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脚跨出门槛,他又骤然回头:“对了。”
苏婼一直在目送他,此时便对上他的目光:“我上次说的那个惊喜,估摸着会提前,你明日一早勿要外出。”
说完他才脚步利落地离开,颀长而英武的背影,很快隐入了雨夜里。
苏婼看着复又静默了的门庭,恍然想起来上回自宫里出来,韩陌趴在马车窗上急切地告诉过她,他会送她一个惊喜。她委实想不到那会是什么?或者是搜罗来的美食?或者是难得的金银或绸缎?因为猜不着,便不曾花心思猜。
此时他却又如此郑重地提起,而且是在这样的当口,便令她也不得不郑重起来,——他到底有什么惊喜给她?
“苏大人,接下来该如何安排?”
窦尹在请示苏绶。
苏婼转过身。
苏绶道:“当下宜先将黄氏与张栩夫妇押送大理寺,遣专人看管。另,需请窦公子随我留守大理寺衙门,至于鄙处,苏某便想拜托杨护卫。”
杨佑当先拍着胸脯:“大人放心,在大人有新的安排之前,在下绝不离开苏家半步,保证苏府上上下下所有人,哪怕是府上的狗儿猫儿,全部都安然无恙!”
窦尹也道:“我们世子来前早有交代,我等全听大人派遣。”
苏婼上前:“沧州那边是怎么回事?可有迹象表明跟张家有关?”
窦尹沉吟:“皇上没有明示。不过,我朝当今除去眼下此案,别处还不曾出现大的疏漏。若无万全筹备,也不可能会有如此之多的民丁聚集同一处。故而,世子与我等确实如此怀疑的。”
事到如今,苏家都在张家面前暴露了,张昀与杨燮若再不有些准备,也说不过去。
苏婼垂头想了一想:“我想跟你们去趟大理寺。”
她目光扫视着地下的黄氏:“我还有些话,想要问问她。”
窦尹以目光与苏绶交换意见。
苏绶点了点头,率先走出门槛。
凝结于胸的杀母之仇,岂是简单几个问答就能平下的?
苏绶纵然无法尽知苏婼如今的心情,自打知道她所做一切皆是为了替她母亲讨个公平以来,所见种种,皆是她身为女儿对母亲的深情,这其中生死相隔的痛与悔,他也不难揣度。
因为这些痛与悔他心里也有,而且此时此刻,全部都是。
窦尹后一步出门,在前院里赶上苏绶。
“眼下张家那边,以大人之见……”
青年人澄亮的双眸闪耀着明慧的光芒,苏绶从微雨的夜色里转身,握住缰绳望着他:“公子觉得眼下是向张家开战的好时机?”
“不算是。”窦尹摇头,“不过,在下手里有些线索,大人可作斟酌。”
苏绶正转了身子过来。
窦尹自袖中取出一物:“听世子说,上次他与大人亲眼见到过那杨燮。那杨燮年岁约莫二十上下,那么这是二十年前张昀在蜀地巡察时留下的一扎书信,我已经看过了,大致是遣使人找寻废太子后人的一些手札。
“我闲来无事查了查,当年位居吏部侍郎的张昀,是自请去的蜀地。这札书信上的日期都集中在同一个时期,也刚好正是他在蜀地巡察那段时期。”
苏绶凝眉接了这些发黄的手札,的确陈旧,却又被保护收藏得极好。
他说道:“二十年前,正值宫闱之乱发生时。”
“正是。”窦尹微微垂首,“二十年前,宫中大乱,虽说动乱的时日也就只有那么几日,但余波深远,当今皇上也花了大半年时间才完全掌控住局势。
“张昀主动请求前往蜀地的时期,就是先太子被废之后。”
苏绶沉吟:“张昀前往蜀地之时,我尚年少,未曾拜入师门。公子如何会查到这么久远的事情?且会有这些陈年的罪证?”
手头这些证据,即使不能成为张昀谋反的直接罪证,起码暂且用来告张家一状也算师出有名了,张家党羽朝上若要闹腾,这些也能作为一记有力反击。
但眼前的青年虽然沉稳,但年岁却未及冠,他会拥有这些,不能不说让人意外。
窦尹道:“因缘际会吧。大人只管看看,这些有无用处即可。”
“自然是用处极大。”苏绶将之收了,拱手道:“苏某承恩。还请公子帮忙解惑,如此要紧之物,为何公子竟未曾交予国公爷以及世子呢?”
“我义父一家对我太好了。有些事情,我反而不是很想由他们来经手。我把这些交给大人,其实是有我一点私心,因见大人今夜已行至骑虎难下的地步,便希望能助大人一臂之力,尽快将张贼牵制住。来日,大人也许会明白在下的。”
苏绶从第一眼看到这年青人起,就觉此子不愧被镇国公看中收为义子,眼下虽不明他要何为,但总归这些东西是利于他的,上面的字迹他亦一眼能辨认出出自张昀,那么终归不会有坏处。
天边已然破晓,漆黑夜空似被清水泼过的水墨画,淡出了一线来。
他收起旁余心思,说道:“先往衙门,余事再议。”
这本该是个寻常的雨夜——至少在接下来愈来愈紧密的计划中算起来,苏家那点事真可以算是寻常了。
暴雨下得正猛之时,张昀刚刚翻完杨燮那边送来的近报。
筹谋了十几年,他们自然养成了一批强劲的义军,一直潜伏在京外畿以外。原本的计划,是待他们拿下苏家之后再传召进京的,但时势有变,却也不能再等了。
想到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终于等来决战一刻,张昀心下自然是激荡的,这是他毕生心血成就的霸业,在无数次的睡梦里,他连大功告成后如何告慰先祖英灵都想好了!
杨燮那方送来的奏报是人马已陆续集结在沧州,只待这几日发号去信,便可直捣京畿十三屯营——这十三屯营里,当然也各自埋伏了他们的人,这些人都是通过常蔚安插进去的,虽然不见得都能处在关键位置,至少可以发挥些别的作用。
在当今皇帝各方面都防范治理得如同铁桶般的江山之中,能让他们做成些,已经很不容易了,否则的话,他又何须筹谋这么多年?这些年,每走一步都可谓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就立即蛰伏,没想到还是在常蔚这里出了岔子。
如今追悔当然也是于事无补,只不过这么一来,原来冲着十分把握而去,被迫就变成了七分,再加之苏家这里一变,立刻又成了五分!
如果再拖下去,怕是连五分也未必有了。
所以苏家今夜会出事,黄于秋会把胡氏杀了,消除掉最后的隐患。
张栩夫妻去办这件事了,如无意外,他们会以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合理地把黄于秋带出苏家,以此彻底断掉苏家追查过往一些事情真相的通道。
对于黄氏,张昀倒是不会在乎多个她的,只要张栩有足够的能力把她藏好,不让人拿住把柄。只是他觉得儿媳冯氏没有必要走这一趟,但冯眉走之前说了番深明大义的话——算了。也罢,左右日后她们都得相处,她若是真心想去卖个情面,有何不可?
女人们,能处好,自然好,黄于秋背后还有个黄家,不顶大用,却也算是点力量。若处不好,那当断则断便是,这些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对他张昀来说,是有经验的。
这些日子苏家一直是悬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太让人不安了,不但是苏绶,还有苏婼。
很多意外都败在他们父女手上,尤其是藏在然秋阁里的那幅画像。
皇帝虽让太子来走了那么一遭,可谁知道接下来又会怎样呢?
所以他得开始全面防范苏家,必须不能再留把柄,然后再向苏家图谋他所未成功之事
只不过,张栩他们出门都有一个时辰了,眼下却还没有回来。这真不能说是个好现象。
他把奏折折起来,起身走到窗前。
刚伸手把窗推开,管事张泉冒着雨箭步越过窗户,冲进了门槛,把他竟吓了一跳。
而张泉接下来的话,更是又吓了他一跳:
“老爷!方才韩陌带着不少侍卫,浩浩荡荡地赶去苏家了!我们的人去苏家想联络大爷大奶奶带去的扈从,结果门口被堵得针都插不进,竟完全不知情况了!”
随后很快,他走到张泉面前:“你再说一遍?”
张泉指着门外:“韩陌带着宫里的人去了苏家,大爷和大奶奶还在里头,如今什么消息都得不到!而且那韩陌穿着铠甲,带着禁军的人马,还有他身边那个窦尹,他还捧着圣旨!”
张昀瞳孔瞬间收缩,琉璃灯盏的光在他眼中凝集成了一个点。
“打发人去盯着了吗?”
“已经派了几拨人前去,但都没打听到什么!小的拿不定主意,便即刻来禀报老爷了!”
张昀负着的手不觉松下来,两脚也往前探去一步:“事先莫非没有任何迹象?韩陌如何会突然进宫?大爷他们入苏家之前,不是也留好了往外传消息的人手吗?!”
“完全没有任何迹象!只有在苏家那边出动静后,镇国公府几个护卫没多久赶去了苏家,但因为那些是韩陌的人,以往韩陌身边就常有人在苏家出入,我等便未做他想,只是格外注意了苏家有无别的人出,以及保持着与黄夫人的联系。
“过后未久大爷收到消息也与大奶奶前往了,而在那之前,黄夫人那里已经断了联系。再之后,韩陌带人入了苏家,把苏家四面围得严严实实,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张昀神情冷凝如水:“这么说来出事了。黄氏必然已经暴露!”
他眸中精光立现:“召几个暗卫去探!”
“是!”
张泉抹了把脸即转身。
张昀面向屋里,手扶着椅背,神色逐渐趋近屋外天色。
黄氏铩羽,这是完全意料之外的!
苏家内宅那点事情,黄氏从来没有失过手,不管是在苏缵面前,还是苏绶面前,抑或是谢氏和胡氏,她都拿捏得稳稳当当!这节骨眼上,完全算不得有什么难度的小事罢了,她怎么失手了呢?!
苏绶再神,他有这么神?
他向来克己复礼,从不逾矩,二房的事情从不插手,更不用说是这种妇人间的阴司,事情不可能会毁在他的手上。
是苏缵?
苏缵虽也算有些能力,可他要是有这样的本事,怎可能会被黄氏蒙骗这么多年还不曾知?
那是——苏婼?!
他眼前猛然跳出了那个纤秀少女的影子!
会是她么?
放在从前,他自然是压根不可能作此想。可是现在,他已然笃定她就是鬼手,一个如此年轻的少女她竟然会是技艺高出苏家所有人的鬼手,那她的本事,还该被无视么?
张昀心下忽来一阵被捅破了底的虚空感。
苏家在他眼皮底下还预谋了这么一张底牌,这已成为他心下不安的最主要根源。如今这张底牌把他安插在苏家的底牌也给拔除了,更是让那阵不安如潮水般涌上来。
苏家确实有很多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苏绶也确实有很深的城府让他看不透!
他抬眼看着窗外茫茫夜空,忽然拿取了半蓬,跨出门去。
“唤所有人都起来,让他们前堂等候!再备个车,自东角门出去,围着东城绕行三圈!……”
马车绕第一圈的时候,张家所有老小都在前堂聚集齐了。
马车绕到第二圈的时候,张昀已经到了杨燮的后院。
杨燮还未入睡,披衣在窗下写信。抬头望到窗外头顶雨粉的他,片刻才搁笔出声:“你怎么来了?”
张昀径直进了屋中,斗蓬未及去除,语声已至:“苏家失守。栩儿夫妻以参与黄氏连环谋杀案被奉旨前往的韩陌带人拿住了,现已押送大理寺。而韩陌已出京城,看方向像是沧州!”
杨燮一改沉静神色,屏息立起:“何时之事?”
“韩陌是一刻钟前出的城门!”
张昀缓慢解下斗蓬,在椅上坐下,双目凌厉如鹰隼:“黄氏是事败在胡氏屋里的机括上,而这机括,是苏婼亲手设制的。老夫没有猜错,她就是鬼手。”
苏婼与苏绶窦尹到达大理寺,窦尹手持圣旨,一路畅行无阻。
不到片刻,黄氏与张栩夫妇都已押送入狱,暂由东宫侍卫亲自把守。
张栩夫妇自然不甘受缚,一路上都在叫嚣,且态度强硬,堂而皇之到如同唆使黄氏潜伏苏家十余年,合谋杀人的不是他们,事发之后不要脸地仗着阁老府身份,闯去苏家要带走人家三媒六聘娶回来的正室太太的也不是他们。
衙门里许多跟张家沾亲带故的官吏听闻风声,均前来探听究竟。待听说了这等与张家素日口碑全然不相干的丑闻,又皆各怀心思地退散了开去。
自然有许多人会去往张家报讯。
张家以往在外经营的形象太过成功,以至于不管是否张家的门生,一时都没有人相信苏绶他们说的是真的。尤其是朝中前不久才有人举证为三年前被误判的薛容翻案,士子们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容忍不了同样贤名在外的重臣张家再次被针对。
只是他们碍于窦尹手上的圣旨,才未曾有人敢于上前阻拦。
而素日张昀父子在朝中集结的那些党羽,则已纷纷走家串户,商量起了讨伐苏家如此忘恩负义欺师之举的议程。
苏绶和窦尹在前堂应对,苏婼到了狱中。
黄氏与张栩夫妻中间隔着好几间囚笼,比起那俩,黄氏要安静得多。
杨佑让人开了锁,苏婼提裙进内,迎着黄氏怨毒的目光停下脚步。
“杨燮所习的苏家的制锁技艺,是不是通过你窃取到的?”
黄氏冷哼:“我见都没见过他,如何替他窃取?”
“张家若要得到它,根本不必让你见过。”
“我没有!”黄氏怒愤,“你是不知道你爹把你们家的祖业看得有多紧吗?连你母亲都不曾有半分机会接触,我怎可能得到?”
苏婼越过她看了眼那头正凝神相望的张栩夫妇,再道:“那杨燮是自哪里学会的?”
黄氏冷笑:“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好舅舅呢?”
苏婼眯起双眼。
黄氏道:“我不相信,到如今你还会不知道谢家让你母亲嫁过来的目的是什么?”
谢氏与苏绶的婚事,苏婼早已从苏绶和鲍嬷嬷的口中听到过了。
在苏绶看来那本是一桩备受两家父母看好的亲上加亲的姻缘,结果却因为谢家的私欲而演变成了一双怨偶。在谢家看来,却是谢氏痴愚,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做出了不应该的选择,最终误了自己一生。
连鲍嬷嬷都承认谢家确实图谋着苏家的祖业,如今又得到黄氏左证,谢家的行径,几乎可以定性了。
只不过,各方都证实谢氏从未想过背叛夫家,也没有机会获取,那么谢家又如何可能窃取到呢?简单来说,如果谢家得手了,那为何还要留着鲍嬷嬷等人在苏家?
她看着黄氏:“你对谢家的目的也很清楚,看来几次向谢家下手的,也应该是张家了。”
“这我可不知道!我不认识谢家的人,张家也没向我透露过。”
黄氏说到这里,忽然面露凄惶,沉沉地望着地下,不知在想什么。
苏婼就着微弱的灯光,看着黄氏这张脸。
事到如今,她固然从始至终脑子都保持着清醒,但随着真相大白,还是有如大梦一场。
从苏婼有印象以来,黄氏就围绕在她和母亲的身边,她是谢氏的知心人,也是她眼里和善可亲的婶母,更是前世在她逃亡回京,又被亲生父亲赶出家门时,偷偷放她进府取走母亲遗物的雪中送炭的“恩人”——
疑心,自然是早就生起了的,从苏缵说出他与黄氏未圆房的真相起,又或者是从亲眼看到苏祯与她的各种暧昧不明起。
但疑心离确认真相还有那么长远的距离,在探寻真相的过程里,她无暇去体味这颠覆的滋味,只有在笃定一切之后的如今,那不可思议的,匪夷所思的,所有的冲击人心的感受才一股脑涌上心头。
那么多年的和善形象,原来只是做戏。
而前世黄氏把她偷偷迎进苏家,也不过是为了让她拿到谢氏的遗物后消失得更彻底吧?
她站起来,脚步挪到门口。
黄氏在后头失神地呢喃:“婼姐儿……”
又轻又柔。
像今夜之前的许多个时候。
苏婼侧了侧身,只见被狂怒情绪支配了一夜的她眼下却是满脸凄惶。
苏婼扯开嘴角,似笑了一笑。
但那漾开的唇线锋锐似寒刃。
“婼姐儿!”
走出甬道,身后奋力的声音划破这墨汁般的暗室,但苏婼没有停顿,甚至脚步迈出得更为坚决。
她的性格是如此割裂,待她友善者,她甘愿付出万倍善意回报,而对她不善者,她挥刀斩情也只消短短一瞬。
何况,过往那所有的友善,都是别有用心的算计与图谋。
牢狱的空气清新湿腻,前堂灯火通明,在他们来时大理寺已经前往捉押来了不少人,这当中有黄氏身边的人,胡氏身边的人,也还有黄家的人。纵然黄氏已然招供,却还是需要走完审讯流程,毕竟围绕在张家周围的还有数不清攸攸之口。
杨佑问道:“姑娘现下可是回府?”
苏婼看着夜空,眉尖渐紧。
这会儿雨已停了下来,乌云之间有了间隙,苍穹如同一块巨大的龟壳。
谢氏死因真相大白,果然是张家阴谋中的其中一环,但是,谢家在其中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他们替张家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究竟张家为何会找上他们?而如果他们确实为张家做事,那这么多年,他们何以对张家如此死心塌地,不曾揭发?
谢家掌着那么多产业,中途损失的那些去哪里了?
“姑娘,您确定不回府么?”
杨佑又问起来。
苏婼有些意外地看向他,身为韩陌身边最为得力的护卫,杨佑向来是最有分寸的,像今夜这般再三催促,从不曾有过。
不过苏婼亦觉耽误了他许久时间,无谓再做逗留。这里点头,那边厢杨佑就吩咐人去牵马车。
晨曦从云缝里挤出来——原来这一夜是这样漫长。
苏婼靠着车壁闭眼假寐,睡是睡不着的,脑子里的麻团一团接一团,先前被压抑的杀母之仇也蹭蹭地燃烧上来,别说睡着,眼下她竟没有一处是能安定的。
“匡当!”
刚刚烦乱地把支额的手放下,马车一个颠簸,她险些撞在车壁上!
“怎么回事?”
心下一沉,她抓紧了窗户。
杨佑在窗下道:“是礼部几个官员,往张家那边去,冲撞了咱们的马!”
苏婼只一顿,即拉开了车帘。
往常安宁的凌晨街头,原来此时竟是一片喧闹嘈杂。路上往来行走着许多车马,还有行人,但俱都身着官吏服,每个人脸上都满是凝重之色,当中通向张府方向的街巷,更是车马如织。
“张家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她方想起来,因着惦挂杀母仇人,张家现状她竟一无所知。
杨佑道:“张栩夫妇暴露后,宫里就有了准备,他们入狱,那边厢就在集结人马前往张家。
“半个时辰前我们有人看到张家有马车出府,于是跟随前往,却发现这车只是在城中绕行。就在苏大人将今夜事由向皇上简述奏报之后,也就是姑娘前往大狱之时,皇上已然下旨捉拿张昀。
“一刻钟前国公爷已经率兵包围了张家,拿住了张昀之妻,也在府后捉住了正在潜逃的张煜兄弟,张家上下包括下人都基本在位。可以说张家是拿下了,但是唯独明明未曾出过府的张昀,至今仍无所踪!”
苏婼溃散的精神立刻又凝聚起来,罪魁祸首张昀不见了?!
她急问:“那赶往张家的官员是去作甚?”
“是被国公爷召去清点张家的文书卷宗的。”
说到这里杨佑皱眉摇头:“没有用的,张昀那老狐狸老早就作好了准备,府里不会留下什么来的。前两日我早就已经奉世子之命入内探过。”
苏婼道:“那幅画像呢?”
“也没有了。”
苏婼看着地下,忽然把帘子放了:“掉头,去张家!”
武宁公主的画像留不留下,问题都不大,反正张昀的老底已经被揭穿了,皇帝既然亮刀,自然有的是办法审出原委。
现如今却是平白消失的他,到底去了哪里?他又是从何处消失的?
如果说黄氏是杀害谢氏的刽子手,那姓张的就是夺了谢氏之命的真凶,凭他上天入地,她苏婼也非要捉到他偿命不可!
凭着天边的微光,如牛毛般的细雨已经显眼起来。
杨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离事发时已过去一两个时辰,先生这当口赶来此地,想必是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话音落下,门外便有身着劲装的护卫揖首在门坎之下:“禀先生,一刻钟前,镇国公奉旨率领禁卫军包围了张家,夫人和两位孙少年退走不及,尽数被拿。如今,由镇国公亲自坐镇,张府被围堵得严严实实,各司官员也奉旨前往府中协助办案了!”
屋里瞬间变得像空气凝固般地安静,张昀站起来,而后面向同样站起来的杨燮:“该来的还是来了。”
杨燮看着护卫默身退去,点头道:“这一天比我们预料的还晚了一些,不是么?我们本以为,早在令堂长宁公主的画像泄露之时,宫里就该有动作了。”
“没错,老夫也几乎被他们迷惑。如果不是今夜苏家的变故,我恐怕还会维持原计划,直到我们准备就绪。”
“所以,夫人和两位孙少爷的被缚,想必也是先生今夜善后的方案之一。”
杨燮眼里透出了十分笃定。
张昀缓缓地吁着气,沉声道:“苏家那般状况,想全身而退多么艰难。事已至此,少不得做些权衡。”
杨燮望着窗外薄光,信手取下衣架上挂着的半篷:“张府人丁不多,两位孙少爷都被扣住了,一般而言不会有人舍弃得下。那么趁着朝廷的主力还在张府,你我先撤吧。”
张昀颔首:“进来时我已吩咐下面整装,这当口想必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说完他自袖中取出两道令牌:“先出城再说!”
杨燮接住道:“还少了一道。常贺我们得带走。”
张昀眼里露出锐光:“你还舍不得杀他?”
杨燮凝眉:“我以为此时此刻我等已入被动,常蔚还在牢中,善待常贺对我们稳定军心只有益处。何况我们至今还不知他把虎符藏在何处。”
“你以为韩陌出城前往沧州,我们的军心还需要凭借一个常贺来稳定吗?纵使他手上的虎符能够发挥些作用,事到如今,他的反骨也已成为了最大的隐患,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的道理,你应该懂!”
杨燮侧转身望着夜空,紧皱的眉头里满蓄的是不明的情绪。
他被张昀等人一力推举到了如今的位置,下面人都以他为马首,所有的期望都寄予他,所有的失望,不满,也将会由他来兜底。至于张昀,到时候他需要承担什么呢?
“也罢。”张昀缓下了语气,“你既心怀仁厚,便捎上他罢。只是他不能露出真面目,需要乔装一番方才保险。”
杨燮微微点头,示意了廊下的洪福。
马车驶到张府门前,老远就听见将士们的呼喝声,镇国公虎虎生威立在门庭外老樟树下,神情严肃。张家大门敞开着,门下已经站满了禁卫军。
这阵仗严肃到出乎苏婼意料,本以为就算皇帝雷霆动作,也会碍于张家在朝中盘根错节的人脉,采用更缓和一点的方式。
难道是皇帝那边也有了什么进展?
苏婼上前拜见了镇国公,镇国公一挥手:“大侄女儿来得正好,他们在里头发现了一些锁上了的箱子,快去帮忙开箱看看!”
丢了这么句话,他又转头与别的将领说话了。苏婼便转身进了府门,顺着往日路线朝内走去。
这个案子露出端倪来已有这么久,连镇国公父子离开东林卫都是皇帝一手安排,那么宫里有了新的进展,不但不算稀奇事,反而要算是情理之中了。
苏婼原本没敢指望宫中,想到此刻很可能已处在君臣同心的状态之下,不由加快了脚步入内。
往日张家迎来送往的宽阔大庭院里,堆起了好些箱子,也有许多人围聚在四周了。看起来里头的确有着重要的物事,只不过,都用着一把把结实的锁器锁着。
随着苏婼越来越多地参与此案,众人已经认得她,也知晓她的本事,纷纷让出路来。
苏婼查看了几把锁,沉吟了片刻就拔下头上簪子,一一把锁开了。
在四周的人均为她高超的技术所震惊的声音中,她将簪子插回头上,跟杨佑道:“抓紧寻找张昀的行踪迹象,我相信,这府里一定也有如同常家宅子一般的密道!”
杨佑立时打发人去,苏婼回身看着面前的箱子,心里头一团疑云再度升起。
这锁不陌生,跟苏家祖传的手法相似,但绝非苏家出品,只能是杨燮。
杨燮的技艺从何而来,没想到她还没找到答案,他的锁器就再现于眼前。
黄氏说要问谢家,可谢家真的知道吗?
不过,谢家仍有不少让人费解之处,若不能碰面,实在无法弄到答案。
韩陌曾答应替她想办法,这阵子他忙得不可开交,想来多半是无暇关注这些小事了。
但是此时此刻,又多么应该让谢家人到场来番对质!
“姑娘,外头有人找您。”
苏婼掐手凝思的时刻,有护卫匆忙进来禀报。
“找我?”
饶是眼下全副精神准备揪张昀,听闻此言她也不由一愣。
这大半夜的,不,已近凌晨的时分,会有谁找她?
而且还找到了这里来?
“是什么人?”
“不知道,是杨护卫让在下来禀的。他只让在下请姑娘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