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喜—— by青铜穗 完結
青铜穗  发于:2023年12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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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先生不至于赶在今夜过来。”
清越嗓音后便是苍老的声音响起:“你想必听说了近日朝中的一些消息。”
“的确听说了,如果先生指的是皇帝召集内阁大臣进宫茶叙之事的话。”杨燮将手中玉盏放下,“他想干什么?”
“我怀疑他们已经掌握了不少事情。因为,不光是召集内阁进宫,昨日前日,同样都召了多位大臣入宫。毫无例外,全都是一二品大员。当中更以一品及从一品居多。我如今越发相信,上回你能带着常贺全身而退,也许并不是他们技输一筹。”
杨燮隔空望着对面幽沉的眼眸:“他们怀疑到先生头上了?”
“这层倒不至于。以老夫的身份地位,谁能疑心我还会与废太子一党有染?”
“那倒也是。”杨燮一声低哂,看着杯盏中的灯光倒影,“先生筹谋这么多年,自然把一切退路都谋画得妥妥当当。他们绝不会想到,位极人臣的先生,自始至终风光霁月,背后还另会有雄心壮志。”
“公子今日,似有些多愁善感了。”苍老的声音微微一顿,又添了丝恍然:“是了,昨日是杨夫人之忌日,老夫竟然忘了前来烧些纸钱祭拜祭拜。昔年杨大人也算是高瞻远瞩,下了这么一盘棋,才使得我还有与公子的这段缘份。待大事得成,老夫定当替杨大人及夫人请封尊号,以慰他们在天之灵。”
“先生总是如此重情重义。”杨燮缓声说着,给对面的玉盏也满上了,“先生一路辅佐我至此,我对先生万分倚赖,自然相信先生不会被怀疑,只是,今夜已交亥时,先生仍然赶来此地,让我心下也突生了几分不安。我若料得不错,朝中形势,应该并不如面上看起来那般利好了。至少,形势会对先生有些不利。”
玉盏里盛的是青玉液,一等一的美酒,是皇宫里的御酒。
苍老的双手轻扶杯盏,片刻后道:“没错,皇帝今日,亲口将常蔚一案与首辅之争并提在一起。”
“哦?”杨燮玉盏停在唇畔。
对面闪烁着锐光的那双眼抬起来,逐渐锋锐得像是鹰隼一样:“他以首辅之位为饵,诱使竞争此位的双方参与破解常蔚一案之局。”
晚风拂来,树梢的落叶在空中盘旋,几经扭转后方落于桌案之上。轻薄的烟云纱帏幔被撩起,日间才在御花园茶宴之中如闲云般定坐的张昀的脸容露出来,世人眼中德高望重的淡泊阁老,此刻眉目如刀,清矍的身形挺拔料峭,锋芒四射如出鞘的古剑,磨砺后的长矛。
常贺颤栗地把脖子缩进树后,手脚在这酷暑夜里却是一派冰凉。
他知道朝中有人做杨燮的内应,也知道这个“先生”必定不是等闲之辈,但绝没有想到“先生”竟然会是那位口碑上几乎挑不出毛病来的张阁老!
常蔚为官那么多年,常贺又在京长大,且与各家权贵子弟十分熟络,与张家二位公子甚至也称得上相熟,可以说他猜想过“先生”是朝中任何人,都绝没有想过会是他们张家!
他们怎么隐藏得这么好?
张昀深受皇帝倚重,为何要走上这条路?
常贺好像坠入了冰窟,原来张家才是主导这一切的主谋,他一手扶持杨燮谋反,又拉拢常蔚上了贼船,而后害得常家落到今日这地步!
常蔚宁可赔上整个家族也在牢中守口如瓶,原来是因为只有他稍有不听话,便有人可以将常家以及他推入更惨境地!
同样的,只要他听话,那么常家未来的事情还真不好说——照眼下境况,只要常蔚保持缄默,皇帝不急着杀他,那待杨燮阴谋成功,张昀要保常蔚不死也是轻而易举!
他身为当朝阁老,还是首辅的热门人选,朝堂之事全在他一手掌控中,他获取信息极其便利,如此杨燮一党才得以在背后谋划经营这么多年也无人知!再远一点,也正因他权力如此之大,薛容当初才会被陷害得如此容易!
常蔚正是有了身在内阁中的张昀在暗中指点,才会如鱼得水,一举成功!那么当初常蔚留下的那些栽赃薛家的证据,也有解释了,这是常蔚以防万一,拿来反制张昀的!只不过事出意外,那些证据在派上用场之前,先行落到了韩陌他们手上!
朝廷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怀疑到张昀,那么当初常蔚留给他的那些东西——
脸色与月色一样白的常贺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胸怀,藉着树叶婆娑之声狠狠咽了口唾液。
“原来如此,”树叶婆娑声不但掩去了常贺的吞咽声,也夹着有杨燮的吐息声,“我的这位皇叔,果然诡诈。如此一来,即使先生不做为,王庆也一定会卯足劲地参与此案,更甚至,他还会防着先生,想办法尽快与韩家及苏家形成联盟,达成目的,夺得首辅之位。”
“没错。”张昀缓缓颔首,“老夫想要争夺此位,则必须得有行动,得向朝廷呈交破案的结果。如此一来,要么,老夫是抢在王家之前,先行与韩家苏家接触,要么,则是想办法向朝廷给个交代,了结此案,得到首辅之位。但无论哪一种,咱们都免不了要受些损失。”
“他们的确不是那么好应付,”杨燮皱紧眉头,“既放出此言,不掉层皮下来,他们不会买账。如是前者,先生与韩苏两家接触之时,难免露破绽。如是后者,如何顺理成章地给出交代,则极为费思量。果然都不是什么好路子。”

第390章 消失的“鬼手”
“然这个首辅,又必须得到不可。尤其当下,形势逐渐背动之时,我们的计划必须提前。只有当上首辅,你我才能有成功的胜算。”
张昀声音逐渐沉缓。
杨燮双目幽沉,缓慢吐语:“王庆此刻,只怕都已经在行动了。常蔚已在牢中,我们已经无人可推出去挡箭。既然皆有风险,那就只能做一个看上去合理的选择。
“我想韩陌必定不会推拒送上门的帮手,只是看他们想选择谁来当这首辅罢了。但是先生作为苏绶的恩师,在苏家这边已经营多年,若登门示意,想必他们即使不立刻答应站队,也定然不会断然拒绝。”
张昀凝眸,半晌后道:“苏绶此人,实在是叫人大意了。”
玉壶里的酒液又注入了杯中,一条银练悬在半空。“能叫先生疏忽的人,实在是不多。这个苏绶一直与先生若即若离,看似恭恭敬敬,实则却永远保持着距离,他竟有这般城府,想来却也没理由。难不成当年投入先生门下时,他就在防着先生不成?”
“彼时他不过十五六岁,能晓得什么?想他初初入仕之时,与老夫的往来也算亲密,只是后来——时日太久,老夫竟也忘了何时起,他开始与张家保持了这份距离。是老夫想将他招为乘龙快婿之时,还是他决意远赴他乡任职,决意不顾老夫劝阻之时,又或是后来谢氏屡次求助我给他机会归京而有违他意志之时,再或者,又是谢氏死时我在灵前帮着谢家痛骂他枉为人夫害死妻子之时?不记得了。总而言之,不会是张家想替煜儿求娶他家丫头之时。”
张昀细数了这一路,把目光转向杨燮,“算起来应是我老迈昏庸,自他找出各种理由来阻止张苏两家联姻时,就该意识到他不是世人看起来那么对老夫这个恩师敬重。他有他的主意,虽然身为苏家掌家人,以及老夫的得意门生,他无论如何也不该那样低调,甚至可以说过得有些窝囊,怎样都好,对于隐藏自己,这一点上他是成功的。”
杨燮点点头,忽而道:“听说,煜儿近来被宋家小姐看中了?先生对此态度如何?”
张昀道:“宋家如今与王家的矛盾,已被成功挑了起来。这么多年来族人无所建树,是宋家不可说之痛,被王庆挑破,宋家必然要对抗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宋家还是有人材的。只要他们想,假以时日,必然会东山再起。
“老夫等的便是宋家自动找上门来,但宋奕如作为他们家大小姐,会首当其冲主动找上煜儿,还是令老夫颇感意外。如今的女娃儿,看来都不可小觑。”
张昀面色深沉。
杨燮挑眉:“除了宋奕如,还有谁家小姐?”
“苏婼。”张昀深深望着他,“你不该忘了她。”
杨燮转为蹙眉:“确然。这丫头竟能跟随韩陌出入刀枪之中追敌,其胆识实在不凡。”
“还有一事你或许也该知道,”张昀道,“那天夜里在追踪兵器之前,她曾与韩陌潜伏在防卫署兵器库中,因为韩陌赶去防卫署提前防范,需要有懂机括的苏家人同行,而她之所以出现在那里,说明了什么?”
“你是说,苏婼也懂机括锁器制作?”杨燮神色倏然凝住,“可是你我皆知,苏绶严禁家中女眷研习锁道,且这是苏家祖训。当年他不正是因为防着谢氏,这才使得我们被拖了数年之久吗?”
“正因如此,老夫才百思不解。”张昀是严肃的,“老夫虽然不知道苏婼如此会学得锁道,但她能够在当夜出现在兵器库,就说明她一定是会的。我现在怀疑,我们被苏绶欺骗的程度,比我们想像的要深得多。这也正是我近日越发不安的原因之一。”
杨燮道:“会不会是弄错了?据说那苏婼才十五六岁,即使是苏绶将她暗中培养着,即使她出生落地开始研习,也不至于能研习到可以去插手兵器库机括的地步。再说,苏绶明知谢家觑觎着苏家锁道,当年防谢氏防成那样,以至于连先生也无可奈何,他怎么会去栽培苏婼?就不怕谢家直接打起苏婼的主意吗?”
“这么些年来,老夫料错之事并不多。此事决不在列。”张昀放了酒杯,“你不好奇,年初曾在京城掀起巨大轰动的‘鬼手’,如何突然之间就消声匿迹了么?而自打鬼手匿迹时起,似乎苏婼在人前露面的次数就又多了起来。常贺逃出重围之后,韩陌能迅速沿着通道追出来,彼时他的身边,也有个苏婼。如果她毫无用处,为何她又会被两家默许与韩陌时常出入?”
“你是说,苏婼就是鬼手?”杨燮眯起了双眼,脸上的凛色,是之前即使在谈到面临的威胁和困境时都未曾有过的。“鬼手难道不是因为韩陌的步步紧逼才被迫匿迹的么?而且我记得当时还有苏家也在暗中寻找,如果是苏婼,苏家有必要如此?”
“那你想想,韩陌为何会对苏婼一个小丫头言听计从,且时常与之在一起?”张昀抿了一口酒,“韩陌并非寻常子弟,如宋奕如那等出色之宋家嫡出的小姐,都未曾入过他的眼,苏婼若无长处,她何德何能?”
杨燮眸色深黯:“我以为仅出于少年仰慕之情。”
张昀浅笑:“不要被小阎王的鲁莽给骗了,韩陌是个少见的粗中有细又有谋略的优秀子弟。镇国公仅仅两个嫡子,你觉得,他会不用心栽培?”
杨燮缓缓匀气,置于膝上的手掌逐渐紧握。
庭前风又起,落叶如蝶。
银月隐入薄云后,天地忽已晦暗。
直至月色重新铺满人间,杨燮才展开双手,自怀里取出一把珵亮的铜锁,摩挲着锁上“鬼手”二字,微眯眼喃喃自语:“她竟是鬼手?”
“十之八九。”张昀眼神笃定。
杨燮收了铜锁:“此女是何模样?”

“姿容极其出众。”张昀答着,又问:“你想去见她?”
杨燮望着手心铜锁:“我虽非苏家正式弟子,但自认在锁道之上的天赋,比起苏家人来并不差。世间惟有这鬼手所制之锁,能与在下比肩平齐。如今先生却说这苏婼就是鬼手,我自是得想法会上一会。”
张昀皱眉:“眼下可不是出门的好机会。皇帝既然出此损招,背地里不定还有什么动作,当下动不如静。”
“我晓得。”
杨燮简短地回答着。
接而檐下一派安静。
张昀正待起身,两丈外的花圃那头却响起了动静。
一声“嘶啦”过后,有脚步声匆促远去。
二人急速地相视一眼,同时举步往那头走去!
一蓬蔷薇下,只有满地的树影,而一根粗壮老枝上,却赫然挂着一块布条。
“丝罗绢?——常贺?”
杨燮拿起布条,皱眉抬起了头,朝头脚步声远去的方向投去了目光。
这宅院里有两个主人,一个是杨燮,一个便是常贺。
也只有他们俩才能穿这样料子的衣裳。更具体一点,也只有常贺才有夜潜至此院来的条件,因为当初为了表明对常贺的接纳,以及对他的坦诚,杨燮明言交代过他的院子,常贺进出可以不必通报,虽然常贺过去也懂事的从未曾当真。
“他想干什么?”张昀眼神有些凛冽。
“只怕是对先生好奇了。”杨燮将手负在身后,目光仍投向远处。“这会儿,想必正在惊惶之中。”
“我早就说过,他不能留了。”张昀皱着的眉头里透出满满的不赞同,转身道:“还会偷偷来打探,足以说明他心思不纯,还是趁早处理了吧。”
杨燮过后许久,才把目光收回来。
转了身,张昀已经离开敞轩,自来路而去了。
“公子。”
洪福走过来。
杨燮眼皮也没抬,复提袍坐下,拿出那把铜锁来摩挲:“如何?”
“回去了。神色惊惶,一回屋就把门关上了。”
杨燮嗯了一声,有些漫不经心。
洪福走近些,躬身道:“公子,恕老奴愚钝,如此安排又是为何?”
杨燮手指停在“鬼手”二字上,说道:“洪福,你还记得咱们在杨家冲里那段时日么?”
洪福微顿,点头道:“记得。那时我等隐居在那小村里,安居乐业,公子也很快活,每天脸上都布满着笑容。您那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开一间全城最有名的锁器铺子。”
“没错。”杨燮声音变得温软,“那时候我的梦想,只有一间锁器铺子那么大。但后来,他们却逼着我把梦想做到整个天下这么大。”
洪福垂下双目:“公子辛苦了。”
“我知道,为了外祖父,为了母亲,为了父亲,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可是人啊,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些时候,很想要为自己活一活。”说到这里,杨燮把锁放到案上,静静望着它道:“所以,你觉得张昀会不想做一做自己吗?
洪福无言。
杨燮嗤地低笑起来:“我不是什么天选之子,也没有天赋异禀,纵然我不觉得自己是个蠢材,更或者也有几分可造之处,终究这天下并非非我不可。你看,宫中那位我的皇叔,他把天下治理得挺好的,我仅仅只是因为有个这么样的身世,就被苦苦寻来做了文章。
“从此我必须以替父母亲长复仇为名,以正皇室血统为名,撑起这杆大旗。可是,龙椅上那位也算是上是贤君明君,张昀常蔚他们都不肯全力辅佐,共同成就一番盛世,而我莫非比起如今那位就强些么?到底相较而言能否有胜出,我自己都不知晓,他们又哪来的信心?倘或真有一日大事得成,张昀又是否会倾尽全力以助我?还是说,终究也不过是想把我扶做傀儡,去达成他们的目的,如同司马懿之流,最终把这江山改姓成他们姓张的?”
“公子——”洪福眼中有些担忧,“您是对先生他们不放心了么?”
“与其说不信他,倒不如说是不信我自己。”杨燮将目光抬起一点,转头望向草木葳蕤的庭园,“当朝堪为内阁首辅的大学士,拥有雄才大略,人能听命于我否?”
这草木葳蕤的庭园,竟忽有几分萧寂。
洪福默立片刻,温声道:“公子若有新的打算,老奴定当紧步跟随。”
杨燮却是一声低哂:“我已至此,还能不报这仇么?”
“那先前公子把消息透露给常爷的意思……莫非是为了警告他?”
杨燮淡淡道:“常贺心里恨我,张昀屡次催我杀他我都未曾下手,有些事情,没有必要刻意瞒着他,不是么?”说完他微微侧首:“去看看他。”
“是。”
洪福垂首,走了出去。
杨燮默坐一阵,也收了铜锁入怀。
早饭后苏缵依计把胡氏带到了后花园,苏婼避开耳目到了胡氏院里,在苏缵安排的人手帮助下,很快把机括安装好了。由于此处不与常氏处相同,为了增加成功的机率,她还反覆试了几次,确定万无一失才离开。
动过的地方苏缵的人自然会恢复原样,就是有破绽的,他们也会负责圆过去。
只是路过东边小花园的时候却遇见黄氏独立在尚且为一树绿叶的桂树下,不知在想什么。
苏婼在廊下看了会儿,出声道:“二婶怎么在这儿?”
黄氏像是被突来的爽脆声音惊道,立时回头,一张瘦削的脸上尚有惊愕。
“是你这丫头!这么大声音,可吓到我了。”瞬间工夫,黄氏的神情就转为了嗔怪,并且提着裙摆迎着苏婼走来,“你怎么又在这儿?”
这听起来却像是在回避问话了。
苏婼未动声色,说道:“天气热,我找个地方歇歇,不想后花园里二叔正领着胡姨娘在那儿,我可懒得打扰,便这来这儿了,不想又遇见二婶在这儿发呆。我可没打扰到二婶您吧?”
“我发什么呆?不过是想起一首前人做过的应景的古诗来,可叹近来记性不好,半天想不起来,在这儿琢磨罢了。”黄氏轻睨着她,又挽起她道:“走罢,我们上前边吃盅茶,唠唠嗑。”
“姑娘!”
苏婼正要挪步,扶桑匆匆来了:“吕公子求见!”

苏婼心下微讶,这人倒是有些日子没见了。有些好奇他的来意,苏婼便推了黄氏的邀约:“这吕公子来得不巧,看来我得先告退了。回头再上二婶屋里讨您的好茶喝。”
黄氏道:“哪位吕公子?找你做什么?”
苏婼顿了下,笑道:“还不是那位被我拒婚的吕公子吕凌?我也不知他来做什么,总归不会是再来求亲的吧?”
黄氏哦了一声,扯扯嘴角:“那你去吧。”
苏婼颌首道别,举步出了园子。
走到黄氏视野之外,她逐渐缓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而后才重新往前走。
往日黄氏为了胡姨娘之事不停与苏缵吵闹,今日听她明明白白地说苏缵伴着胡氏去了后花园,她倒是没事人儿般,丁点没在意,从最初的主动求嫁,到如今这般满不在乎,是真的已无爱了么?
跨入前院厅堂,负手立于门内的吕凌就转过了身来,见苏婼后拱一拱手,立刻道:“苏姑娘,在下还以为姑娘不会出来相见哩!”
苏婼笑道:“吕公子何出此言?你可是曾路见不平相助过我,我苏婼岂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再说吕公子磊落大方,不是那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伪君子,我反而挺钦佩公子。”
吕凌听着这话一时怔愣,一时感慨:“我倒是从没想过你还会如此评价我,是我吕凌不配了。”
“好了,少扯闲话,你找我做什么?”苏婼笑着坐下来,并伸手请茶。
吕凌也没客气,坐下后说:“上回不是蒙你指点,叫我夏至日去投张阁老所好么?后来你也知道,这条路子还真是走对了的。张阁老不时传我,蒙他指点,我的文章也颇有精进,更是有幸上张府拜访过几回,不过,近来听到一事,我拿捏不好,特来请教姑娘。”
“哦?”以吕凌这超乎同龄人的清醒,居然也有拿捏不好之事,苏婼不由好奇,“什么事情?”
说到此处吕凌却又沉吟起来,似乎不好怎么开口。一会儿之后他才说道:“听说张阁老的祖籍不是京畿?”
“确实不是,如何?”京官里本地籍的除了几个世家,余下的寥寥无几,像他们吕家不就是外地的么?这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那日我在张家,由张公子领着游园,路过他们家一处无人居住的院子,发现里头供着两副画像,那画像的落款,写着吾祖音容。庚子年秋薨于京郊等字样。”
吕凌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极轻极轻,仿佛怕三尺之内还有人听闻的模样。
苏婼望着他,一时也忘了回话。
以张家与苏家的关系,两家祖上的底细怎么着还是知道的。苏婼从小就知道张家祖居于江陵,且是江陵的一个世家望族,祖上听说也是出过名臣的。张昀的祖父年轻时升任京官,得当朝重臣器重,后来飞黄腾达,再未放过外任,他携妻儿定居京师,此后开枝散叶,扎根京畿,张家逐渐成为了朝廷中流砥柱。
简而言之,张家发源于江陵,这是可考的,他们的祖宗,都应该埋葬在江陵祖籍。葬在京畿的,只有张昀的父母双亲,因为昔年过世时正逢朝廷动荡,而不便扶灵南下,所以就在京郊选了福地落土为安。
但!是!即使是张昀的父母,也绝不可能用到一个“薨”字!
“你可是看错了?”苏婼两世都在张家走动,从未听说过张家还有个出身皇室的祖宗!
“姑娘忘了?在下一手鉴字的手法也还算过得去,又怎么会连这都看不清楚呢?即便眼拙,也不至于在这等事上模棱两可地来知会姑娘。实不相瞒,最近不是首辅之争闹得动静挺大么,在下确实也想借借张阁老的东风起一起势,可又生怕七不懂八不懂,无意之间弄巧成拙。倘若张家祖上还与皇室有渊源,在下日后行事,不是得注意些么?至少得了姑娘确认,心里也有个底。”
苏婼可给弄迷糊了。“我从未听说过这层。那画像是什么模样?”
“是位年轻的妇人,并非祠堂里所供的那样的画像,而是一副赏花图。确切的说是那位贵妇的侧背影,可以看到大半的背影,和三分的侧容。说句冒犯之语,那贵妇人穿着奢华,身段窈窕,虽然眼尾勾上了几笔浅纹,但仍然能看出来姿容极佳。”
果然男女的关注点永远不同。苏婼道:“我说的是,那画像上没有什么标识么?可以判定身份,或者名字的?”
“那没有。”吕凌摇头。但下一秒他又哦了一声:“她腰上挎着把剑!”
挎着剑赏花?
苏婼紧接着:“是挂在什么样的院子?”
吕凌一边回忆一面道:“就是从他们家东跨院的疏月斋左首宝瓶门进内,沿长廊直过两道院落,再往西拐,去往玉槛轩中途的一座小院儿,那院子没挂匾,也不在路边,那日是正逢下起了毛毛雨,煜公子为了借树荫避雨才引我走的那一头。
“那路上全是青苔深木,看起来平日也极少人走。院子也旧,门窗倒是有八九分新,只那廊下石阶缝里早被苔藓挤得看不出缝来,石头上也有屋檐水日久滴成的窝儿。”
苏婼眉头更深了两分。她对张家虽不说了如指掌,张家各个主子分住在何处,某处又是做什么的,大致都有印象。吕凌说的十分清楚,她也很快就分辨出他指的那处地方,那里是背靠张家祠堂的一片地方,听说早年在张昀的祖父手上时,张家人丁特别兴旺,进京来投奔的族人也多,那一片几个院子都是分给进京的子弟住的。后来子弟们有了成就后搬出府去,渐渐就空下来,所以确实是多年不曾有人居住。苏婼作为客人,再熟络自然也不会无故闯去那样的地方。
原来那里竟还挂着有张家祖先的画像吗?
她又问:“你确定是张家的祖先?不是别家的?”
吕凌嗐了一声,无比自信地摇起了扇子:“那可是张阁老亲笔提的字,经我鉴定过的还能有错?”

苏婼被说服,长久地闭上了嘴。
别人说这话,她还要存疑三分,可是吕凌的眼力她是验证过的,他说张昀的笔迹,那就一定是张昀的笔迹,不会是他姓人,哪怕是张家其他人的笔迹也不会是。
这么说来,那画像中的女子确实是张昀的祖上?
可是能用到薨这个种字眼的,不是皇室本家人,也一定是嫁入皇室的,再不济也得是个外姓的王爵,这画上的贵妇,属于哪一种呢?她实在是没有听说过张家关于这方面的任何传闻。
很显然吕凌也是没听过的,包括他那负责过多次皇室祭祀大典的光禄寺卿的父亲。
因为他必然也是向身边人侧面打探过,才会来向她求证。
这就更加证明,张昀有位祖先身份非凡,是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了。
“对了,”她忽然想到:“你刚才说还有一幅画像,也是这位女子的?”
“不是,另一幅画像,是幅讲学图,背景是岩松之下,先生模样的人坐于石上讲学,弟子们则在石下坐着,形态各异,我来不及仔细看,但约莫有十来人吧。同样是张阁老的落款,不过倒未再提及什么信息,仅仅是落了个年号。
“两幅画像纸张差不多,看色泽却应该是不同时期所作,女子画像有些发黄,应该少说都画了有二十年往上了。”
苏婼听完坐了一阵,而后侧目向他:“难怪你能得张阁老青眼,外头对你的褒奖也不绝于耳,你竟能在匆匆几眼之下把这些记得如此清晰,实在是非常人能及。”
吕凌耳朵尖儿眼见红了:“你这么夸我,我怎生受得了?我读了这么些年书,若是连这些本事都没学到,那我功夫岂不是白费了?你去问韩世子,他习武多年,不是也修得一身本事?你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我怎敢在你跟前自恃有才?”
虽是如此,但读书多年,到头来却一事无成的多了去了。
只是苏婼不再深谈这个话题。“你既找到了我,我自然想办法帮上你。只是我还得去印证印证,回头我再告诉你。”
“那我先多谢了!”吕凌说着起身,拱了拱手。转身告辞时却又顿了一脚,说道:“其实,你不妨亲自去张家看看。虽然我是为了借张阁老升任首辅的东风而关注到了此事,但我总觉得,张阁老的祖先是皇室中人,而你们家作为张家至为亲近之人,居然不知道,而且还有皇上显然都不知道,这不奇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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