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婼心中又悔又愧,看宋奕如哭成这般,也不知究竟出何事,会不会张家怎么她了?好在没走多久马车就进了太平胡同,到了院子里,苏婼把她扶了下来。
宋奕如看着四周,渐渐止了泣声,说道:“这就是世子的宅子啊?我从前只听说过,还没来过呢。”
苏婼看她还有闲心好奇这院子,心下稍安,引她入内:“先进去。”
刚到堂中坐下,窦尹随后也进来了。
他问道:“出了何事?张家怎么了?”
这个与韩陌性子南辕北辙的翩翩公子,以冷静沉稳著称的国公府双英之一,此时眼中流露出了明显的急切。
苏婼便不再插话,由他来问。
宋奕如望着他们二人,不安的情绪又回到了脸上,她喃喃道:“张家,张家……他们家,有异心!”
窦尹顿住,再问:“你如何知晓?”
“今日张家邀我与哥哥前往作客,我在园子里看到了张煜,原想跟他打招呼,结果他却与张阁老匆匆地走了。
“我从来没见过堂堂阁老那般慌张,于是就好奇地跟了上去。结果在他们的一所叫然秋阁的院子时在,听到他们说,他们的身份是个秘密!
“还有,他们提到了苏姑娘和世子,那张阁老,不,那张昀,说你们那日到张家是有预谋的,是为了去打探他们的秘密!还有,他们还在背后大骂苏姑娘,骂苏家,还有些不堪入耳的话!
“窦尹,张家真的不是好人,我好蠢!我竟然还自以为聪明地主动找上门去,觉得能嫁到张家,宋家就不会再被王家打压!哪知道张家竟然如此道貌岸然,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宋奕如的羞愧如同洪流从心底流出来,化成无尽的眼泪掉落。
苏婼心下一动:“他竟然知道了?”
宋奕如点头:“这是他亲口说的!那张昀还说早猜到姑娘是鬼手,之前不确定,如今便确认了。——苏姑娘,你真的是‘鬼手’吗?”
她语音颤抖,眼眸瞪得老大,望着苏婼。
苏婼与窦尹对视一眼,抿唇点了点头:“我是。”
随后她又问道:“那你可知道张家是什么秘密吗?”
“没有。”宋奕如摇头,“他们没说。”
苏婼微微点头。“那他是怎么发现的?可曾还提到旁人?”
宋奕如想了想,又摇头道:“也没有。他就是气急败坏的骂苏家,骂姑娘。苏姑娘,我相信你是好人,你们苏家也很正直,绝对没有一个好官会像张昀那样骂人的,而且令尊还是他的学生!所以我肯定张家有问题,他们家的正派,都是装出来的!”
苏婼望着这姑娘,有些后怕地捏紧了她的手。
所幸张家未曾来得及对她做什么,也所幸她的冰雪聪明。
尽管她没有发现张家就是武阳公主不曾外传的后人,光是张昀险恶的真面目,也足以使这个有勇气的姑娘抽身了。
苏婼已经能料想到前世宋奕如与张煜的姻缘是怎么回事了,张宋两家订下婚约后,宋奕如定然也是发现了张家的秘密,即使不知道他们与长宁公主的隐秘情史有关,至少也从别的方面发现了张昀的表里不一。
但是宋家在仕途上的多年怠惰,导致宋奕如根本不敢把这个秘密公之于众,为了保护家人,她只能深藏于心,拼着不顾自己世家小姐的体面,谎称心仪韩陌,而后决意悔婚,最后以一己之凄惨下场使宋家脱身,保住家族安然无恙。
苏婼思及此处,不由得对这娇滴滴的姑娘心生出了敬意。
在世间多数人都瞧不起女子能力的情况下,宋奕如作为闺阁中的千金小姐,却舍得己身力挽狂澜保护宋家。虽然事情也是因她而起,有些方法也有欠周全,但她这份担当,却不愧世家小姐之名。
“你这么离开了张家,他们知道吗?”
窦尹问道。
“知道,我谎称有急事要回府,跟我哥哥讲了。”
窦尹点头。
苏婼也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宋泯还在张府,那么他应该会给宋奕如善后。只要张家没有发现宋奕如去过后园子,就没问题。但问题是,他们有没有发现呢?
她说道:“宋姑娘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张家如此这般险恶,我定然是不会与他们来往了。宋家也不能!回去后我就向父亲母亲主动请罪,告知他们所有实情,请他们日后不要理会张家了!”
苏婼看了眼窦尹。
两家尚无婚约,不能说宋奕如的做法有错,但这么一来,张家必会起疑心,他眼下尚且大权在握,说不定立马就会向宋家下手。
不过宋奕如话里话外都是一副她干的事情窦尹都知道的样子,而且方才她直冲他们过来,虽然看到自己,宋奕如并未吃惊,但是也不难看出她是奔窦尹而来。
凭宋韩两家的交情,窦尹与宋奕如相熟,并不奇怪。
只是窦尹背后知道宋奕如这些事,他却未何不曾让人知道呢?
至少,韩陌是不知道的吧?
“你若相信我的话,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如何?”
眼前窦尹望着宋奕如,眼里满是真诚。
宋奕如在他注视下不觉低下了头。
她声如蚊呐:“我怎么会不信你?我只恨我之前没把你的话都听进去,若非如此,我怎地会做出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事。可笑我还曾信誓旦旦地说张家的家风好,不会有太出格之事!……”
这姑娘一路都在自责。
苏婼沉默着,说道:“既然宋姑娘已发现了,此事确该告知家中,不过,眼下朝中暗涌不止,张家既然是如此虚伪的人家,难保背后不会掺和有别的事。
“眼下他也视我们苏家为敌人了,那我的话宋姑娘也可以听上一二,你不如与窦尹去趟国公府,当面向国公爷禀知此情。有国公爷在后,宋家回头疏远张家,应该会有更多的好办法。”
宋奕如泪眼怔怔:“可是,韩家不是正要辅助张家夺首辅之位么?王家知道此事后,听说已着急了。”
“张家有变,那自然很多事情都要变了。就听苏姑娘的,现下我便先送你回府。”
宋奕如点点头,乖顺地站了起来。
苏婼目送他们离去,抚着手下铜匣锁住了眉头。
宋奕如撞破张昀真面目,可说是宿命,从宋奕如复述的情况看来,对苏家而言就不很友好了。
张家有了戒备,她和苏绶想再借交情为遮罩进入张家内部,已不可能。而且张昀如此机警,离撕破脸的那天已不远了。他们猜到她和韩陌都发现了画像,那不知吕凌暴露没有?
她看向门口的韩家仆从,说道:“劳烦唤个护卫,即刻替我去寻下秦公子!”
吕凌从张家出来就遇到了秦烨。
一个是京师才俊,一个是纨绔子弟,原本没有交集,但是秦烨亮出了苏婼的亲笔信,吕凌就二话没说上了秦烨的车,然后在车上洋洋洒洒写了好多页纸之后又由秦家马车送回了吕家。
纸上写的是他此去张家的经过。
除了邀请张煜去永平伯府被拒,他后来发现与张昀谈话后回来的张煜神色很是不平静。并且有意无意地缠问了吕凌一些有关于然秋阁画像的问题,以及提到了那日吕凌与苏婼韩陌为何会那么巧一道登门。
不过吕凌早就打好了腹稿,当场回应得滴水不漏,张煜最后还在他面前长舒了一口气,乃是实打实的发自肺腑,理应是打消了对他的疑心。
苏婼心下有底,藉着解锁的当口思索了一阵,最后留下封信让护卫转交给韩陌,便就拿着已经解开的锁去翰林院。
太子近期每日都会去翰林院查看正在修撰的史书,因为铜匣复杂,苏婼后来请他宽限了两日,他也爽快地答应了。
翰林院特地腾出来给太子查阅的厢房里,苏婼把解开的铜匣奉上去:“首先,的确是七窍玲珑结。其次,这玲珑结的关键衔接处,并非是铸造的,而仅以一束发丝为结。再次,这里头,只有一颗蜡丸。”
蜡丸是颗完整的蜡丸。
苏婼没打开,只是把当中簧片一件件拆解给了太子看。
那道青丝束就的结和蜡丸,她都未曾碰。
第420章 做个恶人
太子右手精准地拿起那束青丝,五指在风中轻微一阵颤抖,又捏开了那颗蜡丸。当中却是写着有字的半幅绢帕。
风又起来了,太子手指更加抖得利害。
屋里一时落针可闻。
直到许久许久,保持端正坐姿的苏婼几乎腰酸到要挪动时,太子才将手中物事放下,极缓地说道:“多谢你。”
苏婼不得不把腰背下压:“殿下言重。”
太子却道:“若非你,也许孤一辈子都无法看到它了。”
苏婼不敢多言。
桌案一阵缓慢的响动,他徒手将散开的铜件一一都拨回了铜匣,最后那束青丝与绢帕却如珍宝般收入怀里。
他望着苏婼:“那日阿瞒在宫中大呼苏家忠臣。你不想跟孤求点什么么?”
苏婼垂眸起身,屈膝一礼:“不瞒殿下,臣女确也想求殿下能看在苏家忠心份上,来日体恤苏家一二。只是,解开此锁不过是臣女举手之劳,若是开口相求,却像是臣女挟恩图报了。”
“那你就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苏婼跪下地:“臣女谨记家父所说,我们苏家人,为臣忠心是本份,行正坐直是祖训,苏家只要做的是对得起社稷和百姓之事,至于其它魑魅魍魉,无所畏惧。”
太子听完,微点头,缓声道:“不愧为太祖帝敬重的苏家人。”
说完片刻,他又道:“张家到了眼下这步,那你觉得他们接下来会如何?”
苏婼道:“回殿下,臣女觉得他会观望。”
“哦?”
苏婼望着地下:“他会观望皇上的态度。毕竟,他属于长宁公主与细作的后人,还只是我们的猜想,并无实证。若以此动手,将会落人口实,让世人攻击皇上心怀猜疑,以莫须有罪名忌惮张家坐大乱朝。“
太子没有表态。只道:“还有呢?”
苏婼沉气道:“还有,臣女要是没猜错,皇上和殿下,应该也是在观望。”
不然的话,为何这两日宫中都未有任何动作?
就算是不想打草惊蛇,也至少会去求证吧?
她可不信皇帝当真会因为皇室体面而装聋作哑。
太子终于颔首。随后道:“既如此,不知苏姑娘介不介意做个恶人?”
“……还请殿下明示。”
太子道:“如果不介意,回头孤会把阿瞒叫上,入夜后一道去一趟张家,陪他把这戏唱下去。”
苏婼不介意做恶人。
因为她想瞒也瞒不住了。
宋奕如实实在在已听到,张昀防备起了苏家,也恨上了她苏婼,她装不下去的。
装没这回事也没有用。
不管怎么样,张家都已经盯紧她了。
而与其等他先下手,撕不撕破与张家这张假面,已然无所谓。
她自然也知道太子的意思,张昀既然已经发觉秘密暴露,那他便会采取措施。要么是即刻翻脸,来个鱼死网破,要么是按兵不动,等着宫里先出招。
她和韩陌发现了张府的秘密,并没有当场拿下证据,张家自然可以矢口否认。并倒打一耙,栽赃苏婼。退一万步说,就算那画像暴露,他也可以狡辩,声称那画像不属于自己。
总之,仅凭这一点,尚且无法掰倒张昀。
作为一个盘桓朝堂数十年的老臣,他不会这么沉不住气。
那就只能宫中给出该有的反应,前往张家求证。
宫中有动作,这才正常。没有动作,才值得怀疑。
而一旦有反应,自然苏婼和韩陌就得暴露。
她逃不过的。
所以,做不做这个恶人,她没得选了。
这一日对张昀来说是极少有的煎熬。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知道谨慎是他的必修课,之前数十年里,他失手的事情,五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其中就有薛容死前那番不要命的作为。
薛容死后,他暗中铺垫三年,一切又恢复了常态,他仍然稳坐在内阁阁老的高位上,声望日渐增高。
但之后——
从哪里开始就不对头了?
是了,是从东林卫的袁清死后,韩陌抱着铜匣威逼苏家给他解锁时起。
让韩陌抱着铜匣去逼苏家,其实也是他的计划之一,他需要苏绶,需要他的衷心,苏绶受到来自外头的压力越大,才越可能对他俯首帖耳。
那把铜锁是杨燮制的,苏家现有的水平如何,他知道,杨燮也知道。
他们能猜到苏家无人敢去解那把藏着火药的锁。
但是,苏家竟然破天荒地解开了!
韩陌没能把苏绶怎么样,苏家化险为夷,不用求到他们张家头上。
好在,那铜匣是假的,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证据,于是他顺势授意罗智去告韩陌御状,韩家父子实在是他们前进的一大阻碍,他得除掉他们,哪怕先除去其中之一,也足够剪皇帝的羽翼。
韩陌竟然选择了去顺天府当捕快!
……也罢,起码没在东林卫了,手伸不了那么长了。
可是谁知道,仅仅当个捕快的韩陌也如有神助,破了好几桩案子,包括周家夫妻那血案!
血洗周家,其实是为了那个叫阿吉的小丫头。
周承礼的妻子哪怕做得再周密,不留任何痕迹就消失了,他也还是查出来那丫头来历可疑。因为他对薛容太熟悉了呀!互为同僚这么多年,薛家几口人,薛容为人如何,他能不摸清楚么?
再者,对于保存血脉后裔这种事他太清楚了。
薛容既然死得那般慷慨,就一定就有防范,既然有防范,就肯定有后手。
不管怎么说,他要抓到那丫头。
可是,那丫头竟被苏婼买进去当了丫鬟!
苏家他暂时不能动。苏绶在他手上学到了学问,也学了他的谨慎。一旦远离朝堂纷争的苏家出了丫鬟被暗杀的血案什么的,他便会有暴露的风险。毕竟,比起苏家来,薛家这小丫头,暂时还不算什么。
他让她活了下来。
然后,又一次向苏绶提及了联姻之事。
可苏绶依旧油盐不进,把个懦弱怕事的模样装得极逼真。
苏绶是知道怎么骗他的!
果然最了解自己的人,永远是自己的敌人。
和苏家联姻之事,那时总归是不能威逼进行,他选择徐徐图之。
这时候罗智被韩陌逮到了,苏婼竟然在场!
再后来,就是兵部被盯上,常蔚落网,常贺劫人留下隐患……一件件变故接踵而来,无一不有韩陌与苏婼参与。
但是那个时候,他们都防着韩陌,防着镇国公,谁会防着苏婼那丫头呢?连苏家他都还只是盯着,而不是防。
韩陌到底是凭本事坐上的东林卫镇抚使之位。
她苏婼有什么?
连苏家祖业都没资格参研。
可就是这个十多岁的小丫头,她竟然是鬼手!
当初杨燮制的那把锁,为何能被苏家解开,有答案了。
从头至尾,都是因为苏家在暗中培养苏婼!
以至于,短短那么一两片刻的工夫,她和韩陌潜到了然秋阁,精准地开启了机括,挖掘到了他的秘密!
这一整日,他都感到四肢发冷。
据说苏婼和韩陌从张家出去后就进了宫中,自然此事也应该被皇帝知晓了。
他筹谋了这么多年,离成功只差一步,没想到竟然就暴露了!
但他眼下还不能乱阵脚。
此事纵然会让外人震惊,猜疑,但终究没有任何证据,他眼下若乱,那则会更加证实皇帝心中的猜疑。
“父亲!”
张栩进门的脚步略显匆忙,“太子带着韩陌来府了!”
灯下张昀浑浊的双眼迸射出了精光,但转瞬,他缓声道:“还是来了?”
张栩上前,声音像高高吊在半空:“怎么办?”
“慌什么?”张昀站起来,立在窗前,“应该是来探虚实。”
“总得应付……”
“既然选在夜里,还公然带上了韩陌和苏婼,你还看不出来什么意思吗?”
张昀瞥了他一眼,而后走了出去。
韩陌随太子立在张府前院,约莫一刻钟,张昀率着众人匆匆地前来迎接。
“臣恭迎太子殿下!”
张昀在太子虚扶下直身,又道:“殿下驾临,如何未曾提前通知老臣洒扫恭迎?”
“孤不过是来串个门,阁老何须多礼?”
太子说着,指着立方,张昀便立刻示意张栩领起路来。
到了正堂坐下。
太子指着下首的韩陌说:“孤今日邀了韩世子来访,乃是听说了一事,觉得不可思议,特来向阁老求证虚实。”
张昀左手置于膝上,扬起唇来:“殿下想问何事,不妨直言。”
大子目光从韩陌脸上睃过去:“日前韩世子得到匿名举报,说是张家藏有一幅奇怪的画像。画像画的是已逝的武阳公主长宁,而落款上却由张阁老亲笔写着‘吾祖’二字。
“孤觉得此事十分荒谬,世人皆知长宁公主无后,公主府如今也回归了朝廷。且张家世代在京城为官,孤从记事起就知道了的。但是这个举报的人,却以人头作保,声明确有此事,故而孤不得不前来问问,此事可属实?”
灯下的张昀双目旋即如夜色般深黯。
面前的太子不过弱冠年纪,一向在世人眼里温良而恭谦,眼下这番话同样说得温和礼貌,但他直言直语无所顾忌的态度,却让人立时想到他不止是个温良青年,更是未来接掌万里江山的储君。
张栩看了眼张昀。
张昀略默之后却缓缓笑了。“太子殿下这话,问得老夫一头雾水。老夫生于京城,长于京城,不知这样的谣言如何会生到老夫头上?若老夫真奉长宁公主为祖,如何不认祖归宗?难道做皇室子孙,是什么不体面的事情吗?”
在旁人看来太子有备而来,但张昀看他此状,却反而更踏实了。
宫里越是藏着掖着,才越是危险,如此单刀直入,那只能说明他们没有别的底牌。
这个秘密关乎着皇室声誉,他不信,这个军将下去,面前这黄口小儿,还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不管不顾地嚷嚷出来地,以及当场定他的罪。
果然,对座的太子垂眸浅笑了下,绷直的两肩也垂了下来。“听到张阁老这么说,孤就放心了。世间流言蜚语,真是千奇百怪啊。”
张昀缓慢扬唇:“首辅之位至今虚悬,老夫此番不自量力,被众多文武官员推上了风口浪尖,想必有些人坐不住了,暗中使些手段,泼些脏水,也是有的。
“殿下学习理政也有些年头了,对于这种事情,也该保持头脑清醒才是。”
太子道:“阁老言之有理。我朝能有阁老这样光风霁月的名臣贤臣辅政,乃是孤与皇上之幸,是天下之幸!”
回宫路上,太子在辇内哗地收了扇子,端方的眉眼一片冷肃:“严密监视张家所有人。”
韩陌道:“打从自张家回来,就已经让人盯着了,但一直没有发现张家人的出入有什么异常。”
太子沉气望着夜幕:“那就想别的办法。总之务必抓到张昀和杨燮勾结的证据,且要尽快!”
韩陌默凝一下,颌首道:“是。”
送驾到城门下,韩陌扶剑转身:“天亮之前把张府四面通道与民居路线给我弄出来!”
杨佑道:“世子可是要防着张家人逃跑?”
韩陌睨他:“杨燮也是个通晓锁器的高手,当初常蔚给自己打造的逃生通道,其中机括就是杨燮所制。常蔚都知如此,难道张昀就不会给自己留下后路?”
杨佑恍然:“柿子英明!属下这就去!”
韩陌看着他离去,抬头看着乌压压的头空,只见日间还晴朗的天空,已然又是乌云重重了。
天又变了。
半夜雨声就跟打翻了筛子的黄豆一样泼洒在屋顶上。
常贺空洞地望着前方,几日下来,他明显瘦了下去,眼窝深陷,窗外风一吹,吹落了一只灯笼,他便跟着一震,如同惊弓之鸟。
“先生”是张昀。
他花了一整夜的时间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
翌日早上,桌上就摆着一块破布,这布与他头天夜里所穿的衣裳一样,他这才知道,原来他露马脚了。
而且还让杨燮知道了。
那张昀知道了吗?杨燮会告诉张昀吗?
张昀会杀他灭口吗?
常贺吃不准。
但他觉得自己在泥沼里越陷越深了。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路引,气息浮动,然后紧紧地攥了起来。
第422章 雨夜里的尖叫声
三日前,府里头有人奉命出去办差,常贺假称去求诊——宅子里是不许大夫进来的,生病只能出去看,常贺找了黑市的人,花重金买了张路引。
他到底曾是兵部重臣之子,拿个路引的来路还是有的。只是之前京城各处全部有重兵把守,即便持着路引也免不了搜身,他拿了也没有用。
但城门已经禁了月余,再不放松通行,城内供给都要成问题。所以这几日,作为往南的必经门户的南城门就有所松动了,商户一定范围内被允许通行。
这是个好的现象,因为一旦松了口,一定还会再松的。到那时他至少有六七成的把握,混在里头出城去。
……没错,他想跑了。
因为“先生”是张昀!
张昀都已经有望首辅了,他还掺合着这件事,那他一定是整个阴谋当中的主导,因为杨燮隐藏在暗处,而他手握重权,能操控的范围太广了!
如果他母亲是被杨燮害死的,那张昀作为主导,不是更算罪魁祸首吗?
如果有朝一日他会因为怀揣的这些东西而死去,那主谋不更应该是张昀吗?
还有常家沦落到今日地步,果然是他父亲一念之差误入歧途,以至于万劫不复,可当主谋者是张昀,那又岂能全都要怪他父亲呢?
张家权力那么大,门生那么多,想投他门下的子弟不知几何。他若主动找上了常家,常蔚能拒绝得了吗?
正因为如此,常蔚才会留下那些罪证给自己后路,也才会入了狱之后宁愿赔上整个常家也守口如瓶。
连他父亲常蔚都没法拒绝,他常贺能拿张家如何?能拿张昀如何?
原想杀杨燮给母亲报仇的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就清醒下来了。
仇人是杨燮,他还可以想一想。仇人是张昀,他连如何下手都想不出法子来!
外间相传,张昀为争首辅,已经跟王庆杠上了。日前张昀又通过苏绶搭上了韩家,镇国公夫人带着韩陌亲自去了张家,看上去形势一片大好。杨燮好歹是从来没在世人面前露过面,张昀却是日日在朝中,还多年来游走在皇帝身侧,他居然拥有这样的城府!
他不敢冒险了,他得走!……
“孙爷回来了!……”
院门外隐约传来说话声,听到“孙爷”,常贺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
孙雄在院子里承担着向外收集消息的任务。
眼看着就要下大雨的天气,孙雄为什么出去了?又为什么会这样急匆匆地传报?
他下地走到窗前,透过窗缝往外看了看,又走出门口,朝院外张望。正好看到孙雄的背影,匆匆朝着杨燮屋里走去。
他抬脚走了两步,又压住心里的欲望停了下来。上次偷听就险些出事,他不敢冒险再去了。
他转头扫视一圈院里,朝院门下扫地的仆人走去。
“孙爷是不是刚回来?他马车停在哪儿?我正好要出去一趟。”
拿到他坐过的马车,也许他有机会看出点蛛丝马迹。
仆人道:“要下雨了,常爷还是不要出去的好。何况,外头这两日也不平静。”
“怎么不平静?”
仆人略顿,说道:“今日下晌的消息,朝廷因为兵部——也就是因为眼下这个案子,已经准备派出人马出京了。”
“出京做什么?”
仆人看了他一眼:“常爷想知道,老奴自然知无不言。听说兵部是要核对虎符,派的人是往前后左右四军都督府了。”
常贺绕这个弯子,的确是为了打探消息。听到这句话,他都已经顾不上掩饰了!
“虎符?!宫里知道丢了虎符?”
朝廷的虎符为什么会落在常蔚手上,至今还是个谜。但常贺心里有数,在这之前,除了他们这些人之外,是没有人知道这回事的。
“不好说。”仆人道,“据说今日早朝直到近午时才散,随后不久,皇帝还召集了不少大臣入宫议事。随后就派人到城防司传旨,要求做好回头放行的准备。常爷,眼下风声这么紧,可确实不是出门的好时机呀。”
仆人语重心长,常贺却按捺不住心情澎湃。
果然未出他所料,城门加大了放行力度!虽然是因为朝廷察觉到了虎符有问题,但这样一来,他就更加得走了,不是吗?
再留下来,要么被张昀杀鸡取卵,要么就是被朝廷的人马给捉回去了!
“常爷?”
仆人唤醒了沉思的他。
他缓下神情,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就还是不出去了。”
说完他折回房里,反身把门一关。屋里的幽静把他咚咚的心跳声衬托的格外清晰,他伸手抚了抚胸口,坐下来。
他对朝廷各个衙门的常规章程并不陌生。去往左右前后四大都督府的人马必然不会同时出发,因为只开一个城门的话,城门口查验路引来不及。这样的话时间就必须拉长,那么多急着进出城的百姓,怎么可能不会瞅着这空子往里钻?
那如果四个城门全开,那机会就更大了。进出城的人那么多,使个诈不是很容易?
原本他还只有几成的把握,现在一来却有九成十成的把握了。只要他能骗过杨燮的手下耳目走到城门下,他绝对能走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