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将台—— by虚坛
虚坛  发于:2023年1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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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以为,本宫今日为何来此?”
“有的人,心中有愧,不敢前来。本宫不过是……代劳罢了。”
长公主最后留下的话语,轻声回响在戚玉霜的耳畔。
戚玉霜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她右手攥着踏雪的缰绳,缓缓向镇国公府的方向行去。
身边的亲卫想要分开两列为她开道,戚玉霜摆了摆手:“不必了。”
她并非热衷排场、喜好威风之人。
她就这么勒着马缰绳,在街道上徐行——在行人众多的地方,手随时勒住马缰,是为了防止人多事杂,意外因素惊了战马。如果战马受惊,骑乘之人需要第一时间勒住马头,防止战马横冲直撞,撞伤行人。
这是戚家对习武的子孙从小的教诲,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教养,几乎刻在了戚玉霜的骨子里,让她即使在思考之时,也会下意识如此去做。
眼看着离镇国公府越来越近,戚玉霜远远地看到镇国公府的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公子。
这位公子身边没有带什么人,一个人孤身站在门前,因为隔得远,此人又面对着镇国公府大门的方向,戚玉霜只能看到一个长身玉立、萧萧肃肃的背影。
青年的衣着打扮极为雅致,月白色的海水江崖锦缎外袍,勾勒出一抹修长的身形,碧玉镶嵌的鞓带系出了一抹若隐若现的挺拔腰身,宛若雨后江岸的青竹般清雅脱俗。虽然站在那里,却仿佛遗世独立般,带着一种安静而疏离的贵重气质,不可轻易接近。
许是经历一番奔波,马上要到了家,戚玉霜此时的心情也比较放松,心想,这恐怕是哪家失了路的年轻公子,见到镇国公府门庭显赫,想要前来向主人家问路的。
也不知道这府中怎么没人出来为人家指一指路,果真是家大业大,连下人们都格外爱躲懒些。
她唇角不自觉地露出一抹无奈,双腿一夹马腹,踏雪快步踏上几步,正来到那年轻公子身边。
戚玉霜看着他的背影,嘴上一个没忍住,调笑了一句:
“小郎君,来到我戚府门前,可是有事相求?”
那位年轻公子听到背后传来的马蹄声与话语,背影仿佛突然一僵。
“嗯?”戚玉霜见他半晌不做声,有些奇怪。
年轻公子身影终于微微一动,在耀眼的阳光之下,缓缓转过身来。
他的相貌也如同其人的气质一样,清俊秀雅,眉目轮廓如同上好的山水画一般,落笔惊艳,令人几欲屏息。一双长而上挑的桃花眼专注地凝望着眼前的戚玉霜,浓密纤长的睫毛随着主人微微抬起的眼眉而撩起,露出一双黑白分明,极为清澈的眼瞳。
在他的双眼之中,倒映出了戚玉霜高坐于马上,扬唇微笑的身影。
戚玉霜的笑容在这一瞬间骤然凝固。
她猛地张开嘴,尴尬到想把刚才轻佻的玩笑直接吞回肚子里!
眼前这个年轻的公子,居然是便服出行的——
戚玉霜的眼睛睁得极大,周显的面容与身影,在她的眼中下意识地一寸寸临摹着每一处细节。
对于少年人来说,似乎一日不见,就如隔三秋,难怪古人曾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她与周显,不过是两年未见,当时单薄柔软的少年身形,却仿佛翻天覆地一般,褪去了青涩的骨骼与皮肉,迅速地抽枝发芽,长成了一副明显属于青年人的修长身姿。
原本甚至还能被她一把抱住,藏身在镫里的单薄的肩膀腰身,如今已经初步长成了骨肉匀亭、宽肩窄腰的青年模样。甚至连个头也在黄河沿岸两年的风雨磨磋中一日日长起,如今若是她站在平地上,恐怕已经容不得她低眼去看了。
戚玉霜后知后觉地有些遗憾:“他给我寄的那封信,为什么没有早些回给他?”
许是因为她回得慢了,后来周显才没有继续给她写信,可能是怕耽误她的时间——这个孩子一向心思细腻,早慧而懂事,不愿意给身边的人添麻烦。见她回信迟迟,也就没有再给她写信了。
那句“风雪千里,何日归来”的问候,也许就是属于少年人才有的大胆问候,可惜她最终还是没有能在那一年冬天返回,这一错过,就是两年的时间。
曾经藏在少年柔软轮廓之下的骨骼,一寸寸水落石出,露出了分明的骨相与清俊的线条,曾经与元慧皇后极为相似的秀丽,已经几乎完全褪色了。
周显的眉骨与鼻梁在落日余晖下,投落了一片深邃的阴影。阴影之中,一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
踏雪立在原地,似乎是有些不安地跺了跺前蹄。
周显眼底深处,有一层并不明显的波动,仿佛的淡淡的欢喜与期待,但细看去,又好像化在一片漆黑的深潭之中,看不真切。他的面色上没有什么变化,相比于戚玉霜的失神,他显得极为淡定,仿佛是早有准备一般,伸出一只手,在戚玉霜面前摊开。
那只手手心朝上,骨节修长,如玉一般,在阳光下显得微微有些莹润的光芒。
“姐姐,还不下马吗?”

戚玉霜喉咙微微一堵, 似乎在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想过重见周显的时候该如何解释,辟如胡扯一通她从没说过当年过年回来,也许是下一年, 也许是下下年之类云云——毕竟她写得那么含糊, 可算不上什么明确的承诺。
但当她见到周显的这一刻,却突然发现, 自己那些玩笑似乎再也难以说出口了。
周显如今,真的长大了。
他少年时的容貌, 极为酷似元慧皇后。但随着他长大, 那一点秀丽精致逐渐褪去,出落成了一种冰雪般的清俊与雅致。
元慧皇后的影子在他的身上越来越淡, 戚玉霜忽然觉得, 她与周显养在在元慧皇后膝下的这一点宛若血缘的情分,在此刻,忽然有些模糊了。
毕竟他姓周, 而不是真的姓戚, 更不是她的亲弟弟。
周显不仅是她的义弟,也是大孟的东宫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他们除了姐弟情分外,还有着君臣之分。
周显的手还端端正正地伸在空中,似乎在等待着戚玉霜的回答。
戚玉霜心中的念头千回百转,最后落在了一点惆怅与迷茫之中。
她回过神,看着周显仪态翩翩的姿势,像是在宫宴雅集之上,极具礼貌地迎接一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下马。
这一眼, 戚玉霜气得有点想笑, 心中千头万绪的感慨暂时被抛之脑后, 嘴上有气无力地道:“殿下,这是做什么?”
她骑马走过的路比周显吃过的盐都多,什么时候下马都需要他扶了?
周显抬起眼睛,笼着氤氲烟气的漆黑双瞳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遍。穿过岁月与时光,看她脸上是否有着北疆风沙留下的痕迹。
戚玉霜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掉转龙泉剑,用剑柄轻轻敲了敲周显的手心,然后不再停留,动作潇洒地翻身从马背上跃下,扬起的赤红战袍轻轻地擦过了周显月白色的衣角。
周显的手指下意识地收拢,却只握住了一阵夕阳余晖下温柔的风。
“吱呀呀——”镇国公府的大门向外缓缓打开。
戚玉霜伸出手,也回以一个文质彬彬的礼节,笑道:“殿下请。”
不过一瞬间,周显眼中的怅然之色已经消失殆尽。他也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姐姐,请。”
刚才沉浸在思绪中,没有注意周显的话。如今再听到这个亲昵得有些过分的称呼,戚玉霜霎时间直起鸡皮疙瘩,她连忙推拒道:
“殿下乃皇室贵胄,何等贵重?这个称呼,恐怕、恐怕不合适吧。”
周显轻轻扬起眉毛:“是吗?”
戚玉霜表情极为认真地点了点头,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
周显微笑着说道:“孤从出生时起,就认大将军为义姐,日日长在一处,如何又不能称呼了?姐姐莫不是与孤生分了?”
不是不能称呼,是你这个称呼得真的很怪……
戚玉霜心中默默吐槽了一句。
戚玉云也唤她“姐姐”,听起来就是很正常的称呼。但“姐姐”这两个字落到周显嘴里,被他那低沉清冷的冰质嗓音含在口中,以气音柔和地送出来,带着一股缠绵的笑意,怎么听怎么变扭。
仿佛是亲昵得……有些过了头了。
戚玉霜抚额道:“殿下,要不还是换一个……”
以官位相称,叫大将军,或是镇国公,确实就太过生分了。叫义姐,有些过于一板一眼,叫姐姐,又太亲昵,换个什么比较好呢?
“要不,我唤姐姐的小字……”周显的眼角微微弯起,露出一片桃花潋滟的眸光。
“玉珠儿?”
听到这三个字,戚玉霜顿时感觉汗毛都在这一瞬间立了起来。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道:“不行!”
这个小字,简直是她一生最不可为外人道也的“光辉历史”。
这就要说到,戚玉霜刚出生的时候,戚夫人觉得她长得玉雪可爱,如同晶莹宝珠一般,就想要给她起名为“戚玉珠”。
“珠”字从玉,示珠玉同珍。以玉作为女子之名的偏旁,既与字辈相呼应,又适合女孩子——如珠如玉,如珍似宝,将来被捧在掌心之上,一世娇宠无忧,多么好的寓意?
但奇怪的是,只要一在戚玉霜面前提到“玉珠”这个名字,襁褓之中的戚玉霜就会大哭大闹,挣扎不止——她本就生得尤为康健,一旦哭闹起来,中气极足,杀伤力极大,能够吵得半个镇国公府都不得安宁。当时,就连远在书房里的戚老将军都能被她震得待不下去,只得出来看看她是怎么一回事。
了解到情况之后,最终,戚老将军只能给她另取了一个名字,择一个“霜”字,出自名剑之称,最终定名为“玉霜”。
没想到名字一改,戚玉霜听到了这个新的名字,登时就不哭了,在襁褓里咯咯直笑,笑得眉眼弯弯,好不可爱。
戚老将军与戚夫人见状,也哈哈大笑,都说:这孩子这么小,竟然就会自己选名字了?
只可惜她作为长姐,定了一个“霜”字之后,若是再诞下男孩还好,若是再诞下的是一个女孩,就也要从“雨”而名了。戚夫人在怀戚玉云时,也曾对戚玉霜开过玩笑,用手指点着她的鼻尖,道:
“真是可惜,若是你当年不改名字,娘肚子里的妹妹,就该叫‘戚玉珍’了。”
姐妹两个,如珠如珍,正是寓意着戚家的一对掌上明珠,本应一生娇贵,被人珍视。
于是,“玉珠”虽然没有成为她的大名,却变成了戚夫人私下称呼她的乳名,元慧皇后自然也从戚夫人那里得知了这个乳名,私下相处时,时常唤她“玉珠儿”。
此刻的戚玉霜,不敢问她亲娘,不敢问在天有灵的元慧皇后,只能想无语问苍天——周显那时候年龄那么小,居然也听到了,甚至还记住了。
戚玉霜感觉自己一向稳如磐石的神色都要从里面寸寸崩裂了,这种……名字,长辈唤一唤也就罢了,从周显的嘴里叫出来,简直是……
“这个也不行吗?”周显的眼睛又垂了下来,终于显露出了一点楚楚可怜、无可奈何的意味了。
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当今太子,纵然是戚玉霜,看到周显的神态,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戚玉霜轻轻咳了一声,道:“要不,殿下就直接唤我的名字吧。”
就直接叫“玉霜”好了,简单、直接,也没有几个旁人这么叫她。这样,应该足够显示姐弟之间的亲近了吧?
“好,”周显没有任何迟疑,嘴角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张口叫道,“玉霜。”
“嗯嗯。”戚玉霜胡乱应了两声,心里却还是有点毛毛的。
周显却没有再留给她犹豫的时间,笑道:“怎么还不进府?”
戚府的门已经打开半天了,门口的下人不敢直视太子殿下与国公大人,早已在亲卫的吩咐之下悄然退去。
“哦,哦。”戚玉霜这才回过神来。
但还没等她来得及迈步,周显就已经率先迈开步子,走到了她的身边。
一片淡淡的阴影覆下,将戚玉霜面前的夕阳余晖轻巧地遮挡了起来。
戚玉霜心里突然一跳,侧过头,微微仰起脸,看到周显正并肩站在她身旁。
如今不是马上马下相对,而是在平地上站定,两个人并肩而立,戚玉霜这才发现,周显的个头,竟然窜高了这么多。
才两年不见,他居然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了。
戚玉难以置信地再度用眼神比了一下。
她本就生得高挑,又因为自小习武,体格修长,面对大多数姑娘的时候,都要居高临下地俯视。即使在北疆与众将士并立,也不过稍微矮上几分,除非被熊涛、孙信忠等狗熊一样的魁梧之人围着,不然面对三军将士,也是颇具威严与压迫力的身形,丝毫不显弱势。
周显还未加冠成年,怎么个头就已经赶上她,甚至超过她了?
直到这时,戚玉霜后知后觉、朦朦胧胧生出一种淡淡的惆怅——
时间竟然过得这样快。
断剑山下重逢,她费了不小的力气,才认出七年不见的周显。这七年间,她脑海里的周显,一直是那个天真的、懵懂的孩子——那个会隔着上书房的窗户,不情不愿地回应她的悄悄话,会坐在她的马背上开心不已,却又努力装作不在意的周显。
直到重见那天,她对于周显的所有印象,突然在岁月变迁里悠悠地转了个弯,逐渐被一笔一划地替换成了一副全新的模样。
曾经的那个天真好奇的孩子,似乎已经在重重宫阙中被彻底地磨灭了。骁山之外,这个桃花眼的少年,身姿挺拔,神态清冷,仿佛万事万物,都再难以打动其心。
但在如今这一刻,戚玉霜眼中周显的模样,却前所未有的清晰,如同一阵冷风吹过,骤然将过往所有朦胧而虚幻影子吹得烟消云散!
周显静静立在她的身旁,清俊的骨相已宛然是青年人的模样,从挺拔的鼻梁延伸到俊朗的眉骨,隐隐内蕴一种不动声色的锋锐。他身姿如竹,温润如玉,仪态翩翩,如同最为典雅贵重的世家公子一般,似乎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逾礼违制,眉眼含着清冷,好像连内心都是这样平静而疏离。
他已经生得比戚玉霜高出不少,修长的身形从旁笼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气息无意间拂过戚玉霜耳畔,戚玉霜终于还是微微偏过头,不着痕迹地看了周显一眼。
周显眼睫低垂,流露出了几分温和无害的气息,在她的面前,似乎重新显现出了一点当年那副柔软而依赖的影子。
戚玉霜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见她心事重重,周显也没有打断,两个人就这么比肩而行,向着镇国公府中走去。
太子亲卫这时才悄然现身,跟在周显与戚玉霜的身后,与戚玉霜的亲卫打了个照面,双方默契地对视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跟随。
周显轻轻侧过头,给了亲卫首领一个淡淡的眼神。
太子亲卫当即会意,无声无息地悄然散开,把守在了正堂之后的各个院落前。除了戚二小姐居住的引泉山房,其他的大小院落则毫无例外,都被持剑而立的太子亲卫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门口。
画绮轩中,阳光透过曲折的窗棂,落在一面新磨的铜镜上。
铜镜之中,倒映出一张年轻妩媚的俏脸,如同新绽的桃花,分外柔美。
戚玉霞对着铜镜,盛装打扮,正左顾右盼,将最后一朵梅花簪在如云的发髻之上。忽然听到外面的响动,戚玉霞不由得一愣,连忙起身向外,想要看一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她想要迈步从小院中走出,太子亲卫冰冷的剑锋顿时交叉挡在了她的面前。
戚玉霞愕然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亲卫声音也如同剑锋一样冰冷,仿佛没有丝毫的个人感情一般:
“太子殿下降临,闲杂人等,均需回避。”
“什么?”戚玉霞眼睛睁大,有些难以置信,“太子殿下来往府内多次,并不曾有这样的命令!”
“今日便有了。”亲卫看了她一眼,冰冷的眼睛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淡淡的怜悯。
“太子殿下在正堂与大将军商谈要事,一切闲杂人等,不可步出院落,以防搅扰殿下与大将军的雅兴。”
戚玉霞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大声道:“我是国公大人之妹,难道连我的亲姐姐都不能见了吗?”
亲卫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不解道:“大将军,不,国公大人的亲妹住在引泉山房,太子殿下的确有意吩咐不可打扰。”
“国公大人,哪里又冒出一位妹妹?”

第60章 茶室会面
甲胄森严的的太子亲卫把守着各处院门, 戚定光的夫人柳氏在院门口不甘心地张望了一下,发现自己和女儿的院落都被挡得严严实实,只能愤愤不平地回到院子里, 向婆婆柳姨娘抱怨起来。
柳姨娘不仅是她的婆婆, 也是她的亲姑母,当年柳姨娘向老镇国公戚玄恳请聘侄女做戚定省的妻子。老国公并未反对, 那时还只是世子的戚定远也只是冷眼旁观。
说是冷眼旁观,也许都是抬举戚定省了, 或者可以说是——无视。
戚家这样的将门世家, 有了四五个威武英勇的儿子,更是早就有了极为优秀的世子戚定远。在这样一个家族中, 戚定省不过是妾室柳姨娘所出的庶子, 若是能自小习武、上阵杀敌,自然也与兄弟们一般待遇。可谁让他只喜欢读书,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
柳氏嫁进镇国公府这样一等一显赫的高门大户, 一开始处处小心, 生怕落下错处,后来却发现,根本没有人注意她家的错处。老国公对他没报以什么厚望,戚定远更是从不把这个弟弟看在眼里,从他的丈夫到她的婆婆,在府里就像是完全的透明人!
世子戚定远英武出众,诸位小叔也各个雄壮,常年驻守北疆。她丈夫不愿习武,只爱读书, 在戚家这样的武将世家中, 有什么出头之日?
在她无比丧气之时, 婆婆柳姨娘对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做定省的媳妇吗?”
她摇头表示不解。
柳姨娘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当然是为了韬光养晦。”
“为什么要韬光养晦?”她依然疑惑。
“国公府子嗣众多,各有擅长,你觉得定省有什么本事脱颖而出?”
定省,定省,就连名字都是取自“昏定晨省”,暗示着对他没有什么大的期待,只要能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就足够了。再看看人家世子戚定远的名字——大丈夫当逐远方蛮夷,定万里疆土,何等雄壮,又包含着多少期待?
柳氏沉默了。戚定省性格懦弱,寡言少语,和他的兄弟们,如何能比?
柳姨娘道:“所以我们要等。”
“我们要等什么?”柳氏的眼睛突然有了一丝期待。
“你要知道,这个世上最后的赢家,往往不是最风光的人。”柳姨娘用尖尖的指甲梳理着眉梢,笑着说道,“而是能活到最后的人。”
柳氏恍然大悟:“您的意思是……”
戚家兄弟除了戚定光外,都要随父出征,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有个胜败,那么……
柳姨娘只是微笑:“那些打仗啊,战功啊,我不懂。我只知道,争那些有什么用?能活到最后的,才是继承戚家爵位的人。”
后来上天竟真的保佑二房一脉,二十年前与犬戎一战,戚家儿郎折损大半,众多叔伯战死沙场,只有世子戚定远被保着杀出重围。戚定远继承镇国公位,但他的妻子生下二女儿戚玉零后就撒手人寰,戚定远不愿再娶。堂堂的戚家,小辈里竟然只有戚定省的儿子胜哥儿一个男丁!
只要戚定远不再有儿子出生,那么戚定远在死前,必然会上书请求陛下,将爵位传给唯一的男丁戚胜!
就在他们满怀着期待,准备韬光养晦,等待这下一代镇国公爵位落到戚胜身上的时候,变故再一次降临了。
邙谷之战,戚家全家下狱,戚定远自尽,戚家被剥夺爵位,贬为庶民。柳姨娘与柳氏韬光养晦数十年,潜心期待的一切,仿佛一场泡影般,被无情地打破,一瞬间灰飞烟灭。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戚定省早已参加过多次科举,却从未中过功名,至今仍是一个白丁。如今戚家势败,以他的学识水平,更是没有了任何凭自己的能力重新出头的可能。
二房一家只能不甘心地守在破落的镇国公府里,仿佛在等待着一个奇迹的降临。也许他们从心底里有一种奇异的直觉——戚家不会真的倒下。
果然,这个转机,他们等来了。
当听说戚玉霜在北疆救驾,重掌三军,恢复镇国公爵位,特赐世不降等的时候,柳氏简直高兴得几欲发狂。
世不降等的爵位,相当于这一品的镇国公位,到时候可以平级地交到她的儿子戚胜手里,未来戚胜再传给他的儿子,子子孙孙永不降等,继承的永远都是正一品的镇国公爵位。
这如何不令人欣喜若狂?
但随后消息再次传来,她又听说,镇国公爵位虽然恢复,袭爵的却不是戚家的任何一位男丁,而是戚玉霜本人。
柳氏的眼睛几乎都要瞪出了眼眶:“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一个女儿,怎么能继承这样尊贵的爵位?
窗外声声虫鸣,在隆冬的季节里,显得格外萧瑟。柳姨娘看着在屋中不断地走来走去的柳氏,再一次怀疑自己为儿子聘她为妻,是否是个错误。
柳姨娘终于没忍住,低声道:“你慌什么?”
柳氏焦躁地说道:“戚……她在家中的权力,未免也太大了!”
不知是出于怎样的一种直觉,她甚至没有敢直呼戚玉霜的名字。
“她袭爵之后,整个戚家完全不一样了!不只是戚玉云那个小丫头有了那么大的权力,数百亲卫全天随时保卫,就连太子殿下驾临,她都可以直接禁止我们出门!”
“她一个女郎,现在完全压在了我们所有人的头上!”
柳姨娘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她如今已经老迈得几乎走不动路了,只剩下一道声音依然带着不少的中气,宛如她胸中勃勃跳动的野心:
“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沉不住气的人。你好好想想,你是什么身份!”
“你可是胜哥儿的亲娘,怎么能动不动就慌慌张张的?”
柳氏急道:“可是……”
“闭嘴。”柳姨娘用指甲戳着柳氏的脑袋,道,“她如今再风光,又有什么用?”
“她是什么身份,胜哥儿是什么身份?一个早晚要嫁出去的女儿,你和她计较做什么!将来她出嫁了,还不是要把这爵位留给胜哥儿?难不成,要让她带到外姓家去?”
“我就是瞧不惯她!”柳氏尖声道,“她太风光了,在战场上立了那么大的功劳,我怕她将来真的会挡了胜哥儿的路!”
“战场有什么好?”柳姨娘哼了一声,“她死在外面才省事呢,省得在爵位上又生出什么波澜。胜哥儿命好,天生就是国公府唯一的继承人,没必要像他那些叔叔伯伯一样在战场上挣功劳,躺着就能享福,这才是真正的好命呢。”
“如果她、她将来非要让胜哥儿也上战场,该怎么办?”柳氏有些神经质地猛然拉住柳姨娘的手,“胜哥儿的武艺,根本就……”
“拖。”柳姨娘浑浊的老眼中,刹那间露出极为坚定的神色。
“胜哥儿去北疆的事,能拖多久就拖多久,最好一辈子也不要上战场。”
“若是戚玉霜识相,出嫁那天,就该把爵位归还回来。若是她不要脸,就拖到戚玉霜死,她只能给胜哥儿请封爵位。难不成……要让戚家绝在这一代吗?”
一阵北风忽然卷起,掠过庭院之中,掀起一大片落叶,飞扬而起,敲得窗棂沙沙作响。
门口的婆子忽然惊喜地叫道:“卫兵们撤了,撤走了!”
柳氏的表情还没有转变过来,一个婆子从院门口一晃身溜了过来,飞快地跑向屋中,嘴里大声喊道:“姨奶奶,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别慌慌张张的!”柳氏怒斥一声,“快说,怎么了?”
婆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听外面的人说,今天国公大人从赏花宴上把二小姐带了回来,并且说、说……”
“说了什么!”柳氏猛地一跺脚,急都要急死了,“快说!”
婆子猛地仰起脸,脸上都是惊恐之色:
“国公大人说,将来爵位会传给二小姐所出的第一个孩子!这是圣上金口玉言,赐下的恩典!”
“什么!”
“什么!”
两道震惊的怒叫声同时在屋中响起。
柳氏不可置信地陡然睁大了双眼。
在柳氏的身后,柳姨娘干枯的手指猛地颤抖了两下,似乎想要往前指着谁。她的喉咙格格两声,然而,还没有来得及说出什么,她枯瘦如柴的身子就如同控制不住的枯叶般,砰的一声,重重地倒下了。
“娘!”柳氏猛然尖叫起来。
茶室里,戚玉霜与周显对坐在茶案两侧,正百无聊赖地托着腮看周显泡茶。
“为什么一定要选这个地方?”戚玉霜姿势很放松地问道。
周显的冲泡茶叶的手势非常漂亮,修长如玉的手指映在青瓷的杯面上,显得格外秀润。
他微微扬起唇角,清浅的笑容极为和煦,令人看了就不由得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这是我重新整修出来的,你不喜欢吗?”
“听说整个镇国公府都是殿下重修的,这里是殿下整修的,不是很正常吗?”戚玉霜奇道,“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暖炉的火烧得极旺,茶室的面积本就小,又建在了避风的位置,即使在冬日,只要有阳光射入,就会温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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