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未必。”苏绶望着地下常夫人的尸体,“你没听到先前常贺的话么?母亲被当成了牺牲品,而且还是在常贺的屡次阻止之下被推出去的,你猜常贺心里头会怎么想?他被带回去,并不见得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
韩陌回想起了先前常贺撂下的话,恍然道:“那个人,叫杨燮?只是那姓杨的应该知道这么做的风险,他为什么还要救?难道说,是因为常贺对他们来说还有价值?”
“必然如是。常贺跟他父亲一样,心计不浅。他此行出来没有得到允许,多半是留有后手的。”
韩陌双手叉起了腰,而后道:“即便如此,我们依然被动,因为依然没有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
“也未必。”苏绶抻了抻身,“至少我们救回了阿吉。”
韩陌疑惑:“大人觉得阿吉能提供线索?”
“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要相信婼姐儿。”
苏绶瞅他一眼,而后就转身朝胡同口走去。
韩陌略为思索,立刻也跟了上去!
周夫人接到阿吉后,遂由苏绶安排的人马不停蹄地赶往苏家。
一路上阿吉只是颤抖,一句话也不说,问她什么也不回答,周夫人忧心如焚,到了苏家后即刻就带着阿吉往内院去。
先前她到的及时,并不是因为杨佑有通天之能,能在那么短时间内把她接去,并且将她说服。而是苏婼在门下目送苏绶离去后,立刻猜到他们是去做什么,让游春儿去大理寺找苏绶,请他允许自己跟随在侧。如此,杨佑奉韩陌之命找到她,向她说明原由,且请她配合营救之后,她才会说出那番话来。
她这一去,徐氏也知晓了,随后大家就一起在正院里等待结果。
周夫人母女刚进门,正院就知道了,苏婼与徐氏按捺不住迎了出来。
“阿吉!”
苏婼快步来到她们面前,双手握住了阿吉冰凉的双手。“太好了!终于回来了!”
看到全身上下尚算完好的小姑娘,她激动得快哽咽了!天知道在等待的途中她有多担心事情发展不如她所愿,怕常贺不来,怕常贺不带她来,又怕这个狂徒干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
“回来就好了!”她抱了抱阿吉,然后却又察觉出阿吉的安静。
她把阿吉放开,只见她浑身发着抖,双唇惨白,对自己的话好像压根没听进去似的,于是抬头:“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周夫人焦灼地看向苏婼和徐氏,“刚刚回来就这样!”
“会不会是吓着了?可怜的孩子!”徐氏把她揽到怀里,拥着往屋里走:“快进屋,先沐浴更衣!——去准备姜汤!”
丫鬟们迅速散开去准备。
苏婼一路牵着阿吉的手,只觉得掌心里握着的是块浸水的棉水,又湿又凉。下雨天厨院里时刻备有热水,大家一起上阵,帮着阿吉洗了头洗了澡,换上了干净衣裳,又端来姜汤喂她。不知是因为这一通下来热气浸润,还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平复了心情,阿吉渐渐有了反应,喝了几口汤,而后就抱着苏婼的腰身痛哭起来!
“婼姐姐,我到底是谁?”
一屋人全都懵了,面面相觑后,苏婼问起周夫人:“究竟是怎么了?先前出了什么事?常贺怎么来的?又是怎么救下她的?”
周夫人这才得空把前因后果详述出来,说完看着哭泣的阿吉,她也痛心地流出了眼泪:“那都是为了对付常贺而说的谎,她竟然听进了心里,是我大意了!”
苏婼抚着抽泣的阿吉的头发,五味杂陈。
原本因为失踪已久的周夫人突然现身,加上突然揭开的身世,苏婼就曾忧虑该怎么让阿吉接受这个事实,没想到突然间又出了这一茬。光听周夫人说起当时的情形,都觉得无比凶险,阿吉一个小姑娘,能够冷静地呆上这么多天已经不容易了,还让她在生死关头听到那样的话从自己的“母亲”口中说出来,实在残忍。
即使当时那样都是为了救她,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也还是难以接受吧?
第372章 不要管老爷们儿的事情
她看了眼徐氏正在宽慰的周夫人,低头温言与阿吉道:“阿吉,坏的人是常贺,是常家,是那些屠戮了你家人的恶人,不管你姓什么,那么多年来,都是周夫人在抚养你,是她和周大人舍弃了自己的亲生骨肉而选择了留你在身边,在他们心里,你就是他们的亲生女儿。这些付出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夫人为了取证,不得已抛下你潜入常家,你确实受苦了。但这是为了替薛家翻案。你是薛家小姐,我们大家都知道的,接下来就要请奏皇上为你正名,你就能正正式式以薛家小姐的身份面对世人了。
“作为薛家人,你和周夫人应该紧紧依靠在一起对付仇敌,千万不要让亲者痛,仇者快。”
阿吉听到半路已停顿抽泣,松开了苏婼,目光投向另一边的周夫人,随后双唇微翕,嗫嚅唤了一声:“母亲……”
周夫人泪珠儿一滚,当下走过来把她抱进了怀里。
母女二人拥泣不止,在场众人也无不眼眶酸涩,纷纷侧首叹息。不管是作为亲生女儿,还是养女,这番坎坷都是够让人欷歔的了。
“阿吉在哪儿呢?”
屋里正情绪汹涌,门外忽然有了灯光和脚步声,而后便是语带忧急的询问声。
苏婼听出来是苏祈,立刻使眼色给扶桑:“让他消停点儿!”阿吉还经不起他闹腾。
这里话音刚落,黄氏声音却又紧跟着传了进来:“祈哥儿别慌!毛毛躁躁地,仔细吓着阿吉!”
随后门口光影一晃,扶桑先进来,而后是绷着个脸,探头脑袋搜寻屋里人影的苏祈,再接着便是黄氏。
苏祈衣衫齐整,只是眼窝下陷,明显最近没歇息好,而今夜里也还没有来得及就寝。
黄氏也还穿着先前宴席上的那身衣裳,头上虽然没有钗饰,但是发丝齐整,应该也是还没来得及歇。
“怎么把你也给惊动了?”
徐氏迎前两步。
黄氏一来就看到了阿吉和周夫人,忧心地说:“我还在屋里头散步消食,听说阿吉回来了,赶紧过来看看,怎么样?没事吧?那天杀的常贺,怎么忍心对个孩子下得了这样的手?”
“二婶,”苏婼站起来,“您怎么知道是常贺干的?”
劫持阿吉的人是常贺,这在今夜之前都是苏婼父女及韩陌之间的推测,尽管周夫人方才的话里证实这个猜测是对的,对外也并没有明说,那么,一直处在风波外围的黄氏,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祈哥儿方才说的!”黄氏看着苏祈说,“他不知道怎么消息这么灵通,那边据说还没完事,他就已经知道了!你说咱们家最近什么倒霉事都是这常家带来的,我能不憎厌他们吗?”
黄氏回话的时候神态还是带着忧虑,并没有做任何思考,看起来确实就是这么回事。
“是这样啊,”苏婼点点头,“真是劳动二婶这么晚了又赶过来。”
“这话怎么说的?你这丫头,倒跟我客气起来了。”
黄氏叹着气,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走到了阿吉身边,眼眶一红说着:“这丫头,可是眼见儿地瘦了一大圈,也不知道遭了怎么样的一番折磨!这可是个姑娘家呀,是薛家的小姐,不说别的,光是被劫的事情传出去,对她将来名声也不利!这常家人,可真该下地狱!”
周夫人抬起头,温柔又不失坚定地说:“二太太,害阿吉受苦是常贺缺德,如果将来旁人再以此为话柄指点阿吉,那就是旁人失德了,我们阿吉依然冰清玉洁,俯仰无愧于心的。不管她归宿,都值得被好好尊重。”
“就是!”苏祈听到这里也义愤填膺起来,“该杀的是常贺那恶贼!有朝一日他若落在我的手上,我定将他剥皮抽筋,不得好死!”
少年一拳砸在桌面上,桌上杯盘跳起来,黄氏也跟着直起了身子,嗔骂道:“这小子,吓我一大跳!就不能斯文些,看把妹妹也吓着了。”
苏婼旁边坐着喝茶,没有插言。
茶盏放下的当口,银杏进来了:“太太,老爷回来了。还有韩世子也来府了。”
一屋人俱都噤声抬起了头,一会儿的当口,苏绶就已经披着雨珠进门来了。
徐氏忙道:“回来了?人抓到了吗?”
苏绶环视了一圈屋里,锁定阿吉,走上前道:“她怎么样?”
“已经平静多了,吃了半碗粥,精神也恢复了很多。”周夫人回答说。
苏绶点头:“你们俩跟着婼姐儿到书房来。”
说完他就折身走了出去。
徐氏追上去:“你好歹先换身干净衣裳!”
但苏绶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婼连忙牵着阿吉,与周夫人一道出了门。
苏祈抬步跟上:“等等我!……”
黄氏眼望着他们一个个离去,纳闷道:“有话不能在这里说么?怎么还单点了她们去书房呢?”
“嗐,老爷们的事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徐氏转身坐下来,斟了杯茶给她:“来喝茶。胡氏那边怎样?今夜这番动静,没惊着她什么吧?”
黄氏接了茶,哂了声道:“她屋里如今铜墙铁壁似的,能惊着她什么?”
书房里韩陌刚进门,后边苏婼她们仨就到了。
门下苏婼先打了招呼:“到底怎么样?常贺人呢?”
“跑了!”韩陌一脸晦气。
“跑了?”苏婼不由拔高了声音,“不是早有准备吗?怎么还让他跑了呢?”
韩陌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一看苏绶已瞅了过来,便跨进门道:“进屋再说!”
周夫人听到常贺跑了也有些把持不住:“大人,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苏绶说道:“杨燮露面了。”
周夫人与随后进来的苏婼俱都怔住。
“杨燮是谁?”
“就是那天夜里潜入天牢面见常蔚的人。”苏绶在案后坐下,“准确地说,我认为他就是当初曾去见过薛阁老的废太子后裔,一个东宫里还没来得及赐予名份的嫔妃所生之子。”
第373章 叫我世伯
“杨燮是他的名字?”苏婼凝眉,“可是皇上并不姓杨,这么说他这是易了名?”
“用不同于皇室的姓氏取名,能为他省去许多麻烦,他没有理由不这么做。”苏绶沉气,“就在我们要拿下常贺之际,他带人前来,把常贺救走了。”
苏婼简直不敢相信这个结果,她睁大眼看向韩陌。
韩陌连忙摆手:“可不是我抓不到他!是苏大人让放他们走,我才没追的!”
苏婼上下睃巡:“可你还是让他拿住了常贺。”
“那是因为姓杨的拿人肉当武器!”
他可没那么丧心病狂,对一具活生生的生命视若无睹!
常母虽说是罪人家眷,但是要她的命也不该他来下手!
要不是因为不想杀人,不是因为他没那么歹毒,他才不会让姓杨的有机可乘呢!
真该死!早知道要被她这样误会,刚才他就是拼着让苏绶见怪他也得追去拿住他的!
他这边心里头悔得不行,苏婼却早已问出了下一个问题:“事情的原由,到底是怎样的呢?”
苏绶喝了口茶,便把周夫人走后的事态说出来。末了道:“从杨燮的举动至少可以应证之前的推测,常贺此番行事,也就是说从劫持阿吉开始,到挟持阿吉到常家来救人,都是没有经过杨燮允许的。否则他们的动作不会这么简单,轻而易举就落到了我们包围之中。所以,常贺虽然去投奔了杨燮,但他们之间的确存在隔阂。”
苏婼听完思索:“这么说来,杨燮杀了常贺的母亲,此番回去,这个梁子必定会加深。但他又会怎么做呢?他眼下可没有与杨燮分道扬镳,或者向他复仇的能力。”
苏绶也在沉吟:“这便要看常贺的心计了。父亲为了替杨燮一党背锅而入了大牢,落得合族待诛的命运,母亲又生生死在了他们手下,常贺但凡还有一丝良心,这个坎都过不去。”
“那父亲放走杨燮及常贺,此事怎么去禀奏皇上?”
苏婼的一句问话,像记重锤一样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常贺是朝廷要犯,如今露了面的杨燮,更是重犯中的重犯,此事不是他们私下处理就行的,必须得禀报宫中,即使苏绶这个计策有很大成功的可能性,但是,皇上会答应吗?他会乐见他们私自抉择吗?而且,因为一个可能的分裂而放跑他们,是不是又显得过于冒险?
如果最后他们所盼望的没有发生,那皇帝问罪下来不是不可能的。而主张放人的苏绶,则就是要担主责了。一向把苏家命运视为重中之重的苏绶,他怎么没想到这点呢?
一屋沉默中,韩陌望着神色凝重的苏绶开口了:“报还是得报,如果皇上降罪,还有我和家父呢,此事不归大人一人的责任,我们共同负责此案,那就有责任同进退,共同分担,断不让大人一人担着。”
苏绶沉一口气,说道:“这是后话。但婼姐儿说的对,此事得尽快禀去宫中。这样,回头我亲自写道回事折子,送去宫中。眼下先把该办的事办了。”说完他看向阿吉,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停下一会儿道:“薛姑娘看来已经知道自己身世了,那我们能聊几句吗?”
阿吉一路平静,听到“薛姑娘”时还是略怔了一下,然后才捉着手指头点头:“老爷您说吧。”
苏绶缓下神色:“你不用唤我老爷,你就称呼我——”说到这儿他看了眼苏婼,“你可以唤我一声世伯。我与你祖父是忘年交。”
苏婼不由自主地把手搭在阿吉肩上,然后看了眼韩陌。
跟薛容的交情,是苏绶曾讳莫如深之事,虽然私下她已经透露给了韩陌,不过在这种场合,她还是没想到苏绶会如此毫无顾忌地公布出来。
苏绶道:“你被常贺掳去的这几日,呆的是什么地方?”
这一问,韩陌注意力立刻集中了起来,周夫人也定睛看了过去。
阿吉看着地下,先是沉默,而后就幽幽地说道:“是个宅子。有些年头了,但是一直有人住。那宅子不小,坐北朝南,即使我呆的屋子在西边,一看就是间空置的屋子,光照也很好。”
“你怎么知道?你有出去走动?”韩陌脱口问。
“不能走动。但我能从照在窗户上的太阳光判断朝向。还有窗户木头是旧的,但窗纱却不算旧,用的还是笼烟纱。”阿吉说着,看向苏婼和周夫人,“太阳朝向是母亲从前教会我的,窗纱这些,则是婼姐姐教我的。”
周夫人有些激动,看向苏婼时的目光里都有着掩饰不住的欣喜。
她问:“还有呢?你还发现了什么?可曾看到里面的人的面目?”
虽然已经知道了杨燮的名字,可是他的面目却还是个谜。
“除了常贺,我还看到了一个姓孙的。”阿吉说着,目光打量起屋里唯一的年轻男子韩陌:“姓孙的大概二十岁上下,比世子低半个头,身量也没这么强壮,但他看上去也是会武功的。他是一双弯眉,有点浓,瑞凤眼,最明显的是他的左手食指上有颗蚕豆那么大小的黑痣。不过他往往拿斑指挡着,不仔细看,或者那颗斑指不活动的话,看不出来。”
“孙雄!”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吐出这个名字。
韩陌抓起自己没动过的茶给她递上去,赶着问她:“还有什么?你赶紧润润嗓子,一次都说出来!”
阿吉喝了茶,酝酿着,便接着说:“他们不是都呆在那宅子里的,经常有人出去走动,我有一次听那孙雄跟那个胡三,对了,先前给常贺当打手的那个人,也就是劫持我的人,他就是胡三。那个胡三会出去赌钱,还欠了赌债。这次他帮常贺的忙劫我,就是收了他的钱。孙友也时常出去,不过他常去的是城里的茶馆。”
韩陌与苏婼对视一眼,继续听阿吉往下说。
阿吉匀了匀气,又道:“你们说的杨燮,我没见过。但是,那里还有个先生,应该也是他们的头儿。”
“先生?”苏婼与韩陌异口同声。
“是。有一天来送饭的人说的,说先生来了,在跟公子叙话。还说我说不定就要出去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先生说常贺是在捅篓子。”
屋里几个人立刻对视。
“这个先生,八成就是那天在天牢里接应杨燮的了。”韩陌道,“武将一般是不会称作先生的,那么此人是文官。准确地说,他是个一品文官。对了,”说到这里他转向苏婼,“你那天夜里在大理寺门外所看到的文官,都还记得有谁么?”
“当然记得。”苏婼点头,又数着手指头报了一遍名字,“没错,从阿吉的话里可以看出,常贺的行动确实未经杨燮他们同意,如今捅出这么大的篓子,他们应该会做出反应。可是,如果按照这个名单一个个地排查,就难免打草惊蛇了。阿吉,你还有别的收获吗?任何你想起来的事情,你都不妨讲一讲。”
阿吉垂头凝默。片刻,她猛地把头抬了起来:“我想到了,孙雄除了常去茶馆,他穿的还是千福斋的鞋。”
千福斋是城里有名的绣坊,里面的成衣和成品鞋袜等都精致且昂贵,所以主要的顾客都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而且但凡在里头买过衣品的顾客,统统都会记录下尺寸和姓名,因为讲究的就是一个穿着合身,还有一个到位的服侍!
孙雄竟然在千福斋买鞋?那不也就是说,千福斋会留下关于孙雄其人的许多信息?
“他穿的什么样式的鞋子,可还记得?!”苏婼急忙问。
韩陌怀疑:“她认识那么多款式么?”
千福斋的鞋款可谓云集了当下所有的款式,阿吉虽然从小生活优渥,但毕竟在金陵时还小,后来颠沛流离,顾着奔波,不可能修习女红,那么常理来说,她能认出千福斋出品的鞋就不错了,还能认得款式?
周夫人眉眼里也透露一丝不确定。
苏婼却只是平静地等着阿吉回答。
阿吉说道:“是鱼戏莲盘式样的。鱼是银色的鲤鱼,莲叶是深一点的,接近玄青色的锦线,鞋尖处各有半只莲蓬。”
“鱼戏莲盘”正是千福斋所出的有名的鞋款式样,但凡光顾过的都知道这一款特征正是她所说的这些!
周夫人定住半瞬后诧异地看一眼苏婼,问阿吉道:“是你亲眼看到的?”
“是我看到的。”阿吉点头,“我认得这些,姑娘让扶桑姐姐她们教我做女红,一开始就是学习辨认这些样式。她们说跟习锁一样,得先学会认,才能开始做。”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苏婼。苏婼却摊起了手掌:“是她自己聪明罢了。”
韩陌深深点头:“难怪苏大人说无论如何也得相信你,现在我知道了。”
但凡是经她苏婼调教过的人,就不会有吃白饭的吧?
“好了,我们有了这个线索,可以直接去千福斋查孙雄了!”周夫人略显激动,“那里的工匠一定能说出关于孙雄的更多的信息!”
韩陌点头,看了看窗外再次下起来的雨:“待我把当夜去过大理寺的官员的名字写下来,交给杨佑一起去办!常贺被这么带回去,那位‘先生’应该会坐不住了吧?”
常贺被带回宅子里的时候,衣角被雨水打得全湿。
他像个落汤鸡一样失魂落魄地走着,跟着下马车,跟着跨门坎,跟着进了杨燮的院子。
杨燮走路生风,一进院门就下令道:“把胡三先拿下,听候发落!”
门下人如幽灵般领命退下,而只有书房里亮着灯的死寂的院落,看起来更像幽冥地府了。
“退下!”
杨燮铁青着脸色喝令下人,进门后一把将已扯下来的面掷在案上,然后回身望着面前的常贺。“你也太莽撞了!知道我再去迟一步,你此刻是什么状况吗?我早就说过,你得亏有令尊才保住了这条性命,你该好好珍惜,但你却偏偏一意孤行,把自己弄到这样危险的境地!”
“再危险,你不是也来了吗?”常贺抬起头,呲出了一口泛着寒光的牙,“我知道你会来的。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任我去死?只要你来了,我就知道我死不了。”
杨燮眼底有锐光暴射,他沉一口气:“你我早已经是联盟了,为何总要这样任性?难道我哪里待你不周,以至于你如此不信任我?”
“本来的确是联盟没错,但现在你是我的杀母仇人!而我历尽艰难逃出来,父亲族人都在天牢,这些不都是你造成的吗?”常贺走近他,“明明你才是我的仇人,是你让我变得这么落魄,你是怎么能说出这么大言不惭的话来的?你怎么还能高高在上地指责我?!”
常贺停在他身前两尺处,眼里的火光仿佛随时要喷射过来!
杨燮看他半晌,缓缓吸气:“对不住,是我有愧于你。不过,先前那样的情况,如果我不做出那样的选择,不牺牲令堂,今夜你我是根本不可能从韩陌手下离开的。韩陌从小师从名将,他的武艺在朝中子弟里是数一数二的,何况他身边还有那么多人。这是个艰难的选择,容不得我犹豫,我得承认,比起令堂,我更希望你能活下来与我并肩作战。”
“韩陌只是个藉着祖荫上位的二世祖,他有几分能耐我会不知道吗?你少在这里狡辩!你不过是不想我带回家母!”
常贺口沫四溅,声音都快掀翻屋顶。
杨燮抹了把脸上,说道:“看来你得冷静一下。”
“你杀了我的母亲,还在这里假惺惺扮好人,叫我怎么冷静?!”
常贺抓住了他的衣襟。
杨燮望着他,把他的手掰开,扬声道:“来人!”
门外的人走进来,在他眼神示意下架住了常贺。
“送常爷回房歇着,准备安神汤,让他好好睡一觉!”
“杨燮!你是个刽子手!……”
被硬架出去的常贺声音还遗留在屋里。
杨燮立在原处目送,眼中已然蓄满了凛光。
而屏风后这时传来轻轻一声杯碟交碰之声,随之一道清雅而略显苍老的声音也幽幽地传出来:“这个常贺,算是把他爹的弱点都学会了。”
“先生对他完全没信心了?”
“我早说过,常贺跟他爹不一样,他爹对权力有欲望,他年华正少,又享到了其父带来的荣华,他对权力的渴望还没有生出来。所以没有常蔚那么好掌控的。”
“但眼下我们想要的重要之物在他手上,却弃他不得。而且,他在此地住了数日,出去也是个祸患。”
幽光里的双眸抬起来,闪出来一线锐光。“自然只有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至于东西,”这影子抻了一抻,搁在膝上的一只苍老的手掌捋了捋右手的袖子:“就是接下来你我该努力的事了。”
杨燮停住:“先生的意思是,把常贺手上的东西夺过来?”
“不然呢?”那眼眸里的光芒又锐利了三分。“从今夜之事看来,常蔚没有撒谎,苏绶的确是只狡滑的狐狸,这么多年,我们都让他给骗过去了。而我们猜想的也没错,常贺劫了薛家那丫头,是给我们带来了麻烦。从头到尾,常贺就坠入了苏绶和韩陌挖好的陷阱,可叹的是,常贺竟然还觉得自己会有胜算。”
杨燮凝眉:“劫人这件事,的确给我们带来了困扰。只是,即使没有这件事,那天夜里我入天牢,也已经让苏绶和韩陌警觉。从常蔚被捉开始,我们想再像从前那般蛰伏,事实上已经不可能了。所以眼下不该是追责的时候,而是该想着该如何亡羊补牢。”
“想亡羊补牢,那首先就得解决常贺的掣肘。”榻上的人缓缓站起来,幽光里的双眼依然灼灼,“苏绶的城府之深虽然超乎了老夫的想像,但老夫也因此更加了解他了,如果他没有十足的决心,不会亮相走到这一步。就像你说的,我们现在变得变动了。常贺这一回来,不见得是韩陌身手不如你,而可能是他们下的一盘棋。常贺现在,很可能反过来已经成了他们的工具。”
杨燮望着夜色,默然无言。
“我知道你想留着他,作为稳定军心的一个标榜。但是,一个人过于为情所绊,总归不好。常蔚也倒罢了,那是他自愿,但他过不了他母亲这一关的。一个活生生的亲人就那么死在眼前,他不会那么容易过去。”
杨燮抿唇凝默,片刻道:“他也不算蠢,总归会明白活命和报仇哪个最重要。”
光影里的老者一声低笑:“一个有情根的人,不管是哪种情,都会管不住犯糊涂的本性。”
杨燮听到这里侧身看向他:“先生这话似有所感。”
老者没有说话。
杨燮微微勾唇,又道:“先生一向冷静淡泊,早已不为七情六欲所困,按说不该有这样的感悟。”
“说笑了。”老者缓慢地道,“老夫不过见惯了世事,略有几分阅历。总而言之,公子须将常贺加倍提防。不过,”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又道:“从今夜在常家守株待兔,苏绶和韩陌都在场看来,苏绶应该把有些事情已经告诉了韩陌。如果苏绶身上背负的正如你我早前所猜想,那么他把这些消息吐露出去,也将会给他自己带来不小的麻烦。”
杨燮点头,缓声道:“他也真够会隐藏的。”
书房里人散后,苏绶还没离开,坐了许久后他收拾了几样东西揣进怀里,然后才回房歇息。
昨夜常家之事早有东林卫赶早禀报到了干清宫,这些事瞒是瞒不住的,当然也不能瞒。
这么多年里苏绶进宫面圣的次数数也数不清,当今圣上虽然行事有如雷霆,是个英武之君,但对待朝中功臣老臣,仍然不失仁义,苏家这样自太祖皇帝时期传下来的功臣之家,哪怕这么多年除了运用祖传技艺替朝廷看守好了各部衙门门户,余则再无出过什么名臣贤臣功臣,年节该有的赏赐也从未失过苏家的份,按例,苏家当然也是回回受了赏都要进宫来谢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