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颗废子了。
她不想忍了,故而她主动提出跟过来。但她的丈夫,还真是个情种呢,竟然为了那个女人,如此坐立不安。他还真的想把她给迎进府里去!
他们成亲二十来年,她冯眉都未曾得过他这般紧张。
所以,她怎么会傻到真把黄氏当菩萨搬进府去给自己添堵?
原本她是冲黄氏来的,但情况出乎意料,那丫鬟若是被打点在那里的,自然吴淳也是。甚至胡氏的死也是!所以如果她所料不错,那胡氏根本就没死,而黄氏已经暴露了!
丫鬟求取信物,只是为了加速苏家人认定黄氏背后的人。
黄氏赏软烟罗是假的,当苏祯的通房也是假的!那块玉佩送出去,但凡落到苏绶手上,黄氏和张栩之间的关系,就已经明摆着了。
苏家都开始布局了,他们真的还会顾及张家,顾及你张栩吗?
你说放人,他们就会放人?
如果会,苏绶就不会不出来。
所以,这一定是苏家的圈套!
苏绶他们打算撕破脸了,张栩今夜是绝对带不走黄氏的!很可能让他们在花厅等,也是为了先稳住他们。
当察觉到了这股不寻的气息,冯氏当然不会傻到坐以待毙。
但张栩留下来是无所谓的。
不过是个负心汉的无良男人罢了,死他一个不多。
她还有两个成年了并且出色的儿子,怕什么!
张栩死了,张家未来的一切,就都成了她儿子的!
也只能是她儿子的!
她坐上高高在上的位子,还操心什么男人对自己忠不忠诚?
他死了,她得到的利益才最多!
冯氏她复将双手在袖中攥了起来,加快速度往外头走去。
只要出了这府门,她就安全了。事情走势就由她主导了。
就让那对奸夫淫妇去地府相守去吧!
“张大奶奶冒着雨到苏家来,怎么又走得这么急?”
刚刚跨门到苏家前院,冯氏就被灯火通明的眼前情形给惊着了。
火光来处,身着银甲的韩陌傲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腰间的长剑在火光下浮动着凛冽的光,如同他睥睨过来的冰冷的眼神。
他的身后,一边是同样挎剑的杨佑带领着精壮的东宫侍卫,另一边是手捧黄帛的窦尹,隐于夜雨里的数不清的人头,已然将苏家的出入口封锁得严严实实……
冯氏打了个踉跄,扶着门框才站稳。
她倏然回头看向依旧平静深幽的苏府,脸色骤然变得跟天空里的闪电一样白!
原来她还是猜得不够准确,离开的动作还是不够快!
吴淳和那丫鬟的确是苏绶他们设下的圈套,什么苏祯的通房,黄氏的赏赐,果然都是假的,而胡氏没死倒是真的,黄氏彻底暴露了也是真的!
就在张栩以为苏家还必须维持表面和气,无论如何也能把黄氏带走的时候,苏家不但把黄氏拿下来了,而且还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原来!从张栩交出那块玉佩起,她就根本不再有机会脱身!……
但此时此刻,她已经不愿意,也无谓浪费力气再作猜测。
她要一个确切的答案,而黄氏非给她不可。
“你不如问他?”黄氏看向此时显露出了几分无措,又有几分沉痛的苏绶,“你们苏家所有的秘密,都集中在他手里,我也听说了几分皮毛,不过——”
她轻哂一声,又看向才从极度痛忿中转入茫然的苏缵:“比起你来,我倒要好些,起码我知道,他苏绶这么多年热衷于当缩头乌龟是为什么,连个小小的罗智都不敢得罪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太祖皇帝赐下的第三枚护国铁券,就是在你们苏家手上!这是你们苏家传承了好几代的绝对机密,打从你们老太爷把这个秘密交与你起,你就再也没有像年少时那般安睡过哪怕一晚!
“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自己无能护不住它,所以日日警示自己远离朝堂纷争,也从不主动争权夺利,就连张阁老几度想提携你,你也推拒不受,最后实在无法推了,你才做了这个大理寺少卿!
“你想当个纯臣,不争富贵,只想让苏家永保平安!只可惜,没有人理解你呀,你在你身边所有人眼里,就是个冷漠,刻板,不近人情,还懦弱怕事的无情之人!
“你又无可奈何!不能向他们说明,解释,只能闷在心底!因为这个秘密,除了苏家传家人之外的人,是绝对不能知道的。
“我没说错吧?苏绶?苏少卿?苏大人?”
黄氏轻佻地挑高了尾音,而后对着铁青脸的苏绶,和震惊到完全无法动弹的苏缵,肆意地大笑起来。
苏婼那一只早因铸锁而练就成有力利爪的右手,忽一下就揪住了她的衣衿!
她怒目望进黄氏眼底,气息凝结于喉间,却是上下而不得。
“婼姐儿。”
苏绶在身后唤。
苏婼喉头动了动。
“她说的,可是真的?”
苏绶垂下眼眸,良久后才幽微地吐出一句:“是真的。”
苏婼双眼微掀,露出的寒意,将狂妄的黄氏刺得缩了一缩。
黄氏绷紧着腰身,说道:“现在你该明白了,我刚才没有说谎,要杀你母亲的人,是张家,不是我!我虽然恨人欺我侮我,但我尚且容得下你二叔,如何容不下你母亲?
“我嫁来苏家,是听从了栩郎的话,他当时只让我进入苏家,接近苏家正房——”说到这里她看了眼苏绶和徐氏,接而又道,“其实本来,早在我还在与苏家议婚之前,他原想着让你母亲先下堂。
“因为反正你父母亲不睦,让她下堂不是没有机会,然后就由我嫁给你父亲,做上苏家的宗妇,行事会更便利!
“只可惜,你父亲——呵,他倒是死心眼,既不好好待你母亲,却也死活没留半点机会给人,让人可以拆散他们!”
她目光滑溜溜地在他们仨之间穿梭,徐氏嫌恶地别了头。
苏绶只是手搭在腰间系玉的一道络子上,阴沉着脸不语。
那络子底下是块玉,莹润无双。
苏婼忽然对着黄氏,笑了一笑。
她怒,黄氏怕,她笑,黄氏也怕。
于是黄氏有些着急:“我说的是真的,你难道不信?”
苏婼道:“我信。”
前阵子,韩陌兴高采烈来告诉她,皇帝钦命她和他一起查访那第三枚不知下落的护国铁券,她和韩陌为此一有闲暇就琢磨着可能拥有这枚铁券的人家。
常蔚案起,此事被搁下来,却在今夜,在眼下,猝不及防地冒出了下落,他们苏家,竟然就是第三枚护国铁券的持有人。
皇帝亲口证实,那批被太祖皇帝从国册上抹去并隐藏下来的矿藏,很可能就由这枚铁券的持有人掌管着。
苏绶从十余岁起就拜在张昀门下,至今已有十七八年。
独独选中了苏绶,当时世人只以为是张昀别具慧眼,看中了苏绶的才气,如今细思,哪里是什么爱才使然?从头至尾不过就是场阴谋罢了。
当然也就是那个时候,张家表露出爱才惜才的意思,引得彼时一心想要替家族栽培出几个得用的子弟的苏老爷子动了心,把苏绶送到了张家,从此张家就向苏家伸出了那只无形之手,开始行操控之事。
张家在这过程里图谋个苏家宗妇的位子,她有什么好不信的。
她只是问:“当初常贺让苏祯在苏家寻找的,就是那枚铁券吧?”
这个问题,只有黄氏和苏绶答得出来。
但黄氏看向了苏绶,摆明了要让这个一贯做壁上观的苏家掌家人来回应。
片刻的沉默后,苏绶道:“是。”
“这就对了。”
苏婼把目光又对准了黄氏。“张家收父亲为弟子,多年来不断携,一面是为了给自己调教出一个帮手,一面是为了操纵他,得到这枚铁券。后来常蔚被拉拢,自然,他也知道了这消息,于是常贺便会让苏祯去打听此物。
“不过,常贺应该也不知道他要找的,具体是什么吧?”
一直趴在角落里的苏祯,接受到了她的目光,忍不住一阵颤栗。
但在听完了这么一大段下来,他总算也明白此刻该如何做了。他点头:“他应该不知道!我屡次问他那是什么物事,他也说不上来,只说了些标识予我,让我寻找。
“自然,我也是没有找到的……”
“你当然找不到。”苏婼抬首看向苏绶腰间,“因为你们万万想不到,那枚东西会日夜都在他身上挂着,也不会想到,那枚代表着至高无上尊荣地位的铁券,它会小到能夹藏在一枚两寸长的玉佩里。”
众人皆跟随她的目光看向了苏绶腰间,那里系着的一块鱼形玉佩,仿似十分沉重,竟拽得他腰间一小方的衣料呈明显往下坠的纹路。
徐氏微惊:“这不是你这段时间才换上的玉?”
苏绶右手扣着那玉,眼望苏婼,到底掩不住惊色:“你是如何看出来?”
苏婼抬起嘴角,淡漠道:“与其说这是一块玉,倒不如说它是两块一模一样的薄玉相扣而成的玉盒。它的卡扣方式,是我们苏家祖传的密式之一,繁花式。
“能让父亲在一个如此之小的玉盒上施用繁花式锁名,它当然不会用来藏一般的东西。”
鬼手却不可能被瞒过去。
在黄氏提到护国铁券在苏家之前,她仅是看出来那玉之内藏有东西罢了。苏绶作为朝廷要员,苏家家主,随身藏点东西,无可厚非。
黄氏说护国铁券在苏家,那自然里头藏的,就只能是它了。
毕竟眼目之下,还有什么地方比随身带着更保险?
大不了,他至少还可以与铁券玉石俱焚。
众人没有说什么,繁花式做为苏家祖传八种密式之一,只有家主能习扣解之法,旁人能说全这八种密式都不错,更不要提见过。没人猜得到苏婼为什么能一眼认出它,只是隐隐觉得,再出奇的事情发生在今夜,发生在苏婼这里,都不值得称奇了。
“你是不是,很怨我?”
苏绶垂下头,毕生从未如此沮丧。
“父亲是指?”
“我对你的忽视。”
她在锁道上的修为,到底已有多深?他已经无法想像了。只是她显露出来的本事一波又一波地冲击他,他已有些招架不住。
她有这样的才华,过去这么多年,是被他耽误了。
“我还以为你是想说,为母亲的死。”苏婼平静地望着前方的黄氏,“我想听的,你还没说完。还说吗?不说了,我就带你去交接了。”
黄氏完全无法拿捏她的心思了,她倏地挺起身来:“精明如你,必定早就已掌握了许多,一时之间我亦不知从哪里说起,你不如告诉我,你还有哪里不明白!”
苏婼道:“张昀为何杀我母亲?”
黄氏望着她:“如果我说,张家的计划里,有你母亲,你信吗?”
苏婼未语。
“你信。”黄氏释然般笑了一下,“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想来那些年你父亲不在府,你母亲带着你往张家走动得那般勤快,她冯眉又对你爱护有加,当时不算什么,如今你肯定也有了怀疑。”
她顿一顿,继续道:“但说起来,你母亲也不过是受制于谢家罢了。她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女人,她自嫁了给你父亲,便对他一心一意。即使苏绶待她那般,她维护他,维护苏家之心也从未动摇。
“可她到底只是个弱女子啊,谢家要求她与张家往来,要求她听张家的话,她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努力斡旋罢了。好在那时苏绶远在外地,也不回来,她正好也有理由推委。可是最后……”
“张家让她做什么?”
话是苏绶问的。“不可能是为了这块铁券。他们不可能让谢家还有她,知道这个。”
黄氏道:“的确不是。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让他们知道。但是他们也是让她谋取苏家的东西。这个东西,便是苏家位于南郊镇的祖宅房契和地契。”
“原来如此。”苏婼吐声。“他们要这个,自然也是为了寻找铁券。”她看过去:“所以,他们其实根本不知道铁券具体在什么地方,是不是的确就在我父亲手上。”
“没错。”黄氏点头,“他们确认铁券就在苏家,但不知在何处。这么多年里,他们也曾找过许多机会打探你爹,却又因为谋划中的大事不可暴露,而多有掣肘,加上你爹口风又太过严密,以至于毫无结果。”
“他们猜想铁券可能会埋在苏家老宅的地盘里?”
“确切地说,他们怀疑藏在你们家祖坟里。因为你们家祖坟,曾经埋葬过一个皇亲,那是被太宗皇帝处死的一个皇子,过后皇帝后悔,你们曾祖爷给了他一个台阶,主动提出为皇子收尸。
“这座坟虽然没有任何规制,但却一直被苏家严密保护着。甚至连去处都未曾外泄。”
苏婼目光里映着灯的光亮:“所以,母亲失事的那天晚上,暴雨把附近一些皇亲国戚的坟也冲垮了。那坟当然也是人为弄垮的,因为若不这样,便没办法掩饰他们的行动。
“那天夜里,引诱苏祈去河边看夜捕的那些人,也是趁着大雨在苏家祖坟忙碌寻找那被废的皇子坟的人吧?”
黄氏神色不定:“你连这个也知道?”
苏婼眼神幽幽,兀自再首:“而母亲之所以冒着那么大雨也要拚死出去,还锁上门不许我追,自然也是意识到了事态不好,她必须去救因为她惹恼了张家而引发祸事落难的儿子,也必须保护好她的女儿。”
黄氏沉默。
“张家既然起了杀心,当然这些都是提前与你商量好的。说到这里——”苏婼垂了垂眼眸,“你之所以被张家挑中进入苏家,不光是因为张栩和你的奸情吧?”
黄氏脸色一白,又有些窘然。
转瞬,她又再添了些羞恼。“你想说什么?”
“我猜你认识张栩,以及与他苟且,是开始在杀害柳氏之前。柳氏发现了你和他的奸情,以此羞辱拿捏你,你惯会装高洁,当然不会容忍她如此。所以你杀了她。
“张栩知道了此事,替你隐瞒了,从而提出让你嫁到苏家,给你安排了这么一个完美的避开与我二叔圆房的计划,你觉得如此一来既可把自己已然失身的丑事混过去,又能让张栩欠着你的情,来日你才有与他长相守的资本,所以答应了。对吗?”
黄氏发白的脸全然已变得通红。
但这番她也只能恨恨地瞪过去一眼,而无法反驳。
因为,事实竟该死的让她说中得八九不离十!
“只是,你为什么非要杀我二叔的孩子呢?”
“你这话错了。我要杀的,是胡氏的孩子!不是苏缵不能有孩子,而是她不能够生下苏家的孩子!胡氏是个孤儿,她原就是我的一个婢女!她被柳氏打得快死了,是我救活了她,又把她送出黄家安身。
“你那么聪明,该知道女人但凡有了自己的骨肉,总归会生出些牵挂。她是个奴才,怎么能有牵挂?而且她怀的还是苏家的人!一旦她生下了孩子,将来面临选择,她会不会因为不舍得孩子,投向苏缵?会不会为了孩子,反骨背刺我?
“而且,我还需要她腹中胎儿的死来引起苏缵对我的猜忌和疏远,以此防止他在我身边的时间增多,从而察觉出端倪,因此,那个孩子的死,也就成了必然!”
第438章 我觉得你很好笑、‘
“你就不怕她与我二叔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日久生情,同样背叛你?毕竟,我二叔身边可只有她一个女人,而且,苏家平常也没有谁会去为难她。放着这么好的日子不过,她为什么要受你操控,去跟着你们干那些勾当?”
黄氏露出白森森的牙:“你知道你母亲出事的夜里,苏缵明明也在祖宅,他却为何没曾第一时间出去救人吗?他年轻力壮,跑得肯定比你母亲快,所以肯定能追上她,救下她。如果他去了,你母亲真不一定会死。”
苏婼紧抿双唇,声息凝止。
她记得的,那天夜里谢氏锁她在门内后,她掩埋在暴雨声中的哭喊很久才引来下人关注,可明明苏缵他们就住在隔壁院子,但一直到天近黎明,谢氏的遗体被找到,他才匆匆前来。
当时二房的说辞,是苏缵头天晚上为给苏绶饯行,多喝了几杯,睡沉了过去。
喝酒的时候她看见了的,的确是喝多了几杯。
“因为胡氏给他的醒酒汤里下了药。”黄氏呵呵沉笑,“她不过是个卑贱的侍妾,惟一能给她撑腰的只有苏缵。可是死的这个是苏缵的亲嫂子,是他幼时追着喊、长大后也尊敬如初的‘兰姐姐’。
“没能及时去救下她,苏缵已经很懊悔了,如果他知道是胡氏让他睡得那么死,错失了营救你母亲的机会,你说,她还活得了吗?就是他不弄死她,让你父亲知道,也怎么着都过不去这坎吧?”
“啪!”
一个巴掌实打实地落在黄氏脸上,她忍不住痛呼偏头,脸上也赫然出现了一个硕大巴掌印。
“我这一巴掌,就当是替我大嫂给你的。”苏缵咬牙说着,随即又用同样的力气扇了自己两巴掌,“这两巴掌给愚昧的我自己!
“归根结底,苏家有今日之祸,都是因为为我当日当断不断,察觉你骗我,却未曾当即与你和离。若那时下了决心,又何至于任你们二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苏缵,于苏家有罪!”
他扑通跪倒在地,伏地痛哭起来。
徐氏作势想劝,看苏绶他们皆不动,便又不敢了。
苏绶望着地下,却道:“你说的不错,你有罪。不过,比起你来,我罪过更大,我又有何资格劝你?”
苏婼看着撑地坐起来的黄氏,又滑向角落里忽然颤抖起来的苏祯,仿佛对其余一切人都看不到似的,面无波澜说道:“二叔是胡氏迷倒的,那么,打开涵洞放水进来的,是你吧?苏祯。”
巨大的惊恐包裹了苏祯全身,他突地从地上弹起来,却又因为身上的伤而又不由自主地跌趴下去,就像棵被人扶起又倒下去的木头,但他双眼里的恐惧,是深如山海的。
“……我不知道!我没有杀伯母!我不知道那是要杀伯母的!”
因为太过想证明自己,叫喊得太用力,他嗓音几度破裂。
“我不知道那跟伯母的死有关系!是她说下雨前得把涵洞开了,否则村子会被淹!我于是去了!可我从来不知道那跟伯母的死有关系!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整个屋里,突然就只听得见他惊惶的吼叫声。
一屋人谁也没有动,苏婼也没有。
相隔两世的那个夜晚,就像是发生在昨夜似的,一点点又全部都清晰地铺陈在眼前。
她耳边又回响起了谢氏温柔的声音,也看到了她瘦弱的身影。
她是那么不甘心,即使留在这世上,也未必有多么幸福。
“那封遗书,你是怎么造就的?”她再问。
黄氏心口一震,随后道:“是我收集了你母亲以往的书稿,和栩郎一个字一个字描出来的。为了逼真,我们写了不少于百份的草稿,精确到每一个字的笔锋都能看出来八九成像。”
“用了多久?”
“足足一年多!”
“祖父过世,父亲回京丁忧三年,也就是在那期间你们就开始计划杀我母亲了。”
“因为趁着他丁忧在京,张家极力劝说他留京他不留,他执意要外任,可他不在京师,张家想要的东西,又怎么要呢?可是他们让你母亲想办法,你母亲也留他不住。
“最后,他们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你母亲死了,他才能留下来。
“因为世人都知,你父亲不喜欢她。那么为了让他喜欢,只能杀了他不喜欢的人。再者,你们姐弟尚且年幼,你母亲死了,谁能照顾你们?若托给我,我自然会想办法推诿,好在此事没费什么周折,办完你母亲的后事,他就主动留下来了。”
说到这里,她从地上爬起来,轮番看了所有人一轮,而后徒手捋了捋散乱的头发,走向苏婼:“如今,你应该都清楚了,我知我在你们看来死有余辜,但你们肯定也想活命对不对?
“我知道张家暗中谋划的事情,你们已经知道了,既然知道,自然就知道他们有足够实力压住你们苏家。他们也有充足的准备对付朝廷。趁他们还没准备对付你们,你们也没理由跟他们撕破脸。
“所以现在,该你送我去见栩郎了。”
苏婼看她一阵,笑着捋了捋袖子。
黄氏皱眉:“你笑什么?”
“我觉得你很好笑。”苏婼的笑像冰窖里吹出来的风,“你也知道我父亲从前是为了保密铁券的秘密才不得不如履薄冰,明哲保身,如今这种时候,你觉得他还需要吗?”
黄氏怔住。
“就算如今他还会顾忌,那你觉得我会顾忌吗?”苏婼语音又轻又慢,“你知道,方才那块玉佩,是怎么从张栩手上到这儿来的吗?”
黄氏双唇开始颤抖。
“我让如意假称是你的人,穿上了你房里搜出来的软烟罗,谎称被你送了给苏祯当通房,然后骗来了这块玉。你知道现在张栩和冯氏,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黄氏往后退了两步。
“刚才那些话,你都是骗我的?!”
她的声音在颤抖。“你威胁我要把我交给冯氏,不过是为了哄我招供?”
“凭你的狡猾,不抬出冯氏来,你还不见得服软。”
“你这个贱人!”
黄氏忽然拔出头上的簪子,疯狂地扑上去,但她手才伸到半空,一柄寒剑便已破窗而入,刚刚好一剑贯穿她右臂!
惊魂中苏婼失声呼喊,看向大步跨进来的银甲青年。
说时迟那时快,这么眨眼的工夫,韩陌已伸出长臂将她稳稳环住,护到身侧之后,另一手已将仍串连着黄氏一双手臂的长剑拔出来。
“苏大人,在下来迟,还望恕罪!”
苏绶看到韩陌,一改先前的沉默内敛,双目之中满是精光:“世子勿要多言,但请讲皇上有何旨意?”
“皇上有旨!”
韩陌示意窦尹进门,窦尹随即当众宣读了圣旨。
旨意只有短短几句,相关之人却听得冷汗涔涔。
窦尹宣读完,韩陌便进一步说明:“在下于一个时辰前收到大人传话后,即入宫请旨,皇上当即允准捉拿钦犯黄氏,并命太子殿下主理此案。眼下,黄府已被重兵把守!
“而先前在出宫路上在下又接到杨佑奏报,得知张家与黄氏勾结的阴谋暴露,张栩夫妻送上门来,便再度请示了东宫,殿下批了懿旨,命即刻拿下张栩夫妇!
“如今,张家夫妇已由东宫侍卫羁押在前庭。”
苏婼遂望着他身上银甲说道:“那你此番兵甲于身,可是皇上还有别的旨意给你?”
韩陌深深点头,然后望着苏绶:“一个时辰前宫中得到密报,沧州一带近日忽然大量外地民丁涌入,且向京城呈缓慢趋近之势,皇上交代我拿住张栩夫妻后,便交由苏大人您押解张栩夫妇入大理寺候审。而我则须立刻前往沧州一探究竟。”
苏绶面露疑色:“何时收到的奏报?奏报上所呈之事又起于何时?”
“约摸是十来日前便有迹象,奏报则是昨日发送的,今日到达圣上手中。”
苏绶垂首沉吟,当下道:“你此去沧州,来回需多久?”
“我此番前往乃是直去沧州营面见知府及驻军统领,并非坐镇探查,所以约摸耽搁一夜,脚程快的话,后日天黑前,能回到京城。”
苏绶遂点头:“那世子便快去快回!此地且由我与国公爷来主掌。”
韩陌拱了手,而后转回苏婼这边:“张家目前仅只暴露了张栩参与勾结黄氏的连环谋杀案,尚未暴露其它,他们在朝中树大根深,明日一早,势必会有许多人上奏讨饶,甚至还有可能反攻苏家一把。”
苏婼道:“我知道。张昀经营多年,这就是他给自己留的后手之一。但是,此时已绝非瞻前顾后的时候了。我们不知道他深浅,他们也必然想不到今夜苏家会抢先动手,接下来,就靠彼此的真本事且看且战了。”
“之前我与苏大人筹谋好的那个计划,应该已经发挥作用了。而你之前帮我设的那道机括,如若顺利,仍然会派上用场。我不在京的这两日,你可与苏大人斟酌施用。
“我只带宋延和国公府的护卫前往,杨佑和窦伊都留给你,还有东宫这些侍卫,我已经请示了太子殿下,在我离京的这几日,这四十八名侍卫会时刻保护你和苏大人的安全。”
韩陌知她心里对苏绶还有根没拔的刺,尤其是今夜黄氏招供了那些隐情,无疑是又把她心里头的怨和恨又全部掀翻了出来。
他不知道这些伤和痛会不会影响到苏婼,如果有影响,于此刻的他们而言显然是不利的,而若是没影响,他又会忍不住心疼她,因为如果此时此刻要做到冷静如常地处事,她该需要……
“我知道,你放心去吧。”
……该需要多么强大的毅力来克制自己!
但苏婼答得干脆,不但没有任何受情绪所控的样子,反而神色平静地提醒他:“此去凶险,你当万分小心才是。现如今对我来说,奸党落不落网在其次,大家平安反而才是最重要的。”
她已经失去了最爱的母亲,她再也回不来了,已经经历过刻骨的失去,便无力再承受多一次。如果天下清明要用她所有在乎的人的性命来交换,她也宁愿自私一回。
“我会做好我该做的事。”
这一声幽幽低语,让韩陌心下震荡。
他需要紧握住双拳,才能克制住当着这么多人面拥她入怀的冲动。
他垂首看着地下,反覆地攥握着剑柄,过后才无言地点点头,向苏绶深深一拱手,大步跨向门口。