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将台—— by虚坛
虚坛  发于:2023年1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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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几乎想要当场拂袖而去。
刘小姐怒道:“吴公子,等国公大人回来,我看你在她面前怎么辩解!”
吴任猛地一抖,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他挺起胸膛,努力分辩道:“就……就算是国公大人,也是女子,最应该懂得女儿家贤惠谦忍的道理,难不成她、她……将来不嫁人吗?”
全场突然安静下来。
咔、咔、咔。
仿佛有金属摩擦地面的脚步声从远处响起,越来越近。
一道冷淡的声音从月洞门口传来。
“哦?贤惠谦忍?”
北风卷起干枯的树叶,飘飞至众人脚下。
虎头攒金靴踩在一片片枯叶之上,每一步都几乎将之碾成粉末,发出细碎沉闷的声音。
吴任的喉咙突然有点干涩。
“长姐!”戚玉云的双眼微微睁大。
按照戚玉霜的行程,应该要到年底几日,才能抵京,怎么会这么快出现在这里?
圆形的月洞门后,一道高挑的身影缓缓走出。
红袍金甲,衣袍上还有一路而来没有来得及扫尽的风尘,为了行路简便,发髻高高束起,二龙抢珠的镶金抹额端正正系在额上,更显得她面色冷峻,气度威严,凛然不可直视。
是……戚玉霜!当今镇国公,正一品威远大将军戚玉霜!
吴任猛地后退一步。
她、她、她……戚玉霜怎么会这么快,就回到京城!
吴任只看到戚玉霜居高临下扬起的面孔,一头乌发干净利落地束在头顶紫金冠中,流畅的下颚线条微微紧绷着,白玉般的面庞因为在阴影里而看不真切。
戚玉霜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周围安静得像是落一根针都能听到。
“本将军数年不在京城,原来已经不清楚当今女子该是什么样了。”
她的眼神淡淡地扫过吴任。
吴任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战栗着。
戚玉霜多年手握兵权,积危深重,他就连只是面对着她淡漠的眼神,就已经感觉到泰山压顶般的压力。
居移气,权养人。
他一定是昏了头了!他刚才,怎么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戚玉霜?
戚玉霜可不是与这些贵女们一样娇生惯养的闺阁小姐,她是十几岁就随军出征,斩敌无数,赫赫有名的北疆凶神,令犬戎人闻风丧胆的戚大将军!
戚玉霜的故事在民间可以说已经传得神乎其神,不管褒的贬的,总之被百姓们津津乐道,不住衍生,越来越惊悚恐怖。
吴任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似乎是看到了他的反应,倏地,仿佛泰山压顶般的目光从吴任身上移开。他听到戚玉霜又轻轻地笑了一声:“小女郎们的顽笑罢了,我怎么会放在心上?诸位见笑了。”
吴任胸口的大石骤然一松,他刚想长出一口气,又听到戚玉霜不紧不慢地续道:
“不过,戚某近年久居北疆,倒是有一件事未及知会诸君。”
“愿闻其详。”众人忙道。
“戚某孑然一身,深受皇恩圣眷。将来唯有马革裹尸,以身报国,方不负圣上隆恩。”
“长姐——”戚玉云不赞成地蹙起眉头。
“平生牵挂,不过舍妹一人。”戚玉霜修长有力的手按住她的肩膀。
“舍妹体弱多思,不瞒诸位,戚某委实舍不得她出嫁。”她的面色冷淡如水,声音低沉。
“舍妹所出长子,便是我府世子,这是圣上——亲口许给戚府的恩典。”
这句话像一颗重磅巨石砸在场中,瞬间激起千层浪!
所有人都忍不住脸上的惊愕,像是吞了鸡蛋一般,猛地张大了嘴。
镇国公府的世子?
只要是戚玉云所生的长子,就能继承镇国公府世袭罔替的爵位?
这可是大孟规制最高的一等爵位,戚家四代忠良才换来的最高恩典!
这个消息一出,不知道京中将有多少公子少爷想要求娶戚二小姐!
吴任的双眼也猛地睁大,几乎要把眼珠瞪了出来:
戚玉云的孩子,能继承镇国公爵位?
这个位置的分量,他比谁都要清楚。若是早知道这道圣旨,他、他的儿子……本来应该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偌大的一品镇国公府!
只是戚玉霜有言,只有戚玉云生的孩子,才能继承镇国公府,他与表妹的儿子,注定无法……
这时,戚玉霜冰冷的目光忽然转向吴任。
她冷笑一声,慢悠悠地说道:
“而吴小公子?”
“想勾引舍妹,入赘戚府,你——还不够资格。”
被戚玉霜的目光锁定,吴任感觉如堕冰窖,浑身发冷。
他鼓起全身的勇气向前一步,刚欲开口,只听“仓锒”一声。
卢辞本来默默跟随在戚玉霜身后,此时看到吴任的举动,早已上前一步,以下属的姿态挡在戚玉霜身前,宝剑从鞘中弹出,雪白的剑光几欲迸发而出。
“文藻,不得无礼。”戚玉霜摆了摆手,缓慢地开口,声音在场中不高不低地响起。
“吴小公子,你若有什么意见,尽管让吴老将军来和本将军面谈。”
吴任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纳表妹为妾,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主意。他以为戚玉云久居乡下,对一个身份低微的妾侍,应当无所谓,没想到她却在这件事上如此固执。
这几天的努力,不仅没能让戚玉云消气,更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戚玉霜先回到了京城!
“实话实说,”戚玉霜看着吴任飘忽不定的神色,露出一抹微笑,“这门亲事,是先父做主定下的,戚某还真瞧不上。”
“回去和令尊吴老将军说,这门亲事,我戚玉霜今天就做主,给它退掉了!”

第57章 戚府世子
就在场中众人一派死寂, 气氛剑拔弩张之时,高贵妃的侍女终于带着口谕姗姗来迟:
“贵妃娘娘闻知大将军到来,特请入室一叙。”
高贵妃的侍女们福身行礼, 面对戚玉霜, 态度极为恭敬,口气也放得委婉, 似乎是给足了戚大将军面子。
戚玉霜看着她们行礼,却没有直接回复。她嘴角不着痕迹地微微勾起, 泛起一丝冷意。
现在来打圆场, 是不是太晚了点?
今天高贵妃在猗江园设下赏梅宴,赴宴的大多都是未出阁的女眷, 居然能让吴任一个男子闯了进来, 若非有人刻意为之,如何能让吴任一路如此畅通无阻?
高贵妃这手段,真是低级得有点可笑——不想让玉云嫁给太子殿下, 成为助力, 就设下圈套,先促使忠勇伯府向戚家攀亲,事成之后,再怂恿吴任这个蠢货,爆出与人私相授受的勾当,如此以来,不管戚玉云退不退婚,名声上都有所损碍。
戚玉霜嘴角噙着冷淡的微笑。
高贵妃究竟是抱着什么心态,在前朝政事的争斗上, 竟也用的是这种愚蠢的后宫手段来对付他人?
无论戚玉云想要嫁给谁, 自有她戚玉霜做主, 为戚玉云摆平所有的问题。
就算戚玉云果真想嫁忠勇伯府,那么她可不会管吴老将军的面子,就算打上门,也要把这一家废物给打得服服帖帖。
就算要嫁,也是听凭戚玉云自己的喜好。她戚家,从来没有用女儿联姻的道理!
高家以女儿发家,便将所有人都想成了以联姻谋利益、以嫁娶定兴衰的人?就算要扶持太子,她戚家难道一定要赔上一个女儿不成?
郑老尚书等太子党,希望周显娶她妹妹,巩固手掌兵权的戚家与太子之间共同的利益,给太子党一份心安的保障。高贵妃想要破坏这一段联姻,就算戚家不能为她所用,也断断不能坚定地站在太子那一边。
戚玉霜两方都不站。
她戚玉霜是太子殿下的亲义姐,她作为戚家的掌权人,不支持太子周显,难道还能支持旁人吗?
高贵妃的侍女福着身体,见面前的戚大将军半天没有回应,动作已经有些僵硬。见戚大将军似乎并不像要有所表示的样子,只能硬着头皮又重复了一遍:
“大将军,贵妃娘娘听闻您远道而归,特请入室一叙,为大将军接风洗尘。”
“不必了。”戚玉霜面色冷淡,侧过头,微一抱拳。
“外臣无旨,不敢擅入。”
大孟一朝虽然较前朝而言,男女之防更为开放,没有严格的“后宫不得干政”之说。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以贵妃的身份召见外臣,还是一位手掌三军的重臣,这未免也太不把天家礼法放在眼睛里了。
也许是急中生乱、忙中出错,高贵妃只记得与戚玉霜同是女子,却忘了这一层具有政治意义的君臣身份!
“这……”侍女听到戚玉霜言辞严厉的拒绝,不由得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贵妃娘娘的口谕,戚大将军竟然、竟然毫不犹豫地直接拒绝了?
卢辞上前一步,冷声斥道:“我等外臣,无圣上旨意,岂敢惊扰皇家内眷?”
“姑娘,请回吧!”
戚玉霜没有再去看高贵妃侍女们惊愕的神情。她单手揽住戚玉云,对着古道热肠的刘小姐微一颔首,赤红斗篷飘扬如风,带着卢辞等人,大步流星,向着猗江园外走去了。
直到戚玉霜与一众武将、亲卫的战靴踏在青石上的声音逐渐远去,一片死寂的猗江园中,众人这才慢慢地回过神来,目光交错,双眼中尽是震惊过后的感叹之色。
刘小姐没忍住,双手捧住心口,看着戚玉霜离开的方向,声音虚幻地说道:
“天啊……那就是戚大将军……”
“这等风姿,果然名不虚传,令人、令人倾倒!!!”
一直站在她身旁的小姐也目光直直地接了一句:“若是戚大将军是男子……”
“若是男子……”
刘小姐在心中无声地哀嚎道:
“那我拼着这脸面不要,日日到戚府登门拜访,死活也要嫁给戚大将军!”
猗江园外,戚玉霜伸出手轻轻一托,将戚玉云扶上马车。她回身牵过踏雪的马缰绳,就准备上马,护送戚玉云回镇国公府。
马车里,戚玉云的声音忽然传了出来:
“姐姐。”
“嗯?”戚玉霜转回头,看到戚玉云的手伸出车帘,动作幅度很小地向她招了招,似乎是向让她过来。
“姐姐,上车来,我有话……和姐姐说。”
那一瞬间,戚玉霜承认,自己被妹妹这只招呼的小手可爱到了。
即使是长大了,性子清冷了起来,也不再像儿时那么依赖姐姐,但在有些时候,却还是会暴露出小时候那种亲昵可爱的小动作。
戚玉霜把马交到亲卫手里,对卢辞道:“文藻,我先送她回府。”
卢辞知道这姐妹两个应该有私房话要说,于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一催战马,先行离开了。
他与戚玉霜也是刚到京城,如今也要回到卢府之中,先见过他的母亲卢老夫人。
戚玉霜轻轻一跃,上了戚玉云的马车,让马车夫下来,自己坐在车的前端,一条腿点了点马臀,马车“吱呀呀”开始向前行进,另一条腿垂下来,在空中百无聊赖地晃荡着。
“怎么了?有什么话想和姐姐说?”戚玉霜掀开车帘,上半身探进车中,打量着戚玉云的神色。
戚玉云眼角有些许的红晕,神情却显得很平静,她轻声道:“姐姐,刚才……为何说出那番话?”
说她将来的长子,就是镇国公府的世子,还说自己马革裹尸……
“原来是这个。”戚玉霜还以为她想问吴家的事情,正思考着怎么和她解释。
“戚家只有你我姐妹二人,我这拼了战功性命挣来的爵位,不传给你的孩子,还能传给谁?”
戚玉云微微睁大了眼睛,蹙起双眉:“姐姐,那也应该是你的孩子才是!”
戚玉霜没有说话,深褐色的瞳孔凝视着戚玉云,眸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无奈。
戚玉云的话戛然而止,她仿佛也在这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想说的一切突然堵在了喉咙里。
以戚玉霜权掌三军、威震北疆的身份,天奉帝怎么可能容忍她亲自与任何一个世家结亲?她若是成亲,对方必然涉及多方面的政治博弈,甚至一上来就要牵扯进权力斗争的中心。
“那这个恩典……”
戚家虽然从前就是位列一品的镇国公位,却从来没有女儿的子嗣袭爵的恩典,戚玉霜刚才所说的“恩典”,又是从哪里来的?
戚玉霜犹豫了一下,不好说这是她用此次击退犬戎的功勋换来的——毕竟天奉帝已经赏无可赏,周显为她请封的第二条就留有了余地,让她回京后自己请赏。她明白周显的意思,自然不会再提出什么为难的要求,便只是向天奉帝提出,自家只有姐妹两个,百年之后,镇国公府后继无人,又将断绝。她愿意用此战功勋,求一个恩典,即使她战死沙场,其妹戚玉云之子,也能够继承镇国公之位。
天奉帝自然无不答应。
爵位总归不过是一个虚衔,若是没有掌握兵权的戚玉霜,戚家空有一个一品爵位,又能有什么用?——京中大小爵位的世家多了,一代代传下来,如果子孙不济,便什么也不是,起不到任何的威胁。
得到了这道旨意,戚玉霜的心也完全地放下了。与吴家的婚约退了又算什么,只要有这一道安身立命的恩典在,即使她死在北疆战场上,戚玉云后半辈子也能安然无忧,她的孩子依旧能名列一品爵位,世世代代安稳地传承下去。
虽然如此,戚玉霜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明说,于是只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戚玉云的脑袋:“好了,不用担心我,倒是你这门婚事,是我没给你把好关。”
京城到北疆路途遥远,她收到信时,只想着戚玉云若是有喜欢的,尽可自己做主,不必让她来决定——毕竟对这个亲妹妹,戚玉霜一向是无条件赞同加支持的态度。
只是没想到,因为一些旁的因素,竟让戚玉云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
戚玉云轻轻张口,欲言又止:“姐姐,若我不答允这门婚约,那么太子与……”
“好了,不用说了。”戚玉霜温柔地打断了她,“姐姐明白。”
戚玉云恐她不在京城之时,戚家因为戚玉云的婚姻之事,陷入太子与大皇子的党争,影响到戚玉霜政治上的站位。于是才抢在太子与大皇子的斗争加剧之前,抢先答应了忠勇伯府的婚事,借此避祸。
戚玉霜微微一笑,摸了摸戚玉云柔软的脸颊,道:“你长大了。”
戚玉云一愣。
戚玉霜接着说道:“你呀,还是多虑了。”
“我戚家,不怕事,也不避事。”
“若是连你的婚姻大事都护不住,姐姐还做这个将军干什么?”
一瞬间,戚玉云心中所有想说的话,都哽在了喉咙中。
这番交谈,仿佛又回到了孩提之时,戚玉霜也是这样,抱着她,哄着她,尽可能地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和愿望。
戚玉云清冷如月的双眼中渐渐泛起了一丝氤氲之色,水汽积蓄,眼角也湿润了起来。
“唉。”戚玉霜笑着叹了一口气,从胸前贴身的金甲夹层中取出两方手帕,瞅了瞅,将其中一个塞了回去,打开另外一个素色的,伸出手,在戚玉云眼角拭了拭泪水。
“这么大了,还在姐姐面前哭鼻子呀?”
戚玉云似乎也觉得有些丢人,难得泛起性子,身体一扭,避开了戚玉霜的手帕,将身子伏在车壁上,轻轻抽泣着,不让戚玉霜看到自己的样子。
戚玉霜无奈地摇了摇头,刚想说些什么,马车却忽然一顿,停了下来。
戚玉霜的手下意识按在了剑柄上,却听到外面传来一个嗓音清脆的侍女高声道:
“车内,可是镇国公戚大将军?”
“正是在下。”戚玉霜回道。
侍女道:“戚大将军,长公主携燕平郡主在此等候,望面见将军。”
戚玉霜随意的坐姿顿时一正。
这两位怎么来了?
长公主乃是天奉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所生独女燕平郡主嫁给了汪合。
她们在此等候自己,莫非为了常乐公主之事?
戚玉霜抽回了放荡不羁地搁在外面的长腿,给了戚玉云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起身跳下马车,挺直身形,向前看去。
镇国公府的马车旁,正停着一辆华贵庄重的车驾,前后垂着层层叠叠的红色罗纱,金铜色架梁以彩云画凤雕饰,两旁有十数名导路宫女,也是身穿水红色罗纱镶金外衫,打着两顶青油伞盖,引在车驾前,处处显露着尊贵与威严。
透过车帘,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车驾中有两道女子的身影。
——长公主,与燕平郡主。
戚玉霜松开按在龙泉剑柄上的右手,微微偏过头,不直视车驾,以示敬意,抱拳行礼道:
“臣,见过公主、郡主。”
她给旁边的亲卫使了个眼色,亲卫们登时会意,一个人接过戚玉云的马车,充当起了马车夫的角色。另外十几个亲卫骑着马在旁跟随,先护送着戚玉云的马车向镇国公府的方向行驶而去。
华贵的长公主车驾里,传出一道低沉柔和的妇人声音,极为熟悉地响在戚玉霜耳畔:
“大将军,别来无恙。”
“数年不见,长公主殿下贵体康健,一如往昔。”戚玉霜心中浮动起些许的感慨,口中却客套地回应了起来。
长公主轻轻笑了一声,道:“将军若不介意,可上车同行否?”
当年戚玉霜养在宫中时,长公主虽然已经出嫁,但太后还在。长公主许多时候并不住在公主府中,而是常常留宿宫中,陪伴太后。因此,她与年幼的戚玉霜也经常见面。
那时候的戚玉霜,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王,长公主喜爱她活泼灵动,又怜她是忠良之后,年幼丧母,于是对她一向十分和蔼,也有几分疼爱之意,颇为纵容。她也曾借着长公主车驾出宫,躲在长公主怀里,悄悄瞒天过海,溜出宫玩耍,半夜才回来。
如今十几年时间转眼而过,两个人再次相逢,竟然在是这样的场景之下,一个端坐车中,一个勒马立于车外,只能隔着车帘交谈,着实令人有些唏嘘。
戚玉霜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叹息道:
“戚某乃一介外臣,岂敢登公主车驾?”
她已经不是当年长公主可以抱在怀里的小女孩了。如果她还是一位与燕平郡主一般的京城女郎,也许可以凭借与长公主的情分,坐到车里,对这位旧日熟悉且和蔼的女性长辈撒一撒娇,叙一叙这么多年不见的情分。
只可惜,她不是。
内外之分,权位之别,让她再不能做许多不合身份的事情。
长公主沉默了一下,道:“也好。”
戚玉霜翻身跨上踏雪的马背,轻轻一抖缰绳,踏雪缓步向前,来到公主车驾的侧面。
一只养尊处优的白皙手掌,轻轻撩开了车帘罗纱的一角,露出了长公主风韵依旧的面容:
“大将军应当知道,我此行为何事而来。”
“我妹……常乐的棺椁,是否随将军,一同入京?”
“正是。”听到这个,戚玉霜的神情微微严肃起来,道,“常乐公主灵柩,如今暂时停在京中净莲寺内,等待发丧。”
这时,一直没有出声的燕平郡主,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心中的话似的,忽然开口道:
“大将军,那……那绿云的灵柩,是否也……”她的声音沙哑,仿佛是刚刚哭过。
“燕平。”长公主打断了燕平郡主的话,她转过头,柔声向戚玉霜询问道,“那个孩子……她,是否有名字?”
燕平郡主与长公主都知道,绿云夫人,并非她的本名。
她随汪合来到大孟,本是没有汉名的,汪合对此也懒得介意,一向只称呼她为“居氏”,并没有为她取个汉名的意思。
当时,燕平郡主作为正妻,觉得这妾室无名无分,虽生育了一个儿子,却连汉名都没有,着实奇怪得很,也不便于日常称呼。
于是燕平郡主随意地翻了翻手边的书册,恰好正看到“绿袖折腰”四个字,便稍一化用,给她赐名为“绿云”,从此汪合府中上下,都称呼她为——绿云夫人。
戚玉霜目光深深,轻声回答道:
“常乐公主临终时告诉微臣,她给这个孩子,取名为……”
“如意。”

第58章 重见周显
京城之中, 有一座净莲寺,往往是为达官贵人办法事所用,平日里也有贵族女眷前来进香祷告。
常乐公主身份特殊, 身为和亲公主远嫁犬戎, 众人皆以为其早已去世,如今却发现事实真相并非如此, 但在处置上,却不得不多了几分尴尬。常乐公主客死他乡, 如今灵柩归国, 不方便在宫中发丧,于是便暂时停灵在净莲寺这样一座皇家寺院中。
皇家有丧事要举办, 净莲寺自然识相地暂时清空了寺院, 不再接受闲杂人等入内,只是等着为这位天子之妹、尊贵的公主殿下办理法事与发丧诸类事宜。
寺中的僧人们早有准备,看到公主车驾降临, 有条不紊地向两旁打开寺门, 洒扫迎接长公主的车驾入内。
常乐公主与如意的灵柩停在净莲寺中,黑漆漆的棺木并排停在屋中,仿佛两套黑沉的枷锁,安静而沉重。虽然如今灵柩归国,为她们举办的丧事贵重至极,她们却再也不可能见到了。
长公主在看到这两副棺椁的一刻,华美的容颜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保养极佳的面颊眼角上,也浮现出几道深深的纹路。
她一步步上前, 似乎想要走到棺木旁边, 用手去触碰那漆黑的棺盖。
“公主殿下, 不可——”旁边的僧人敛眉垂目,出声阻拦道。
长公主千金之躯,不宜亲手触碰棺木,这既不合礼法,也不符合停灵期间的要求。
燕平郡主定定地站在门口,嘴唇动了两下,轻声道:
“姨母,表妹……”
躺在棺木之中的,是她嫡亲的姨母,与本应与她血脉相连、最为亲近的表妹。
如果没有这一切的发生,她也许会在姨母的怀里撒娇,与表妹共同长大,将来在京城中各择良婿,而不是在冰冷的现实里,被京城中人传为争风吃醋、妻妾不分的“汪府二美”。
南北的天风将她们分割成互不相认的陌路之人,却又在有意或巧合的命运引领下,让她们重逢在汪府之中,第一次见面之时,她是高高在上的燕平郡主,汪合明媒正娶的妻子,而她的表妹,是跪在堂下,为她奉茶的番邦妾室。
这是何等的命运弄人?
在这一刻,燕平郡主竟不知道该去恨谁。恨自己没有觉察到如意面容的熟悉感,恨娄邪单于的歹毒报复,亦或是恨那位高高在上的……
她颤抖着开口,声音微弱地问道:
“汪怀,他……已经不在了吗?”
她嫉妒、不屑的妾室,是她至亲的表妹,她冷眼相待的庶子,本应是她的外甥。她堂堂天家血脉,为何竟落到为汪合这样一个外姓人针锋相对、争风吃醋的田地?
戚玉霜目光怜悯,道:“汪合自尽前,将他毒杀。毒发过快,不及援救,当场身亡。”
汪合厌恶犬戎至深,又因为当年那一份寄人篱下、就连婚姻都身不由己的屈辱感,对如意深恶痛绝。汪合在死前自知大势已去,于是将他心中犬戎公主所生的“孽障杂种”亲手毒死,以绝后患。
燕平郡主怔怔地看着戚玉霜,那句话进入了她的耳朵之中,却仿佛一阵风一般没有停留,掠过庭院,掀起沙沙的枯叶回声。
她与汪合夫妻感情极好,虽然一开始两人互相有所怨怼,但随着了解的加深,两个人的心中,逐渐地滋生出一份不可言说的情感。
怎奈家国爱恨,情仇两隔。
汪合在最后的反叛之前,甚至冒着暴露的风险,为她留下了一封和离书撇清关系,保她在事情败露后不受牵连。
“愿莺娘选聘忠贞之名士。”
“结一心之良缘。”
“憎我恶我。”
“莫伤金怀……”
那是和离书最后,汪合给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这也是燕平郡主在汪合刚刚事败之时,即使冒着极大的风险,顶着长公主的劝说与周围人的压力,也不愿意堕掉腹中孩子的原因。
“那个孩子……”燕平郡主喃喃自语。
戚玉霜心中微微一顿,她知道当时燕平郡主身怀有孕,却不知道最终诞下的是男是女。这个孩子身份尴尬,生下来必然有着千番百种的麻烦。不过长公主权势不小,若是愿意保他,也能让他平安一世——只是仕途权位,终究是不可能了。
但在知道了常乐公主与如意的真相之后,燕平郡主又会怎么想?又该怎么面对这个孩子?
戚玉霜试探性地开口道:“郡主的孩子如今……”
“没有孩子了。”燕平郡主摇了摇头,惨然一笑。
“我怀胎三个月时,一天夜晚之中,毫无预兆,忽然见红,那孩子……悄无声息地落了。”
也许这才是命运真正的安排。
前方沉默良久的长公主回过头,声音低沉:“莺娘,过去的事情,便让他过去吧。”
“是……母亲。”燕平郡主微微垂下头,一滴泪水从雪白莹润的面颊上倏忽滑过,没入阴影之中,消失不见了。
戚玉霜心中一片感慨,叹息道:
“灵柩何时发丧,还需等待长公主殿下示下。”
长公主道:“本宫会做安排。”
戚玉霜点了点头,看着长公主带着失魂落魄的燕平郡主,一步步回到了车驾之上。
在长公主即将进入车中的最后一刻,戚玉霜忽然开口问道:“此事,陛下的的态度如何?”
长公主的身形微微一顿。
她慢慢转回头,望向戚玉霜挺拔的身影,露出一个浅得几乎看不到的笑意,那笑容出现在长公主气度尊贵的脸上,竟也显现出三分无奈的苦涩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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