所有羽林军齐齐地倒退三步。在戚玉霜身周一丈范围之内,形成了一片无人靠近的真空地带。
赵鼎大怒道:“你们在害怕什么?快!一起上!擒住戚玉霜!”
“谁敢!”坐席之上,卢辞陡然站了起来。若非常人进宫赴宴不可佩剑,卢辞几乎要当场将腰间宝剑抽出来横剑相对。
天奉帝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扫过场中的群臣百官,扫过瑟瑟发抖的羽林军,仿佛在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表情与神态。他的目光越来越暗,越来越深沉。
最终,他转过头,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儿子周显身上。
周显的目光如同最深彻的寒潭一般,倔强而执著地凝视着他。
天奉帝知道,戚玉霜与自己的儿子从小长大,情同姐弟,镇北关一战,又对周显有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情同再造。这等恩情,该如何还报?
他的身体状况,纵然太医院说得再委婉曲折,天奉帝心中也早已清楚——他恐怕,没有几年的寿数了。
他的大儿子周昂鲁莽粗笨,不是帝王之才。小儿子周显自小聪慧,身为储君,所作所为,无一处不符合未来帝王的标准。
但周显这个孩子的缺点,正在于重情。
如今他尚在时,戚玉霜已然承袭戚家数代以来的民意与威名,两度救社稷于危难之中,权掌三军,声望绝高,无人敢撄其锋芒。即使在眼下这样大逆不道的指控下,众军摄于戚玉霜的威势,甚至无人敢上前一步。
这样功高盖主的名将,即使是他,都无法完全压制。那么,他怎么能在自己殡天之后,将这样巨大的威胁,留给他柔弱重情的儿子?
戚玉霜对周显有救命之恩,若是等到他离世之后,他的儿子头上压着这样一位功高望重,有恩于己的重臣,该如何自处?
这一次,天奉帝没有依靠周显的搀扶。
不堪重负的心跳声从他老旧不堪的胸膛中传来,让天奉帝的动作显得是那么的吃力。他沉重地呼吸着,腿靠在桌案边,右手紧紧地支撑着龙椅的扶手,以一种有些勉强的姿态独自站立着,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场中的一切。
在他少年懵懂之时,是被大孟的名将重臣们扶上了至高无上的皇位。于是,在位的几十年中,他一边倚靠着名将重臣们的辅佐,一边满怀忧疑地与这股扶持自己的力量进行着无力的压制与斗争。
天奉帝优柔寡断了半辈子,在这一刻,终于在心中果断了一回。
他这一生,受够了这种不得自由的牵制。他绝不能再让他的儿子重蹈覆辙。
他要给自己的儿子留下一个没有任何掣肘的皇位。
当晚,宫宴中发生的一切与后续的消息如同风一般传遍了京城。
犬戎使团全员下狱,重审献舞巫女,威远大将军戚玉霜扣押宫中,听候审理。
羽林军无人敢第一个上前擒拿戚玉霜,戚玉霜却“苍啷”一声将龙泉剑归入剑鞘之中,连剑带鞘,掷于地上,道:“我自己走。”
她的目光透过重重的人群,看向了紧紧握着拳头,强忍着想要冲上来的杨陵。
戚玉霜轻轻地眨了眨眼睛。
杨陵蓦地愣住。
戚玉霜的眼瞳,微微向大皇子的方向转了一下。
杨陵仿佛明白了什么,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松开,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就在即将离开紫宸殿前的最后一刻,戚玉霜回头看向周显,嘴唇微微地动了几下。
周显在一瞬间,看懂了她的唇型:
“不必救我。”
第79章 山雨欲来
浓重的夜色之中, 齐噶尔山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狰狞猛兽,巍然伫立。延绵到天际的山岭线条,仿佛潜伏在黑暗中的猎食者, 隐暗地起伏着, 在北方旷野传来的寒风中摇动着森然的颜色。
齐噶尔山下,北辽河舒缓而寂静地在广袤的草原上悠然流淌。在银白的月光下, 一切仿佛都披上了一层肃杀的冷峻之色,只有北辽河温柔和缓的河水, 如同一条婉转曲折的银带, 穿过齐噶尔山下的犬戎城镇,向东蜿蜒而去。
娄邪部的大军与族人, 此刻, 就驻扎在这里。
昏黑的旗帜在城头忽卷忽收,露出明暗不定的颜色。北辽河岸边巡守的一队士兵,看着城头的旗帜, 知道大概是到了指定的位置, 脚步停下来,嘴里还忍不住打着哈欠。
“又要来取水验水,这北辽河的水喝了多少年了,还能喝出问题来不成?”一个身材壮硕的娄邪部士兵裹了裹脏污的毛皮外衣,嘴里不住地抱怨着。
“快点弄吧,弄完赶紧回去。娘日的,这大晚上太冷了,要冻死人了。”
“是啊,快点吧。”
壮硕的士兵嘴里呼着冷气, 不情不愿地将一个水囊从背后解下, 冲着河边往下抖了抖。
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在水囊口扑腾了两下, “咚”的一声跳入了河水中。
壮硕士兵把衣领又紧了紧,口中嘟囔道:“行了,马上万事了,一会回去之后我要好好喝一壶热酒……”
一声轻不可闻的“噗嗤”声,忽然从他的身后传来。
“什么声音?”壮硕士兵听到了声音,正想要回头,忽然感觉被寒风冻得有些发僵的后颈猛地一热。
一股温热的液体,骤然喷在了他的后颈上。
壮硕士兵的身体陡然凝固。
下一瞬,一具尚还带着热度的尸体,猛然砸在了他的后背上!
壮硕士兵来不及反应,右手猛然将腰中弯刀拔出,向后劈砍而去!
是敌袭!
他张开嘴,就要向着城头高声呼喊。
然而他的声音还没有发出,就突然感觉脖颈上一冷。
所有的声音如同漏了气的风箱,在寒风中不要钱似的倾泻而出,消散在河上的茫茫白雾之中。
壮硕士兵的头颅冲天飞起。
在最后的一丝意识中,他看到,那条跃入北辽河中的活鱼,突然开始猛烈地抽搐着身体,最终,缓缓翻起了白肚。
北辽河对岸,苍茫深黑的草原之中。
摇曳晃动的野草几乎能藏住大半个人的高度。尤班单于坐在木制的双轮车上,狰狞的铁腿从衣袍下露出漆黑的一角。
“单于陛下,我军已然成功投毒在北辽河与齐噶尔山的水源中。”亲兵头领跪在双轮车后,头几乎埋到了胸口,即使处于尤班单于看不到的角落,他也丝毫不敢将一星半点的目光投向假腿的方向。
“很好。”尤班单于的手轻柔地抚摸过木质的车轮,“我给过他们机会。”
“正是。单于陛下仁慈,给予了娄邪部弃暗投明的机会,可惜他们愚蠢至极,不懂得陛下的苦心。”
尤班单于本就苍白如纸的脸色,如今更加病态,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冰冷得如同一个死人。
听着这奉承的话语,他的嘴角慢慢向上弯起,手指一下一下地点在冷意森然的铁腿上,微笑道:“我不需要不服从我的人。”
“从今日起,犬戎三部,就要成为历史了。”
“单于陛下圣明。”亲兵头领的头重重垂下,抑制不住地从心底产生出一种颤抖。
尤班单于的手指微微一顿,仿佛是不经意地转过头,轻声道:
“镇守大孟的白虎,死了吗?”
亲兵头领犹豫了一下,咬着牙回道:
“……还没有。”
尤班单于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南方遥远的天空,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他细长苍白的手指一根根抬起,悬在夜色之中。惨淡的月光投射在他的指尖上,仿佛浮也起了一层阴冷的光泽。
长风吹过,没过人高的野草,随风向下倒伏。
铺天盖地的犬戎骑兵,在这无边无际的草原之上,缓缓显露出了黑压压的影子。
尤班单于的手,骤然挥下!
黑暗中,戚玉霜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种不安的预感,如同猛烈的鼓点,在她的心中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
周围绝对的寂静与黑暗,让她的感官在这一刻无限制地放大,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在这间斗室之中,大得仿佛能震聋人的耳朵。
虽说是扣押宫中,却只是为了安抚军心的说法罢了。这里是大孟皇宫地底的秘密天牢,只有一个出口,位置绝密,进出极为严格,人一旦进来,就几乎不可能再与外界联络。
戚玉霜强行安抚了一下自己的心脏,再次打量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对此还是比较满意的。
饮食住所一应俱全,单间独户就更不必说了——这宫内秘牢多少年没开启过了,为了关押她,还特意单独打开尘封已久的门,皇家内卫们拿着扫帚清水吭哧吭哧地打扰了半天,才让这尊大神愿意迈开尊步自己走进来。
只可惜,戚玉霜刚才盘着腿坐在木制的床上,稍微挪动了下,年久失修的木板床立刻发出了吱呀吱呀的抗议声。
一重又一重厚重的铁门外,立刻有人大声道:“戚将军,可想好要交代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