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嫂被说服,往下道:“这婚事是如今太太定下的。其实当时有许多媒人登门来,苏家只是其中之一。
“我们如今的太太不像前面那位,她是个温吞的人,凡事也不逞强,加上头胎生了个男丁,终于替我们老爷续了香火,地位也高,就更加不争不抢。
“当时这些媒帖,太太都拿了给老爷定夺,原本婚姻之事就得听从父母之命,这没什么好说的,老爷当时就挑了几户人家的嫡长子斟酌,那日听戏,听了戏文里的词,姑奶奶就跟太太叹气,说她是个福薄之人,与其嫁入高门当那人人盯着的主母,还不如做个清闲的少奶奶。
“太太听到这话就问她是不是对婚事有自己的想法——当时我就在旁侧站着的,故而知道。姑奶奶还不好意思直说,后来问得紧了,她才说她不想进权贵之家被立规矩,像苏家那样的人家就挺好的。
“太太转头就告诉了老爷,正好当时苏家大老爷在任地连破大案,受了皇上嘉奖,而后升了泉州知府的消息传来。
“老爷认为苏家二老爷虽然不是宗子,不能继承家业,但苏家家风好,内宅也和睦,胞兄弟间情谊没话可说,而且苏家大老爷未来肯定会有不少升迁机会,少不得帮衬二房,便二话没说应了苏家的求亲。”
到底是拿了钱办事,来龙去脉竟全给铺陈清楚了。
苏婼从中拣出了最重要的一条信息是,嫁给苏缵,竟是黄氏愿意的!不,这都已经不止是“愿意”而已了,直接就是自愿!
那么好了,既然这门婚事是她自愿的,成亲之后她又为何会有那样的表现?
这不是矛盾吗?
韩陌好像是苏婼肚里的蛔虫,这时又问开了:“这么说你们姑奶奶对苏二老爷也是满意的。那为何方才你会说她嫁过去过得不好?难道说婚前又发生过什么事?”
“哪有发生什么?婚事议定之后,半年不到就成婚了。一直平平静静的,两家人都很和气,连丁点儿多余的话都没有。姑奶奶过得不好,那还不是姑爷无情无义?摊着这么样的大家闺秀做妻子,他还不知尊重。”
崔嫂看起来是真气,直接就数落起来。
苏婼皱紧了眉头。果然就同她之前一样,对他们这桩婚姻,世人的不齿都是冲着苏缵去的。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崔嫂看韩陌不言,主动问起来。
韩陌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关于我们姑奶奶的婚事,也就是这些了,没什么别的。”
崔嫂说着,又好奇道:“公子贵姓啊?家住哪里?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可有人在朝为官?”
一副要追问家世出来,跟苏家好好比较比较的样子,又叹气:“可惜了,当时我们姑奶奶要不是年轻,挑错了人家,换别人指不定还要好些呢。”
韩陌避重就轻:“姻缘天定,这些都说不好。”见她又要好奇张嘴,他先发制人道:“对了,你们前面那位续弦的太太怎么那么快就过世了?”
“事出意外,有天夜里下大雨,她正好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回房,脚滑摔倒了,人就没了。”
听到这里,苏婼忽然间蹙起了眉头。以至于后来他们还拉扯了一些什么,她也没再听进去。
“多谢了!”
韩陌目送崔嫂进府后,再倒回来时,只见苏婼双手环胸正在冥思苦想,他伸出两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苏婼看向他:“问清楚了?”
“你不是应该都听到了么?”韩陌比了比她与之前他们站立的方位,“这么近。”
苏婼把手放下:“果然是东林卫镇抚使,简直把我心里头想知道的都问出来了。”
韩陌脸上扬起些得意:“东林卫镇抚使也不是神仙,什么都知道。我不过是心思细些罢了,先前问到哪里,透过这缝隙看你神情,猜出你疑问在哪里的。”
苏婼由衷佩服:“多亏有你。”
说完她低头想一想,直身道:“我还答应我二叔去看胡姨娘,就先回府了。”
韩陌一愣:“哎!我帮了你忙,你也不请我吃个饭再回去?”
“来不及了!改天吧!”
苏婼朝后挥挥手,已经拉着阿吉上了马车。
第385章 大姑娘是贵客
胡氏院子紧邻着苏缵如今所居之处,因为肚子里怀着二房的第一个子嗣,近来胡氏这里也是热闹非常。
苏缵晚饭后就在屋里呆着了,并派了人在院门口等待。苏婼进府时已经天黑,晚饭都没顾得上回屋吃,就被二房的人在如意门下截到了胡氏院里。
“你上哪去了?害我在这等半天,不是说了今天晚上过来嘛!”
苏缵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地埋怨起来,二十好几了才终于要迎来自己的第一个子嗣,兴许也是很难以稳重的。
“二叔先去给我弄些饭食来再说。”苏婼边说边迈步进院,“我紧赶慢赶的回来,不就是不想误你的事嘛!”
苏缵一面打发人去厨下取饭菜,一面引着她往胡氏院里走来。
还没到房门口,胡氏已经摸着肚子走出来了,扭着身子哎哟说道:“老爷盼了一晚上,原来是盼着大姑娘来。大姑娘可是稀客,今日怎么纾尊降贵到我这院里来了?”
胡氏目光像条蛇一样在苏婼脸上滑来滑去。
苏婼平静微笑:“姨娘怀的是我二叔的子嗣,将来是我二婶的子女,也是我苏家的子弟,我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听说快生了,这不特地过来看看。”
胡氏夙来仗着苏赞偏宠,还有些傻里傻气,就算她不做妾,苏婼的都看不上她,此刻竟然当着苏赞的面就跟她苏婼阴阳怪气,这可没有惯着的道理。
胡氏待要回话,苏缵咳嗽着打圆场:“好了,婼姐儿这不也是关心你嘛,你这怎么跟她说话的?还不让路请人进去!”
胡氏憋着气,把路让开了。
苏家没有一个人看得起她,她心里知道。尤其这个出身极好的大小姐,平日更是鼻孔翻到了天上。
受多了冷眼,她自然也不忿气。苏缵平日也不让她出院门,今日这大小姐竟然大晚上的过来了,她作为主人问两句又怎么了?
看着犹如招待座上宾一般,苏缵把苏婼请进了门,她在后头翻了个白眼,也跟着进去了。
这二人在正屋站着,也不说话,苏婼四面打量,苏缵就负着双手任由她打量。
胡氏忍不住说:“大姑娘这是怎么滴?一来就在我这屋里看来看去,难不成我这儿还藏了大姑娘什么东西不成?”
苏婼扫她一眼,跨门到了东侧她的卧房。
“哎!你这是做什么呢?!”
胡氏紧跟着进去。
苏缵连忙拉住她:“急什么?婼姐儿不过是奉大嫂之命,来关心你临盆待产之事,你别说话,看把人给得罪了!”
先前在园子里苏婼嘱咐把造机括之事保密,苏缵便谁也没说,连胡氏也没有透露,省得她口风不紧。
胡氏到底还是听话,再有意见也把嘴闭上了。只是两眼瞪的老大,苏婼走到哪里,她的目光就追随到哪里。
苏婼把里里外外都勘察了一轮,怎么安置机关心里已经有数。但胡适这么咋咋呼呼,该怎么不动声色的安装机括还得好好想想。
第386章 内阁
出门来的时候,正好下人把饭菜抬来了。苏婼指着隔壁苏缵的院子说:“上二叔屋里吃去。”
叔侄俩到了隔壁,饭菜摆好,在桌子两端对坐开吃。
苏缵纯属陪客,敬了两道菜。便问:“没什么问题吧?什么时候可以造好?我看她也就这前后半个月的事儿了。”
“造起来倒是快,我那里还有现成的铸造件,最多三日。到时候你想个法子把胡氏给支出院子,我有小半天的功夫就装好了。”
苏缵如释重负。“只是一直瞒着她的话,她若真有情急之状,又该如何通知到旁人?”
苏婼看他一眼:“她再情急,你教她扯帐子,她总是会的吧?我把机括的触动装在帐钩里,她一扯就引动了。”
“那敢情好!”
苏缵彻底放心。“等你造好了,我就带他上后花园里逛上半天,到时让我身边几个长随帮着你些。”
苏婼没有反对。
吃了几口菜,她放缓了声音说起来:“当年二叔二婶这桩婚事,二叔觉得二婶是自愿的还是被迫?”
“这还用问吗?”苏缵瞄了她两眼,“她要是愿意嫁,还能这么着对我?”
“可是我方才找黄家的人问了问,据可靠的消息却说,这门婚事是二婶主动求来的。”
“怎么可能?”听到这句话的苏缵全身都在抗拒。“你听谁说的?这绝无可能!”
苏婼也没有跟他争辩。低头扒了几口饭,她再度抬起头来:“还得再叮嘱二叔一回,在胡姨娘院中装机括之事,万不可让人知道,包括胡姨娘,否则日后二叔再有什么事情让我做,我可绝不答应了。”
“你放心好了,你二叔这点分寸还是知道的。”说完之后他却又倒嘶了一下,看她道:“其实话是这么说,这事我却有点疑虑,装机括这事儿,告诉胡氏不是更好吗?”
苏婼放下碗筷,深深望住他:“二叔想不想孩子平安生下来?”
“当然想!”
“想就按我说的做。”
苏缵咬咬牙,点头道:“行,听你的!”
得了他的保证,苏婼也站起来告辞。
越是眼眉底下的事情,苏婼越是沉得住气。两边的说法对不上,就说明事情还有可深究之处。
常蔚一案因为有了新的进展,这边厢靳阁老又再次递交了致仕折子,朝堂之上便暂且搁置此案,认真商议起首辅接任之事。
经过了几个月的浮沉,五位阁老中先后有三位退出角逐,余下张昀与工部尚书王庆呼声最高。
王庆凭借成功整治两河水患赢得口碑,而张昀恰恰也因为奉旨赈灾中三条妙计顺利施行,使赈灾银两发放到位安抚了民心,两河沿岸的灾民以极快速度重建家园并投入耕作,地方上替其表公的折子一道接一道,都快堆满了御案。
二人皆是朝中股肱大臣,实在难分伯仲。
“听闻街头的赌馆都开启了赌局,押二位阁老的都争红了眼。”
下晌的御花园里,皇帝正召集内阁议事。天气炎热,但皇帝看起来心情还不错,折扇轻摇,目光慢慢从阁老们脸上划过。
“诸位不必紧张,首辅之位有争,这是我大梁之幸事,说明朝堂人才济济。但朕还是要提醒一下诸位爱卿,居其位,谋其职,为国效力乃为臣之本份,升官晋职还在其次。除重功劳,更重一个德字。诸位不论谁居首辅之位,都当以靳阁老为榜样,见贤思齐,勤俭奉公。”
“臣谨遵圣上教诲。”
诸臣齐俯身叩首。
皇帝传他们平身,又命人给大伙上茶,说道:“今日请诸位爱卿进宫,还有一件事,是在查常蔚之案中发现的。”
常蔚是兵部侍郎,兵部尚书刘琮已然年迈,近年来养病的日子多,在衙门的日子少。但常蔚这案子一出,作为兵部尚书的他近来也十分忙碌。
因而率先出声:“敢问皇上,莫非是还有人与常蔚有所牵连?”
“姜还是老的辣,刘爱卿一下就听出来了。”皇帝语音转为深沉,“常蔚背后所牵涉的人和事,超乎你我想像。前几日夜里,正在潜逃的钦犯常贺趁夜返回常府,意图救走其母及其弟妹。
“镇国公世子韩陌捉拿常贺时,却被突然赶来的同伙救走,常贺逃亡数日依旧还在京城之中,同时还有前来营救的援手,足见他们背后还有批不为人知的党羽。”
城府只是自然众人都已经听说,但皇帝将这个话题如此直接摆在面前,这还是头一次。因为整个案子目前已经交给镇国公和苏绶两方联手查办,他们二人直接向皇帝禀报,透露出去的消息也并不是那么多。
刘琮看着身旁同僚,彼此面面相觑。只有王庆和张昀互看着彼此,又眼观鼻鼻观心的看着面前的茶。
“古往今来,心怀不轨之心的奸臣众多,无一不是朝中执掌重权者。常蔚虽说身居高位,但要一手布下这么大一盘棋,不太容易。”
说话的是刑部尚书窦永。
身为常蔚的上司,刘琮十分的不自在:“臣至今不明白,常蔚背后那些死士,到底是何时豢养的?他又是何时积蓄的财力养的他们?臣思来想去,这个过程肯定不短!”
“谁说不是呢?”皇帝语音拉的又平又长,“一个兵部侍郎而已,私底下给自己建立的排场竟然如此之大,关键是,在事发之前,朕还一点都不知情。而在座的诸位爱卿,也同样不知道!”
一帮内阁大臣全部都低下了脑袋。
吏部尚书唐晋在一殿长久的沉默后站出来,撩袍跪地道:“臣有失察之责,请皇上降罪!”
随着他这一出列,刘琮也跟着颤巍巍跪下:“老臣有罪,愿辞官告老以谢罪!”
余下人也坐不住了,王庆站起来:“靳阁老致仕的当口,尔等竟然要辞官,这莫非是公然要挟皇上?!”
“在下身为吏部尚书,身负监察官员之责,而今不引咎请罪,莫非还要向皇上邀功才正常?王阁老如此激动又是为何?莫非我等辞官,还会对阁老形成什么压力不成?”唐晋直起腰身,凛然应对。
第387章 老臣们心思
“唐阁老这话,老夫不敢当。”王庆缓身回应,“只是身为臣子,替皇上分忧才是正事,动不动请辞撂挑子,这不是给皇上添堵吗?又或者,唐阁老是在心虚?”
唐晋脸色眼见地阴沉下来:“老夫虽有失察之罪,但一片丹心可昭日月,何来心虚之说!都是同朝多年的老臣了,王阁老有话不妨直说,不必拐弯抹角指桑骂槐!老夫倒要看看,当着圣上之面,你说老夫心虚是否有证据!”
先前还祥和的屋里,瞬间气氛就紧张起来,皇帝面容之中也增添了些许严肃。五个人里唐、王二人在对恃,刘琮因为也是请辞的其中一个,算是被王庆针对对像之一,神情上显然是站在唐晋一方的。窦永与张昀却很沉得住气,无论谁说话,这二人面上皆为波澜不惊。
皇帝待他们停嘴,方才吐声:“朕话都没说完,怎么就先把矛头亮出来了?诸位宦海沉浮多年,按理说不该如此沉不住气。”
五颗脑袋立刻都垂了下去。
皇帝吹了口茶,又说道:“王爱卿方才心急了些,不过有句话倒是说得正确。眼下不是请辞撂挑子的时候,而是该你们同心协力替国分忧的时候。这点上,唐爱卿,刘爱卿,你们二位落下乘了。”
唐晋与刘琮,当下伏地叩首:“臣愚钝!”
“二位入坐吧,今日朕传你们来不是为了降罪。要降罪,便不必浪费这么多时间。朕固然乐见两江灾情成功过渡,但常蔚谋逆一案,更加直接伤害到国本,诸位爱卿,此事不可大意啊,还望你们出宫回府之后,好生思谋破局之法,早日替朝廷将潜藏其中的祸根毒瘤剔除干净,还社稷以清明。常蔚已经害死了一个薛容,朕不想再有忠臣贤臣误死奸佞之手了。”
“臣等遵旨!”
五位朝堂股肱齐齐俯身,领了这道旨意。
鱼贯退出御花园,一路无话,到得东华门下,唐晋才朝停步在门下的张昀拱手:“张阁老。”
张昀颌首回礼:“唐阁老今日受委屈了。”
唐晋脸上浮出薄愠:“这王庆气焰果然嚣张。若他成了首辅,还不知如何揽权!”说到这里他再度朝张昀拱起手来:“唐某人是由衷钦佩张阁老的胸襟与境界,这首辅之位,还得张阁老这般德高望重方可坐得!”
“唐老弟这是抬举老夫了,我也不过是痴长你几岁,论才能未必如你。都是你们太过谦卑,将老夫我捧至如斯境地,倒叫我无地自容了。”
“张兄就不必过谦了,满朝之上,还有谁能比张兄资历更高?他王庆太乍呼了,德不配位!按我说,早几年内阁首辅更迭之时,就该张兄上的,只可惜张兄高风亮节,尊了靳阁老上位。如今这位置,非你莫属!”
“惭愧惭愧!”张昀连连摆手,而后道:“老夫在此等老弟你,乃是想问问,先前皇上提及常家之事,你们吏部负责查办的方面,可有结论了?”
唐晋拢手:“常蔚主要犯的事与吏部相干不多,无非是些勾连敛财之事,已然上报宫中。老弟我手上也无原本了。”
张昀点头,转而负手叹手:“常蔚一案初初发生之事,老夫只当是他不自量力寻了些花头出来罢了,没想到查着查着,竟关乎薛家血案这么大件事,又有他勾连党羽之事,皇上召集你我入宫,也是在敲打呀,你我皆须重视。”
“张兄所言极是。我正打算返回吏部,再度严查所有线索。”
唐晋肃正了神色。
张昀拱手:“老夫我也不能偷懒了,此案虽关礼部事务不多,但查漏补缺,却少不得。回头待有眉目,还望老弟能行个互通有无之便。”
“那是自然!身为臣子,自当同心协力替君分忧。”
得到了唐晋这般果断回复,张昀便微笑颌首:“那老夫先行一步,待回头再聚首吃茶。”
“张兄好走!”
唐晋目送他登车出宫,收敛神色,也登了停在身后的马车。
随从不解相问:“张阁老平日最是衿持,如何今日竟主动与老爷攀谈起来?”
唐晋轻哂一声道:“还能为何?皇上先前已经暗示得很明白了,想当首辅,可不能只凭两江灾情上的功劳,还得凭是否有破获常蔚这一连串大案的本事,既然淌了这趟浑水,自然就得放下身段了。我与王庆有了争执,他不趁机拉拢才怪。”
随从恍然:“看来超脱如张阁老,也未能免俗。”又道:“那老爷看好张阁老吗?倘若真查得有新情况,老爷会与张阁老互通有无吗?”
唐晋目光变得深沉:“老夫虽不至于要去巴结他张昀,但顺手人情罢了,若是机会合适,行个方便或许未尝不可。”
随从似懂非懂点头。
唐家马车驶出宫门后,窦永随后也在马车里撩开了车帘,目光在微凝的双眉下投向远方。
随从道:“老爷,王阁老与刘阁老他们也都走了。”
窦永往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放了帘子。
随从又道:“老爷,咱们是去衙门吗?”
他嗯了一声,接而又传出一句:“回头随我进公事房,拿个帖子投出去。”
“是。”
韩陌快步地进了院子,一面抓起桌上的茶壶猛灌了一口冷茶,一面在喘息的空隙里道:“皇上出手了,今日召集了内阁几个阁老,把常贺背后还有人的事当面挑破了!”
正看着手里帖子的窦尹不慌不忙把信纸折起来,说道:“皇上这番敲打下来,必然会起推波助澜之效,就算那朱袍人不在这内阁之中,也一定会收到风声,凛然应对。”他看一眼韩陌:“是该收网了。”
“再不收网老子都要在顺天府扎根了!”韩陌一屁股坐下来,顺手拿起他折起的帖子看,咦了声道:“你最近好像很关注这首辅之争。情况如何了?”
“张王两家算是不分伯仲吧。”窦尹平静地端起茶,“最近赌局也起得凶,回头提醒让杨佑他们少下点注。”
太平盛世下的大梁礼部衙门,一向是片祥和之地。
皇帝当初越位登基,曾被人直谏过有违礼制,因此后来在礼制上十分讲究,张昀原先是帝师,后来掌管礼部,在礼部尚书位置上一坐多年,他的儒雅衿持,温厚含蓄,更像是礼部这一重要职司的象征。
整个礼部在他的潜移默化下,也规矩和谐得不像是充满着利益权衡的庸俗官场。
张昀下了马车,正好出门办事的一行礼部官员在阶下行了个堪为典范的拱手礼,直等他跨进了门坎,才直身而去。
张昀进了公事房,门下已经有好些属官在等候了,看到他后纷纷上前拱手唤着“阁老”。他环视了他们一圈,温声道:“老夫才自宫中出来,诸位若无急事,可先将事务递上,稍后老夫看过,再寻诸位大人说话。”
眼下不年不节的,能有什么急事?大家不过都是前来混个脸熟,将来张阁老荣升首辅,也好进一步亲近亲近。听闻此言众人也就将手上文书卷宗皆放在了门下负责收发的吏官手上,拱手告退。
张昀的长子张栩也在人群之中,待人走尽,他即刻跟随张昀进了屋:“父亲——”
未尽的话语被张昀迅速抬起的右手止住在喉咙里,张昀站在屋中,背对门口而立。许久,他清矍的面容才缓缓侧转过来,随后,穿着朱袍的清瘦身躯也缓缓转了过来。
“皇上要破局。”
张栩目光转为晦暗。
“看来,得破了这个局,首辅之争才会见分晓。”
老迈的声音像浑浊的河水流淌在屋里,一声声地推动着无形的波涌。
“那我们,又该如何做?”
相形之下,张栩的声音显得十分飘忽。
苏婼不负韩陌所托,三日内就把他要的机括打好了,下晌约好去交付,在大理寺门外却遇见韩陌与苏绶一块出来。
苏绶唤了声“父亲”,苏绶看着她带来的两口木箱,没探究是什么,却是转头问韩陌:“放出去的人,务必把声势做大些。”
“您放心,晚辈可是增加了原定一倍的人手出去,这声势只有大不会有小。”
苏绶便点点头,又看苏婼一眼后走了。
苏婼把目光自他背影上收回来,望着韩陌:“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先去太平胡同,我们一边吃饭一边慢慢说!”
韩陌不由分说把她又搀回了车上,自己也跟着挤上来,本来不算狭小的车厢,因为他过份高大的身材而显得有些逼窄起来。不过人家可一点都不觉得,两腿无处可放,就挨着苏婼坐点儿。
好在太平胡同并不远,一会儿马车就驶进了院子里头。
苏婼闻着饭菜香踏下马车,虽然馋虫有些来了,等进门之后还是问:“这时候不上不下的,吃什么饭?”
“我还没吃饭哩。”韩陌在桌旁坐下,指着对面也让她坐。
苏婼看了眼满桌子好吃的,也就不客气地举起牙箸,说道:“什么事情这么忙?”
打从放跑了常贺后,她着实也没听说朝中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常蔚这边自然也是不可能突然有什么新进展,因此她这几日也是把注意力放在了苏家内宅。趁着给韩陌做机括的时候,顺道把胡氏院里的机括一并做了,出门前她已经派人去送了信给苏缵,约定明日上晌就开始安装。
韩陌喝了两口肉羹垫肚,说道:“你方才不是问你爹跟我说什么么?我们说的事,就是这几日正忙的事。”
“说来听听。”
“我们打算引蛇出洞,再次把常贺招出来。”
“招他?”苏婼夹的菜都顾不上吃了,“上次放走,这次再抓?”
“这次抓,可是真抓。”
苏婼蹙眉:“为什么?”
“因为我们要得到他身上的虎符。”
“那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把虎符给你们?”
苏婼觉得这些男的可真玄乎。
韩陌笑了下,说道:“你知道皇上这几日在忙什么么?”
“忙什么?”
“忙着召集朝中的一二品大臣吃茶。也就是,我们正盯着的‘朱袍人’。昨日前日请的是武将,而今日,请的是内阁诸臣。”韩陌目光深深,透着掩饰不住的意气。
苏婼直起了腰:“你的意思是,皇上也在配合你们了?”
“先前的御花园里,皇上当着内阁诸臣之面点破了首辅之争,随后嘉奖了沈王二阁老在灾情上的作为,最后,他提到了常贺早前在常府作乱,而后,说目前常蔚一案如何破局比起灾情来更加重要。”
苏婼明白了:“皇上在推波助澜!”
“没错,不但皇上在推,我们各方都在相互推动,只有这样推,水波之下藏着的奸佞才能浮得上来!”
原先一直都在处于被动中,常蔚案发后,因为线索暴露得太过突然,又花时间捋了许久,如今已到了该出手的时刻,韩陌在说到末尾的时候,语气都不由自主地放缓放沉。隐成长在大梁平静表面下这么久的毒瘤,是时候该一举拔除了!
苏婼沉吟:“原来你要的机括,是为了用在这之上。这样的话,我再加点什么好了!朱袍人隐藏至深,足见其狡猾,我们得增加点赢面才是。这一次,无论如何都绝不能无功而返!”说到这里她朗声向外:“——把箱子抬进来!”
夜幕沉沉地压在大地之上,暖风烘入帐中。
炎夏的京城,没有冰盆时刻供着,竟是如此之难熬。
常贺穿着中衣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头烦躁难耐。
一时间他又翻身坐起来,赤着脚下了地。
今夜有月光,但院里头十分安静。远处的街头倒是隐约有马蹄声和车轱辘声传来,却似与这宅院隔着十万八千里。
这几日他都没有出去,跟杨燮见过那一面后,矛盾似乎成了过去的事情。杨燮时常唤他前去喝茶谈天,又时常邀他一道进膳。似乎经过那场表明心迹后,他们之间的情份更加深厚了。
但常贺心里却极其清楚的知道,他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是要复仇!
他恨恨地把半开的窗户推到最开,意图借用晚风来烧熄这一腔燥意。
但推窗的这一刻他却忽然听到了有马车驶进来的声音,侧耳听了听,他隔窗望着廊下值夜的下人:“是谁的马车?”
常贺凝起了眉头,他来这么久,只听说过这位“先生”,还从来没有见过,连先生长得是圆是扁都不知晓。
往杨燮院里方向投去一眼,他又退身隐在了屋里。
残月如钩,映得庭前树影绰绰。
杨燮坐在敞轩里,看着来人坐在了对首帏幕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