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燮目光正好投向他:“你坐椅底下有衣衫与易容药水,把它们用上,马上到城门了,不要露破绽。”
常贺哦了一声,立刻听话地拉开了下方抽屉,取出用具。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个提线木偶,已经没办法拥有敏锐的思考了。
“此药水抹于脸上可以使皮肤发黄发皱,看上去似老者,但它并非专门易容的药物,只有一刻钟的药效,且也不是全无破绽,只是好在眼下天色未全亮,容易蒙混过关。”
杨燮看他对着药犹豫,便又说道。
世间哪有什么轻易能让人瞒天过海的神药?不过是一切安排得当,才能让人投机取巧罢了。
常贺又哦了一声,低头把这药抹在脸上。
脸上果有反应,未多时,涂过药水的地方就全都紧缩成了一团,一道道褶子堆积于表皮之上,碰过药水的双手也变得又灰又黄。
常贺下意识地又看向他们。此时他们正在谈论着先前发生之事,从他们为数不多的对话里,常贺也知道了张家人都已经被官兵拿住,更知道了他们之所以能有时间做如此充足的撤退准备,是因为把张煜兄弟送了出去,以此迷惑了朝廷,争取了时间。
常贺心凛不已。
一个连自己的家人后人都能舍弃的人,到底是有多冷硬的心肠?
这样的人,真的会惜取他常贺的性命吗?
“到了。”
马车渐行渐缓,渐停下来,杨燮与张昀对了个眼神,彼此面上都很镇定。
常贺的手心却攥出了汗!
“去哪儿的?把路引呈上来!”
驶入城墙内的空地上,盘问核查的将士挡住了马车,半明半暗的晨光下,盘查的人影足有一二十个,这阵仗比任何时间都来得严格。
鸿福应声走了下去,常贺听到他说:“各位军爷,我们是户部前往两江的官车,这是我们大人的路引,以及随行人员的文书备案,都有相关各司的印章,章程齐全,请将军过目。”
随着他的话音,杨燮适时地露出了一角脸庞,并亮出了一枚户部令牌。
杨燮未曾于外间露过面,他这般大大方方,增添了几分可信。
盘查的将领凝着双眉仔细核对文书,而后道:“让车上的人都下来。”
杨燮道:“车上只有本官及本官一名家丁,将军若有疑问,可上车来查看。”
常贺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上!
他虽是做了伪装,却非天衣无缝,且张昀却是半点伪装也无,这也能让人上来?!
那将军果然要带人来。
但见杨燮示意他起身,而后伸手把车壁上一块搁板往后一掰,只见这宽敞大马车顶上竟分左右各垂下一块板子,不,严格说来是车壁!它与车本身的车壁一模一样!
这板子落下之后便将站起来的张昀挡在了里头,刚刚好容身的宽度,从外看去却浑然一体,完全看不出破绽!
那将领四处仔细查看,又敲打着车壁,也看不出任何问题,转身常贺时,常贺瑟索的样子帖合着下人的唯唯诺诺,加之车内光线幽暗,将领只将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便向杨燮点了点头,交还了路引与文书。
“放行!”
车外这一声令下,宛如赦令,常贺几近虚脱地跌坐在坐榻上,失神地看着重新从容露出身形来的张昀,以及车窗外快速移动的景物。
这么一场惊险下来,对面二人竟毫无惊慌之色,不知已是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阵仗!
常贺方才明白杨燮是如何隐藏在京师这么久也未曾暴露的,也明白了张昀为何竟然能从今夜这险境之中安然脱身!
但他们明明有这样的办法,却不曾将他送出去!
“公子,已经出城门了!”
洪福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常贺紧紧地抓住车框,目光不觉投向杨燮,这所有的安排打点,都是出自于杨燮之手,没有他高超的机括设置技艺,是根本就不可能做到这步的。
不知道他的技艺是如何习得这般精湛的?
而他与鬼手苏婼比起来,究竟孰高孰低?
他所设下的那所有的机括障碍,能否阻挡得住苏婼?
“一刻钟后到达我们的落脚点,届时大家动作快些,换好装束重新上车。一个时辰后,大理寺那边可动手了。接应的人想必先生都已经安排妥当了罢?”
杨燮问张昀,他快速地将先前的文书路引放入车厢里。
“事关老夫嫡子嫡孙,此事当万无一失。”
张昀的脸上满是笃定,宛如他从前稳坐于朝堂。
杨燮点头:“此招虽险,但有先生筹谋,却是最为有胜算的一着。万不会有人料到先生会出此奇招,让煜哥儿他们亲自出去当烟雾蛋。只要接下来令郎令孙顺利出城,你我便可放手一搏了。”
“公子!前方情形不妙!”
张昀正待接话,车身忽来一阵颠簸,陡然间停了下来!
洪福掀开了帘子:“探子回报,前方两里路处有大批人马朝这边奔袭而来!看着装,来的是禁卫军!且当中还有镇国公府的人!”
杨燮与张昀均面色一顿,一路过来淡定的面容此刻骤然紧绷。
“韩家的人要么随镇国公在张府,要么随韩陌去了沧州,何时他们会在城外?且他还与禁卫军同道?!”
张昀掀开帘子往外看去,一双发灰的眼眸随之迸出了利光:“这不对劲!……这不应该!”
这确实不对劲!
到此刻为止,撤退途中所有的步骤都在按他们的预想进行,镇国公府与朝廷不可能会无端端在城外还安排了兵马,这层连未曾参与计划的常贺都知道了!
但是眼下,他都已经听到了潮水般的马蹄声了!
到底哪里出错了?
“我们怎么办?”
张昀和杨燮的目光都朝他投过来,随后二人相视一眼,又收回身势,保持镇定坐直。
常贺说出来的话都在颤抖:“出城驿道只有一条,最好的情况,是他们有别的任务,只是凑巧与我们撞上。而若是最坏的情况,那我们则是提前暴露了,被他们堵住去路了!”
“可怎么会暴露呢?明明先前一点破绽都没有!而且我们离被盘问才过去片刻,镇国公也不可能布署得这么快……”
“你闭嘴!”
张昀一声厉喝,额间青筋暴起。
随后他伏于车窗之上往外看去,只见远处尘土如浪,奔啸而至!
“这实在是……前方是何处?!”
他喝止住了常贺,却又自行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便是我们要落脚的下一站,南郊镇!”
“南郊……”他喃喃低语,随后眼眸之中精光暴射:“张家东边的密道,便有一条通往南城门内!”
“没错!”杨燮亦目光炯炯,“如他们发现了这条密道,从出口到了南城门,足可赶在我们前面通知城门守卫严查出城之人,再追踪出去。
“我等虽无破绽,但此刻天已快大亮,他们也料定我们不会再延迟出城时间,那么此时返回,也恰好赶来围堵你我!
“更何况,南城门内的出口处,是另有通道直接出城的!”
从他们最初谋事起到如今,已有十七八年的时间,就算是真正把计划提至谋逆篡位的地步,也已有十二三年,这个时间跨度足够他们在京城布下严密周全的逃生通道,其中自然就包括倘若城门关闭,他们将如何出城这道难题。
于是他们便在城门之内开凿了一条可通往城墙之外的暗道,但因城墙之外便是护城河,故而只能走水路,而且不适合人数众多的情况。这也正是他们此番选择了光明正大从城门出来的原因。
但镇国公的人若追踪到了此处,则可确定这里必定是他们撤退的主要路线,进行重点搜捕!
张昀原本对设在张府这条密道有着十足的把握,认为绝不可能被找到,就算找到也绝不可能那么快能找对正确方向,更不可能那么快速地开启机括追上来!
他绷直身子看向越来越近的尘雾,紧张与危机感下,浑然如惊弓之鸟。
“我们尚有一半的人在周围,若与之相拼,有几分胜算?”
“一半一半。”杨燮沉声,“他们人多,而我们的人都是暗中苦训多年的精兵,直面对抗,能有一半机会。而眼下,除了直面,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不是吗?”
“那就从速!”
张昀不含糊,“照常驶过去,让他们准备着,形势不对即立刻突围!”
常贺见识过杨燮身边部份精兵的身手,那是足以让人瞠目结舌的,眼看着隐于四面的精兵均立刻哨声回应,几辆马车周围被无形的影子包围得严严实实,护着继续往前路赶去,他顿时也心下大定,抱紧了包袱在怀。
张昀目光扫视到他的包袱,忽然坐下来,凛声道:“包袱里头可是你爹交给你的虎符?”
常贺瞬间抬目,却被他一双鹰眼盯得不曾接话。
张昀伸出手:“你该交出来了。”
这样的他让常贺心底发颤,他情不自禁地扭头看向杨燮。
虽然母亲是死在杨燮手上,可是相对于张昀,他却莫名觉得杨燮要更值得信赖一些。
杨燮也皱眉坐下:“韩陌亲去沧州,未必只是查流民,虎符遗落在外的事我猜想宫里已经知道了,只要他们召集驻地主将一核查,这虎符来自哪里很快就可知晓。
“如果在那之前你手上的这枚虎符不能发生作用,那么到时便也会成为一件废物。”
常贺手抖。
他知道杨燮说的有道理,但没了这枚虎符,他就再也没有任何价值了。
他还需要它来保命呢!
再说了,如果这虎符真的没那么重要了,他们又为何还要问他要呢?
他把包袱攥得更紧:“虎符我藏得严密,不便拿取,等到了落脚处,我再给你们。”
等过了眼前这关,到了落脚处,他再设法逃掉罢,这是群疯子,他不跟他们在一处了!
张昀深深望着他,良久才别开脸。
别脸的瞬间,一抹光刚好打在他双眼之上,那刺目的光亮无端让常贺窒息……
苏婼骑马随在镇国公和窦尹身后,一路直驱奔向城门。
暗道方向让他们赌对了,第三道门开启不久,进入通道的将士就传回了消息,通道出口在南城门下,且还发现了另一条通向护城河的水路!
苏婼和镇国公都认定张昀他们不会在大白天从水路匿走,便着人立刻发令给东西城门下的禁卫军,同时往南包抄袭向南城门。
镇国公这边也不再迟疑,立刻召来兵马至南城,待细勘城门之下的暗道。
苏婼提出跟上去,镇国公果断答应,毕竟当初她连捉拿方枚和常蔚时那种阵仗都已经历过,这些事都已不在话下,更何况,他们要捉的人里还有个精通机括的杨燮,苏婼怎么能不去?
谢芸因还要去见苏绶,不曾跟来。
半路上窦尹说:“苏姑娘,我出来前苏大人曾有话嘱咐我。”
苏婼道:“要紧吗?”
窦尹顿了下,微笑摇头。“不要紧,只要姑娘在就好办。”
“那就回头再说。”
苏婼无暇他大了,此时此刻她只希望亡羊补牢还来得及!
“报——东西城门两卫将士已至护城河外十里处,正截住了几辆刚刚出城的官车!”
刚至城门内,护卫便前来禀报。
镇国公神色一凛:“何等样的官车?”
“是声称户部前往两江去的官车。那官员年岁不大,路引文书都齐全。但查到其乘坐的马车时却发现其车顶藏有武器!”
武器?!
未等苏婼反应过来,镇国公当下已掉转马头:“出城!”
苏婼索性停步:“你可曾见过杨燮?”
窦尹摇头:“尚未曾见过。不过曾听阿瞒说过多次,也大致知晓他轮廓。你可是怀疑那官车里的人就是杨燮?”
“我们从昨夜苏家拿住张栩夫妻到现在,才过去一夜。这些年他们必定已经做好了多种撤退准备,大白天走水路他们是出不去的,况且他们人多,根本不可能通过那条水路潜逃。
“所以他们只能从城门离开。要想离开,就必须提前准备好一切能证明身份的物件,这一点,张昀是完全有能力和手段做到的。他们当中只有杨燮未曾公开露过面,让他出面应付官兵,而张昀则藏起来,如此合情合理。”
窦尹赞同:“其实我本预料他们这次会逃走成功的,毕竟张昀那么狡滑,他能够隐藏这么多年,足以说明他有多么惜命,多么沉得住气。所以他们会想不到给自己留条十足安全的后路呢?
“如果不是苏姑娘你有着对张府的了解,还有对锁道机括的精通,为追捕争取了时间,那他们必然顺利脱逃了。要知道,他可是连自己的子孙后人都舍下来了,用来掩护他出逃呢!”
苏婼听到此处不禁抬头:“你是说,张煜他们被抓,是张老贼使下的脱身之计?”
温暖明媚的晨光之下,窦尹远眺的双眼里却有寒光:“张贼其心之毒,世人难出其右,他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昨夜张煜兄弟现身,国公爷必然会将主要精力放在抓捕他们之上。
“毕竟他们于张家和张昀来说是如此重要,朝廷除了定罪,还需要他们提供张昀的下落。但这样一来,自然别处就没法兼顾了,也就使得张昀和杨燮有了充足的时间安排撤退。”
苏婼自从知道谢氏的死张昀沾上了多厚的血,就对他道貌岸然的表皮下隐藏的恶毒之心有了深刻了解,可此时从窦尹嘴里听到这席话,一颗心还是忍不住更加发寒。
这张昀其心之毒,果然只有世人想不到,而没有他做不到!
思及此处,她忽又想起来:“对了,你究竟是如何得知张家这么多隐秘,甚至连那双冤死的母子的属相都如此清楚?”
正提着马缰预备启程的窦尹闻言,双眸之中竟浮上了一丝与他周身气质全然不符的悲愤与恨意,就像一座沉睡千年的湖,陡然之间就翻滚动荡起来了!
他双手紧紧地攥着马缰,半晌才沉缓吐出语声:“苏姑娘,我也属蛇。”
说完之后他奋力一跨马腹,如同射出弓弦的一枝羽箭,迳直朝着城外而去……
苏婼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下却因为他丢下的那句话而如擂鼓!
——他也属蛇?!
“苏姑娘!”
回过神后她刚准备扬鞭跟上,此时身后却又传来了一道娇脆的呼喊声。
勒马回头,只见一辆马车由远而近,撩开的车帘内正露出宋奕如挥着手的上半身,宋家大公子宋泯正推开车门,他的身旁似乎还坐着秦烨……
驿道两畔皆为参天树木,前行路上再无车马,只有尘土飞扬,而远处已经传来了紧张的打斗声。
窦尹奔至近前,只见驿道旁侧一片开阔地段,三辆马车停驻中间,禁卫军副指挥使刘泽率着一众禁军包围了四面,国公府的护卫在宋延带领下正站在镇国公后方,与最前方的马车对恃。
官府有这么多人在,镇国公本尊也在此,按说局势已定。但四周树顶上探出来的无数把驽,让人又如何还能轻举妄动?
这必是张昀与杨燮的人马无疑了!
窦尹眉目黯沉,纵马上前。
镇国公与宋延、刘泽三人均把腰间的长剑拔出来提在手上,面对着马车,个个脸色凝重。
宋延看到窦尹神色即一变:“你来做什么!”
窦尹不会武功,此处凶险,他实在不该卷进来冒险。
但窦尹却神色平静地下了马,稳步走到了他们身边。
看着也似要阻止他的镇国公,他唤了声“义父”。
往常他们俩都称他为“国公爷”,极少这么称唤,镇国公一时没接受过来,片刻才回应:“苏家那小丫头呢?那是你弟妹,你得留在外头替阿瞒护好她,又过来做什么!”
“苏姑娘身边有杨佑他们,儿子去了也顶不了大用。”窦尹语声缓和,与平日的温和又有些不同。他看了眼对面被精壮武士们团团护着的车辆,回眸又道:“义父打算如何?”
“我已派人回宫禀报皇上,现下要拿住他们不算太难,但首先得确定车里头是不是有张昀杨燮,万一他们不在其中,那我们贸然出击就中了他们的声东击西之计了!”
“可除了此处之外,其余各处通道皆已封锁得有如铁桶般严实,他们应不会还有别的机会。”
“这可说不准。”镇国公道,“狡兔三窟,张昀老奸巨滑,不能掉以轻心。先稳住他们即可,只等宫中来旨,再做定夺!——把各个路口都看好了!”
镇国公说着又厉声朝将士们下令。
窦尹没再言语。
镇国公是经验丰富的老将了,他的判断当然是有道理的。
彼此双方这么多人,一旦交手必定是场恶战,抽身谈何容易?
他们的目的是要抓获张昀杨燮,而不是为了杀人。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有一定道理,但错杀的同时,很有可能会让张昀再度得逞。而同样的计策,昨天夜里他就藉着张煜兄弟而做成功了。
窦尹望着被紧紧护着的马车,忽然抬脚朝它走过去。
宋延脱口:“你干什么?!”
窦尹却仍朝前走。
宋延不由得追上去,一把拽住他手腕。
“窦尹!”
苏婼一路狂奔,声音远远地传送过来。
不常驾马的她到底体力不如他们,追来这一路耗费了她许多精力,但她还是提着裙摆冲入重围。
镇国公不知所措,这当口来一个窦尹已经不应该,怎经得住再来一个苏婼?他边厉喝着边走上去拦她:“你这丫头!赶紧给我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苏婼却是不管不顾到了窦尹身边,极力平息着喘息:“窦尹,我不管你是要做什么,此时我只想你知道,宋姑娘来了!”
窦尹顿住脚步,猛地回头,一架乌蓬大马车已经奋力疾驶了过来。
宋奕如娇脆的声音清晰入耳:“窦尹!窦尹!”
窦尹情不自禁迎上去几步,马车在他一丈外停下,宋奕如轻快地跳下来,还不忘拽住她哥哥宋泯,小跑着往这边来。
“窦尹!”
少女的脸庞红扑扑的,眼眸像湖面上的金光一样闪耀。
她说道:“我收到你的信了,但是我想了一晚上,还是不想改变主意。窦尹,我,我其实早就——
“总之,是我自己蠢,之前一门心思都在张家,一点没发现很久很久前,我看到你就很开心,很亲近,所以,之前我跟你说的话,都不是冲动,不信你问我哥!”
说完她又抱住了宋泯的胳膊,把他推到跟前来:“他知道的!他早就发现了,还是他点拨了我的!”
宋泯是京城有名的儒雅公子,被妹妹这般拖拽,露出了一脸的无可奈何。
他点头道:“是这样,这傻丫头从小就想当英雄,结果误入歧途。还好能迷途知返。给你添麻烦了,窦尹。”
窦尹喉结滚动,对眼前突来这一幕呈现出一脸懵然。
“你们追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无论这对兄妹俩的热情有多么感人,出现在此时此境,都很不合适。
他们是看不到眼前这剑拔驽张的情景吗?
“是为了说这些,也还有别的事。”宋奕如说着的同时,郑重地颌首,然后转向镇国公,“韩世伯,张家的事我今日一早从伯母口中听闻了。不知您可还记得,我们宋家也曾是皇亲?”
镇国公着实被这帮小儿女弄懵了,满心以为他们不知深浅地跑过来捣乱,此时听得她这般问,便凝神点头:“自然记得。太宗皇帝的端贵太妃,便是你们的姑曾祖母。”
端贵太妃活到本朝皇帝登基五年才薨,说起来皇帝已薨的贵妃、也就是韩陌的姑母,当时在宫中还得这位老太妃多番提点爱护,韩宋两家原本就有的交情,也是自那时起变得更加深厚起来。
“我曾姑祖母,与二代武阳公主,也就是长宁公主的母亲,交情甚笃!”
少女清脆的嗓音就像驽箭一样破空传入每个人的耳腔里,“武阳公主”四个字更是如同雷霆一般震撼!
已经打开四壁铁板为阻挡的车箱之中一派死寂,坐于东侧的张昀灰白双眸精光怒射,杨燮与常贺倏然之间将目光投向了他。
常贺结巴道:“她,她突然提起武阳公主做什么?武阳,武阳公主府,不是,不是早就没人了吗?”
这一句“没人”,又勾得张昀怒目如箭,逼视了过来。
常贺打了个哆嗦,再度抱紧了手中的包袱。
刚刚出城就迎面对上了朝廷追捕来的兵马,杨燮他们的决定是直面迎上,于是最终就僵持在这里,禁卫军因为忌惮树林里的弓驽手而未敢轻易冲过来,而他们这边则因为尚无把握全力脱身,需要等到后方善后的武士赶至,才能离开。
他们在与镇国公实力较劲,内心里却也同样在较劲,此时狭小的车厢就成了他们临时的堡垒。
杨燮凝眉:“宋家丫头想干什么?你们还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上不成?”
“不可能!”
久居高位俯瞰朝堂的阁老语音里都是按压不住的躁怒,他置于膝上的双拳紧握:“怎么可能还会有什么把柄留下来?不会有的!”说着他又看向对面:“僵持了这么久,我们的人还没追来么?夜长梦多,该走了!”
“端贵太妃在临逝之前,曾召家母入宫侍疾,交予了家母一份老殿下的手书,一个时辰前家父手持这份手书入宫面圣,如今,这份手书在此,奉圣上旨意,请国公爷过目!……”
恰在此时,车外就再度传来了宋奕如的声音。
张昀右手一把抓住了随风飘动的车帘,那灰白的眼眸都似在颤抖!
杨燮已皱紧了眉头:“既然没把柄,你紧张什么?宋家就算有端太妃的手书,也不见得就跟你有关。”
张昀看他一眼,把拽着车帘的右手放下来。
杨燮注视着他,续说道:“你当年游说我起事的理由之一,是朝廷玩弄帝王心术,先帝借令堂长宁公主之过相要挟,忌殚公主府的势力,从而打压公主府。
“当年的事故,明面上是老殿下自请上缴特权,私下里却是他们威逼老殿下母女绝去了武阳公主府的传承资格,取缔了公主府,也夺去了令堂的性命。
“故此你与他们有杀母灭族之仇,事情虽是先帝做的,但你希望由我来推翻如今这个朝廷,取代那个位置,好替你给长宁昭雪,替武阳公主府正名。
“这番说辞有理有据,你给出的理由十分充分,故而我信了你,随你下山。按说早前苏婼韩陌探到过令堂之画像后,你的身世已经暴露,可你眼下依旧如此这般的惊惶,是为什么?”
“杨燮!”张昀压声低怒,“你我曾当着天地神明发誓同进退,此时不该是你对我妄加揣测之际!”
杨燮扭头看了眼窗外远处,说道:“镇国公府那个叫窦尹的义子,看上去与你们父子倒有三分像。听说,前些日子张煜在打听他,还有,镇国公府登张家门那天,你对这窦尹表现出了异样的热情。
“此时此刻,你不该告诉我他是谁吗?”
张昀额间青筋暴起。
他转目看向远处的窦尹,搁在膝上的双拳紧握。
即使隔着五六丈远,那少年的五官轮廓也明晰地出现在眼前。
“你刚才说了,此时此刻,不该是你我互生猜疑之际,但你隐瞒不说,这可不利于接下来的行动。”
一直以来,杨燮都以张昀为尊,无时不以先生将其尊称,眼目下这番话说将起来虽然依旧缓和,但言语当中的坚持和不退让却让人无法忽视。
常贺从旁听得一愣一愣,他紧抓着窗棱,看着外头重重的官兵,喉头不自觉地滚动着。
第452章 爹给的任务
原本紧张与压抑感只来自于车外,如今竟已遍布车箱之中。杨燮显露出来的逼人气势是常贺未曾见过的,如此窘迫失控的张昀也是他见所未见。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在他们面前原来毫无招架之力,荒唐的是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自不量力地打算从他们眼皮底下逃走!
“你知道我查过窦尹,这么说你曾经疑心过我?”
张昀搁在膝上的手握紧了又松,松了又握紧,不难看出来这个混迹朝堂多年的老狐狸正在极尽所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原来在老夫竭尽全力辅助你,替你铺路之时,你却暗地里对老夫起了疑心?”
“你错了。我知道这层,非但不是疑心你,反而是听说你们家秘密暴露之后,打算暗中替你善后。结果就在盯梢镇国公府的过程中发现了张煜在查窦尹。
“我从未听你提及过此人,突然你们如此关注他,自然要顺带打听一二。不过,”说到这里杨燮双眼微微眯了眯,“眼下我倒是大概能猜出来际他的身份了。”
张昀目光顿时犀利如电。
“十多年前你府上曾枉死过一双母子,张家对外说那是你们家旁系的族人,但是那女子却操着蜀地口音。而二十年前你正好在蜀地巡视过一段时间。
“那母子俩死后,每年夏至你都要在郊外道观里小住,为那孩子祈福。还有,你至今为止最大的忌讳就是虎蛇两个生肖,听说,那死掉的孩子正是属蛇。
“那母子俩,足见死得并不寻常。只不过,你张阁老凡事谨慎,当年却留下了这么大个把柄,可不应该!”
杨燮说到末尾时声音已然冷肃,如果说张昀的身世还可容后再议,当前窦尹的出现却是让人不得不重新清理思绪,他如何会出现在这里?之前又如何会进入镇国公府?他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如果窦尹真是那个早该死了的孩子,那他绝对知晓自己的身世!而如果他有心认亲,那他则应该早就与张家取得联络,而不是以养子身份住在韩家,却在此刻才走到人前引起张昀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