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喜—— by青铜穗 完結
青铜穗  发于:2023年12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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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有一次是这样来请罪的。
苏绶记得很清楚,上次跟皇帝当面说话还是皇帝联合镇国公一起软硬兼施逼他接下防卫署机括改造那回,那回他被抬到了天上,差点就没给皇帝面子。
但今日,他却要把头埋进尘埃里。
“你的意思是,你一个堂堂大理寺少卿,外加韩陌一个曾经的堂堂东林卫镇抚使,在已经布好了防卫的情况下,还是让常贺跑了?”
皇帝在用早膳,脸色阴沉得如手上的锅巴——当然不可能会是真的锅巴,那是御厨特别制作的紫米糕,听说先帝特别喜欢吃这种糕,那时候是太后,也就是当时的皇后亲手做的,太后薨了,后来太子也被废,先帝就让御膳房特地做了这种烤得焦脆的紫米糕来吃。
皇帝不是皇后生的,因为偏心废太子,皇帝与先帝感情也不怎么样,皇帝如今也吃起了这糕,是让人想不到的,因为实在并不怎么好吃。
“回皇上,救走常贺的人,身手十分厉害,而且,他是以常贺之生母作为肉盾阻挡世子的,世子仁善,故而让他们得了逞。”
“他仁善,所以连追也不追了,就放了他们生路?”皇帝缓慢的语音加上挑高了的语调,透露出来几分阴冷。
苏绶把头磕到地板上:“是微臣阻止了世子追赶。”
“啪”的一声,前方传来了饱含怒意的声响,紧跟着,是滚落到了眼前的两根象牙箸。
“苏绶,你好大的胆子!”
朝中的年轻臣子几乎没见过皇帝发怒,只有老臣们知道,年轻时候的皇帝怒意之下的威严有多恐怖。
伏地的苏绶深吸气:“臣有罪。放跑了钦犯,臣甘受皇上责罚。但臣却还是斗胆相问皇上一句,皇上只想要常贺,要救常贺的人,还是连那批被匿藏的矿藏也一并想取回来?”
殿里的空气似乎凝结。
一阵衣物窸窣,皇帝一字一句:“你什么意思?”

矿藏早就成了皇帝心里的结,谁坐在这把龙椅上,会不想要它?
苏绶抬起上身,望向皇帝铁青脸的皇帝:“救常贺的人叫杨燮。说到这里,皇上请容臣先说件往事。
“当年废太子宫中六个妃嫔,没有杨姓的。但有一个被詹事刘肃送进宫去的宫女,后来被查证是工部侍郎杨谓的侄孙女。在后来的清查中,这个杨姓宫女正好混在一批蒙恩送走的宫女里不明下落。此事不知皇上可曾记得?”
当年皇帝与废太子的夺嫡之争,以废太子阴谋惨败告终,与案有密切关连的臣子也被处死一大批,这个姓杨的工部侍郎当时便是废太子的强助,但他把侄孙女送进东宫却是后来清算的时候才查出来的。
东宫里的宫女留了一部分下来,另外一部分就被当时的太上皇,也就是先帝给下令送返了家乡。
等到查到这杨姓宫女与杨侍郎的瓜葛时,已是年余之后,彼时杨家人都已被处决,杨宫女被抓回京师验明正身,也处死了,但是离宫那一年有余的时间,足够生下一个孩子,并且,足以让先帝将这孩子送走妥善抚养。
皇帝定定地望着苏绶,良久才把上身抻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薛案发生时,关于废太子还有后人这件事就被彻查过,但并没有精确查到这个后人的母系出自哪里。东宫到底不如干清宫,就算妃嫔,也是有定数的,哪怕只是近身服侍的宫女,所以清查十分容易。皇帝当然知道这个姓杨的宫女跟杨家有关,但是当时只不过是为了肃清余孽,并未曾联系到她会生下遗腹子。
后来薛案里这个所谓的废太子后人又伏了法,在当时看来,一切隐患都消除了,就更不需要去追究他的母系。
杨肃在整个夺嫡之案里不算起眼的人物,苏绶此刻却突然将这两者联系了起来。
“他这个名字,是常贺唤出来的。听到他姓杨,臣才想到了这些往事。不瞒皇上,当年关于杨家送女进东宫,却不为外人知,臣对此事就有疑虑。按理说,杨家这么做,一定是有所图,如果昨夜此人就是杨氏所出,那就说得通了。”
一个家族想要飞黄腾达,那么裙带关系往往是主要的一条路。
杨家在朝已有根基,如果再出来个诞有皇嗣的妃嫔,那毫无疑问将更有势力。
“但杨家又为何要暗中送女进宫?而不是大大方方进行?”
当年被忽略掉的旁枝末节,此刻都被挑了出来。皇帝神色未动,但置于膝上的左手已经缓慢握紧起来,“杨家不可能拥有瞒天过海悄悄送个人进东宫的本事。要么,你是在暗示朕,杨家把小姐送到东宫,是先帝与废太子一党早有的预谋。”
“臣岂敢亵渎先皇?但是就如方才皇上所言,宫闱森严,若无先帝允准,杨家不可能做到。废太子即便身为太子,也不能越过先帝行事。所以,也许先帝也未知此事,而是当时废太子与杨家有了约定,由废太子出面向先帝讨个允准,如此小事,先帝便未做阻拦。至于废太子为何这么做,臣以为应该正是为了拉拢杨家帮他。而杨家之所以有这个资格,臣以为正是因为杨肃趁职务之便,接触到了太祖皇帝藏于宫中的那批矿藏记载。”
皇帝凝坐片刻,微微沉息:“杨家?”
“朝中的矿藏,一直都由工部经管。杨肃作为工部侍郎,他具备条件。”
皇帝沉默下来。随后他问:“你又何以肯定这个杨燮就是真正的遗腹子?”
“当年东宫所有有名有姓的宫人,姓杨的并不多,而且都各有归途,这是直到如今都可查的。但唯独工部侍郎府暗中送进去的这个杨氏,具备诞下遗腹子的时间,以及拥有保护这个孩子的条件。杨燮的母系就是杨肃一族,合情合理。”
皇帝默然半晌,缓声道:“按照宫里的规矩,也的确不是谁都有资格怀上皇嗣。”
苏绶深揖首,再道:“昨夜里臣深思熟虑,认为杨燮姓杨不会是偶然,再加上之前他又曾夜闯天牢,还有朝臣为内应接应他,臣猜想他位份不低。在常蔚一案中处于比常蔚还高的地位,且还刚好姓杨,臣便作了大胆猜测。”
皇帝听到此处,神色已然恢复平静。只是眉目之间仍是凝重:“杨家跟照朕所知的讯息,这批矿藏舆图应该一直都在宫中,太祖皇帝不可能让其流落在外,虽则持有第三枚铁券的人手中理应也有一份,但也不可能再让第三人知,那么杨肃是通过什么渠道得到它的?他们杨家,绝对不可能是持有第三枚铁券的人家。”
这是明摆着的,如果杨家持有铁券,那么他们怎么会等到全家被抄被灭族也不曾把铁券奉出来?
苏绶凝默半刻:“这一层,臣也不得而知。”
“所以杨燮的身世即便如你所猜,他的手上也不一定会有这份矿藏名录。”
“即便未有全部,仅有部分也足够他们作乱起事。”
皇帝深深沉气,扶案站起来。“若真如此,倒该当朕有今日这一劫了。这杨氏偏偏竟生的是个男儿!”
是个遗腹子,生男生女本就机会一半一半,若是个女孩儿,今日之变故自当不存在了。
可偏偏就是个男儿!这不是上天给出的安排么?
“此事倒也提醒了朕,”皇帝接而道,“朕坚信常蔚不可能从朕手上换走真虎符。所以如果常蔚交给常贺的物件里有枚虎符是真,那么这枚虎符身上的秘密很可能也超乎常理。”
苏绶望着地下,撑着地面的双手不自觉地蜷曲。
皇帝凝视前方片刻,而后忽然间侧首看向他:“这个杨燮,长什么模样?”
苏绶便伸手自怀里拿出一卷画纸奉上:“此人蒙着面,看不清全脸,昨夜里臣依照印象绘了此画像,请皇上过目。”
皇帝接在手里展开,目光只停留一瞬,即啪地将之合了起来,神色也莫幻不定。

第377章 仇恨
“原来如此。”他定坐片刻,缓缓出声,“即使只是一双眼睛,二者也如此之像,难怪你会有此猜测。”
稍候他又展开看了两眼,然后道:“所以说,薛容一案里伏诛的并非真正的逆贼,这个唤做杨燮的才是。他们果然耍的一手好计谋,在天子脚下翻云覆雨,这是根本就没把朕放在眼里。当时留着常蔚不杀,朕还真是做对了。”
苏绶把头垂低了些。
皇帝看了眼他,又说道:“放走了杨燮,你打算怎么做?”
苏绶微凝神,抬头道:“常蔚背后除去杨燮,还有一人不可忽视,便是那夜里在天牢之中接应杨燮之人。太祖皇帝隐去的那批矿藏原本应该无人知晓,但根据皇上前番所得消息,杨贼们很可能已在盯住这批矿藏。此人身着朱袍,足见在朝中已浸淫许久。这矿藏的消息,如若不是杨肃传给了杨燮,那么必定是此人自朝中借公务之便获知。按照常理,杨燮能隐藏至今,且筹谋到目前地步,一定有人在朝中照应,这个人,就是比常蔚更有权力的朱袍人。所以此人露面之前,捉到杨燮,也不算破案。”
皇帝负手凝视窗外,身后交握的双手不停在摩挲,看得出来内心正在斟酌。
一会儿他道:“放走杨燮,若他们再不出手了呢?”
苏绶目光深深:“他们不露面,臣也定会想办法让他们出手。”
皇帝道:“你待如何?”
苏绶沉默了一下,说道:“臣打算还是从常贺这边下手。”
皇帝挑眉:“常贺?”
被架回院里的常贺怎么进屋的,就怎么样在屋里坐了一夜。
鸿福曾进来送过热衣和干净衣裳,他视若罔闻,便也出去了。
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常贺知道自己,还有父母的行径算不得堂堂正正的君子,但兽畜尚有舐犊之情,常蔚大难临头,原本可以逃得生路,却仍是把唯一的生机留了给他,母亲怀胎十月将他生下,多年来无时无刻不盼他平安顺遂,他们对外人而言或许不是好人,但对他常贺,恩重如山。
给自己筹措亲信,是他为自己的前路所做的谋划,但是营救母亲,也是他计划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母亲却死在他面前,他苟活了下来,却把亲生母亲送上了绝路。与其如此,他倒宁愿死在韩陌手下,或者说,杨燮以他的弟妹当肉盾他都不会如此愤怒悲伤。
他读那么多圣贤书,来日如何有脸面去地府见母亲?
他握紧着手里的虎符,仇恨的光芒像火苗般,一簇簇地往外冒。
杨燮救他,不过是因为他手里还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如果没有,杨燮昨夜一定不会出现,就是出现,也肯定是为了灭他的口,这点他早料到了。而昨夜他原可以不杀他的母亲,这么做,也不过是为了断他的念想,逼着他不得不彻底倒向他们,这些他都明白。
仇,自然是要报的。但怎么报才是对的?
闷坐一夜后的复仇之念,在现实之下又有了转变。
他再次看着手里的虎符,摩挲几下后收回了怀中。
“洪福。”
窗外静候的洪福闻声直起腰背,推门入内:“常爷。”
“我想见公子。”
洪福略顿,看他一眼后垂首道:“是。”
常贺更了身衣裳,又洗了把脸,跟随洪福到了后花园。
杨燮坐在花园凉亭里,面前桌上是一堆让人看不懂的簧片与锁壳。四面湿漉漉的地上,到处都是落叶残红,雨不知几时停的,总归是天亮前,但暴雨的痕迹还在,没那么快消去的。
杨燮脸上的不悦也是,蹙着的双眉下他的目光没有温度,手上的工具,亮珵珵的像把凶器。
常贺一直觉得奇怪,这个出身非凡的人,为什么会制锁?而且看起来技艺还不一般,因为他连天牢的机括都能破解。天牢的机括是苏家做的,除了苏家人,当今天下还没有哪家能有这样的本事。一直居住在京外,按理说从未曾接触过苏家的杨燮,显然就更不应该学会这本事了。
“既然来了,怎么也不说话?”杨燮的语声慢吞吞的,侧目而视的神态透着警惕。
“我昨夜整晚未睡。”常贺声音嘶哑,有力地佐证了说辞。
杨燮睨他:“如何?”
常贺垂首:“我想给家母报仇。”
杨燮眯眼:“寻我?”
“不,”常贺缓缓地吁气,“是苏家和韩家。”
杨燮望着他,不做声。
“我虽也怪你把家母推了出去,但归根结底,是苏韩两家把常家,准确地说是把家母与舍弟舍妹当成了诱饵,这才造就了恶果。若不是他们如此,家母不会有机会让你推向剑刃。
“实不相瞒,我昨夜回去后,前半夜在怨恨你,但后半夜却已冷静下来。你说的对,到了这地步,你我该共进退。复仇也好,共举大事也好,前提都得是能保住自身的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苏绶和韩陌能给我们挖一个陷阱,就能挖第二个,第三个,此时我纠结这些,实为不智。”
一旁的洪福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杨燮。
杨燮面如平湖,目光未动,约有三息,他方扬起唇角:“看来,这一整夜果然是未睡。”
常贺抬头:“昨夜里,得罪了。”
杨燮低笑:“你能想透彻这些道理,我便是再受你几句痛骂也值。谁无生身父母?你的心情,我其实再理解不过。倘若你昨夜对我无怨无恨,我反倒要觉得奇怪了。你是有血有肉的真性情男儿,经此一事,定然也会沉稳不少。”
常贺点头,凝望着亭下残红:“我如今对苏韩两家恨之入骨,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杨燮道:“如今风口浪尖上,暂不宜动,等这阵过去再说。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等养精蓄锐好了,再详谈往后。”
常贺坐片刻,起身道:“那我等你消息。”
杨燮也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去。

第378章 有件事压在心底很久了
鸿福把常贺送回房里,张罗了茶饭,又吩咐人侍候他歇下,随后回到花园。
杨燮还在原处坐着,面前的铜锁已经装成了一半。
洪福走近前:“常爷这番话,也不知是真是假。”
杨燮微微一笑:“你觉得呢?”
洪福沉吟:“小的愚钝,竟未能分辨。”
杨燮把手上反覆插也插不进去的一根簧片放下,说道:“他能说出这番话,足见他的确有这么想过。至于他是不是真的选择了接受现实,那得看他到底是不是个感情用事之人。先生昨夜主张之事,我正好还在犹豫之中,且看看他究竟如何抉择也罢。”
“可是苏韩两家已掌握了一部分主动,眼下静观其变,还来得及吗?”
听到此处,杨燮凝眉看他一眼,略默道:“那就想个法子,迫使他表现表现。”
洪福与他眼神交汇,随后即颌首举步退下去。
经过几日的歇息调整,阿吉终于恢复如常,看着她如同从前般淡定的小脸,苏婼却时常地感觉到心疼。
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还是个体力与耐力都不如男子的女孩子,经历过这样的生死之劫,她能这么快地恢复过来,可想而知过去这几年她遭受过多少的打击与锤炼。如果她仍存有对周夫人的怨恨,苏婼觉得也没有什么不能理解,包括周夫人自己私下都与她说,看见她这样懂事,宁愿看她撒泼耍赖。
但经历过就是经历过,成长路上留下的痕迹是不可能被抹去的,阿吉比起同龄人更早地长大了,这是事实。与其惴惴不安,倒不如坦然接受。毕竟,从苏祈那边得到的讯息,这个女娃子,是确确实实的心胸豁达。
近来天又晴朗了,关于暴雨夜里常家出事故的消息也早就传遍了朝堂内外,但传到苏婼耳里的却只有常贺妄图救走其家人未果,却被韩陌一剑刺死了常母这一段,想来那日苏绶进宫一行,君臣之间也商量好了一番对外说辞。
因此近日外头却有些人心惶惶,生怕常贺那狂徒的屠刀就要瞄准到自己头上。听说夜里都不必下令宵禁,也鲜少人在外行走。
苏婼奉旨与韩陌查那第三枚护国铁券,韩陌连日不得闲,她便把目光对向了朝中有名有姓的权贵之家,同时又把着朱袍之人在纸上列了又列。韩陌又嘱她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别出门,她也听了,日日唤阿吉做陪在府里捣鼓着锁器机括,要么就是研究曾祖爷留下的典籍——苏绶近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虽然对她还是看不上眼的样子,却不怎么管她往天工坊去了。有一次正好撞见她袖子里掉下来的典籍,他也似没看见,拉着个脸就走了。
出不得门多少有些无聊,秦烨登门来过几次,给她带了些好吃的好玩的,也送些不为人知的消息给她。当然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想要她带着他赚钱。眼目下苏婼倒是有了重操旧业的条件,只是苏宅内部缺个铸造的工坊,故而有心无力。
秦烨在勾栏院里学了一手讨好人的本事,来找苏婼也不忘去徐氏跟前见个礼,卖个好,逗得徐氏也眉开眼笑。等人走了然后就叹气:“可惜了这娃儿,亲娘不在了,也没个正经干事的爹,内宅里乱七八糟,不然倒是个招人疼的。”
只是后来秦烨就没怎么来了,再问,竟然是被韩陌抓壮丁当了跑腿。
常氏快临盆,三叔却因任职而不能回,苏婼去了几趟,便在她床头造了个一按便可触发信号的机括,信号是连接在屋檐上的火药弹,床头按下机括,屋檐四角便会立刻升起火药信号,届时稍有动静即可求助府内各房。
常氏看了后又羞恼又好笑:“不过是生个孩子,看你倒造得跟兵临城下似的,让人知道了该笑话死我!”
苏婼便笑嘻嘻拉着她胳膊耍赖:“三婶可不兴让人知道,不然我怕会让父亲剥了皮!”
自打帮韩陌去防卫署解过机括,苏婼这身本事在府里也没有刻意隐瞒的必要了,家里人问起来,她也承认自己偷学了几手本事,只不过她就是鬼手,这个秘密还是无人知晓。
常氏感激还来不及,自然不可能在外去说,只是对于这小姑娘竟然能造出如此实用的机括,还是暗暗称奇。
防卫署的机括经过几番波折,也终于完工了。
这日下晌苏婼带着阿吉在敞轩里,一个造锁器,一个做女红,一直受命在防卫署负责监工的苏缵过来了,不但捎了好吃的零嘴儿,还有几匹时兴的夏衫料子和几枝宫制的绢花。
苏婼看着样样都是好东西,便笑微微望着他:“二叔无事不登三宝殿么?”
苏缵抹了抹后脑勺,咳喇说:“确有一事想劳驾你。”
“说就是了。”
苏缵看看四周的花圃,指着远处的几缸子莲子跟阿吉说:“阿吉帮我挑几枝好些的花来插瓶,二叔过两日要去庄子办事,带你一块儿去玩。”
打发走了阿吉,他就压着声跟苏婼说:“听说你给你三婶屋里造了个喜铃,胡氏也快生了,你帮二叔也造一个。”
苏婼还不知道那机括竟还被他们起了个这么喜庆的名儿,她笑道:“二叔不是派了人时时刻刻在房里么,还用得着那个?”
“小心驶得万年船。”
苏缵说把绸子绢花什么的又往她面前推了推。
苏婼把手里铜锁放下,看向他说:“二叔待我这么好,你不需要给我东西,一句话下来我一样会给你做。只是有件事我压在心底很久了,二叔能不能把实情告诉我?”
苏缵端了茶:“什么事?”
“你和二婶之间,是为何走到今日这步的?”
苏缵双手顿住。“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娃,打听这个作甚?”
苏婼笑道:“二叔总是把我当孩子。可我如果还真是孩子,二叔又怎会拿着这么多东西来求我办事?这不是都是你们大人的作派么?”
苏缵噎住。

第379章 床笫事
苏婼看向栏外花圃:“给二叔办事,我自不会收任何东西。但是我问的这些事,只想请二叔告诉我。我二婶出身不低,大小也是个官臣世家,她自身聪明慧黠,待人处事无一不周,这么多年来,不管是与翁姑,还是妯娌,都相处融洽。与我母亲更是情甚一筹。这样出色的人儿,为何偏偏不能撼动二叔的心?”
苏缵把茶放下,蹙起的眉尖有明显的抗拒。“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胡氏还落过一胎。”
“我知道这件事,但是后来父亲也曾经去看过现场,他的结论是没有明显的人为痕迹。父亲可是大理寺少卿,他的办案能力,至少比二叔要强吧?为何经过他的认定,也不能打消二叔的疑心?”
苏缵脸色黑了下来,他目光同样投向了花圃,尖锐而有恨意,只不过这怨恨之意却不是冲着苏婼来。
苏婼接着道:“二叔别怪我刻薄,依世人的观念,胡氏再怎么着也是个后进门的妾,论先来后到,是二婶先进门,论身份,二婶是发妻,论才情容貌,二婶比胡氏强出不知多少倍,就更别提出身了。如此明显的差距,二叔到底是怎么做选择的?”
或者说,是怎么让猪油给蒙住了心眼子的?
苏缵沉默良久,深深一吸气:“胡氏再不好,她也只有小奸。比起黄氏伤我子嗣,伤人性命,又算得了什么?胡氏蠢,但就是因为蠢,才让人不需要去探究她的城府,不用去猜度她的真伪,我可以很放松地与她相处,因为我知道,她再闹腾也只有那么点本事,翻不了天。”
苏婼正要接话,他又兀自往下说起来:“正如你所说,胡氏什么都比不上她,可是你见过,新婚夜里洞房还要弄虚作假的人吗?你们都认为我娶了她是我高攀,是我的福气,她温柔贤慧面面俱到,可是你们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婚姻事实上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苏婼惊讶地张了张嘴。洞房里弄虚作假,这种事她委实是第一次听说!
“对不住!”苏缵甩了甩头,沉气道:“这些事跟你讲,实在有失体统。只是你既然要听,我也不妨说了。我与她成亲十余年,这个秘密也压在我心里十余年,从未与人说过。我跟你爹不一样,你爹是自以为是害了他,他暗恋你母亲,却蠢到不肯承认,不肯珍惜。
“我不同。我年少时没有对什么人上过心,婚姻全凭父母之命。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谁会不对窈窕淑女动心呢?当听说父母给我许的是黄家的大小姐,而且还美貌聪慧,我自然也对婚后的生活充满了期待。
“成亲前我就没忍住去偷偷见过她,果然很出色,配我是绰绰有余。成亲当日我很高兴,席间难免喝了几杯,但是分寸我是拿捏住了的,倘若喝多了醉倒了,岂非对不住她?所以我只喝了平日酒量的一半。回到房里,行合卺之礼,她端了酒与我喝交杯酒。就是这杯酒,我喝了没多会儿醉意就上头了,待我沐浴完回来,已经有些恍惚,再后就人事不知。”
身为亲叔父,跟侄女说这种闺房之事确实失仪。
但不知为何苏缵在苏婼面前却并没有太多的尴尬,反而她的平静的脸色和深沉的目光令他放松。
“所以是夜,二叔并没有与二婶圆房?”
“是的。”
“那你后来是怎么知道的?这一关,二婶那边又是怎么过去的?”
按理说,上房那边翌日清早都得到新婚夫妻房中来验证一下的。
“我当时并不知道,仅仅只觉得醉得奇怪。早上醒来,老太太身边的嬷嬷是拿着帕子眉开眼笑地走了的。”说到这里他眼神晦涩地看了眼苏婼,有些事情他没办法讲得太明白,不然实属是为老不尊。不过好在苏婼脸上并无变化,也许她哪怕不能明白那些细节,也大致能到那帕子是过了关的关键。于是他继续往下道:“起床后我与她去了上房请安敬茶,老太太看她精神不佳,怕我不知心疼了,就交代我行事要有节制。故此是夜无话。却到了第三日,我突然接到了要受命离京办差的指示。”
苏婼点了点头。“我有印象。成婚没多久,二叔确实就出门了。这番出门后,二叔与二婶就生份了。”
那时她年岁尚小,自然不曾目睹,不过是后来人在她面前提起这段,她记得了罢了。苏缵新婚期间外任,一去就是两年,再回来就带了个胡氏回来。当时夫妻间关系还算过得去,但是再后来不久胡氏堕胎,夫妻就此决裂。
“没错。”苏缵没有回避,“你是不是觉得因为胡氏出现得太巧?”
苏婼挑了下眉,正常人应该都会这么想。不过她当然能听出来还有内因。
“我出那趟门之前,发现我们洞房之夜根本就没有圆房。但她从始至终都在说,那天已经圆房了。”
“你怎么发现的?”
苏缵目光深深:“我腰间有颗指大小的肉瘤子,一直不为人知,包括身边近侍。我曾找大夫看过,确认无妨,也就没管它。但她若与我圆过房,不可能不知。那日她替我系衣带,忽然碰到了那里,她当是纽结,责怪起了下人替我更衣不认真,说硌得我不舒服。
“于是我问她,谁说这是纽结?她说这不是纽结是什么?我又问她,新婚夜里后来是谁帮我穿的衣?她说是她亲手穿的,哪好意思让丫鬟进去。她说了许多私密的细节,听起来再真实不过,但是说得越多,破绽就越多,越能证明她没有看过我的模样。”
苏婼不觉坐直了身子。她的脑子此时此刻也有些转不太动:“即便如此,那会不会是因为她害羞?或者,出于对圆房的恐惧?”
她是过来人,前世嫁人时也经历过这样的心情的。黄氏从小接受严格教育,这种事上放不开太正常了。扯个谎什么的,也无伤大雅。

第380章 伴手礼
“如果新婚是害羞,害怕,那后来呢?自打那夜之后,我就再未与她行过周公之礼。当日我稀里糊涂地过去了,翌日奉母命体恤她而未碰她,第三日她就说来了月事,我不能碰她。而她月事未完就出了京城。
“当然,这些可能是真的。但是当我后来回京,当天夜里我就去了她房中,在你们眼里大方得体温柔贤慧的她却大肆冲我使性子,怪我带回来了胡氏。可天知道,当时我只是把胡氏从虎狼坑里救了出来,还并没有碰过她。胡氏的确是多番想引诱我收了她,我没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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