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显轻轻一笑,没有回答。
没过一会,戚玉霜就觉得实在有些热了。她嘟哝了一声:“好热。”
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戚大将军忙前忙后,还没有来得及换下甲胄,又要坐在这陪周显这种风雅人喝茶,实在是累了。
周显的手微微一顿,将茶杯放在桌上,伸出双手,在戚玉霜的脖颈下轻轻一解。
赤红的战袍失去了绳结的束缚,瞬间飘落着垂了下来。
周显的手利落地绕过戚玉霜的脖颈,将战袍轻轻一收,收拢在胳膊上,三两下叠了起来,放在了一旁。
戚玉霜感觉脖子有点毛毛的。
这个动作怎么说呢,有点熟悉。
当年离别之前,她受了伤,在帐篷里,周显也是这么给她解战袍和甲胄的。
但在如今这个场合,这个动作,怎么就这么奇怪?
也许因为周显当时还是个半大少年的模样,如今却已经长大了?
虽说她成日里混迹在军营之中,对男女有别的话一向嗤之以鼻,但在眼下这个场合,这句话似乎格外响亮地敲在她的脑海里,把她心中怪异的感觉不断地放大。
周显贴心地打断了她不断发散的思维:
“我该让你先回去更衣的,还是把甲胄去了吧,屋内有些热了。”
“哦。”戚玉霜含糊地点了点头,道:“那我失陪了?”
周显神态自然地也点了点头。
戚玉霜站起身,从走廊绕进后堂,去更衣了。
周显坐在竹席上,忽然开口道:“把亲卫都撤回来吧。”
亲卫首领悄无声息地出现,道:“殿下,那位戚家的三小姐,正在门口闹着想要见大将军,她那里……”也要撤掉人手吗?
“也撤掉。”周显面上没有丝毫波澜,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淡然地看着戚玉霜刚才用过的茶杯,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不必拦她。”
“是。”亲卫首领虽然心中疑惑,但在周显面前却不敢表露出分毫,只是垂下头,默默地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哗啦”一声,茶室后门的竹帘被戚玉霜撩了起来。
“后面放的衣服,也不知是谁采买的。”戚玉霜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倒也合适。”
周显抬起眼睛,正撞上戚玉霜踏入茶室的身影。
这是她难得卸了甲胄,在他面前换上常服的样子。
不是做平民打扮时一身简朴的衣袍,不是甲胄下贴身的水红色短打,而是真真正正,属于世家贵胄的戚玉霜的打扮。
远离北疆战场,戚玉霜此刻看起来也很是放松,就如同寻常的世家公子小姐一般,穿了一身红底散花绫的锦袄,头上嵌丝八宝的紫金冠已经摘了下来,发髻依旧挽在头顶,只留下齐眉的一条镶金红抹额,一颗指甲大的明珠嵌在中间,映得戚玉霜的面容如同明珠生辉,通身的贵气。
就宛如真的在绫罗画栋中长大、闲情逸致的公子小姐一样。
周显的目光凝在了她的身上,一时之间,竟有些挪不开了。
戚玉霜脱了甲胄,身形修长,却很削瘦,并不是寻常武将比较魁梧的身姿。一条鸾带束在她的腰间,勾勒出一道细窄柔韧的腰肢。她脚步翩翩而来,每一步仿佛都踏在周显的心上。
“殿下?”戚玉霜看他眼睛在走神,问道。
声音落下,周显已经迅速地回过神来,掩饰似的倾了倾茶杯,道:
“你似乎忘记了一件事。”
“什么?”一下子被周显反客为主,戚玉霜倒是扬了扬眉毛,露出好奇的神色。
周显轻咳一声,道:“手帕。”
原来是来讨要那个约定好的手帕的。
戚玉霜顿时也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都不好意思说,这个手帕,她是在赶回京城的路上赶工的。回京之前她完全把这回事抛之脑后了!
为了搞清楚这东西怎么缝,她还特意在路上找了一位绣娘,陪自己一起坐在车里学习。熊涛他们都惊奇得很,大将军一向是和他们一起乘马的,什么时候改成坐车了?
结果最后就搞出这么一个粗制滥造的小玩意。她虽说揣在怀里,却并不太好意思给周显看。
一是缝得着实破破烂烂,二是……
戚玉霜心里也有点怪异的感觉。
当时答应周显时,全是为了哄孩子罢了,弄这么个小玩意哄周显,和以往哄她妹妹玉云完全是一个套路。只要能哄住人,费点气力都是值得的。
但现在再看到周显,周显的变化太大了,长大的速度也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几乎和成年男子无异了。自己虽说对男女之别比较随意,但从事实上讲,却终究还是一位女子。
若是孩童也就罢了,成年男女之间,若是再相赠手帕一类的东西,就太容易惹人误会了。
虽然她与周显名为义姐弟,即使给他缝补点这种东西,也可以有很合理的解释,并不会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戚玉霜此时心里不太想产生这种误会。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道:“我确实不会,殿下,要不换个别的?”
周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嘴角似乎浮现出一点轻微的笑意,说道:
“好。”
这就答应了?
然而,她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娇娇怯怯的少女声音:
“小妹玉霞,想要求见姐姐。”
这是戚玉霜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她的思绪还没有转过来, 一个柔弱俏丽的身影已经亭亭袅袅地从门口缓缓走了进来。
戚玉霜眯起眼睛,在走进来的少女脸上仔细打量了一下,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感叹。
这个丫头, 长得还真像自己。
戚家祖传的好相貌, 生到戚玉霜脸上,是凤眼含煞, 修眉朗目,到了这个小丫头脸上, 却因为她的打扮与动作, 换成了另一种妩媚与柔婉。
想来她应该就是二叔戚定省的女儿戚玉霞了。
戚玉霜心中暗暗吐槽一句:二叔给女儿起名,倒是与她们姐妹用了同一个字辈, 从玉从雨。而给儿子取名“戚胜”, 却完全没有考虑与她们名字中的字辈相合,而是堂而皇之地起了单名一个“胜”字。
“胜”——果然是个好名字,戚玉霜感叹过无数次, 二叔对她这个堂弟有多少期待, 她不得而知。但打从她自娘胎里出生以来,三岁扎马步、五岁修剑法,一个又一个鸡鸣而起的早晨,她的好堂弟戚胜,是从来没起床成功过。
想到小时候自己早上把打鸣的大公鸡隔窗扔进戚胜屋子里,都没把呼呼大睡的堂弟叫醒,戚玉霜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周显坐得端正,威仪八面,目光淡淡地瞥过戚玉霞, 最终不动声色地落在戚玉霜的脸上。
戚玉霜轻咳了一声, 道:“你就是, 呃,三……妹妹?”
这个“三”字她说得有些不确定。
戚玉霜在后宅待的时间本就不多,二叔家里,她也就是对戚胜比较熟悉,后来也不知道二叔二婶又生了几个孩子,如何排的字辈。眼前这个丫头应该是比玉云年龄要小,但是不是该排行第三,她一时间也有点不确定。
周显将她犹疑的尾音听在耳中,面色微微一松,似乎确认了什么事情。
“正是。”戚玉霞仰起小脸,露出一个娇憨天真的笑容,“姐姐回府,怎么不使人知会玉霞一声,也好来迎接姐姐。”
这一声一声的“姐姐”,把戚玉霜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道:我都忘了还有你这么个人,哪里记得和你们这些形同陌路的人特意去说……
戚玉霜暗中腹诽,表面上却不好显露出来。她把声音放轻柔,道:“这里有贵客,稍后自然知会你们。你先下去吧。”
“贵客?”戚玉霞睁大眼睛,仿佛这才看到周显似的,惊讶地叫道,“原来是太子殿下在此!”
她连忙福身,姿态柔美地对周显行了一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周显的眼神离开戚玉霜,看向戚玉霞之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淡,只是惜字如金地回了一句。
“你见过太子殿下?”戚玉霜这回确实有点惊讶了。
戚玉霞一个女儿家,往常又没有去过宫宴等场合,什么时候见过周显?
还没有等周显做出什么回答,戚玉霞就已经率先露出一个含羞带怯的表情,轻声道:“殿下督建国公府时,在后院梅林之中,曾经……偶遇过一面。”
说到这里,戚玉霞白皙的双颊飞起一抹淡淡的红晕,仿佛有些娇羞,像是有什么隐秘藏在心里,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了。
戚玉霜的脸色顿时古怪起来。
周显身为太子,驾临公府,定然也是亲卫环绕的。出行之前,府中诸人,尤其是女眷,自然应该回到院落中回避。怎么就这么恰好地在后院中“偶遇”了?
戚玉霜心中升起一丝异样之感,她神色不动,眼神微微向周显的方向看去。
周显手中的茶杯正放在案上,他眉眼低垂,微微抿起嘴唇,似乎有些不好言说的……委屈之感?
戚玉霜的心中顿时如同明镜一般,恍然雪亮了。
偶遇,什么偶遇?偌大的镇国公府,哪里来的“偶遇”?
她这一对心比天高的二叔与二婶,果然生出了一对同样的儿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个三妹妹,恐怕是从二叔口中得知了当年元慧皇后青睐戚玉云之事,于是想要趁着太子时常往来镇国公府的机会,也搏一把吧?说不定她心中打得正是这样的如意算盘:如果周显能够看上她,便可以取而代之,代替玉云嫁入东宫——毕竟都是戚家的女儿,怎么就不能搏一把呢?
戚玉霜看着她羞怯的神情,嘴角忍不住扯起,一时间气得笑了起来:“三妹妹既然偶遇过殿下一遭,就该知道接太子驾的规矩。今日,三妹妹难道不知道殿下驾临,理应回避?”
她一字一顿,将“偶遇”两个字咬得很重。
戚玉霞顿时愣住了,完全没有适应戚玉霜口气突然的变化。刚才戚玉霜的面色还一派柔和,为何突然话锋一变,意有所指?
她慌张道:“妹妹只是、只是想来看望姐姐,并无别的意思……妹妹也不知太子殿下在此!”
“出去。”戚玉霜懒得与她纠缠,冷冷地说道。
“什么?”戚玉霞的眼睛骤然睁大,愕然地问道。
“我说,出去。”
“姐姐,你怎么能……”戚玉霞一瞬间惊怒交加。
戚玉霜怎么能在太子殿下面前如此呵斥她?她一个闺阁女儿,竟然一点也不顾忌她的颜面吗?
戚玉霜不愿再与她多说,茶杯重重地放在案上,门外戚家亲卫听到声音,顿时齐齐涌了进来。
戚玉霜冷声道:
“将三小姐给我请回院落,三日内不许出门。”
“姐姐!你有什么权力禁足我!”戚玉云愤怒地瞪大了眼睛,双目中尽是难以置信。
“我当然有。”戚玉霜嗤笑一声,不再废话,“把她送走!”
亲卫自然是只听从戚大将军的号令,戚玉霜命令一下,相当于军令如山,两侧亲卫齐齐走上前来,对戚玉霞道:“三小姐,请吧。”
戚玉霞拳头紧紧攥了起来,心有不甘地怒视着戚玉霜。
戚玉霜懒得再分给她任何一个眼神,周显掐着这个时间,正好冲泡出一壶新茶,姿势优美地分入茶杯之中,递给戚玉霜。
戚玉霜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心中的火气这才压下去了三分。
真是家门不幸,二叔养的这群窝囊废,把戚家的脸都丢到周显面前了。
得亏是周显性子好,即使心中有所不愉,也不会去向外说,甚至都没有向她发出一点暗示。若不是今天戚玉霞的出现揭破了这件事,周显说不定还要一直忍耐下去。
将新沏好的茶递给戚玉霜,周显端起自己的茶杯,淡淡地看了戚玉霞一眼。在茶杯之后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周显的嘴角轻轻地勾了起来。
亲卫见戚玉霞迟迟不动,只能说道:“三小姐,您若是不自己走的话,就恕属下等无礼了!”
大将军既然要他们把三小姐带走,若是三小姐不肯自己走,那么他们就只能把三小姐架走了。
戚玉霞环顾四周,见周显置若罔闻,戚玉霜冷眼相对,根本无人能够帮她,只能狠狠地一跺脚,转身向外走去。
戚玉霜看着她走出茶室,这才叹了口气,目光抱歉地看向周显:“家门不幸,殿下见笑了。”
周显微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我岂会将这个放在心上。”
戚玉霜心中升起的这点歉意,不只是因为戚玉霞的图谋不轨,更是因为她想起了自己今天上午表露出去的态度:
她不会将自己的亲妹妹嫁入东宫。
虽然这件事她早就已经拿定了主意,并且不可更改。但却还从来没和周显说过,如今明眼人都知道,戚家的二小姐是不会进宫做这东宫的太子妃了,也不知道周显听到这个,心中作何感想。
戚玉霜迟疑了一下,说道:“不论如何,戚家的态度,不会改变。”
镇国公戚家,必然站在太子这一边。
周显轻轻地抬起眼睛,小扇子似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他黑白分明的眼瞳定定地直视着戚玉霜,忽然说道:
“这是戚家的态度,还是……你的态度?”
镇国公戚府能够从开国绵延至今,长盛不衰,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不轻易言及立储之事。
但从戚老将军将戚玉霜送入中宫抚养的那时起,就已经开始隐晦地表达对皇后与太子的支持了。
如今的戚玉霜,依然要做这样的选择吗?
戚玉霜看着周显极为认真的神情,像极了小时候跟在她身后想要一个问题的答案时的样子——表面上看起来云淡风轻,实际上,在他心中,却非常渴望得到一个最终的结果。
她的心顿时一软,迟疑了一下,安抚似的用手覆盖在了周显的手背上:
“当然是……我的态度。”
周显的手指轻轻一动,被戚玉霜柔软的手心覆盖,似乎想要有什么动作,但戚玉霜到底顾忌着礼节与男女之别,只是轻轻触碰了一下,转瞬间就离开了,只在周显的手背上留下一点淡淡的温度。
周显低下头,嘴角终于再次露出一点浅浅的笑意,如同冰雪乍融,春风掠过,霎时间满堂生辉。
戚玉霜忍不住想捂住眼睛。
她似乎在今天才发现,周显这相貌,长得是真的很不错。
平日里冷冰冰的倒不觉得,只要一笑起来,这杀伤力真是……
周显看到她略有些窘迫的神情,笑容愈发明显了。他贴心地绕开了刚才的话题,说起另一个两人都关心的问题:
“犬戎之乱,如何了?”
如今犬戎两王并立,年长威重的娄邪单于与年轻狠辣的尤班单于分据一半犬戎领地,正陷入紧张的对峙之中,战争似乎一触即发,却又停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在大孟、娄邪单于与尤班单于之间,形成了一种暂时的僵局。
娄邪单于与尤班单于不敢轻易开战,怕大孟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将他们各个击破。而他们也不可能将犬戎三部再次联合到一起对抗大孟,必然在两个单于之间,要分出一个输赢。
说到这个,戚玉霜也回过了神,表情重新严肃起来:
“少则一年,多则两年,此二人必分胜败。”
犬戎三部不可能永远停留在对峙状态,无论是娄邪单于还是尤班单于,都拥有着非同寻常的野心,不可能甘于与人并立为王,将犬戎分割为二。在他们眼中,犬戎三部,必须都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周显道:“何人胜算更大?”
戚玉霜目光沉沉,越过茶室的小窗,远远地看向北方黯淡的天际,略微思索了一下,开口道:
“尤班单于。”
周显道:“我也这样想。”
戚玉霜点了点头,道:“朝中众人,还是不了解尤班这个人。”
“怎么讲?”周显道。
“此人好勇狠厉、薄情寡义,绝非善类。其智谋比之娄邪单于,更甚一筹。”
周显点了点头,道:“可以见得。”
“未来大孟与他一战,恐怕在所难免。”戚玉霜的目光远望北方,语气凝重。
周显道:“父皇所谓和亲讲和之举,恐怕于此人来说,毫无作用。”
“正是。”戚玉霜转过头,严肃地看着周显,“我大孟,绝不可送公主与尤班和亲。这是我的态度。”
“常乐公主,就是前车之鉴!”
后院,画绮轩前。
“你们这是干什么!”
“凭什么把玉霞禁足在院子里!”
柳氏拼命推搡着戚玉霞院落前的亲卫,亲卫们执行戚玉霜的命令,站在原地分毫不退。任凭柳氏如何质问推搡,都心如铁石,将画绮轩的门口挡得严严实实。
“我不信戚玉霜她敢下这样的命令!”
“你们去把戚玉霜给我叫来!”
柳氏大声尖叫着,听到她的声音,戚定省带着戚胜从柳姨娘的院子里出来,也跑了过来。
柳姨娘刚才突然晕倒,已经吓了他们一大跳。但得知将柳姨娘气到昏厥的消息之后,戚定省也大吃一惊,顾不得老娘,也想要去找戚玉霜问个清楚。
亲卫站在原地,听着柳氏震耳欲聋的骂声,心中叫苦不迭。
把戚玉霜叫来?
也亏得这位二夫人,居然敢直呼大将军的名讳。他们跟随在军中,从没见过敢用这样的态度与大将军说话的,还要他们把大将军叫来和她对质?
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
也许是柳氏的声音太大,也许是这里的动静闹得太厉害,没过多久,突然从前院传来声音:
“国公大人到——”
戚玉霜刚送走了周显,此刻在外面披了一件鹤氅,轻衣缓带,脚步不徐不疾,在一众亲卫的拥簇下缓缓走来。
柳氏看到她,眼睛几乎都要红了,她大声道:
“你有什么资格把你妹妹关在院子里!”
“放肆!竟敢对大将军不敬!”一名亲卫手按剑柄,就欲抽出佩剑,被戚玉霜轻轻一抬手止住了。
她挑了挑眉毛,道:
“我妹妹?”
“我妹妹正住在引泉山房里,我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妹妹?”
“你!”柳氏顿时气结。
戚定省却已经忍耐不住,立刻把心中最要紧的那个问题问了出来:
“霜儿,听说你向陛下请了恩典,要把爵位传给你二妹妹的孩子,这是真的吗!”
戚定省与戚胜的目光,在这一刻都死死地盯住了戚玉霜的表情,紧紧攥住了手掌,仿佛在等待一个至关重要的生死大事。
戚玉霜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当然。”
“什么?你怎么敢!!”戚定省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霜儿,你这是要把咱们戚家数代的家业,拱手让给外人吗!”
柳氏身体气得都颤抖起来,她眉毛几乎根根竖起,尖叫一声道:
“你、你自己每天抛头露面和一群男人混在一起,戚家的家风都让你败坏了!你现在又要败坏戚家的祖业,害你的弟弟,就为了不让爵位落到他手里!你是不是疯了!”
“哦?”戚玉霜面色丝毫没有变化,直接忽略了柳氏后面气急败坏的话语,淡淡道,“你和我谈戚家的家风?”
“戚家的家风是什么?”
柳氏喉咙一哽。
戚玉霜挑眉看向戚定省与戚胜,两个人也讷讷无语,不敢回答。
戚玉霜叹了一口气,道:“我倒要请教请教,如果没有我,戚家这一代该谁随军出征?”
一旁,戚胜的脖子猛地缩了缩,目光垂下,丝毫不敢与戚玉霜接触。
戚玉霜的眼神出奇地淡漠:“又或者,倘若北疆犬戎明日犯边?敢问诸位,谁敢前去应战?”
戚玉霜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戚胜的身上:
“戚胜,你难道忘了,你也是戚家的子孙!”
“位卑未敢忘忧国,身为戚家子孙,难道不明白什么叫责任?只顾自己的荣华富贵,丝毫不顾国家社稷,还配做戚家的子孙吗?”
戚胜被她骤然点名,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一躲,几乎要发起抖来。
戚玉霜的目光慢慢扫过戚定省,扫过柳氏和戚胜,冷笑道:
“我戚家满门忠烈,守土保家,上报天恩,下安黎庶。从没有过贪恋荣华,怯阵怕战的子孙!”
“你、你……”戚定省被戚玉霜几乎是指名点姓地骂了,他抬起手指,指着戚玉霜,一时说不出话来。
戚玉霜突然又笑了起来,那笑容带着几分讥讽之色,颇为罕见:
“我看在你们年长的份上,称你们一声二叔二婶,若真与我论起尊卑来,你们连我戚家的正经主子都算不上,也敢在我面前倚老卖老,以长辈自居?”
“依照本朝律例,尊卑有别,你们该尊称我一声——”
“国公大人。”
“堂姐……”戚胜弱弱地开口。
“放肆!”戚玉霜身旁的亲卫怒斥一声, “竟敢如此对大将军说话!大将军方才说的话,没有听到吗?”
戚玉霜嘴角微微勾起,好整以暇地看着戚胜。
戚胜的双唇嗫嚅了两下, 偷偷地抬起眼睛, 看到戚玉霜依旧寒冷如冰的表情,内心中挣扎片刻, 只能不情不愿地叫道:
“国公大人……”
“很好。”戚玉霜点了点头,“不要再让我听到你叫我堂姐。我可没有一个不知哪门子冒出来的弟弟。”
戚胜哭丧着脸, 几乎要跌坐到地上。
柳氏狠狠地盯着戚玉霜, 目光中的愤怒已经快要冲破头顶,她剧烈地喘息着, 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
戚玉霜却置若罔闻, 微微抬高声音,隔着画绮轩的外墙,说道:
“戚玉霞, 听到了吗?”
外面闹得这么厉害, 看戚玉霞的性子,肯定不会安安分分地待在屋子里,定然是在墙内听着呢。
画绮轩墙内,戚玉霜的声音仿佛在努力咬着牙,克制着自己的怒气,她之前娇柔的声音,在此刻也变得尖利无比,大声道:
“……听到了。”
“那就好。”戚玉霜微微一笑,再度看向戚定省与柳氏, 声音平静地说道, “别再让我看到你们的好儿子与好女儿丢戚家的脸。”
“否则, 就一个也别留,统统给我嫁出去!”
“你说什么!”柳氏猛地抬起头,就连戚定省眼中也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荒唐神色。
“当然是有一个算一个。”戚玉霜淡淡道。
“戚玉霞、戚胜,你们若是把戚家的颜面丢到外面去,就趁早找个好人家,一个嫁出去,一个入赘出去,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是我戚家的子孙,玷污了戚家的门楣!”
“你放屁!”柳氏尖叫一声,眼睛在一瞬间几乎被血丝所充斥。
“你拿捏玉霞也就算了,你怎么敢这么说胜哥儿!”
“他是戚家唯一的男丁,是将来要给戚家传宗接代的人!”
“你、你、你……你简直是疯了!”
“她就是疯了!”戚定省也终于克制不住,怒吼一声,“你一个女人,有什么权力插手胜哥儿的婚事,还说什么、说什么把他入赘出去!你简直不可理喻!”
听着这一家子胡搅蛮缠了这么久,戚玉霜两旁的亲卫眼中的愤怒已经燃烧到极致,气得近乎无语。如今他们眼神再度看向戚玉霜,却见戚玉霜没有阻拦之意,于是亲卫们终于再也无法忍耐,两两上前,一人重重一脚踢在戚定省的膝盖上,另外两人直接在柳氏的肩头重重一按。
戚定省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被军中训练有素的武士这么一踢,登时吃痛,站立不稳,重重跪在了地上。柳氏虽然看起来声量大,实际也没有几分气力,被两个亲卫在肩头一按,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戚玉霜步履悠闲地在他们面前来回踱步两圈,看着他们狼狈的姿态,笑道:
“我乃一家之主,当然有这个权力。”
她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停留在戚胜身上,笑容中带着几分戏谑:
“胜哥儿。”她把戚定省与柳氏对戚胜的称呼含在唇齿间,以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念了出来。
戚胜被她的眼神对上,顿时浑身发冷,忍不住想要后退几步。
戚玉霜不紧不慢地道:
“若是没有自信管好自己,就趁早找好入赘的人家。”
“不然,就管好你爹娘和你妹妹,否则——”
“我绝不客气。”
夕阳的余晖照在引泉山房的墙上,昏黄的淡金色映照在院中汩汩流淌的清泉之上,泛起粼粼的波光。
戚玉云独坐在屋中,听着潺潺的流水声,不徐不疾地将手中的医书翻过一页。
引泉山房位于镇国公府的东南角,远离二房一家居住的院落,显得十分清静。
——这也许就是戚玉云选择住在这里的原因。
即使隐隐从风中听到些许的喧哗之声,似乎还可以辨别出是柳氏大声的哭闹,戚玉云却仿佛没有听见一样,目光落在医书上,宛如丝毫不受阻碍一般,以一种平缓的节奏翻动着书页。
就在这时,东边墙外,突然传来几声布谷鸟叫。
“布谷,布谷。”
戚玉云依旧如同充耳不闻,没有抬头,目光看着眼前的书卷。
大冬天的,哪里来的布谷鸟叫?
那“布谷鸟”没有得到回应,坚持不懈地继续叫着,把声调拖得极长。
“布谷——布谷——”
戚玉云翻动书页的节奏停了下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布谷鸟”见叫了半天,还是没有回音,声音愈发急促起来:
“布谷,哎呀,布谷!”
戚玉云终于从书案前站了起来,走出了屋门。
墙外的“布谷鸟”似乎耳朵十分灵敏,听到了戚玉云的脚步声,顿时止住了叫声。
戚玉云慢慢走到东边的墙根底下,叹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