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将台—— by虚坛
虚坛  发于:2023年1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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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给我放走!”
等娄邪单于回归犬戎王城,被强行镇压的娄邪部,是否还愿意听从尤班的调遣?
戚玉霜的微笑逐渐扩大,娄邪部与客铁部的矛盾,这才刚刚开始,尤班能不能守住这个单于之位,可就不好说了。
递交国书,求娶公主,尤班单于野心不小,只是未免也太不把她镇北军——放在眼里了。
“砰!”盛水的金杯被娄邪单于重重地掀翻。
他猛地跨出王帐,在两旁铁狼师亲卫的护卫中,大步朝着营地边缘的黑帐走去。
狼师在与镇北军的追逐战中,也并非全程处于下风。
不仅是镇北军劫夺犬戎小部落的粮草作为补给,就算是大名鼎鼎的狼师,面对着犬戎本族的小型部落,竟也毫不客气。他们口中说是为了防止补给落到镇北军手里,需要坚壁清野,实则遇到一个小部落,立刻毫不犹豫地将之洗劫一空,还把抢来的女人一路拖行,作为战利品,囚禁在军中。
狼师大营边缘,窄小脏乱的黑帐中,蜷缩着一群衣不蔽体、瑟瑟发抖的女人,其中大多都是新进来的犬戎面孔。
在黑帐最里面,坐着一个面貌苍老、形容干枯的女人。她头发蓬乱,却仿佛丝毫没有影响到她骨子里的淡然气质,她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只是一个人坐在深处,闭着双眼,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哗啦!”黑帐的门被狼师亲卫掀开,两个亲卫走了进来,粗暴地掀开一群恐惧尖叫的女人,一左一右,拽住女人的胳膊,将这个枯瘦的女人拖了出来。
娄邪单于正站在帐篷外,他伸出铁钳一般的手指,狠狠捏住了她的面颊,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紫红的指印。
在重压之下,女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身体已经瘦到几乎脱形,显得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出奇地大,像是凝聚了这个行将就木的人身上最后一点精气,亮得有些吓人。
娄邪单于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女人的眼睛,怒声道:“你敢给我下毒?”
女人毫不畏惧地抬起头,她手指中藏着的毒囊已经半空,刚才下在水中的毒,正是来源于此。
她轻轻叹息一声,道:“我苟活多年,为的正是这一日。只可惜……天不佑我!”
她慢慢抬起眼睛,端详着娄邪单于的表情,大声笑道:“你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的一步,被人追杀的滋味,娄邪阿卜,这个滋味,好受吗?”
娄邪单于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是怒到了极致,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帐外的远方突然传来了震天动地的战鼓之声。
镇北军再次发动了袭击!
娄邪单于恨得牙齿咯咯作响,狼师亲卫快步上前,在轰鸣的战鼓声中大声喊道:“单于陛下!这一波我们顶不住了!狼师请求护送单于陛下撤离!”
娄邪单于的拳头反复攥起,终于猛地放开,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冷声道:
“走!”
女人的笑声从黑帐中传来,娄邪单于道:“在走之前,将这个女人给我杀了,务必不能使她活着回到大孟军队的手里!”
“不必了。”女人在快要笑断了气的声音中尖锐地回应了一句。
娄邪单于猛地回头,却见那个女人举起手中的毒囊,带着那里面还残余了一半的毒药,直接塞进了喉咙之中。她猛地向前一步,伏在了地面上,喉咙剧烈滚动了两下,竟然径直艰难地将毒囊吞进了腹中!
“你!”娄邪单于的眼睛猛地睁到了最大。
就在这时,远方的战鼓声再一次轰隆隆地响起,喊杀之声离大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娄邪单于来不及再做任何反应,他猛地一跺脚,高声道:“我们走!”
数十名最贴身的狼师亲卫保护着娄邪单于骑上了战马,手持兵器,向外突围。
镇北军似乎还没有来得及形成真正的合围之势,狼师亲卫们拼命死战,终于杀开了一条血路,向着犬戎王城的方向飞奔而去。
“刷!”熊涛与镇北军们推开了犬戎营地的栅栏,戚玉霜踩着一路营中的血迹,缓步走进了犬戎大营之中。
“啊——”不远处,一个小型帐篷中,不断传来着属于女人声音的恐惧尖叫。
“那是犬戎的黑帐。”熊涛有点尴尬,冲着戚玉霜解释道。
犬戎的黑帐中,都是身份低微、用来取乐的乐伎与营妓。从戚家军到镇北军,一向是治军严谨,不许有此类事物出现在军中的。熊涛觉得戚玉霜应该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在大将军一位女子面前说这个,总觉得有些尴尬。
镇北军正打开帐篷,将里面的女人挨个拉出来搜查,以防有狼师的漏网之鱼潜藏在女人堆里浑水摸鱼。
“这是何人!”看到黑帐中伏在地上的女人,有人惊呼一声。
女人听到了这一声惊呼,仿佛突然回复了一点力气,猛地挣扎起来。
戚玉霜也听到了镇北军的惊呼,她微微一皱眉,缓步走了过去,道:“怎么了?”
这个女人操持着一口流利地道的大孟口音,艰难地问道:
“你……你是大孟的将军……?”
“正是。”戚玉霜没有隐瞒,“在下戚玉霜。”
她俯下身,单手扶住这个女人的后颈,女人得到了这一丝帮扶,似乎也有了一点力气,猛地借着力,将身子费力地翻了过来。
她的后颈枕在戚玉霜臂弯里,一张枯瘦苍老的面容顿时显露无疑。
女人伸出干枯的手指,一把拉住了戚玉霜的赤红征袍,轻声道:“戚……你是戚玄的女儿?不对、不对……你是戚玄的孙女?”
戚玄正是戚玉霜的祖父、老镇国公的名讳。
戚玉霜目光蓦地一凝。
开口便叫出她名,甚至越过了她父亲戚定远,而直称她祖父名讳——这是什么人?
她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女人的面容。
纵然已经干枯瘦弱到了极致,但从眼睛与眉眼的轮廓,依稀还可以辨认出年轻之时是何等的一位美人。
女人的双眼似乎已经失去了焦距,笼罩着一层迷蒙的纱雾,对不准戚玉霜的方向。
戚玉霜微微皱起眉:“你是何人?为何服了毒药?”
女人双眼呈现出来的症状,明显是犬戎人给亲卫准备的惯用毒药。亲卫事败之后会咬破牙槽中的毒囊,毒药流出,可以自杀身死,保全秘密。毒药发作之时,人会逐渐失明、失聪,口鼻出血,最后痛苦地死去。
女人的手指摸索了两下,猛地攥住戚玉霜的手。
身边充斥着犬戎劫掠来的女子们的恐慌声与叫喊声,女人努力地吸着气,声音断断续续,显得极为微弱:
“我……并非……犬戎之人……”
戚玉霜心中蓦地一顿,一种微妙的预感突然浮上了心头,她的手指在这一刻,似乎也微微颤抖了起来。
女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攥进了戚玉霜手心的肉中,声音中几乎带出了血:
“我乃大孟公主,封号……常乐!”
戚玉霜的瞳孔骤然缩紧!
常乐公主!
当年和亲犬戎,途中遇害,再无消息的常乐公主!
戚玉霜的目光瞬间凝重万分,飞速扫过常乐公主周身,心中已经一片雪亮。
常乐公主,她……
戚玉霜牙齿微微打战,目光中刹那间浮上了一层怒极的血色!
——娄邪单于,尔敢!
戚玉霜身体剧烈地一颤,双膝一沉,重重跪在地上:
“公主殿下!”
“臣等……来迟了!”
“不、不怪你……”常乐公主布满风霜的面容,忽然露出一个恬淡的微笑,刹那间,仿佛当年冠绝京城的美人再度回眸,风华绝世,不可方物。
她轻声道:“我……命不久矣,唯有两件事,想要托付将军……”
戚玉霜的眼睛缓缓发红,将常乐公主的脖颈向上托了托,道:
“公主请讲,但有使令,戚玉霜定然尽全力为公主达成。”
常乐公主迷茫的双眼慢慢地转向她的方向,似乎在寻找着她的身影:
“其一,我想要……归葬大孟……”
那是她的故土,是她在几十年里心心念念、魂牵梦绕的地方。
自从坐上和亲车驾,离开京城,她就再也没有能回去过。
戚玉霜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其二……”常乐公主轻微地喘息了两声,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已经失去视觉的双眼中,忽然落下了一行热泪。
“我有一女,为娄邪单于的……十九公主,请将军帮我……寻找她的下落……”
“她没有犬戎名字,我为她取了个汉名……名叫……如意……”
“她自从生下,就被抱走,我……从未见过她一面,将军如果寻到,请、请……”
话还没有说完,常乐公主身体猛地向外蜷缩,口中喷出一口血来!
戚玉霜却像是愣在了原地一般,身体僵硬,一动不动。
十九公主……十九公主!
十九公主,根本不在犬戎之中,她早已被娄邪单于嫁给了赵传庭之子汪合,随他卧底大孟,化名——绿云夫人!
绿云夫人,居然是常乐公主的女儿!常乐公主,竟然就是那位娄邪单于的第三十六位夫人!
“戚玉霜、戚玉霜!”
“你会后悔的!你知道你杀的是谁吗?”
“将来有一日,你知道了她的身份,你——会后悔的!”
哈尔齐死前最后的大笑,突然在这一刻,回响在了戚玉霜的耳畔。
娄邪单于!娄邪单于!
戚玉霜的双眼在这一刻,几乎变得赤红起来!
娄邪单于不但将常乐公主劫走,让她沦为无名无分、身份卑微的夫人,竟然还将她的女儿抱走,嫁给汪合,让她一辈子当了一个不得见光的妾室与卧底,出卖大孟、出卖她的母亲常乐公主心心念念的故国。
戚玉霜的脸色阴沉如墨,她在这一瞬间,几乎想要回头,即刻下令,让镇北军追杀娄邪单于!
常乐公主仿佛觉察到了她情绪上的波动,这个聪明了一辈子的女人,突然咳嗽了起来,声音虚弱问道:
“将军,怎么了?难道、难道……您……见过如意?”
常乐公主作为母亲,仿佛天生拥有着有关孩子的第六感,在此时敏锐得可怕。
戚玉霜即将扭过去的脖颈猛地顿住,她用尽全力压制下了暴怒的怒火,用平声最为轻柔温和的声音,缓缓撒下了一个谎言:
“是,她已经成家,过得很好。还、还有了一个儿子,她们全家,就在大孟。”
如意,如意。
常乐公主为这个女儿取名如意,是不是就像当年先帝为她取封号“常乐”时一样——
不求她富贵荣华,只求她平安如意。
常乐公主努力抬起头,似乎想要问一句“真的吗”。
但她的嘴唇嗫嚅了两下,却最终没有问出口。
也许是属于母亲的预感,也许是一种最后的退缩,她的心里,也许也不相信戚玉霜给出的答案。
太美好了,美好到根本不可能发生。
如意是她生下的女儿,从小被娄邪单于命人抱走,怎么可能给她那么完美的人生?又怎么可能回到大孟?
但常乐公主不敢问。
戚玉霜的回答,仿佛为她编织了一个虚幻的美梦,在即将死去之时,让她听到了女儿平安无忧的消息。
即使是假的,她一个将死之人,又能改变什么呢?
常乐公主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的口鼻中已经渐渐流出鲜血,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常乐公主突然转过头,用已经看不到的双目遥望南方天空的方向,嘴唇微动,口中轻轻哼唱了一支曲子。
戚玉霜侧耳去听,却发现常乐公主口中哼唱的,正是当年名满京城的《宫词》。
常乐公主的眼睛、双耳已经失去知觉,但她稳稳唱出的曲调,却丝毫没有跑调,仿佛这支无数人改编、创新的《宫词》都黯然失色,一切都应该是她口中所唱的这样。
她的喉咙,还宛如当年宫廷中最受先帝疼爱的小百灵。
“故国三千里——”
“深宫二十年。”
她的歌声空灵而清越,在这一刻超脱了她焦枯的面容,褴褛的衣衫,在草原上空盘旋不散。
许多镇北军将士听到了这个声音,仿佛听到了什么源自灵魂的熟悉旋律,不由自主地驻足停步,眼中浮现出迷茫。
“一声何满子。”
“双泪落君前……”
最后一个字落下,常乐公主紧闭的双目中,最后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一曲唱罢,已然气绝!

戚玉霜双膝沉重地抵在地面上, 头深深地垂下,久久无言。
四周的镇北军将士,包括熊涛、虞冀等人, 仿佛也被这跨越二十年的旧事震撼得回不过神来, 心神震动,僵立在原地, 默默无话。
“啪嗒”。
一滴晶莹的水珠,落在了地面上。
这一声仿佛把熊涛从巨大的震动中唤醒, 他猛地睁大了双眼, 愕然道:
“大将军!”
这居然是……戚玉霜的泪水!
戚玉霜没有抬头。
她缓缓落下手臂,将常乐公主轻柔地平放在地上, 带着牛皮护腕的手背在所有人看不到的角度猛地一拭面颊。
大将有泪, 不可轻弹。
寒光一闪,龙泉剑斜飞而出,从赤红的征袍上骤然抹过!
立在她身后的虞冀被寒光惊得向后微微倒退半步, 却见到戚玉霜身后随风飞起的赤红战袍, 被龙泉剑划过,从中齐齐割断,断口平整,飘飘扬扬地从空中落了下来。
龙泉剑归鞘,戚玉霜左手向后一挥,将割断的战袍攥在手中。
她再度低头,望着常乐公主恬静的面庞,微微弯下身子,将赤红色的战袍随风抖开, 珍而重之地覆盖在了常乐公主的身上。
大孟公主, 帝室之胄, 千金之躯,不可轻易示于人。
她仔仔细细地用战袍裹住了常乐公主的遗体,甚至动作轻柔地将她露出来的干枯发丝都掖了回去。
镇北军的将士们默默垂下头,不去看常乐公主的面容,以示尊敬。
做完这一切,戚玉霜双臂用力,将常乐公主打横抱在怀中,缓缓站了起来。
在她身后,镇北军跪倒一片,在满地鲜血与犬戎尸体的大营之中,无比安静,连北风席卷而过的呼啸声响在耳畔,都显得格外地空旷辽远。
戚玉霜微微仰起头,目光越过巍峨深沉的骁山,望向了南方湛蓝色的天际。
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充满战意的鼓点,激越而悲切:
“恭迎——常乐公主!回驾!”
天奉二十九年冬,威远大将军戚玉霜深入塞上,剿灭犬戎狼师。娄邪单于逃回王城,娄邪部反,犬戎三部分裂为二。
娄邪单于率领娄邪部反出王城,占据齐噶尔山。客铁部、丹轶部拥戴尤班单于,据有犬戎王城,自称为正统。二者分庭抗礼,内战不断。
戚玉霜率军胜利回师,带着大批的犬戎战利品,穿过骁山关,回到了镇北关中。
没想到,一封信正在镇北关中等着她。
戚玉霜一看落款:
镇国公府。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镇国公府中,阖府上下也在等待着戚玉霜的回信。
说到这件事,本来是不需要阖府关注的。
二房的戚定省与其妻柳氏,是戚玉云的叔婶,论理也是长辈,应该是戚玉云向他们尊敬行礼才是。但戚玉云性子极冷,自从被镇北军大将、忠义侯杨陵护送回府后,独居在镇国公府东角的引泉山房中,闭门观看医书,谢绝外客。
引泉山房门外,有戚玉霜的五百亲卫日夜守护,想让谁进,全凭戚玉云的意愿。
在偌大的镇国公府中,只要是戚玉云不想看到的人,恐怕连个影子也无法出现在她的面前。
除了回府后,时隔多年,礼貌性地见了一面。其后,柳姨娘与戚定省夫妇几次三番想要上门示好,都被身披铁甲、不近人情的亲卫直接挡了下来。
但当这件事发生时,纵然戚玉霜派给妹妹的亲卫再有本领,却也不得不让戚定省与柳氏这对叔婶出面参与了。
无他,有人上门,来认戚玉云的亲事了。
说到这个,本是一桩陈年旧案。
当年戚夫人与忠勇伯夫人,曾经是闺中密友,又一同怀孕。于是在玩笑之下,两位夫人口头上定下了婚约,交换了一对玉佩,若是生下后是一男一女,就结为夫妻,成秦晋之好。
虽说镇国公府戍守北疆,世代忠烈,在大孟声望绝高,但忠勇伯府也是武将世家,还算称得上门当户对。出于各种因素的考虑,得知这一事后,戚老将军也没有反对,相当于默认下了戚夫人的决定。
生为戚家的女儿,可选择的不多,若想要自由,更是难上加难。元慧皇后有心与戚家结亲,虽未当众表露,私下却曾与戚夫人玩笑间言及。但彼时的戚家,却一直没有正面应许,反而迟迟未曾表态,只将元慧皇后有心的三言两语,就当做玩笑一般掩了过去。
忠勇伯吴老将军性格刚直耿介,虽然早已因为年迈离开朝堂,家中后辈也暂时无人能够接替,但至少在家风上是极为清正的。戚老将军深知其为人,对此还算放心。
若是生下来是个女儿,只要能不嫁入天家,那么嫁进忠勇伯府,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了。
当然,双方并没有定下明确的婚约,也是为了避免将来的变数。
后来戚家遭难,天奉帝与高贵妃之怒无人敢于撄其锋芒,忠勇伯府也不敢为戚家求情。只能眼睁睁看着戚老将军撒手人寰,戚玉霜带着戚玉云离京远走。
谁能预料到,七年之后,戚玉霜竟然重新出山,权掌三军,不仅在镇北关救了圣驾,还把北疆犬戎大军拒于国门之外。圣上特旨恩准其继承其父,袭爵一品镇国公,赐下了世不降等的殊荣。
这世上的荣华富贵,犹如草头之露,来去倏忽,无人能够预料。
在戚玉云回京的第七日,忠勇伯府来访。
所有知情之人心中都如同明镜一般:
忠勇伯府,这是想要重提当年与戚家的亲事。
攀高结贵,本就是人之常情,并没有什么值得苛责的。
但戚玉云身份再贵重,却也是一位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戚玉霜虽然自己离经叛道,但却把戚玉云保护得很好,一向希望给这个妹妹自己选择的机会——
选择相夫教子也好,与自己一样离经叛道也好,戚玉霜希望这两条路都能为她保留,不至于像自己一样,没有别的路可走。
不然她戚玉霜戎马半生,撑起镇国公府的这片天,为的是什么?
于是,在忠勇伯府的造访下,戚玉云没有亲自出面,而是由二婶柳氏招待了携子而来的吴夫人。
这位忠勇伯府的小公子,姓吴名任,乃是家中幼子。吴夫人对自己这个儿子无比骄傲,柳氏也铆足了劲想要表现一番,以讨好戚玉霜姐妹,于是在这一场见面中八面玲珑,说得密不透风,既没有表示出同意,也没有直接拒绝,而是留有了三分余地。
当晚,柳氏与戚定省合计了一下,论理来说,镇国公府眼下没个真正当家做主的长辈,以他们作为叔婶的身份,谁也不敢在戚玉云的婚事上拿这个主意。
这件事,还是得问当今镇国公府真正的掌事人——戚玉霜。
于是,柳氏赶紧修书一封前往北疆,询问戚玉霜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半个月后,回信到达戚府。大家拆开一看,偌大一张纸,只写了四个大字:
“听玉云的。”
戚大将军推卸责任的方式可谓简单直接。
言下之意,妹妹点头,那就是好,妹妹不乐意,那直接不承认就完事了。
区区一个吴家,她戚玉霜可还没有放在眼里。
柳氏终于惴惴地拿着信,来询问戚玉云,想知道她心里究竟是怎么个主意。
彼时,戚玉云正点着灯,坐在引泉山房中的书案前,静静读着眼前的医书。
听完柳氏的叙述后,戚玉云沉默着,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半晌无言。
最终,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清冷,却十分坚定:
“答应他们。”
回了这封信后,戚玉霜也开始准备回京的事宜。
是年深冬,威远大将军戚玉霜、车骑将军卢辞护送常乐公主灵柩回京。
京中有关是否与尤班单于和亲的争论,在北疆的消息传回京城之后,仿佛也在瞬间按下了暂停键。
常乐公主一事的真相,太过惨烈,惨烈到令人难以想象的程度。娄邪单于的恶毒,犬戎人的阴狠,前车之鉴,不可不令人三思。
此外,娄邪单于逃回犬戎,致使犬戎三部分崩离析,带走了军事实力最为强劲的娄邪部,以之与尤班单于对峙抗衡。由此一来,不仅尤班单于国书中的第一条要求已经完全破灭,现在尤班单于自身也陷入了犬戎内斗的危机之中。此时借公主和亲以安抚犬戎、宁定北疆的目的,似乎也没有那么大的必要性了。
眼下,犬戎内部两王对立,内战一触即发,大孟此时所要做的,似乎只是坐山观虎斗即可。
对犬戎的争论,短暂地进入了平静。
朝堂之上的事情虽然瞬息万变、风云不止,却并没有影响到京中贵女们的出行与交游。年轻的女郎们正像是一朵朵妍丽的花儿,开放在皑皑的白雪之中,格外地具有活力。
眼下正值隆冬,年关将近,高贵妃在宫外的猗江园设下了赏花宴,邀请世家贵女们共赏新开的红梅。
猗江园是皇家园林,地方颇为宽阔。高贵妃和蔼地吩咐两句后,就离席放她们赏花去了。女孩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说笑,一时颇为热闹。
“二妹妹近日身子可见好了?” 刘家小姐拉着戚玉云的手问道。
刘小姐也是将门之后,她乃是庆安侯之女,年幼时与戚玉云关系还算不错。如今戚玉云回京,自然也与往年的手帕交们有些走动,在不得不出席的宴饮交游场合,不至于太过生分。
刘小姐等人不止一次地心中暗叹,身为戚老将军之女,如今镇国公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戚二小姐理应是世家贵女中的贵女,却偏偏生了副不算康健的身子,让人不由得惋惜。
“托姐姐的福,”戚玉云眉眼没有什么波澜,嘴角轻微地笑了笑,“苦夏之症早已大好了。只是……”
“只是苦冬之症又要犯了!”有人笑着打趣道。
如今戚玉云地位极高,围在她身边的小姐们,也是数量不少,纷纷笑着打趣。
刘小姐摇头笑道:“必是国公大人要回京了,妹妹思念不已,数着国公大人的归程呢!”
听到戚玉霜的名字,戚玉云的表情这才有了一点波动,她柔声道:“家姊远驻北疆,期年不返,不得不忧心呀……”
“戚小姐!”一个清亮的男声突然从远处传来。
大孟民风较为开放,青年男女大防也不十分严格。即使赏花宴上有男子出现,小姐们也没有慌张,只是有些好奇,一齐向声音的方向望去。
“哟,这不是吴小公子吗?”一个女郎掩口娇笑道。
来人一袭宝蓝色锦袍,步履匆匆,面容清秀,正是忠勇伯府的小公子吴任。
霎时间,园中女孩们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戚玉云。
近日京城里最大的八卦,可就是吴小公子和戚二小姐了!
放在几个月前,谁能想到,最先攀附上镇国公府的,竟然是忠勇伯府的小公子吴任——凭借一块旧年的玉佩,居然成功与戚二小姐定下了婚约!
戚二小姐可是镇国公府唯一的千金,在宫宴上坐于外眷之首,论起身份的尊贵,可以说是京城贵女中的第一。这样的身份,若是想要嫁给太子亲王,都足够了。怎料戚家竟然真的信守承诺,只凭一个旧日信物,就与忠勇伯府定下了婚约?
京中世家们纵然再顿足捶胸,也只能羡慕吴家小公子命好,能娶到戚家的女儿。可谁想就在几天前,吴小公子突然跪在府门前,要纳他的远房表妹为妾——因为那表妹已经身怀六甲。
忠勇伯府再如何震惊,此时也没有办法,只得将她抬了过门。
忠勇伯夫人带着吴小公子到镇国公府赔罪,镇国公府竟然毫不客气,持刀戴甲的亲卫直接把守大门,连续三日闭门不见。
“什么人啊!明知道玉云家里现在没有长辈能给婚事做主。”刘小姐替戚玉云打抱不平。
镇国公府几位夫人、太夫人早已过世,现在的国公、戚玉云的长姐戚玉霜远在塞北,他几次三番上门堵人,不就是想欺负玉云没有长辈做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不好与他们对嘴吗?
“玉云妹妹!”吴任已经喘着气大步走了过来,“这几天我屡次上门,却没能见到妹妹一面,我是来向你赔罪的!”
陶侍郎家的千金走了过来,笑道:“吴小公子多虑了,戚妹妹一定是最近身体又不大好,才不见你的。区区一个妾室而已,纳就纳了,还值得妹妹生气?”
跟在陶小姐身后的贵女们一齐笑了起来。
“未婚夫妻,闹个性子而已。”
“戚二小姐不会是为了一个妾室,吃醋了吧?”
大孟注重文教,京中女子习《女训》、《女诫》,陶小姐作为已故先中书令陶丰的孙女,大儒之后,更是一向将之奉为圭臬,与之同一圈子的贵女们,往往结伴在一起,共同以此品评其他女子。
陶小姐眼睛里闪烁着戏谑的光芒,道:“戚妹妹,我们女子以贤良柔顺为第一要务,为了一个妾室妒忌起来,甚至将未婚夫拒之门外,这可不是什么美谈呀。”
戚玉云面色几乎没有变化,只是微微蹙起眉头,像是觉得有些好笑。
这种场景,居然有一天,会上演在她的身上?
荒唐,真的很荒唐,荒唐到戚玉云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的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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